躲起来的科恩唱片(二)
上次给大家讲了1993年的Complex现场。那场是作为宣传品灌录了CD的,今天给大家讲一个有录音但到现在都没发行的现场。
躲起来的科恩唱片
—— 讲述那些没被详细提起的科恩唱片
文/WiTS
谢绝转载
(二)1970年亨德森医院现场
有些唱片注定要经过许久才能被听到,有些唱片则经历更久仍藏在世界的一个角落。
亨德森医院(the Henderson Hospital),坐落在英国大伦敦地区西南方向的小镇萨顿(Sutton)。这个前身为二战后治疗战争神经官能症(War Neuroses)患者的特殊医院,起初只占据了当地贝尔蒙医院(the Belmont Hospital )一个辅楼,于1959年正式更名为亨德森医院。
因采用了先进的以患者为中心的精神性疾病治疗方法,亨德森医院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英国著名的医治人格障碍患者的医疗机构。在这里,那些在童年时期遭遇过身心重创而产生病态人格的精神病患者会得到以社区正常生活为基本环境,辅以音乐、艺术、写作、烹饪、园艺、维修等各方面技艺类或社交类活动的创新性治疗方案。医疗方案更注重言语交流,而非药物抑制。在这种更“人道”的先进氛围中,病患获得更多的尊重和自由,使得外来者有些时候到访医院都分不出谁是医生谁是患者。
1970年的一个下午,亨德森医院的写作小组成员约翰(没人知道他的真名)给院方提了个建议:他想邀请莱昂纳德·科恩来医院演一场,给这里注入点儿活力,这样也能给写作小组的小报《鸡毛笔》的下一期搞个头版。医生丹尼·布里格斯(Dennie Briggs)在回忆录里写道:“写作小组的一个成员(即约翰)认为当时的社区死气沉沉的,需要新鲜的活力。他注意到科恩要来伦敦演出。他建议我们采访科恩,或者是搞点儿科恩演出的票去一起看,当然最佳方案是把科恩请来演一场。”
医生斯图亚特·惠特利(Stuart Whiteley)回忆说,“当时确实很多人有想法搞点儿什么,但都没有真的去做。”而这个约翰真的去做了。惠特利记得接到科恩团队的电话的时候一头雾水。“当时科恩团队的一个人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来我们这里预演一下他们怀特岛音乐节的歌单。我从没听说过莱昂纳德·科恩,可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却非常的兴奋。我开始以为是电话恶作剧,应和着答应了,但让我惊讶的是,1970年8月28日周五傍晚,一小队车辆停到我们医院门前 —— 莱昂纳德·科恩和他的团队真的来了。”
亨德森医院的塔楼上有一个非常大的房间,当时用来开每天的社区早会。这个房间宽敞明亮,有平整的地板地,还有着教堂般的那种大窗户,亨德森医院的人们管这里叫“阁楼”。科恩和他的巡演乐队“军队”(The Army)就在这个”阁楼“完成了一场不被人所知但却精彩异常的演出。
当时的护士长伊安·米尔恩(Ian Milne)虽然当天并不值班,但得知科恩来演出的消息也回到了医院。同时,他还带了一台卷盘式录音机来。米尔恩当时没想太多,只是想把演出记录下来,好为医院的小报《鸡毛笔》下一期的头条留点儿资料。当米尔恩把录音设备架设好,科恩看到过来问他录演出做什么用,米尔恩说只是为自己留个记录。科恩说,“那你不能卖噢。”
阁楼有个小讲台,就算是舞台了。大约晚上7点多,科恩和他的“军队”上台开始试音,先来了首 Arms Of Regina。这首歌其实不叫 Arms Of Regina,也并不是如传记《我是你的男人》里所说是首科恩从未发行的歌曲。根据著名的骨灰级科恩乐迷艾伦·肖沃尔特(Allan Showalter)在2015年发布的考证,这首歌叫《瑞吉娜(Regina)》,歌曲作者哈罗德·蒂普顿(Harold Tipton),首唱发行的歌者叫做莱斯特·弗莱特(Lester Flatt)。科恩的乐队里有两位成员恰好前一年为弗莱特的专辑制作,在1970年巡演时就老用这首歌来试音或者暖场,渐渐地,科恩也喜欢上了这首歌,于是,这首歌就成了1970年巡演时专门用来暖场或者试音的歌了,但在演出正式曲目里这首歌从来不出现。
当晚的观众不到50个人,由亨德森医院的医生、护士和病患组成。开场科恩调侃道:“我昨晚跟一个大夫聊天,我说我要到你们这儿来演出,大夫说那儿的人都是些疯子啊”,病患和医生们大笑。在接下来的正式演出中,欢笑不断,轻松的氛围让本是含羞紧张的科恩变的滔滔不绝,在歌曲间隙讲述歌曲的故事还跟观众闲聊。作为试演,科恩和乐队演唱了大部分他们将两天后在怀特岛音乐节演出的歌单。
开场曲是《电线上的鸟(Bird On the Wire)》。在弹了几个前奏的音符之后,科恩停下了,说:“我现在感觉特别想说话。上台之前有人就跟我说咱这里治病全靠说。看来这里不仅疯,还有传染性。我们要开始演了,你们如果觉得哪儿不对劲就直接打断告诉我们,我们正好可以在这里就搞定(之后好去怀特岛音乐节)。”第一首歌就不太同于录音室专辑的版本,科恩将歌词“我已为你保留我所有的绶带”(I have saved all my ribbons for thee)变成了“我已不再为你悲伤”(I have broken all my sorrows on thee)。歌曲结束,观众疯狂的掌声让科恩很是开心,“刚才真是太美了。我想,刚才是我们演过的最好之一”。
《再见,玛丽安(So Long, Marianne)》是科恩来这个“疯人院”之前就想好一定要唱的歌。他开唱这首歌前跟亨德森医院的人们聊了聊这首歌的来历,讲了讲他和玛丽安的恋情,从浪漫开始到慢慢消褪。唱完他对玛丽安的爱情,科恩又唱了一首自己评论为“虽不知道为啥,但总觉得像嗑完300次药之后写出来”的《你知道我是谁(You Know Who I Am)》。“嗑药上尉”(安眠酮上尉,Captain Mandrax,科恩的巡演乐队“军队”送给科恩的别称)一点没有避讳这些“飞”歌的来历。
科恩在朗诵诗歌《死歌》之前,有位病人恰巧离开现场,科恩开玩笑地说“别让其他人都跑了”。
亨德森医院的人们显然对歌曲《我们总有一个不会错(One of Us Cannot Be Wrong)》的来历有很大的兴趣,猜测科恩是为妮可(Nico)写的。科恩在唱这首歌时说“这歌是在纽约的切尔西宾馆写的。当时我正戒安非他命,那时候我也在追求一个女人。她是东村一个小咖啡馆里的歌手,美的简直让我窒息。”
科恩和“军队”表演的每首歌几乎都会伴随着疯狂的叫好和长久的掌声。在唱完《陌生人之歌(The Stranger Song)》和《今晚将会美好(Tonight Will Be Fine)》之后,科恩问台下的观众“我们明天再来演一场,行么?” 观众又是一阵叫好。唱完《嘿,无法道别(Hey, That's No Way to Say Goodbye)》和《再唱首歌吧,伙计们(Sing Another Song, Boys)》之后,科恩和团队打算结束演出了,但观众并不愿意,强烈要求返场。于是,科恩又唱了《苏珊(Suzanne)》。
令科恩惊讶的是,台下这群“疯子”中居然有人真的是他的资深歌迷,喊出让科恩唱《著名的蓝雨衣(Famous Blue Raincoat)》。那时,这首歌还未公开发布,仅仅是在当年前几站巡演的现场演唱过,而且歌词也未完全定稿为一年后专辑发行时的那版。科恩激动地演唱了这首当时还算未发表的“新歌”,结束了整场演唱。掌声许久也未停止。科恩对台下的观众说:“我真心的想说你们就是我想要的听众,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演出感觉。”
科恩和乐队演出完也没多说多留,乐器打了包就踏上去怀特岛音乐节的旅途了。这场演出着实让亨德森医院的小报《鸡毛笔》有了下一期的头版,提出邀请科恩的写作小组也名声大振,社区里的很多病号也在这次演出之后要求转入到写作小组。
嗑药上尉和他的军队两天后,1970年8月31日凌晨,又在“嗨”的状态下完成了经典演出。科恩用他那迷人的磁性的缠绕着孤寂与悲伤的肉嗓将60万疯狂易怒的乐迷驯服。可能,在科恩看来,这些参加音乐节的“疯子”以及他们诸如打砸烧的行为,与亨德森医院的观众们比较,可谓是不够疯狂。
科恩为什么要去“疯人院”演出呢?准确地说:没人有确切的答案。科恩1970年巡演乐队“军队”的核心乐手罗恩·科尼利厄斯(Ron Cornelius),这位曾参与鲍勃·迪伦(Bob Dylan)两张专辑制作和约翰尼·卡什(Johhny Cash)传奇般圣昆汀州立监狱现场专辑制作的吉他手,在2017年出版的传记《迪伦和科恩背后的吉他手(The Guitar Behind Dylan & Cohen)》里回忆,最初科恩提出要去精神病院演出,他是第一个极力反对的。后来,在科恩的游说下,科尼利厄斯还是决定跟科恩去了。起初他是抗拒的,但渐渐地,科尼利厄斯居然一场场的爱上了疯人院现场,并用一整章节取名为“头脑魔法”来记录跟随科恩在全世界各地演过的那些精神病院。
“军队”没人问过科恩干嘛非要去疯人院演出,科恩也从来没主动说过自己要去疯人院演出的缘由。1970年末,在与杰克·海佛坎普(Jack Hafferkamp)为《滚石》杂志撰写的访谈中,科恩坦言去精神病院演出不是为了慰问或者慈善,去那里演出没有商业演出那套玩意儿,而且那里的听众与我的歌曲更加契合,“我感觉他们能理解我的歌曲”。在同时期的其他访谈中,科恩也被问及疯人院演出的缘由,科恩说:”我一直都喜欢被叫做‘疯子’的那些人。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经常跟街上那些疯子和吸毒佬攀谈,跟他们聊天我感觉特别自在。”记者斯蒂夫·特纳(Steve Turner)回忆在访谈中问及此话题时,科恩回答:“我的作品和他们的感受更能契合。一个人同意入院的话也就说明这人经历了惨痛的挫败。也就是说,他已做出了选择。这些选择,这些挫败,正好与我能写出那些歌的灵感相呼应,所以这些人的经历和我歌里所写的能产生共鸣。”
回到美洲后,科恩和团队又在美国和加拿大找了些精神病院进行演出。但后来的这些疯人院现场仅有文字记录,都没有像亨德森医院的护士长米尔恩那样的有心人给整场演出录下来。
话说录下这罕有现场的米尔恩,真的如同他自己所想,真没把这档录音当回事儿,把磁带塞在家里楼梯下的储藏间里吃灰。后来,亨德森医院所属基金托管机构的档案员克雷格·菲斯(Craig Fees)在与米尔恩闲聊中得知这场演出的完整音频档案还健在,赶紧说服了米尔恩提供出来找了个专业的音频工程师将磁带转为了数码备份。
亨德森医院在进入新世纪之后财务状况越来越糟糕,政府拨款越来越少,信托基金也支撑不了医院的正常运转。2005年,米尔恩写信给科恩当时的代理人,询问是否可以发行这份精彩的亨德森医院演出录音,收入的一部分可以帮帮亨德森医院。科恩托代理人捎信儿给米尔恩婉拒了发行的请求:“伊安,感谢你还守着当年的诺言。磁带是你的私人收藏,我想还是保持这样比较好。也许将来,我找其他方法来帮亨德森。谢谢。”
2008年初,亨德森医院永久性关闭。2017年末,录下疯人院现场的米尔恩去世。这场躲起来的现场录音的数码修复版现存于亨德森医院原先隶属的规划性环境治疗信托基金的档案库中,仅供学术研究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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