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之所以伟大》部分章节试读
发表于 华夏出版社2012年1月
非文学 创作
“人生就是一个童话。充满流浪艰辛与执着追求的曲折,我一生居无定所,心灵漂泊无依,童话是我流浪一生的阿拉丁神灯。”
——安徒生
童话故事也许是所有文学类型中最不受重视的一种吧,心灵渐已麻木的大人们总是以为,一篇小说或一首诗歌要比童话尊贵得多。他们说童..
孙墨青,2011
最后更新 2015-10-31 15:00:21
发表于 华夏出版社2012年1月
非文学 创作
世上恐怕再也难找出另一簇花比它们更知名了,并非它们的芳香而是它们的光芒照射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虽则荷兰人向来以他们的郁金香为骄傲,然而一位名叫梵高的荷兰画家却把挚爱献给了向日葵。他躲在法国阿尔的一处小屋子里画下12幅同题材画作,使得向日葵这个词从此有了两种含义,一种是花,另一种是伟大的画作。后一种如今已然成为人类共同的记忆。
为什么梵高的《向日葵》如此广为...
世上恐怕再也难找出另一簇花比它们更知名了,并非它们的芳香而是它们的光芒照射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虽则荷兰人向来以他们的郁金香为骄傲,然而一位名叫梵高的荷兰画家却把挚爱献给了向日葵。他躲在法国阿尔的一处小屋子里画下12幅同题材画作,使得向日葵这个词从此有了两种含义,一种是花,另一种是伟大的画作。后一种如今已然成为人类共同的记忆。
为什么梵高的《向日葵》如此广为人知?为什么世上有无数描绘花卉的画作,唯独梵高的《向日葵》如此不同?到底是隐藏在作品中的什么基因使它从无可计数的平庸画作中脱颖而出从而被人们深深铭记呢?
金黄的《向日葵》是这样一件作品:不管你是否喜欢它都无法全然忽视它,它实在是太灿烂了。通常来说,稍有经验的画家都会回避大量使用黄色,因为黄色太刺眼,弄不好就会破坏画面和谐。而在《向日葵》里,这种绚烂的金黄色被毫无节制地用得到处都是,造就了它出奇的明亮。有太多太多的画作都在描绘光照下的事物,有光自然就有影,而《向日葵》却是一幅没有阴影的画作。我们不知道明亮来自于哪儿,只是被它所照射,为它所慑服。找不到光源而四处光亮,我们只好承认,《向日葵》所绘并非物体,而是光源本身。梵高创造了自然以外的另一种光源。尽管从表面上看,《向日葵》的风格和许多印象派作品并无十分明确的差别,同样的明亮颜色,同样的静物画题材,同样的厚涂画法。然而不同于印象派画家以“捕捉自然界转瞬即逝的光和色”为最高宗旨,《向日葵》的光线源源不断地向我们涌来。它们贪婪地从太阳汲取光热就像我们贪婪地从它们身上汲取能量。梵高的画笔穿透了自然的物象表面而用内心创造了光。这种心灵之光的明亮是无与伦比的。
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地区一直以明媚阳光和大片的向日葵闻名。1888年,35岁的梵高在朋友的建议下只身前往位于普罗旺斯的小城阿尔,习惯于家乡荷兰阴湿气候的梵高被阿尔的浓郁色彩深深迷住。他租下一间简陋的小屋充作画室,马上开始了工作。与此同时,他还梦想着邀请更多的画家前来同住,特别是令他敬佩的画家高更。据说《向日葵》就是梵高在孤独的日子里为迎接高更到来而画的。
“我准备在我的画室装饰六幅向日葵作品。这种装饰画从最淡的浅黄到最浓的深蓝,以各种青色为背景,好像有一种新鲜的银白色的黄在闪烁,在周围的轮廓线上再涂以橙黄色,宛如哥德式寺院那样庄严肃穆。”梵高在写给好友贝鲁那的信中说。(何政广主编,《世界名画家集——梵高疯狂的天才画家》,河北教育出版社)
人们心目中的花常常是娇嫩柔美的,就像精心打扮的女子。梵高的向日葵却是一副未经修饰的样子,仿佛无意讨好造作的眼光,并不期待谁来怜爱,而只是那么开着。固然有些凋了,凋了就凋了,不伤感也不自怜。看上去,它们具有一点接近野蛮的性格,拒斥一切虚伪的娇媚,显得十分倔强。但这不是恶意而是赤诚,这种赤诚和坦白仿佛是在向太阳庄严祷告。没有距离没有隔膜,把生命的花盘径直迎上。不矜持不畏缩,这些花朵的心脏一个个紧贴着太阳。它们是一双双眼睛,激情似火地注视着我们。它们不因无人赏识而忘却开放,在离群索居的日子里开放,在热切企盼里开放,并且开得那么恣意,那么无所顾忌。只因它们信守阳光。
十五朵葵花,十五个因热血而燃烧的太阳,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微小的分子都在努力绽放,每一个豪放不羁的笔触都在为传达生命那种饱满浓稠的力发挥一份作用。其实《向日葵》并非朵朵盛开,反而有许多衰败的,而梵高的奇妙之处在于他明明画了衰败的花却又让人感觉那是在绽放,《向日葵》仿佛在说,青春与衰老都是生命必须经历的过程,并无高下之分。青春无疑很美但也同样短暂。重要的不在于是将要盛开还是已经开败,而在于无论冬夏不顾宿命而努力开放的那份顽强。比起短暂的娇艳而言,顽强是属于所有年龄的美,并且是一种更高的青春。因而即便是在这些枯萎的花身上,我们仍与永驻的青春相逢,被它们的执着所感动,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同样宛如盛开。从某种意义上说,很难把《向日葵》归为静物画的行列,它说出了生命内部涌动着的光明渴求,一种永远鼓励人活下去的东西:不因外界伤害而枯萎的生的决心。梵高借这些葵花之口道出了一切生命心中共同的祈愿。
不对光明怀着虔诚信仰的人是画不出这样的画的。梵高从 22岁起开始热衷于阅读《圣经》,甚至亲自把荷兰文的《圣经》翻译成法文、德文和英文。那时候他最大的心愿是做一名传播上帝福音的牧师,虽投考神学院落第,但他心愿不改,于是申请到欧洲最艰苦的矿区比利时博纳日做了一名无薪见习传教士。他把家里寄来的所有的钱都用来救济贫困,自己却穿着褴褛,上级便以有辱布道尊严为由将他撤职。也就是在这一年,27岁的梵高开始了他真正的绘画生涯。梵高一生信仰上帝,即使离开了宗教工作,内心的虔诚也始终未改变。相比按照教会的体面而规范的传教,画画对于梵高更适合表达对上帝的敬仰,这个信徒可以以此来继续他神圣的工作了。
温迪嬷嬷说:“自然总是以它咄咄逼人的一面出现在凡高面前,但他从来不会屈服:他搏斗,把它的野性捕捉到画布之上。他对每一株小麦的关注使他以道义上的优势压过了这种力量。”(温迪•贝克特嬷嬷,《温迪嬷嬷讲述绘画的故事》,李尧译 ,三联书店,317页 )梵高把痛苦酿成光束,他把他灵魂受伤的方式拧进灼热的笔触。画布上每一道狰狞的痕迹里,都有对冷漠的仇视,对光明的忠诚和不能比它更饱满的生的能量。对于《向日葵》这样的画作,你可以临摹得惟妙惟肖,但是你实在无法模仿那花朵背后灵魂的伤痕和梵高对生命光明的狂热崇拜。
梵高是一个天生的画家吗?我想他不是。直到临死前十年才决心要做画家的人,能说是为绘画而生吗?我不信。让我深信不疑的是:梵高首先是一个圣徒,然后才拿起了画笔。他一定是终生怀着对上帝的爱,并把这虔诚的爱揉进了画作。付出心是一个人所能给予世界最好的礼物,而这正是梵高所做的。他藏起过往的种种阴霾,鼓足勇气把生命最鲜艳的部分呈现出来。
没有理由让他继续画下去,一个将近三十岁才拾起画笔的学生,没有人认为他有才华,更别提成为画家。他的勤奋工作并不能换来起码的食物,一切要靠弟弟每月寄来的钱和远远的安慰。但是梵高硬是拼命地画下去。即便艺术没有给他带来面包和额外的幸福,它也依然给予了他活着的目的,鼓舞了他活下去的信心。
向日葵的确是花,但它们在梵高笔下更是人,是他自己。它们不因泥土与甘露却因渴望而生,早在诞生之初就已成为一种象征;这是一个真正体会过人情寒冷的人对光明和温暖最用力的拥抱。难怪它是那么耀眼,让所有瞥过一眼的人过目不忘。一个以孤独为伴的人哪怕做出充满爱意的姿态也终归是与众不同的。
向日葵卯足全身的力气吸取着阳光,不顾世间的寒冷,努力开出生命的鲜艳来。梵高倾泄着他心中因稀有而愈发珍贵的全部阳光。正如这个虔诚的信徒信仰上帝不求回报一样,他笔下的《向日葵》也在毫无保留地给予。它们绽放,只是绽放,不计后果地绽放,直到把自己最后一丝光线毫无保留地倾吐出去,敬奉给一切眷恋生命的人们。《向日葵》身上有一种慷慨的青春,仿佛这幅尺幅有限的画可以抵抗一切衰老病态甚至死亡。它用它的光热侵吞着我们心中的失落和颓唐,融化着世间可能存在的一切坚冰。
没有体察过苦难与黑暗的人是画不出这样顽强的画来的。正如梵高在写给弟弟信中所说“有极不安的事梗在心头,但不论怎样也得活下去。”(何政广主编,《世界名画家集——梵高疯狂的天才画家》,河北教育出版社,76页。)就是对光明的信仰支撑他顽强地活下去,做出顽强的画来。梵高本可以稍稍妥协一下,继承叔父的产业,做一名卓有成就的画店商人,过上非常阔绰的日子,娶妻生子,做一个很好的爸爸,而且,也许会活得很长。他也曾渴望过这一切吗?只是这不是他的选择。
伟大的创造意味着对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进行自我倾诉,自我付出,甚至几乎无一例外地意味着自我牺牲。我们见过太多太多的困窘之人向我们复述苦难,也见过比这更多的无病呻吟,它们为了博得同情不得不放大痛苦或是伪造伤痕,于是也就不能感动我们。当梵高一次次被心爱的女人无情拒绝,当他一次次被他所热爱的世界所解雇,当他下到博纳日暗无天日的矿井深处,听得见自己饥饿的肚肠和矿工们一样发出绝望的声响,与彼此的褴褛对望;当他生来就灼热的心脏被寒冷的眼神所冻伤甚至人人驱赶他甚于驱赶苍蝇的时候,这个活得最诚恳的人再没有力气诉苦了,他需要阳光,比我们任何人都更需要。在这幅让他反反复复画了不下十遍的向日葵里,我们看不到一丝伤心与求饶。贫穷又如何?被遗忘又如何?开放吧,开放吧,哪怕只为自己开放。伤口已经够深了,为什么还要加重它?亮一些再亮一些,就让我来给予光。在一个人与光明的热烈拥吻中,描摹的技巧早已如此多余。无论《向日葵》是为迎接挚友而画,还是为慰藉自己而画,它是为希望与光明而画。梵高想必深知,他所需要的,也正是人类所需要的。
他努力从孤寂的缝隙里挤出光热,对生的执拗让这画作拥有一种无比的穿透力,似乎即便隔上多少层帷幕,它的明亮也依然会透射出来。因为这明亮来自心灵,这明亮属于生命。在这里,绘画的法则仿佛失灵了,取而代之是生命的法则,信仰的法则,光明的法则。
它们热忱而且毫无保留地倾泄光明。一股旺盛的生命能量在它们体内不绝地涌动着,它们的光线挣脱了画布,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住它们去勇敢地倾泄光明。仿佛这光芒来自遥远得无法忆起的过去,汹涌澎湃的是那自然的本质力量和生命意志的高昂。梵高用他的虔诚在《向日葵》中逼出了一种象征:人类朝着光明顽强求生的象征。《向日葵》仿佛临摹到了造物主的能量,一旦被梵高火一般的爱所点亮,就再也没有什么苦难能熄灭它的光芒。
真的,它们不再是一株静悄悄的植物,它们甚至不只是对自然的热情,更是对爱的热情,对光明的热情。《向日葵》用金黄中的金黄宣告了痛苦的失败和光明的胜利。
这葵花向着阳光,汲取着阳光,终于在我们的记忆里它成为了阳光。
没有崇高的人类责任的人是画不出这样的画来的。“尽管我又病又疯,但仍不失去对人类的爱。”梵高写道。(《梵高画传》周时奋 编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
他将自己难得享有的那份希望,引渡给我们。一幅《向日葵》,他不仅对好友有了交待,也对人类有了交待;不单迎接了阳光,更迎接了人类的希望。
这就是为什么《向日葵》不朽的原因了吧。大自然中的向日葵也美,可它会枯萎,会凋亡,它只有一个机会能够永远开放,那就是活在一幅永恒的画作里。《向日葵》非凡的辉煌在于,它不仅仅是在描绘一簇花外表的金黄,更为可贵的是,它活生生地向人们展现了一个因善良而伟大的心灵,背倚着他所承受的精神巨痛,抱着他对光明、对生命的强烈渴望与绝望做着顽强的抗争。与其说它美丽,不如说它悲壮。与其叫它《向日葵》,不如说这是一幅真正的灵魂肖像。它那无比璀璨的光芒不仅来自于鲜艳夺目的铬黄色,更是来自梵高对生命坚贞的信仰。他和《向日葵》合作摘下了太阳。这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心灵和一幅独一无二的杰作之间的故事。没有钱,没有名声,没有好运气;远离伙伴,远离家庭,远离健康,一个饱受痛苦的心灵能诞生出如此夺目如此明媚的画作,难道不让人称奇吗?他是那么努力地放出阳光——这种生命中最灿烂的东西,以至于匆匆燃尽了一生。
三十七年有多久?十年又有多久呢?梵高在这世上活过的日子,无非弹指一挥间。上帝把他恩赐给人间,只许他短暂停留三十七个春秋,就又匆匆忙忙把他召了回去。在这短短三十七年间,他用十年握紧画笔,以太阳般对艺术与生命的狂热,给后世留下了不少于一千六百幅艺术杰作。直到1890年7月29日,梵高在法国美丽的瓦兹河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与其说梵高把上帝颁给他的生命礼物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艺术,不如说是献给了光明。向日葵依赖梵高而诞生,梵高依赖向日葵一般对阳光的渴求活着。他们相依为命。
在世上活过三十七个年头,大概不是太难的事,而用生命仅有的三十七个年头为人类奉上如此光明耀眼的画作,仅此一幅,梵高就可以永生了。
梵高,我的瘦哥哥,没有一副好嗓子,你一样唱出金色的歌谣。你的灵魂不哑,你的布道比任何牧师都更动听。纵然瑕疵难以避免,可这一点儿也不重要,你用滚烫的生命浇铸了花朵的生命。光芒缝合了所有的裂缝,这是一次圆满的布道。
上百年来,《向日葵》一直那么明亮着,我们也一直被它照彻着。纵然它所饱含的生命热血没能支撑梵高把他那一生走得更长,它所擎举的光明却为我们所领受着,让我们感动着,被我们双手捧了过来。今天,世界上任何一个博物馆都把拥有一幅《向日葵》当作极大的荣誉,但是对于更多不可能拥有画作本身的人来说,《向日葵》仍然在记忆里给我们以拥抱。我们被它簇拥着、表达着、心悸着。通过对它的铭记,我们人类得以借阅非凡的能量和希望。而那《向日葵》伟大之所以伟大也就在于,它用一种人人皆能通晓的赤诚之爱为人类捎来了阳光和希望。
最后更新 2012-04-07 17:41:03
发表于 华夏出版社2012年1月
非文学 创作
1824年5月7日,寻常的一天,如果少了那晚的音乐会,那将是没人会记起的一天。当天晚上,维也纳帝国宫廷剧院里,前后响起了五次雷鸣般疯狂的掌声,观众全体起立,忘情地欢呼着。很多人挥舞着帽子,更有不少人哭了起来。人群不绝地向舞台近旁涌去,贵妇们兴奋的表情难以自抑,早就顾不上什么礼仪。热烈的场面近乎暴动,甚至于警察都不得不出面干涉。
而这所有的荣誉只属于一个人、一部...
1824年5月7日,寻常的一天,如果少了那晚的音乐会,那将是没人会记起的一天。当天晚上,维也纳帝国宫廷剧院里,前后响起了五次雷鸣般疯狂的掌声,观众全体起立,忘情地欢呼着。很多人挥舞着帽子,更有不少人哭了起来。人群不绝地向舞台近旁涌去,贵妇们兴奋的表情难以自抑,早就顾不上什么礼仪。热烈的场面近乎暴动,甚至于警察都不得不出面干涉。
而这所有的荣誉只属于一个人、一部作品。那个人就是——路德维希•凡•贝多芬,那部引起骚动的作品,就是伟大的《命运交响曲》,而它那令人狂热的尾声就是闻名世界的《欢乐颂》。
可是那天,贝多芬什么也没听见。全场的沸腾他丝毫不曾察觉,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回身面对观众。贝多芬激动得晕了过去。至此,他已经聋了二十八年。
你相信吗,正是一个耳朵全聋的人,创作出这部震惊世人的伟大作品。真不知道科学该怎么解释。这世上唯一一件不用听觉写就的壮伟音乐,恐怕也是唯一一件没打算写给耳朵的音乐。而当我们沉浸于其中的时候,竟可以忘记自己的耳朵,只是心灵被震撼了。
“他曾活在世上,如今死去,却将永存至时间的尽头。”(刘雪枫,《西方音乐史话》,周宁 周晏主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29页)音乐家格里尔帕策在贝多芬的祭文里这样写道。若是仅就作品数量而言,贝多芬的创造几乎少于他此前的任何一位大师,然而只是一曲《欢乐颂》,就足以让他永恒了。《欢乐颂》曾作为冷战期间德国分裂时奥运会联合队的队歌,同时还是科索沃的国歌,并曾被改编为罗得西亚的国歌。1985年起《欢乐颂》成为欧盟盟歌……为什么一个聋子的音乐如此不凡,从它问世以来,几乎没有一位音乐大师不称颂它乃至今天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它、仰慕它?是什么原因让它在近两百年间,唱响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载入人类文明的共同记忆?
《命运》以压抑和愤怒起笔,归于勇气和希望。
来听啊,乐曲伊始那蜚声世界的四个音,被人们称作“命运的敲门声”,它的起笔就注定了它的非凡。它拒绝叹息,毫不犹豫,奋勇直前,使我们的心脏充血并且为它剧烈地搏动。它的音响顽强有力,有些地方堪称凶险,却另有一种威严在里面。这样的音乐即便在今天听来仍然叫人血脉贲张,可想当时它是多么不合常规了!对于贝多芬来说,旧有的形式和规则太憋闷了,正如他的老师海顿所说:“自由的艺术和优美的作曲容不得技术性的束缚。”的确,一切已有的形式语言都是僵死的,伟大的艺术之所以总能胀破枯朽的语言表层而使自身获得新生,乃源于它们背后那颗雄伟而不羁的心魂。《命运》的开头发出一种宛如灾难性的、从地心引起的震动;似乎要从根部摧毁整个腐朽的世界,它近乎蛮横地霸占了人从双耳到心脏的全部神经,用一种巨大的惊惧和威慑,排山倒海式地重击每个人的灵魂,使人顿生一种与之斗争的勇气,在人的内心深处掀起了狂澜。似乎这并不是音乐,而是贝多芬的灵魂对着苦难发出的大声咆哮。
它不可思议地展现了一种伟力,轰炸了生活表面的虚伪和轻浮,把人们从平庸琐碎的生活中吵醒,打碎人们的安逸。他仿佛在说,到旷野上去看暴风雨吧,瞧啊,这才是赤裸裸的真相!这才是宇宙间真正恢宏的景象!《命运》中似乎有一种并非音乐所具有的牵动魂魄的坚实力量。仿佛乐声不是悬浮于外在空间中,而是响彻在我们内部。他把音乐厅搭进了你我的心房,每一个音的阴阳柔刚都牵动着紧连心脏的血脉收缩与舒张。它远远超越了平凡的抒情,把人们认为音乐理应表达的优美动听全然抛在脑后。这是何等的神奇啊!它完成了本不属于音乐的使命,然而却做得那么好。难怪人们要把贝多芬封为“乐圣”,他是演奏人类灵魂的巨匠!
事实上,作品的伟大背后充满了人生的坎坷。贝多芬四岁时就被父亲用暴力逼迫“整天地钉在洋琴前面”苦苦练习,11岁迫于生计加入戏院乐队,17岁丧母,父亲酗酒无能,他不得不过早地担起全家的重任。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战事逐渐蔓延到贝多芬的家乡小城波恩,22岁的贝多芬只好去往维也纳避难,并终生定居在那里。年仅26岁,可怕的耳聋就开始找上门来,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贝多芬躲着所有人,连对最知己的朋友也不透露一个字。直到好几年之后,他才在信中向人倾诉 :“啊!我怎能让人知道我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感官在我应该特别比人优胜,而我从前这副感官确比音乐界中谁都更完满的……我只能过着亡命者的生活。如果我走近一个集团,我的心就惨痛欲裂,唯恐人家发觉我的病。”(汪森 余烺天 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293~294页)据他的一位同时代人形容,“他那双柔和的眼睛里含有一种令人伤心的痛楚。”(刘雪枫,《西方音乐史话》, 周宁 周晏主编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22页)
这是上帝在巨人面前开的大玩笑。谁曾想到,贝多芬耳聋之后的30年也正是他酝酿《欢乐颂》的30年!从此,贝多芬的世界变得安静了,也正是在这分外的安静中,开始了他真正的音乐生涯。
1802年,贝多芬写下了著名的《月光奏鸣曲》,题赠给他钟情的爱人朱丽埃塔•圭恰迪妮。然而真诚使他生来就容易在感情上受骗,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可幸福是那么容易溜走。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悲苦的煎熬。一年以后,他心爱的姑娘嫁了人,可惜新郎不是贝多芬。贝多芬伤心至极,甚至因此写下了遗嘱。又过了一年,贝多芬谱写了《英雄交响曲:波拿巴》,他误以为拿破仑能 “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于是便把它题献给这位“英雄”。而后来却得知拿破仑已称帝,于是盛怒之下,他撕去题词,把原题改为《英雄交响曲——纪念一个伟大的遗迹》。此后的日子里,不幸更是接踵而来,人们为时尚所趋,转而对罗西尼风趣轻快的轻歌剧更感兴趣,把贝多芬视为老古董。在1816年的笔记上,贝多芬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罗曼•罗兰,《巨人三传》,傅雷译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43页)他为自己的耳聋所苦,也为人类的懦弱所苦。就像文学大师罗曼•罗兰说的那样“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罗曼•罗兰,《巨人三传》,傅雷译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46页)的确,苦难喂养了贝多芬的音乐,让它们变得雄浑有力,也让他的心灵丰满壮大。表达真实存在的痛苦与绝望,是通常人们愿意做的,然而沉溺于诉苦的结果常常等同于顺从。对于贝多芬,音乐既不同于一幅无关世事的风景画亦非纠缠于生活琐碎的杂文随笔。他拒绝对命运投降,拒绝为它呻吟。“我决心不受任何阻碍的影响,我怕和谁比试自己的力量呢?如果可能,尽管在生活的某些时候我将成为上帝创造物中最不幸的一个,我将和我的命运对抗……我将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会压倒我。噢,活着多么美好,我愿意能生活一千次!”(《西方音乐史话》P124刘雪枫 著 周宁 周晏 主编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他要描绘勇士的激情,他要呼唤欢乐——人类克服懦弱本性赢得凯旋的盛大欢乐。听啊,乐曲中的坚强刚毅不正在号召人们为赢取欢乐而奋斗吗?
然而我们也间或听到这个巨人面对上帝的哀嚎:“噢万能的主宰,给我一天纯粹的快乐罢!——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我再能在自然与人类的庙堂中感受到欢乐?永远不?——不!——噢!这太残酷了!”贝多芬也许在心中默想:上帝不肯给我欢乐,那么我要在《命运》的终曲里,为自己也为人类来它一个盛大的欢乐!尽管贝多芬孤身一人受困于命运最幽深的黑暗山谷,可他却坚定着比任何人都更纯正更炽烈的对天堂的向往,并且用《欢乐颂》这伟大的自由之声,完成着对我们人类澄澈的救赎。
法国音乐大师德彪西曾经证实,“有本小册子记录了这部交响曲的末乐章主导思想的两百多种不同的构思,这表明了他所进行的顽强的钻研” (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55页)这无疑是惊人的,谁曾想到,《欢乐颂》那让我们外行人都耳熟能详的简单旋律却是经过贝多芬这样伟大的天才两百多次的反复斟酌才得来的!这需要爱迪生发明电灯泡实验金属丝时的耐心,哪种金属符合要求一经实验结果便是确凿无疑的,可音乐不一样,贝多芬竟能在两百多种乐思中找到能最充分地表现欢乐的那一种,不能不叫人称奇。一个小小的音符高一点低一点长一点短一点,究竟有多大差别呢?也许只有贝多芬自己心里清楚。为此德彪西进一步解释道:“他希望这个主导思想(注:指欢乐)把它一切可能的发展都包含进去。这个主导思想其本身既具有神奇的美,而从它符合了作者对它的一切期望来说,它也是辉煌的。”(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55页)
《欢乐颂》本是德国大诗人席勒的一首诗作。贝多芬非常崇敬席勒,这首《欢乐颂》也是贝多芬的挚爱。据说,他是那么珍视这个主题,以至于在《第九交响曲》创作的最后关头也依然不舍得过早地把《欢乐颂》的大合唱植入其中。因为他还在计划第十,甚至十一、十二交响曲,他希望把一生的挚爱留到最后展现。不过最终,贝多芬还是妥协了。万幸的是,这个毕生献身于同命运斗争的人,在此妥协了。事实证明,《第九交响曲》成了贝多芬在人间的最后一部大作,并最终成为代表人类伟大精神的不可逾越的巅峰。
贝多芬为此承受着上帝所能给予人的最严峻的考验。写作这部作品花了一年半,而为了构思、筹划这部宏篇巨作,贝多芬花了整整三十年!要知道,这个来自德国小城波恩的矮个子,这个酒鬼和女仆的儿子,一生只活了五十六年!柴可夫斯基曾经这样说:“在第九交响曲终曲中传出那种表现大自然伟力的、气势万千的欢呼声,而在终曲以前的各个乐章里是如此真切地刻画了孤独的心灵向命运和人间一切坎坷进行艰苦斗争……贝多芬用欢乐的颂歌结束他的辉煌之作,其中刻画了全人类普天同庆,亲密团结,同声颂唱大自然和大自然缔造者……”。对于音乐的主旨,贝多芬“仿佛是急切地表现了一种思想:每一个个人是欠缺力量的,是难免要经常受难的,但在世界上,精神最终毕竟将战胜肉体,生战胜死,上苍战胜尘世。”与此同时对于作品中的贝多芬本人,这位俄国大作曲家还说:“第九交响曲中传出了伟大创作天才绝望的呼号,这位天才永远丧失了对幸福的信念,他脱离生活而进入并不存在的幻想世界和无法实现的理想王国。”(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17~19页)不错,命运长久的压迫让他几近窒息,摧残着他的神经。对于实现个人的幸福,他绝望了,但就在对自己绝望的那一刻,他的音乐将人们引向了光明。如果说在《命运》的开头,贝多芬还在奋力搏斗的话,那么在《欢乐颂》的宏伟合唱中,贝多芬和平庸的现实彻底决裂了,他断然放弃了对现世幸福的追求,把那高贵的头颅傲然昂起,双眼望向了永恒的天国。
这一刻贝多芬解脱了,而《欢乐颂》仿佛天降甘露,瞬息之间涌入一切焦渴的心灵。舒曼曾经这样写道:“这时在交响曲的谐谑曲乐章里低声部正奏着最低音;全场鸦雀无声,连气也不敢透,几千颗心好像由一根发丝吊住悬荡在无底深渊的上空。突然爆发了一声轰鸣,最伟大的美妙音响纷至沓来,仿佛千万道虹彩一道接一道地不断涌现,使人应接不暇。”(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303页)人们内心里被压抑许久的某种东西,突然被神奇的音乐释放出来,仿佛天地间闪耀着纯洁的幸福和欢乐的光芒,人类正为此狂喜。
正如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所说:“欢乐是一首自由之歌,我愿你们用全心来唱它。”(纪伯伦,《先知•沙与沫》,钱满素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欢乐颂》中有对自由和博爱的忠诚信奉,它鼓舞着每一个向往自由而又在现实中屡屡受挫的人,领我们憧憬着幸福和人类的平安。它在我们身上产生了某种振颤,这种振颤既是普遍性的又达到了罕见的深度。人们被欢乐的力量聚集在一片幸福的国度,那里不同于任何一个以界碑划分的地方,属于人间却宛如天国。贝多芬说:“我是为人类酿造美酒的酒神。是我,给人们带来了精神上的这种神妙的癫狂。”(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148页)
这是一场神圣的宴会,人类向天张开双臂,迎接着来自天堂的光芒。这个作为命运终曲的颂歌凝聚了贝多芬一生的力量和信念,五十六年的人世苦难是他最终为人类奉上欢乐而做的漫长功课。这个只有五英尺四英寸高,和拿破仑一般身量的矮壮男人一定懂得,个人在尘世的孤寂与凄苦终究会被忘记,只有音乐中崇高的欢乐才能让可朽的人类仿佛住进不朽的天国因而终于被永远地铭记。拿破仑的武力最终没能征服世界,而贝多芬的音乐却怀着对人类深沉的爱,永远地征服了广阔的时空里人类想象所及的全部疆域。欢乐压倒了一切,成为人类最洪亮的颂歌。
1827年3月26日,按时令已是维也纳的春天了,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伴着震耳欲聋的春雷,从天而降。贝多芬握紧右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两万多名维也纳人默默地跟着送葬队伍,在一片巨大的哑寂中只听到两万多双型号各异的冬靴踩在雪上,发出一样的声音,这只是徒然放大了沉默。请记住,我们每个家庭都能轻易享受的天伦之乐,世上最伟大的灵魂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贝多芬,如果那晚剧院里不绝的掌声和泪水你不曾听到的话,这雪地里的脚步声,你听见了么?
你本是一个热烈活泼的人,从你的音乐里听得出来。你是不喜欢寂静的对吗?可是寂静陪伴了你整整三十年。你应该喜欢她、爱上她了吧?三十年来,是她也只有她温存地陪伴你,没有其他了。你心里最明白,再没有其他了。你是爱夏天的,你爱那溪边的景色,爱那里的黄鹂、夜莺和杜鹃,你无数次地用旋律讲过。可你却不得不倾尽一生来和顽劣的冬天搏斗。春天来了,而你走了。也许你走得更早,用一种更神圣的方式。在《欢乐颂》里你就去了天国,趁我们沉浸在幸福的狂喜中时,你就偷偷溜走了。你以为天命已经完成,就急不可耐地回上帝那儿去了。没错,没人会怪你,人间待你太苦了,早点上去暖暖身子吧。天堂现在是夏天吗?可有你最爱的乡村景色?黄鹂和杜鹃在唱歌吗?你又能听见她们了,对吗?贝多芬你别笑,我知道你没聋,从来也没聋过,不然你怎么听得见人间的疾苦,听得见我们的心跳和那上帝的欢笑?
你把上帝心中的欢笑谱成了曲,翻译给人间,把它叫作《欢乐颂》。你用音乐的语言续写了席勒的诗歌,更升华了这伟大的诗作,宣告着欢乐的最后胜利。你曾经说过,“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罗曼•罗兰,《巨人三传》,傅雷译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54页)不,一切的时代都需要你的心灵,需要你的《英雄》,你的《欢乐颂》。它们帮我们抵挡着人生中难以降解的凄苦。它们属于所有人,所有时代,宛如神赐予虚弱苍生的礼物。你曾经说过:“最美的事,莫过于接近神明而把它的光芒散播于人间。”(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146页)这件事,你做到了。做得比谁都好。
贝多芬,请原谅,你把天堂里的欢乐撒给人间作为礼物,而我们却无以回报。我们所能做的,唯有无数遍地聆听你,并把你圣洁的音乐传给将来我们的孩子。世间的纪念碑是为易朽者立的,而你的《欢乐颂》早已为你预留了天堂里的座位,那不是更璀璨的纪念碑吗?我们实在无法想象世上没有欢乐,就像植物无法想象没有雨水和阳光。欢乐使人类相亲相爱,超越于世间的苦难之上。我们把它当做生命的精神支柱,因为它的存在,我们不再把每分每秒都用来畏惧命运和死亡。《欢乐颂》向人类敞开着,它在世间擎举着一个再没有泪水的天堂,在那里我们亲如兄弟。
而这样一处可爱的天堂,难道不该为人类所共同记忆吗?
最后更新 2012-04-06 23:2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