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就是人间的天堂——贝多芬的《欢乐颂》

非文学 创作
孙墨青 发表于:
华夏出版社2012年1月
1824年5月7日,寻常的一天,如果少了那晚的音乐会,那将是没人会记起的一天。当天晚上,维也纳帝国宫廷剧院里,前后响起了五次雷鸣般疯狂的掌声,观众全体起立,忘情地欢呼着。很多人挥舞着帽子,更有不少人哭了起来。人群不绝地向舞台近旁涌去,贵妇们兴奋的表情难以自抑,早就顾不上什么礼仪。热烈的场面近乎暴动,甚至于警察都不得不出面干涉。 而这所有的荣誉只属于一个人、一部作品。那个人就是——路德维希•凡•贝多芬,那部引起骚动的作品,就是伟大的《命运交响曲》,而它那令人狂热的尾声就是闻名世界的《欢乐颂》。 可是那天,贝多芬什么也没听见。全场的沸腾他丝毫不曾察觉,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回身面对观众。贝多芬激动得晕了过去。至此,他已经聋了二十八年。 你相信吗,正是一个耳朵全聋的人,创作出这部震惊世人的伟大作品。真不知道科学该怎么解释。这世上唯一一件不用听觉写就的壮伟音乐,恐怕也是唯一一件没打算写给耳朵的音乐。而当我们沉浸于其中的时候,竟可以忘记自己的耳朵,只是心灵被震撼了。 “他曾活在世上,如今死去,却将永存至时间的尽头。”(刘雪枫,《西方音乐史话》,周宁 周晏主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29页)音乐家格里尔帕策在贝多芬的祭文里这样写道。若是仅就作品数量而言,贝多芬的创造几乎少于他此前的任何一位大师,然而只是一曲《欢乐颂》,就足以让他永恒了。《欢乐颂》曾作为冷战期间德国分裂时奥运会联合队的队歌,同时还是科索沃的国歌,并曾被改编为罗得西亚的国歌。1985年起《欢乐颂》成为欧盟盟歌……为什么一个聋子的音乐如此不凡,从它问世以来,几乎没有一位音乐大师不称颂它乃至今天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它、仰慕它?是什么原因让它在近两百年间,唱响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载入人类文明的共同记忆? 《命运》以压抑和愤怒起笔,归于勇气和希望。 来听啊,乐曲伊始那蜚声世界的四个音,被人们称作“命运的敲门声”,它的起笔就注定了它的非凡。它拒绝叹息,毫不犹豫,奋勇直前,使我们的心脏充血并且为它剧烈地搏动。它的音响顽强有力,有些地方堪称凶险,却另有一种威严在里面。这样的音乐即便在今天听来仍然叫人血脉贲张,可想当时它是多么不合常规了!对于贝多芬来说,旧有的形式和规则太憋闷了,正如他的老师海顿所说:“自由的艺术和优美的作曲容不得技术性的束缚。”的确,一切已有的形式语言都是僵死的,伟大的艺术之所以总能胀破枯朽的语言表层而使自身获得新生,乃源于它们背后那颗雄伟而不羁的心魂。《命运》的开头发出一种宛如灾难性的、从地心引起的震动;似乎要从根部摧毁整个腐朽的世界,它近乎蛮横地霸占了人从双耳到心脏的全部神经,用一种巨大的惊惧和威慑,排山倒海式地重击每个人的灵魂,使人顿生一种与之斗争的勇气,在人的内心深处掀起了狂澜。似乎这并不是音乐,而是贝多芬的灵魂对着苦难发出的大声咆哮。 它不可思议地展现了一种伟力,轰炸了生活表面的虚伪和轻浮,把人们从平庸琐碎的生活中吵醒,打碎人们的安逸。他仿佛在说,到旷野上去看暴风雨吧,瞧啊,这才是赤裸裸的真相!这才是宇宙间真正恢宏的景象!《命运》中似乎有一种并非音乐所具有的牵动魂魄的坚实力量。仿佛乐声不是悬浮于外在空间中,而是响彻在我们内部。他把音乐厅搭进了你我的心房,每一个音的阴阳柔刚都牵动着紧连心脏的血脉收缩与舒张。它远远超越了平凡的抒情,把人们认为音乐理应表达的优美动听全然抛在脑后。这是何等的神奇啊!它完成了本不属于音乐的使命,然而却做得那么好。难怪人们要把贝多芬封为“乐圣”,他是演奏人类灵魂的巨匠! 事实上,作品的伟大背后充满了人生的坎坷。贝多芬四岁时就被父亲用暴力逼迫“整天地钉在洋琴前面”苦苦练习,11岁迫于生计加入戏院乐队,17岁丧母,父亲酗酒无能,他不得不过早地担起全家的重任。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战事逐渐蔓延到贝多芬的家乡小城波恩,22岁的贝多芬只好去往维也纳避难,并终生定居在那里。年仅26岁,可怕的耳聋就开始找上门来,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贝多芬躲着所有人,连对最知己的朋友也不透露一个字。直到好几年之后,他才在信中向人倾诉 :“啊!我怎能让人知道我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感官在我应该特别比人优胜,而我从前这副感官确比音乐界中谁都更完满的……我只能过着亡命者的生活。如果我走近一个集团,我的心就惨痛欲裂,唯恐人家发觉我的病。”(汪森 余烺天 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293~294页)据他的一位同时代人形容,“他那双柔和的眼睛里含有一种令人伤心的痛楚。”(刘雪枫,《西方音乐史话》, 周宁 周晏主编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22页) 这是上帝在巨人面前开的大玩笑。谁曾想到,贝多芬耳聋之后的30年也正是他酝酿《欢乐颂》的30年!从此,贝多芬的世界变得安静了,也正是在这分外的安静中,开始了他真正的音乐生涯。 1802年,贝多芬写下了著名的《月光奏鸣曲》,题赠给他钟情的爱人朱丽埃塔•圭恰迪妮。然而真诚使他生来就容易在感情上受骗,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可幸福是那么容易溜走。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悲苦的煎熬。一年以后,他心爱的姑娘嫁了人,可惜新郎不是贝多芬。贝多芬伤心至极,甚至因此写下了遗嘱。又过了一年,贝多芬谱写了《英雄交响曲:波拿巴》,他误以为拿破仑能 “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于是便把它题献给这位“英雄”。而后来却得知拿破仑已称帝,于是盛怒之下,他撕去题词,把原题改为《英雄交响曲——纪念一个伟大的遗迹》。此后的日子里,不幸更是接踵而来,人们为时尚所趋,转而对罗西尼风趣轻快的轻歌剧更感兴趣,把贝多芬视为老古董。在1816年的笔记上,贝多芬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罗曼•罗兰,《巨人三传》,傅雷译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43页)他为自己的耳聋所苦,也为人类的懦弱所苦。就像文学大师罗曼•罗兰说的那样“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罗曼•罗兰,《巨人三传》,傅雷译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46页)的确,苦难喂养了贝多芬的音乐,让它们变得雄浑有力,也让他的心灵丰满壮大。表达真实存在的痛苦与绝望,是通常人们愿意做的,然而沉溺于诉苦的结果常常等同于顺从。对于贝多芬,音乐既不同于一幅无关世事的风景画亦非纠缠于生活琐碎的杂文随笔。他拒绝对命运投降,拒绝为它呻吟。“我决心不受任何阻碍的影响,我怕和谁比试自己的力量呢?如果可能,尽管在生活的某些时候我将成为上帝创造物中最不幸的一个,我将和我的命运对抗……我将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会压倒我。噢,活着多么美好,我愿意能生活一千次!”(《西方音乐史话》P124刘雪枫 著 周宁 周晏 主编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他要描绘勇士的激情,他要呼唤欢乐——人类克服懦弱本性赢得凯旋的盛大欢乐。听啊,乐曲中的坚强刚毅不正在号召人们为赢取欢乐而奋斗吗? 然而我们也间或听到这个巨人面对上帝的哀嚎:“噢万能的主宰,给我一天纯粹的快乐罢!——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我再能在自然与人类的庙堂中感受到欢乐?永远不?——不!——噢!这太残酷了!”贝多芬也许在心中默想:上帝不肯给我欢乐,那么我要在《命运》的终曲里,为自己也为人类来它一个盛大的欢乐!尽管贝多芬孤身一人受困于命运最幽深的黑暗山谷,可他却坚定着比任何人都更纯正更炽烈的对天堂的向往,并且用《欢乐颂》这伟大的自由之声,完成着对我们人类澄澈的救赎。 法国音乐大师德彪西曾经证实,“有本小册子记录了这部交响曲的末乐章主导思想的两百多种不同的构思,这表明了他所进行的顽强的钻研” (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55页)这无疑是惊人的,谁曾想到,《欢乐颂》那让我们外行人都耳熟能详的简单旋律却是经过贝多芬这样伟大的天才两百多次的反复斟酌才得来的!这需要爱迪生发明电灯泡实验金属丝时的耐心,哪种金属符合要求一经实验结果便是确凿无疑的,可音乐不一样,贝多芬竟能在两百多种乐思中找到能最充分地表现欢乐的那一种,不能不叫人称奇。一个小小的音符高一点低一点长一点短一点,究竟有多大差别呢?也许只有贝多芬自己心里清楚。为此德彪西进一步解释道:“他希望这个主导思想(注:指欢乐)把它一切可能的发展都包含进去。这个主导思想其本身既具有神奇的美,而从它符合了作者对它的一切期望来说,它也是辉煌的。”(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55页) 《欢乐颂》本是德国大诗人席勒的一首诗作。贝多芬非常崇敬席勒,这首《欢乐颂》也是贝多芬的挚爱。据说,他是那么珍视这个主题,以至于在《第九交响曲》创作的最后关头也依然不舍得过早地把《欢乐颂》的大合唱植入其中。因为他还在计划第十,甚至十一、十二交响曲,他希望把一生的挚爱留到最后展现。不过最终,贝多芬还是妥协了。万幸的是,这个毕生献身于同命运斗争的人,在此妥协了。事实证明,《第九交响曲》成了贝多芬在人间的最后一部大作,并最终成为代表人类伟大精神的不可逾越的巅峰。 贝多芬为此承受着上帝所能给予人的最严峻的考验。写作这部作品花了一年半,而为了构思、筹划这部宏篇巨作,贝多芬花了整整三十年!要知道,这个来自德国小城波恩的矮个子,这个酒鬼和女仆的儿子,一生只活了五十六年!柴可夫斯基曾经这样说:“在第九交响曲终曲中传出那种表现大自然伟力的、气势万千的欢呼声,而在终曲以前的各个乐章里是如此真切地刻画了孤独的心灵向命运和人间一切坎坷进行艰苦斗争……贝多芬用欢乐的颂歌结束他的辉煌之作,其中刻画了全人类普天同庆,亲密团结,同声颂唱大自然和大自然缔造者……”。对于音乐的主旨,贝多芬“仿佛是急切地表现了一种思想:每一个个人是欠缺力量的,是难免要经常受难的,但在世界上,精神最终毕竟将战胜肉体,生战胜死,上苍战胜尘世。”与此同时对于作品中的贝多芬本人,这位俄国大作曲家还说:“第九交响曲中传出了伟大创作天才绝望的呼号,这位天才永远丧失了对幸福的信念,他脱离生活而进入并不存在的幻想世界和无法实现的理想王国。”(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17~19页)不错,命运长久的压迫让他几近窒息,摧残着他的神经。对于实现个人的幸福,他绝望了,但就在对自己绝望的那一刻,他的音乐将人们引向了光明。如果说在《命运》的开头,贝多芬还在奋力搏斗的话,那么在《欢乐颂》的宏伟合唱中,贝多芬和平庸的现实彻底决裂了,他断然放弃了对现世幸福的追求,把那高贵的头颅傲然昂起,双眼望向了永恒的天国。 这一刻贝多芬解脱了,而《欢乐颂》仿佛天降甘露,瞬息之间涌入一切焦渴的心灵。舒曼曾经这样写道:“这时在交响曲的谐谑曲乐章里低声部正奏着最低音;全场鸦雀无声,连气也不敢透,几千颗心好像由一根发丝吊住悬荡在无底深渊的上空。突然爆发了一声轰鸣,最伟大的美妙音响纷至沓来,仿佛千万道虹彩一道接一道地不断涌现,使人应接不暇。”(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303页)人们内心里被压抑许久的某种东西,突然被神奇的音乐释放出来,仿佛天地间闪耀着纯洁的幸福和欢乐的光芒,人类正为此狂喜。 正如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所说:“欢乐是一首自由之歌,我愿你们用全心来唱它。”(纪伯伦,《先知•沙与沫》,钱满素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欢乐颂》中有对自由和博爱的忠诚信奉,它鼓舞着每一个向往自由而又在现实中屡屡受挫的人,领我们憧憬着幸福和人类的平安。它在我们身上产生了某种振颤,这种振颤既是普遍性的又达到了罕见的深度。人们被欢乐的力量聚集在一片幸福的国度,那里不同于任何一个以界碑划分的地方,属于人间却宛如天国。贝多芬说:“我是为人类酿造美酒的酒神。是我,给人们带来了精神上的这种神妙的癫狂。”(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148页) 这是一场神圣的宴会,人类向天张开双臂,迎接着来自天堂的光芒。这个作为命运终曲的颂歌凝聚了贝多芬一生的力量和信念,五十六年的人世苦难是他最终为人类奉上欢乐而做的漫长功课。这个只有五英尺四英寸高,和拿破仑一般身量的矮壮男人一定懂得,个人在尘世的孤寂与凄苦终究会被忘记,只有音乐中崇高的欢乐才能让可朽的人类仿佛住进不朽的天国因而终于被永远地铭记。拿破仑的武力最终没能征服世界,而贝多芬的音乐却怀着对人类深沉的爱,永远地征服了广阔的时空里人类想象所及的全部疆域。欢乐压倒了一切,成为人类最洪亮的颂歌。 1827年3月26日,按时令已是维也纳的春天了,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伴着震耳欲聋的春雷,从天而降。贝多芬握紧右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两万多名维也纳人默默地跟着送葬队伍,在一片巨大的哑寂中只听到两万多双型号各异的冬靴踩在雪上,发出一样的声音,这只是徒然放大了沉默。请记住,我们每个家庭都能轻易享受的天伦之乐,世上最伟大的灵魂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贝多芬,如果那晚剧院里不绝的掌声和泪水你不曾听到的话,这雪地里的脚步声,你听见了么? 你本是一个热烈活泼的人,从你的音乐里听得出来。你是不喜欢寂静的对吗?可是寂静陪伴了你整整三十年。你应该喜欢她、爱上她了吧?三十年来,是她也只有她温存地陪伴你,没有其他了。你心里最明白,再没有其他了。你是爱夏天的,你爱那溪边的景色,爱那里的黄鹂、夜莺和杜鹃,你无数次地用旋律讲过。可你却不得不倾尽一生来和顽劣的冬天搏斗。春天来了,而你走了。也许你走得更早,用一种更神圣的方式。在《欢乐颂》里你就去了天国,趁我们沉浸在幸福的狂喜中时,你就偷偷溜走了。你以为天命已经完成,就急不可耐地回上帝那儿去了。没错,没人会怪你,人间待你太苦了,早点上去暖暖身子吧。天堂现在是夏天吗?可有你最爱的乡村景色?黄鹂和杜鹃在唱歌吗?你又能听见她们了,对吗?贝多芬你别笑,我知道你没聋,从来也没聋过,不然你怎么听得见人间的疾苦,听得见我们的心跳和那上帝的欢笑? 你把上帝心中的欢笑谱成了曲,翻译给人间,把它叫作《欢乐颂》。你用音乐的语言续写了席勒的诗歌,更升华了这伟大的诗作,宣告着欢乐的最后胜利。你曾经说过,“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罗曼•罗兰,《巨人三传》,傅雷译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54页)不,一切的时代都需要你的心灵,需要你的《英雄》,你的《欢乐颂》。它们帮我们抵挡着人生中难以降解的凄苦。它们属于所有人,所有时代,宛如神赐予虚弱苍生的礼物。你曾经说过:“最美的事,莫过于接近神明而把它的光芒散播于人间。”(汪森 余烺天编,《夜莺之舞——中外音乐家散文随笔选》,海南出版社,146页)这件事,你做到了。做得比谁都好。 贝多芬,请原谅,你把天堂里的欢乐撒给人间作为礼物,而我们却无以回报。我们所能做的,唯有无数遍地聆听你,并把你圣洁的音乐传给将来我们的孩子。世间的纪念碑是为易朽者立的,而你的《欢乐颂》早已为你预留了天堂里的座位,那不是更璀璨的纪念碑吗?我们实在无法想象世上没有欢乐,就像植物无法想象没有雨水和阳光。欢乐使人类相亲相爱,超越于世间的苦难之上。我们把它当做生命的精神支柱,因为它的存在,我们不再把每分每秒都用来畏惧命运和死亡。《欢乐颂》向人类敞开着,它在世间擎举着一个再没有泪水的天堂,在那里我们亲如兄弟。 而这样一处可爱的天堂,难道不该为人类所共同记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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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2-04-06 23:2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