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美的汤

小说 创作
康夫 发表于:
上海文艺出版社 《小说界》2014年7月
阿七在国贸附近有一家饭店。 那是一间卖快餐的半地下室。这一带有许多辛苦的小公司职员,合租的房子没有厨房不能自制便当,一点点月光的薪水又吃不起CBD光鲜的餐厅,所以一到中午便都来阿七的店里,排长队买快餐。 阿七的店人气很高,但铺面租金更高。他曾经有过一个炒菜的厨师,一个收银员和一个舀饭洗碗的小工,但渐渐只剩他一个人。在租金和工资都水涨船高的今日,阿七要想不亏本,只能一手收钱,一手舀饭,自己买菜,自己烧菜。 阿七在店里住,这样他就能把店开到很晚,吸引那些加班结束的人们来吃宵夜。除了加班族,被吸引过来的还有流浪猫,那是一只姜黄毛色、面相凶悍的土猫,眼睛滚圆,胡子坚硬。阿七从剩下的饭菜中选一些清淡的给它。 “都凉了,凑合吃吧。”阿七把饭菜拌好,小碗放在地上。 天气很冷,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新年。阿七迟迟没有定下回家过年的事情。转过年去,铺面租金说什么也得再涨,餐馆恐怕开不下去。如果就此回了老家,那真是漂泊多年一事无成,如果赖在这里,又不知道还有什么糊口的机会。 总之,这家店是不打算继续了。 那个顾客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光顾的,十点左右,风很冰。周五晚上是生意稀疏的时候,加班的人比往常大大减少,平时只能吃快餐的人们也会去好一点的馆子奢侈一下。所以阿七并没有准备宵夜。天气太冷,他发了一会儿呆,打算烧一壶热水喝,然后早点睡觉。 就在他准备打烊的时候,那个男人出现在店门口。他个子偏小,但并不瘦弱,头发像一丛精神抖擞的矮草。他穿着小公司员工常穿的黑西服,白衬衣看起来不再新鲜,留下了一些浅浅的痕迹。他一只手拎着旧电脑包,胳膊上搭着一件棕黄色的旧大衣,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掏钱。 “还有吃的吗?”小个子男人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尖细,像一种啮齿类动物。 “今天不剩什么了,基本都卖完了。”阿七说。他并没有要留住这位顾客的意思。 “一点都不剩了吗?多少让我吃一点就好了啊。”小个子男人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空盆里瞄来瞄去,失望又不甘。 “还有一点米饭,”阿七说,“你愿意就吃了吧,不收钱。” “啊!这里有一盆汤!”小个子男人没有理会阿七的好意,对着旁边一盆汤惊呼起来。圆溜溜的小眼睛射出兴奋的精光,全身一下子充满了活力。 阿七看了看,这是随着盒饭套餐附赠的免费例汤,只剩下一个盆底。汤已经凉了,捉摸不见的蛋花里飘着两片绿叶和一角西红柿。 “给我来一份这样的汤吧!如果还有米饭,那简直是太好啦。”小个子男人热切地说。 真是不讲究的客人啊。阿七想。他找出一只瓷碗,盛上米饭,放进蒸锅加热;又打开炉子,把盛菜汤的盆放了上去。 小个子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椅子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阿七准备饭菜。他的两只手充满期待地搁在桌前,十个灵活的手指不断互相轻叩,仿佛在期待一场无比盛大的美味。 很快,蒸锅上了汽,带着米饭香味的蒸汽袅娜地在灶台上聚成一小团云,在抽油烟机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好像一蓬金色的棉花糖。盛汤的大铁锅渐渐也有了温度,一层薄薄的热气从汤里升起,若隐若现地贴着水面盘旋,就像晨雾笼罩的湖面。忽然间,一小片鸡蛋因为锅底的热度往上窜了一下,就像湖底跃起了一条小鱼。热气更多了,湖面的雾浓了,在这浓雾中,哗啦,一只长柄大勺跳进湖里,捞上一大勺热汤。 “汤。”阿七往碗里舀了两大勺汤,端到小个子男人前面。小个子男人的全部精神都投在了刚刚那个过程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汤碗从阿七手中放到自己桌前,饱满的期待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还有饭。”阿七说。他返身揭开蒸锅锅盖,一大捧热气喷薄而出。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从热气里浮现出来,阿七在饭上面滴了几滴酱油。 “什么也没有,只有酱油了。”阿七把米饭端到小个子男人面前。 小个子男人鼻翼旁的脸颊微微颤抖着,搓了搓手,拿起筷子。 “沾了酱油的米饭,热乎乎的汤,这样的周末,真是太美好了啊!”小个子男人由衷地赞叹道。 他仔细又喜悦地吃着饭食,好像既舍不得把它们快快吃完,又恨不得能一口吞下肚去。不多一会儿,他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面前是两个空空的碗。 “啊,在这一带还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呢。”小个子男人说着,从小小的、陈旧但方方正正的钱包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阿七。阿七觉得很不好意思,只是喝了一点剩菜汤,吃了一碗剩饭,怎么能收一个套餐的钱呢。 “不用给钱。”阿七摆了摆手。 小个子男人小小地吃了一惊,把钱包收了回去。 “你真是一位好心的店家。”小个子男人说。但他没有起身离开,而是抓耳挠腮,似乎想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大概他会说自己失业了,没有钱吃饭,问我借钱,阿七想。 “你可以告诉我这么好喝的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小个子说。 阿七更不好意思了。他只好向他解释灶上只有一个火用于炒菜,而店里又只有他一个人忙不开的事情。他讲了讲他是如何在没有时间洗锅的情况下,先炒鱼香肉丝,再炒麻婆豆腐,再炒青菜,最后烧汤的过程。小个子男人听得非常认真,他从方方正正的电脑包里拿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笔记本,把阿七的叙述仔仔细细地记下来,不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要烧这样一锅汤,果真要花好多心思呢!”小个子总结道,“要铺垫整整三份菜,让锅充分吸收它们的精魂,然后才能开始烧汤。难怪这样烧出来的汤,有好丰富的味道。看起来简单,其实有好多学问在。” “它们的精魂?”阿七问。 “是啊,所有的食物都是有精魂的。”小个子说。 他认真地把笔记本合上,放进整整齐齐的电脑包里,拉上拉锁,掏出大衣兜里的怀表看了一眼。大概是夜里十一点钟,末班地铁还能赶上。阿七以为他打算回家了,但他对阿七说:“承蒙款待,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不如让我也请你喝些汤吧!” “不用客气。”阿七说,“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真的不要吗?我们那里的汤屋是很有名的。”小个子对阿七的拒绝感到十分惊讶,好像从来不会有人拒绝这样难得的机会。 这样一来,阿七就感到有点难办。他从来没有接到过邀请,也不需要和顾客有这么多对话。看看门外的马路,被冻得硬邦邦的,写字楼黑漆漆的窗口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 “呃,你们那里,是哪里呢?现在已经太晚了,恐怕关门了吧。”阿七说。 “就在附近,不远的。如果我们抓紧一点,还能在打烊之前赶到。”小个子坚持道。 如此,阿七只好锁上店面,跟在小个子后面出了门。小个子把他厚重的大衣穿在身上,竖起领子,带上兜帽,看上去像一只缩小了的熊。夜深了,街上已经安静下来,空洞的路上没人想停留。 “你最好也穿上外套,”小个子说,“晚上冷得很。” 阿七听话地穿上他早晨买菜穿的旧外套,那是一件内侧有绒,夹层有棉,外面是灯芯绒的暖和大衣。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有祖母的时候,他们一起买的。那是一年的新年,他从学校放寒假回家,祖母拿出给他织的围脖作为礼物。他们那里森林肥沃,冬季寒冷,山民需要用毛皮做三层领子,再在里面套一只毛线围脖。他和祖母到了镇上,他要用做家教挣的钱给祖母买一件新大衣。但最后大衣没有买成。她舍不得花钱。 “还是先给你买吧。”她说,“等以后你有钱了,再给我买。” 他是一个不懂得如何推脱的人,于是新的大衣就穿在了他身上。他穿着新大衣,系着新围脖度过了新年,吃着祖母做的打糕。如果今年回去过年,一定要给她买一件皮袄。 “这边走。”小个子领着他往写字楼群的深处走去。沿途小店早已打烊,寒风吹过空街,卷起稀疏的落叶。阿七很少在附近转悠,竟不知道这寸土寸金的地段还种着这么多树。 夜晚空气清冽,没有了白天的尾气,闻起来比白天更冷。寒风吹起来,阿七穿着厚外套但一点也不觉得暖和,热气从他的衣领、袖口、拉链缝隙、扣子与扣子之间的缝隙、针脚的细微空洞里溜走。阿七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和小个子男人并肩走着,脚下被冻脆的落叶发出被踩碎的沙沙声响。 不应该在这么冷的夜里出来。阿七想。这么冷的夜里,他应该做的事情只有将热乎乎的宵夜好好卖一阵,然后锁上门窗钻被窝睡觉。好歹他现在也是有店面的人,总好过刚来北京时冬天住红砖平房的境况。平房没有保暖层,只有一层红砖,一到夜里,寒风就从所有的砖缝钻进室内。那时他的理想是赚到第一笔钱,买一床电热毯。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想得到今晚有这么冷呢?恐怕是来了寒潮。 他们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车声隐去了,夜店繁华的招牌也抛在了身后。灯光变得暗淡稀疏,月亮也不见踪影,脚下平整的水泥人行道似乎变成了砂石路。 “我从没走过这里。”阿七说。 “一般人走得少。”小个子男人说。 “你说的那家店,我也从来没听说过。”阿七说。 “那是你听说得太少啦。汤屋卖的都是百年老汤,大家赶好远的夜路,就为了在冬天夜里喝上一碗。”小个子男人说。 阿七在脑海里搜索附近的地区,但想不出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条小路。他冷得牙齿发颤,脸颊冰凉,他想看看周围,但浓郁的黑暗让他辨不清物体,他想停下来记路,但如果他稍稍慢下脚步,就再也跟不上小个子男人了。 “跟紧我,不要迷路。”寒风中传来小个子男人沉稳严肃的声音,阿七赶紧收回东张西望的目光,紧跟在他身后。 越走越冷。风越刮越大。他们走进浓稠的寒夜,像走进一团黏糊的黑墨水。如果他在黑夜里能有影子,影子会被风吹歪;如果他有一只手电,黑夜会把手电的亮光吃掉。阿七什么也看不见了,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猛烈的寒风几乎把他吹了一个跟头。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小个子男人的大衣,麻木的手掌上传来粗糙的质感,阿七以为自己抓住了一头野兽。 “这是风口,想一件不会被吹走的事情!”小个子男人大声说。他的声音像几张纸片,被吹得支离破碎。 寒风往阿七的头发里扑来,带走了他头皮上的热气,再从脖子钻进他的胸腔,把他的胸口冻住。忽然一阵狂风像黑暗里伸出的巨手,把他往空中一托,阿七感到自己离开了地面。 什么是不会吹走的事情?阿七想问。但如果他敢开口说话,风会毫不犹豫地撕碎他喉咙里剩下的热气。 她的面孔出现在脑海里。你是男人,你要说话算话!她愤怒地说。 这是他们上一次见面的场景,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好了很多年,一直在不同的城市谋生,很难见上一面。 “你要好好地闯荡,你有基础了,就把我接过去。如果你运气不好,那么就到我这里来,我们想办法给你找工作。”她说。他同意了。 但是好几年过去了,他依旧什么也没有。他也不愿意离开谋生的城市去投靠她,这样他就更什么也没有了。他一直拖着,拖到他们再也不联系。 那是他经营这间快餐店之前的事了。毕竟过去了很久,也不那么难过了。这应该算是被风吹散了吧? “过了这个山谷就好了。”小个子男人的声音飘了过来。阿七意识到他仍然在地面上,手里依然拽着小个子的一角衣襟,被吹得麻木的身体还在往前迈步。猛烈的风消失了,潮湿的冷雾袭了过来,他们像掉进了一条冬天的河里。 这样冷,像小时候尿湿了棉裤?那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也过了尿床的年龄。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大人把他从炕上揪起来,气恼地扒下他的背带棉裤。他还没有醒透,只知道被窝里冰凉一片。 因为他只有一条棉裤,所以这一天母亲没能去厂里上班,他也没有上幼儿园。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老老实实地坐在炕上,用被子盖住两条光腿。母亲在屋里烧了许多炭火,用一根长木杆挑着,烤棉被,烤棉裤,就像在火上烤一只不停翻面的羊。 他为自己想象中的烤羊流下了口水。母亲看了他一眼,从屋外拿进来几块地瓜。火上架着烤羊,火旁堆着地瓜,滋滋的响油配合羊肉和地瓜的盛大香味,让他感到那是梦幻般美好的一天。最梦幻的部分是,母亲能洞悉他的一切念头,她甚至能看得见他脑海里那只烤熟的羊。只有她能。 烤羊和地瓜的热气让阿七身上的寒冷退去了一点点。他从冰河里爬起来,发现脚下亮晶晶的一片,是冻硬的冰晶。 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冷雾和黑夜都散尽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面前是一片广阔的松林,细碎的月光从最高大的树顶落到地上,鸟的巢穴里传来咕咕的叫声。身后是他们刚刚爬起来的那条河,清冽的河水托着破碎的浮冰在岩石间迂回碰撞,潺潺不绝,流动着碎银子一样耀眼的波光。再往河那边看,就是望不尽的黑暗了,隐约还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小个子男人站在不远处。在皎洁的月光下,他棕黄色的厚重的绒大衣看起来像一件蓬勃的毛皮,抖落身上水珠的样子像一头野兽。 “我们到林子了。”小个子说,“这就好办多了。” 阿七没有说话。他不再关心自己身在何处,也不再以小个子男人的身份为奇,他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广阔的松林,他感到像回到故乡一样安全。 他们走进松林的时候下起了雪。柔软的雪花落在松针上,静静地留在细小叶子的表面;落在林间的空地上,轻轻地盖住了从落叶里钻出来的野花。阿七曾经在这样的雪地里追过兔子,见到过一只鹿,甚至险些遇到熊。 林间小径一开始十分平坦,走在厚厚的落叶上就像走一条高级地毯,渐渐地树木越来越密集,它们粗壮的枝干像老人的胳膊,撑起巨大的树荫。小个子男人敏捷有力,一言不发,走路很快。 “我们要快快地走,赶在关门之前到那里。”小个子男人说。 于是他们都加快了脚步。下雪的夜里不会有月亮,但此刻月光如洗,雪花却更加纷纷扬扬。很快,他们的外衣、鞋子、肩膀上都落满了蓬松的雪花,松树上也堆起了白色的雪团。他们在森林里前行,小径若隐若现,最后几乎埋没在树丛之间。他们不得不手脚并用,爬上粗壮的树根,留心脚下的石块,绕开倒下的树干。阿七走得身上热乎起来,便松开领子,把手从衣兜里拿了出来。 “这样赶路还真是有些累呢。”阿七说。 “不常运动的话,是有点吃不消。”小个子男人说着,放慢了脚步。在这样静谧的雪夜里,他们说话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晰。 “你走山路不赖嘛。”小个子男人说。他摘下兜帽,头顶上冒出微微的热气,鼻子里呼出一阵阵白雾。 “啊,我小时候住在乡下,爷爷是猎户,靠着山长大的,听过好多传说。”阿七说,“春天的时候我们到林子里捡蘑菇,挖竹笋,山路经常走。后来到城市里谋生,就不再有爬山的机会了。” “蘑菇和竹笋,都可以在汤屋的汤里喝到。汤底是一个价钱,加添头另外算钱。”小个子男人说,“我可以请你喝一个汤底,外加一种添头。” “那已经够好了。”阿七说,“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小个子男人思考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滚圆的肚皮,说;“就叫我软绵绵的小肚子大人吧!” 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阿七想。不过他没有说出来。雪越下越大,落在脸上丝丝清凉,林子全都变白了,地上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林间小路愈加难以分辨,但小肚子大人成竹在胸,领着阿七东拐西拐。 “这个时间,恐怕蘑菇汤已经卖完了。尽管他们有十九种蘑菇,但有的蘑菇就是不愿意下锅,连哄带骗也不怎么管用。”小肚子大人说,“竹笋会好些,只要你告诉它们这不妨碍它们继续修行,它们就愿意到汤锅里去。” “你说的是蘑菇和竹笋吗?”阿七惊奇地说。 “当然了。每种食物都是有精魂的。如果一个蘑菇同意我们把它吃掉,说明它的精魂已经知道要去往哪里。”小肚子大人说。 “以前山里人讲的那些故事是有这么一说。可是谁信啊,我平时就只是把它们洗洗切掉,从来没有哪个蘑菇会抗议。”阿七说。 “人类很蠢啦。”小肚子大王说。 雪已经大得把他们的小腿肚子埋了起来,每走一步都要先费力地拔腿。整个森林变成了纯白的世界,橙黄的月亮依然低悬在深蓝的天空。他们爬过一道槛,忽然听见前面传来热闹的喧哗声。透过厚重的雪帘,阿七看到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高高挑着几只暖黄的油纸灯笼,几间木屋彼此相连,欢声笑语从打开的窗户里遥遥飘来。 “啊,到啦。”小肚子大王眼睛一亮,抖落一身雪花。 好一处温暖热闹的所在。写着“汤屋”大字的木牌立在大门外,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仆人迎上来鞠躬:“小肚子大王辛苦了。” 小肚子大王挥挥手,把自己的毛外套和手提包递给他,吩咐道:“里面有我今天新收集的汤谱,一会儿记得送到厨房去。” 仆人又鞠了一躬,引他们到室内。这是一处灯影摇曳的门厅,右边的墙上整整齐齐地钉着许多木头挂钩,此刻几乎挂满了来客的大衣;左边的整面墙是木格子鞋柜,此刻也几乎放满了鞋子。 “这是我的客人,算在我账上。”小肚子大王指了指阿七。仆人点点头,帮他们挂好大衣,脱下靴子,又给换上柔软的鹿皮拖鞋。 更衣完毕,仆人推开隔扇,一片欢笑和食物的鲜香混杂着橙黄的暖光涌了出来,满满一屋子食客正吃得热火朝天。屋子正中摆着一口巨大的汤锅,腾腾热气中隐约露出几个厨师的身影。汤锅一旁是一只上了年头的木架子,架子上陈列着下汤的食材。长条矮桌围绕汤锅摆成一个大大的四方形,客人们在桌旁靠墙席地而坐,一边吃喝谈笑,一边看着场中的热闹。 小肚子大王领阿七到角落边的空座坐下,场中的厨师从巨大的汤锅里给他们各舀了一勺汤底。阿七这才注意到每位客人面前都有一口小小的汤锅,乳白色的汤底温吞地冒着泡泡。 “原来是涮锅呀。”阿七说。 “想得美,能吃到一颗菜就够幸运了。”小肚子大王说,“对你来说,能吃到汤底已经是幸运啦。” 阿七舀了一勺汤底小心地尝一口,是肉汤,浓厚的、无比美味的、奇异的肉汤。一落肚,好像所有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恨不得大吃大喝一番才过瘾。 阿七的锅很快见了底。离得近的厨师看到,皱皱眉头,又从大锅里舀了一勺给他。阿七这才发现这些厨师都孔武有力,脸孔棱角分明。 “他以前是獾。”小肚子大王说,“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小子,是一颗芹菜。” “芹菜?”阿七惊讶地说。 “嗯,你不觉得他话很少吗?芹菜话都很少。”小肚子大王说,“喝汤不要喝那么快啦,等一等,很快就有新的食物出来了。” 说话间,一位厨师从木架上抱下来一只拳头大的草菇。最年长的那位厨师从热气里现身,手里捧着长长一卷纸。他的白胡子有一个手臂那么长,眯着眼睛从花名册上寻找草菇的信息。 “啊,这里。5781号草菇,你打算去哪里呢?”白胡子厨师问。 “我要做一棵树!”草菇没有嘴巴,也没有五官,可是大家都听到了它瓮声瓮气地说话。 “没问题。”白胡子厨师大笔一勾,一小片透明的雾从草菇头上冒了出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桌旁响起掌声,大家似乎听到它高兴地说了个“yeah”。 离开了精魂的草菇被一个红脸庞的中年顾客买下,在众人注视中放进了他的小汤锅里。 獾厨师又从木架上抱下来一颗生菜。这颗生菜想变成一只鸟。 “没问题。”白胡子厨师同样大笔一勾,生菜的灵魂就飞向了一只鸟。 一个妇人欣喜地买下了生菜,煮在汤里享受地吃起来。 接着被取下来的是一只板栗。板栗没有表情,但人们感到它在生气。 “我要做一个马!”板栗说。 白胡子厨师从花名册上抬起眼睛,摇了摇头。 “你离一匹马还远着呢!” “那……就做一个人类吧!” “人类也不行。” “你说我能做什么?死老头。”板栗生气地嘎嘎叫。 “大概可以做一颗芋头。”白胡子厨师说。 “我才不要做芋头!”板栗吱哇叫着拧着身子。 一个老人向场中挥了挥手。 “这颗板栗就给我吧!”老人说。 板栗被摁到了老人的锅里,直到下锅前的一秒钟,它的灵魂才不情愿地跑出来,去寻找它的芋头。 “这个人不太有钱,所以吃不起高兴的蔬菜。板栗不开心,它的味道会差一点。”小肚子大王向阿七解释。 “我以前是什么?”阿七问。 “总之不是板栗,也不是芋头。”小肚子大王说。 接下来是萝卜、洋葱、莲藕、紫菜、山药、松子、豆腐……轮番出场,阿七得到了一只土豆。肉汤里加入土豆之后变得清新柔嫩,有一种软糯的清甜。小肚子大王要的是一块咸鱼,他吃得十分高兴,眼睛变得溜圆,嘴边冒出坚硬的胡须,看起来愈发不像人类了。但阿七并不害怕,他沉醉在土豆汤里,以至于后面还出场了哪些食物,他一个也没有注意到。当他从醉人的汤里醒过神来,才发现厨师已经不在场中,木头架子也空了,顾客们醉意朦胧,各自心满意足地东倒西歪。小肚子大王也不见了。 阿七推开窗户,雪停了,似乎已到后半夜。穿过小小的积雪覆盖的院落,几个穿着浴袍的客人正从回廊那边走进来,看他们的打扮,屋后应该还有一处温泉。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喝了鲜美的汤,还可以泡一个热乎的温泉,真是难得的享受啊。 阿七穿过回廊,推开隔扇,后院果然是露天温泉。隔着竹子搭成的篱笆,阿七听到客人们在兴致勃勃地聊天。一旁的竹竿上搭着他们的白色浴袍,看起来又薄又软。阿七想问他们浴袍在哪里拿,然而刚绕过篱笆,他就呆住了。 温泉里泡着的并不是客人,而是许多粉红的,圆圆的肉球。它们没有四肢,也没有表情,但阿七能感到它们纷纷回过头惊奇地看着自己。和木屋汤锅里一样的浓烈肉香味扑鼻而来。阿七瞬间清醒了,他的头发和背上的汗毛全部立了起来。 “啊,一个人类。”一个肉球打量了他片刻,无聊地把头转了回去。其它的肉球也懒得理阿七,继续聊它们刚刚的话题。 “这里是工作区,可不是给你泡澡的哦。”另一个肉球取笑地说。 阿七颤抖着回到回廊里,小肚子大人正穿过庭院向他走来。他穿着汤屋的黑袍工作服,冒出来的胡子不见了,眼睛也恢复了正常。 “你醒啦。”小肚子大人说。 阿七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小肚子大王抓了抓头。 “你见过馄饨们了?”他说。 “什么?”阿七问。 “那些上班的馄饨。”小肚子大王说。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很多肉球……”阿七说。 “就是啦。馄饨们把外衣脱了,看起来不就像肉球了嘛!难道你泡澡的时候穿着浴衣?” “可是……” “他们的工作内容就是开开心心地泡澡,不然你吃的肉汤从哪里来呢?”小肚子大王摆摆手,“人家的洗澡水嘛!” 阿七定了定神。 “该回去了,去取外套和鞋子吧。”小肚子大王命令道。 他们回到了门厅,大部分挂衣钩和鞋柜都空了。芹菜默默地给阿七换好鞋子,穿上大衣。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山里的汤屋。在我小的时候。”阿七忽然对小肚子大人说,“没想到是真的。多谢款待。” 小肚子大人眯了眯眼睛,递过来一只茶杯:“喝杯热茶再出门吧。路远的很。” 阿七伸手去接茶杯,手一抖,一杯热茶全部洒在自己脚背上。小肚子大人才刚刚来得及显出惊慌的神情,阿七就从桌子上猛地抬起了头。 他坐在店里靠近灶台和窗户的桌子旁边,因为趴在桌上睡觉而脖子酸痛。他试图回忆梦境、理清现实,但脑海中一片混沌;他试图扶着桌子站起来,但浑身找不出力气。忽然间,他意识到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味道。扭头往灶台看去,炉火早被沸腾溢出的开水泼灭,煤气正在缓慢扩散。阿七扑过去关了煤气。 壶里的水只剩余温,不知道夜已经过了多久。他摇摇晃晃地去开窗户,这才发现平时虚掩的窗户此刻竟然开着,冷风吹得人直流鼻涕。 如果不是窗户被谁打开,恐怕早就醒不来了吧。 一个姜黄色的矫健身影从窗下跃起,眼睛滚圆,胡子坚硬。它直起身子,拍拍圆滚滚的腹部,向阿七凶悍地一瞪眼,嗷呜——往远处窜去。 那是当猎户的爷爷告诉他的。如果被山神之类的东西带到了奇怪的地方,往脚上泼一杯热茶,就可以省去归途的辛苦。 阿七站在窗前,冬日的黎明渐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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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
最后更新 2020-03-09 23:55:13
琳恩
2014-04-28 15:26:09 琳恩

有日本的味道呢,像千寻里的神隐之境和直到花豆煮熟,作者的笔力很赞,阿里嘎多

猫儿
2014-04-30 15:03:35 猫儿 (含羞草死了,羞死了。)

开篇完全看不出故事的走向啊!赞一个!

紫书
2014-05-02 17:23:52 紫书 (一城风絮,满腹沉默。)

就是写的太少了,不过瘾啊!

[已注销]
2014-05-02 18:21:28 [已注销]

所有的故事都很好看! :))

好运切
2014-05-02 18:50:12 好运切

很像安房直子的童话,比如《酱萝卜之夜》

[已注销]
2014-05-02 23:04:25 [已注销]

山神是好意么?阿七故意弄翻的茶不?

双囍儿
2014-05-03 09:06:59 双囍儿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看开头的时候以为小个头是某个公司大老板可以给阿七提供工作机会什么的,我的思维完全被心灵鸡汤冻结了

闲看花落
2014-05-05 08:47:15 闲看花落 (2023 家人都平安)

嗯嗯,想起安房直子的《狐狸的窗户》

腹黑猫
2014-05-05 10:28:09 腹黑猫

好美。。。。想到了宫崎骏的漫画

somesay
2014-05-05 14:49:57 somesay

像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好有爱>_<

ann宁
2015-01-03 20:49:31 ann宁 (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

安房直子……《风的旱冰鞋》那一本。纯美里面有一丝梦的不安

慕慕晨
2019-08-29 18:55:49 慕慕晨

我实在是太喜欢您这篇文章了,从第一次在“一刻”app上看到,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年,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找出来看一看,早已停更的“一刻”一直没删,也是为了方便时时读当初收藏的这篇《鲜美的汤》。为了表达对该文的喜爱之情,现在我还特意登陆了好几年不用的豆瓣,写下这个评论,同时关注您。期待您更多的作品,并再次对写出此文的您表示感谢~~

康夫
2019-12-18 20:33:47 康夫 (独钓寒江雪)

谢谢楼上。明年(2020年),这一篇会和其他几篇一起出版,到时我送你一本:)

慕慕晨
2020-03-09 23:55:13 慕慕晨

哇,太开心啦!我刚刚才看到您的消息,受宠若惊,十分感谢!期待ing(此处有无数粉红色的泡泡和小心心)(*^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