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秘境——去珠峰看星

文图/遲訥
部分内容发表于《天文爱好者》杂志2016年第二期，请勿转载。
                
                
德令哈-拉萨-羊卓雍错-拉孜-白坝-日喀则-珠峰-白坝-日喀则-羊八井-拉萨
                
                
Karlan，专业天文工作者。我，蛐蛐，业余天文爱好者。如大部分天文史学者乐于见到的，专业天文人和天文民科携手同行。两个好伙伴将一起去往青藏高原，去珠峰，看最好的星空。
有首歌是这么唱的：“青海滴草原，一眼看不完；喜马拉雅山，峰峰相连到天边……”（不要问我这首歌叫啥我不知道你自己不会搜吗真是的）两句歌词恰好概括了我们此行的大致行程。此行还将路过两个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德令哈观测站，和国家天文台西藏羊八井宇宙射线观测站。
D1 上海-兰州-西宁-德令哈-野马滩天文观测站
24日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告别狗弟，背着60L大包从上海的家中出发。为抵御北国的寒冷我穿了在上海不曾穿的羽绒服和含20%羊绒的保暖内衣——这在平时是无法想象的，冬天在上海我最多是一件短袖加一件抓绒外套。所以半小时以后我坐在候机厅，满头大汗，一心只想快点到达兰州，被那凌冽的小风吹吹，吹散来自南方的热气。
虽然因为航空管制，但我还是在飞机落地后赶上了原定的从中川机场到兰州火车站的动车——来往于兰州机场和火车站的城际动车去年9月才开通，我去年年初去青海的时候还无缘体验，也因这趟车的便利，下了车我还有时间在开往德令哈的火车到来之前，在火车站旁的马有布吃一碗牛肉拉面。
我背着大包蹦蹦跳跳地冲进拉面馆，挥舞着纸钞对收银的小姐姐说，我要一碗牛肉面加肉。然后又蹦蹦跳跳地跑到后台，挥舞着小票对戴着小白帽和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和红扑扑两颊的小哥说，我要最宽的！
小哥笑得眼睛眯起来，用手比划出一尺长，说，最宽这么宽！
                
                
啊，我日夜追想的牛肉拉面！在上海你遍访敦煌楼、穆斯林一条街，也无法复原味道的正宗牛肉拉面，令我这个不爱面食的人也能瞬间倒戈的牛肉拉面！
一口气吃完一大碗面和汤，用手背擦擦嘴，背起大包，又神气活现地去火车站等车了。车上我用三个硬币买了一瓶矿泉水，列车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耸耸肩。我本来不想带硬币来西北的，我已经把所有的硬币都换成了纸钞，结果到地铁站我发现交通卡忘带，只得在自动售票机处买了一张六块钱的车票，售票机叮叮当当掉下来四个硬币。我必须尽快将这四个硬币花掉，越往西这四个硬币花掉的可能性越小——硬币只在中国东南方一些城市流通，到了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任你哭闹也好投诉也好，就是不收硬币。我可不想再带这么重的东西回上海。
下午五时，车经停西宁站，家住西宁的Karlan同学上了车，两人在火车上愉快地分食了一块熟牛肉，那是Karlan的姐姐做的，加调料煮熟切碎，这种西北的烹饪方法粗犷豪气，满口涌动最原始的对肉的追求。随Karlan一起上车的还有大批穿氆氇的藏民，他们去往格尔木、安多、当雄，和拉萨，那里是他们的家乡。
后来我又用剩下的一个硬币加上纸钞买矿泉水，列车员气呼呼地说，“我看见了，你有纸钞，就不能给我纸钞么！”“别急，我有。”Karlan从对着窗外发呆中回过神来，好心地对列车员说，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在列车员手上。
列车一路向西，马不停蹄地追着太阳跑。车窗外是西北荒野的落日，Karlan无数次和我提起过的大漠落日，去年在敦煌因种种原因没能看成，此刻奢侈地在车窗外铺展开来，地平线上蜿蜒着燃烧的长云，落日在蒸腾的云霭背后跃动，积雪被染成橘色……
                
                
车九点开至德令哈，我们哈着冷气站在积雪的火车站前的马路上，德令哈三个大字在我们背后的夜空中发着光。我非常兴奋，Karlan不得不反复提醒我不要乱蹦乱跳，此地海拔2900米，对于长江中下游平原长大的我而言，背着大包跳两下就会喘成狗。
先前联系好的何师傅开车带我们去往野马滩，那里就是茫茫戈壁，除了有我们要去的紫金山天文台德令哈观测站之外，往东只有一个小小的蒙古包村落。车在积着白雪的黑色群山中间飞驰，四野六合空无一人，何师傅的车里在放女人唱的民歌，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粗野却快乐自得。Karlan抿嘴一笑，告诉我说，这就是青海花儿。
                
                
车在一片黑色群山和积雪反射的白色月光中间刺开一条光路，前方一点钟山头有个明亮光点，我问师傅是否车往东开，师傅答是，我便猜测那是木星，Karlan猜那是土星，两人争执不下，Karlan便打开手机星图，对着看了一会，然后说，“这是织女星。”
What?!冬天晚上看织女星？我像看鬼一样看着他。他发了一会呆，突然一拍脑袋，啊，手机定位还在美国，然后啪嗒啪嗒按了几下手机，最后说，这是天狼星。
这还差不多。我们一起嘿嘿笑起来。
群山渐渐后退，地平线逐渐裸露之时，车灯照亮的视野里蹦进来一只野兔，蹬着有力的后腿跳出视线之外，这时候何师傅说，观测站到了。果然一个大球缓缓出现在视野中，那是德令哈观测站的毫米波射电望远镜。
                
                
                
                
德令哈观测站，全名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青海观测站，是紫台的6个观测站之一。此地比德令哈市区海拔略高，3200米。当晚值班的女生为我们打开了大门，可惜风太大，而且我忙着在刺骨的稀薄的空气中大口喘气试图获取一点氧气，没有听清她姓什么。女生把我们带进住的地方，还塞给我们几个糖，祝我们圣诞快乐，便回主控室值班了。
几天前的大雪看来不止覆盖了德令哈也覆盖了野马滩，整个观测站都在明朗的月色下呈现出银白的光泽。我和Karlan放下行李后，就出门在观测站空旷的场地里乱走。今晚是Christmas Eve，这里是寂寞的西北大戈壁，千里荒无人烟，四下一片阒寂，只能听见两人的登山鞋踩在干燥的雪地上的嘎吱声响，而这些声响，也转瞬就被大风吹散，没有一丝痕迹。
今夜，我在德令哈。
                
                
观测站东南是国家天文台的三个光学望远镜，观测室里亮着灯正在工作，我们刚站在门口想进去看看，便看见一个男生拿着材料匆匆经过，太投入没有看到我们，我们最终也没有打扰，就悄悄离开。因为Karlan说，这时候正观测着的工作者一般很讨厌被打扰。
来此地之前为此行在网上买了一些器材，卖家在包裹里附赠了一本当月的天文爱好者杂志，里面正好有国台的邓李才老师用努比亚手机拍摄的德令哈观测站的银河拱桥，而地景就是国台在此建立的这三个并排的光学望远镜。
                
                
                
                
东南角的一个望远镜，建筑很新，粗看颇有民族风情，没有在工作，只有个红点亮在屋檐下，表示有摄像头监控。那是科大在此建的量子通信望远镜。量子……通信？我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本科科大毕业的Karlan同学，Karlan同学答，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干的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即便是满月，天上星子也还是能看到几颗，冬季大三角和猎户，在大风中摇摇欲坠。冷，极冷，我感到每吸一口气，冻硬了的鼻毛就在鼻孔里弯一次腰，最后它们不再弯腰，因为我感觉它们都已经冻得腰折了。
满月、积雪、圣诞夜、天文台、茫茫戈壁——但其实在野马滩的这个夜晚并不如前面所述的那般浪漫和温柔——除了极寒，还有干燥和缺氧，我和Karlan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身体对缺乏水分和氧气的抗议。这绝不是一个适宜人类密集居住的地方，但天文台往往就建在这里。
观测站的几个望远镜，今晚都在工作，球顶开启，观测室彻夜通明。
                
                
                
                
                
                
                
                
                
                
                
                
西北边陲这个非常漫长的长夜过去，太阳升起， 我极爱低地平线的日出，因为远处山顶会瞬间披上霞光，呈现出日照金山的美妙景象。而我自己眉毛上、眼睫毛上、头发上、围巾上帽子上，夜里全都凝结冰晶，此刻在阳光下闪光。
                
                
再过一会，观测站的大门打开，一辆中巴车开进来，跳下来一些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走进观测站，是到上班的时间了。此地工作人员大多来自外地，在此轮岗，平时住在德令哈市区，隔天有班车来回。
D2 野马滩-德令哈-拉萨
我们也回到德令哈，在市区闲逛，等晚上开往拉萨的火车。这是典型的西北小城面貌，广袤的大自然包裹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城市，市区的巴音河结着冰积着雪，上面有人用脚踩出圣诞快乐，和XXX我爱你，还有不知那个熊孩子踩出的爱艾斯爱艾斯。昨晚吃下的阿斯匹林泡腾片已经起作用，高原反应并不严重，我得以背着大包在太阳底下继续跑跳，在河面上溜过来溜过去，最后被城管大爷捉住揪上来（“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因这是蒙古人居多的地方，我难免抓心挠肝要找肉吃。我把受凉正咳嗽着的Karlan安顿在市中心的一个德克士里，自己出去探索好吃的烤羊肉店。小城市的旅游指南大多久不更新，我被肉欲驱使，徒劳地在巴掌大的市中心转了一大圈，才发现一家好吃的烤羊肉店就在德克士后面。我满头大汗地跑回德克士，把Karlan叫上，跟着兴冲冲的我，去吃肉了。
炕锅羊排是德令哈的一道名菜。我跑进店里，呆呆看着烧得热热的烤架后面坐着笑眯眯的回族白帽老爷爷，直到小姐姐来问，要吃啥？我要一斤羊排做成炕锅羊排。我擦擦口水，眼睛放出绿光来。
                
                
我们落座后小哥端上来咸味的茶水，过一会炕锅羊排就端上来了，羊排与洋葱、土豆一起烤制，撒上芝麻，香味扑鼻。我和Karlan对着窗外无聊的景色，吃掉了一大盆。我嗜肉如命，而Karlan热爱土豆，于是我们经过友好磋商后达成了深入共识——我吃羊排，他吃土豆。
吃完饭时候仍尚早，我们沿着河走到海子纪念馆，看了会海子的诗。最早知道德令哈这个城市当然是因为海子的诗：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这首诗甫一听我便被似曾相识的哀愁和孤独打动，与诗人的共鸣令我记住了德令哈这座城市。来到德令哈之前带着一些困惑，试图在这座城市中寻找诗人的答案，解答在读到“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时，那种难以言说的酸楚。
当然，这座城市看起来和海子笔下的“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毫无联系，这个城市放在广袤的大戈壁，似乎不具备任何辨识度，如果不是这首诗的话。如果把德令哈换成别的另外一座西北小城恐怕也不妨碍这首诗流传。但我站在结冰的巴音河边上，一首首读着雕刻在石头上的海子的诗，不知为何却慢慢眼眶湿润。直到后来，站在火车站月台，又逢戈壁小城的落日，窗外漫天红霞，开往拉萨的列车正驶来，我最后回头看了这座城市一眼，才大约明白心底涌起的那种哀伤所在。
甫一上火车，列车员就为到拉萨的旅客下发了高原旅行登记表，要求旅客为自己去往高原的行为负责并对自己身体状况知情确认，背面是淡漠有礼好像对一切惊心动魄的高原反应已司空见惯的高原旅行提示。
                
                
                
                
一看到心率>100次/分那项我就不淡定了，因为我向来心率过快。真可怕，以后再也不要看这么吓人的提示了。我草草填好交上去，Karlan也交了表，凑过来，我们互相测脉搏，并且从那以后一直到旅行结束，都一直保持了互相为对方测脉搏和量体温的习惯。后来也并不需要秒表就能估出数值，量体温只需摸摸额头，不发热即可。
我对高原病的恐惧很多程度上源于去年年初在去往敦煌的火车上，听来自武威的铁道大叔所说。“感个冒，你就玩完！”他说。那个热情豪气的武威大叔不仅分享给我一块虽然冷掉但好吃得不得了的馕，也把对高原反应并发的肺水肿、脑水肿的恐惧分享给了我。进藏之前我无数次复习预防高原反应的要领，初入高原要缓慢爬升，不要蹦跳，不要作死，不要受凉，不要洗澡……
D3 德令哈-拉萨
火车卧铺上的夜晚再熟悉不过，读大学时无数次经历，均匀的车轮轰鸣和规律的车厢摇摆是最好的催眠，不同的是床头的气孔开始供氧，以及黑黢黢的车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车厢内的水汽凝结成水并凝结成冰，它们在早晨日出后又化成水，在车窗前滴落成雨帘，像江南的雨季。
列车正翻越念青唐古拉山脉，海拔高达五千多米，我已不敢像平时那样跑跑跳跳，乖乖坐在座位上，听Karlan给我说他听到的当年建设青藏铁路和青藏公路的故事。在青藏高原这种生态脆弱敏感，又环境险恶的地方，使天堑变通途，我如今才明白其“天路”之名意义所在。
昨夜上睡眠并不算好，倒并非因为缺氧，而是太热，我被暖气烤得像个鱿鱼片，在床上翻来翻去，嘴唇迅速干裂，不得不穿着单衣在车厢里跑来跑去降温，然后因缺氧喘成狗，再趴在墙上舔氧气出口。Karlan则非常安静地端坐，尽管高原长大，但他生性谨慎喜静，为减少耗氧，乐于坐几个小时不动，只笑眯眯看我像多动症一样，在高原上还不老实。
所幸日出后风景极美，多少程度减少了这种无聊和煎熬，窗外就是念青唐古拉山脉的容颜，水汽在日照下蒸腾，呈现极美的清晨荒野景象。“安多”的车站牌正缓缓驶入视野。
                
                
                
                
列车在中午准点到达拉萨站。冬天的拉萨鲜少有雨，日照热情丰满，我们坐公交车到客栈去。公交车上我们背着大包挤在一大堆穿着氆氇，摇着转经筒的藏民中间，车上报站藏汉双语，有梳着传统麻花辫的老奶奶颤巍巍挤到门口，被一个戴着闪闪发光耳机听着流行歌曲的藏族小伙子一把搀住送下车。
高反的症状不仅在于缺氧造成的一系列不适，还有因低压导致的颅内压增高，继而造成的头痛。下午我们把大包往客栈一丢，就去了不远处的布达拉宫。无数台阶爬得我头痛欲裂。更糟糕的是因为害怕更严重的症状，我根本不敢像平时那样蹦蹦跳跳，只敢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上挪，这种爬楼梯速度若是放在上海我早就被我自己急死了。蹦蹦跳跳才是我平时走路的状态啊，我要哭了，我是平原上每天长跑七公里不知疲倦的金霸王兔子啊。
所幸日光极好，高原的太阳光照得人暖洋洋，头痛也减轻不少，而布宫内部则阴冷很多。我们跟着一组参拜的喇嘛和觉姆，一个一个佛像拜过去。有年轻的喇嘛，蹲在供奉的佛像前，一张一张地拾取游客扔下的纸钞，有年老的觉姆，步履匆匆，每个佛像都虔诚叩拜，将头磕在玻璃门上喃喃祈祷，然后用袖口擦干净玻璃门，匆匆离去，拜下一个佛像。这群朝拜的信徒里还有穿着鲜丽的小孩，蹦蹦跳跳，叩拜的姿势比大人更用力，路过每道门，必用门把手上拴着的五彩结绳摩挲自己的头，并强迫旁边大人也蹲下来用它摸头，接受祝福。
                
                
                
                
                
                
小时候我很多时间都在寺庙、尼姑庵里度过（当然是汉传佛教），也会很用力地叩拜佛像，对各种佛、菩萨的造像，都熟悉得很，小时候对宗教有更达观的理解。当年仰着头与佛像四目相对的小孩，和此刻我身边在喇嘛中间灵活穿梭的藏族小孩，在时空中仿佛奇异地重叠。
布宫有严格的参观时间限制，也不可以倒退回去看，须得正着走，很快就走完了。布宫门外有磕长头的信徒，有的从塔尔寺来，有的从尼泊尔翻越喜马拉雅山而来，无论什么方向，始终面朝布宫，走三步就全身匍匐叩拜一次。我们从出口出来，是布宫的背面，有公园，里面野鸭子正在叫。没有太阳，我又开始头痛。只得草草绕着布宫草草走了半圈，回客栈休息。
客栈离布宫很近，这个可以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布达拉宫日落的小青旅，在冬天旅游淡季里，价格便宜得惊人，设施也干净齐整。我吃下一粒阿斯匹林，枯坐了一会，又开始想去哪儿玩比较好。但事先已被告知，如果不适，最好还是呆在旅馆休息，不要出去作死。君不闻，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
五分钟以后我拉着Karlan去了大昭寺。然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暖洋洋的日光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头痛，跟着人群围着大昭寺转圈也不失为一种好的休息方式。之后当然是我最爱的活动，吃肉。
我们根据地址指示找到一家安多的藏餐馆子，吃了去往珠峰前最后一顿正式的晚饭。小馆子里有藏民正在就餐，看见我们进来盯着我们看的眼神像黑店。我和Karlan像两只仓鼠，沿着墙根溜到最里面座位，规规矩矩坐下，等店家拿酥油茶来。
                
                
生牛肉酱蘸糌粑，安多牦牛肉盖饼，当然还有我最爱的，热腾腾的酥油茶。我从小饮食结构就以肉和奶为主，所以对奶制品有种本能的追求。当装在热水瓶里的3磅（藏民对酥油茶的度量单位）的酥油茶端上来，略微腥气的酥油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觉得我毕生的梦想都得到了实现，就在此时此刻，啊有肉有奶，人生夫复何求……Karlan虽然生长在西北，却不喜奶食，我于是理所当然地干完了3磅的酥油茶。喝到满嘴油光，对着前面的空碗嘿嘿傻笑。
我们回到青旅，跑到楼上堆放杂物的楼道，正好能在窗户里看到布宫头顶上的云蒸霞蔚。这座宫殿在我小时候看来既不金碧也不辉煌，此刻却渐渐从里到外散发出厚重的力量，好像四维的时间线上延展的史诗突然在余晖中全部铺陈到眼前，每一块砖瓦都开始讲述故事。
D4 拉萨-岗巴拉山-羊卓雍错-卡若拉冰川-江孜古堡-日喀则
在西藏的第一个夜晚比在德令哈和在火车上更难受，高原反应扰得人几乎难以入眠，心率始终在120次/分。所幸阿斯匹林开始起效，到清晨头痛渐消，耳目一片清明，我心情非常欢畅，用力伸懒腰，今天是出发去往珠峰的第一天。
早晨九点天才亮，没有云，也没有澄澈好看的日出，反倒有点灰蒙蒙的。先前联系好的司机大山开了越野车在楼下等。我们出了宾馆只看见一辆黑色丰田陆地巡洋舰，过了一会戴着牛仔宽檐帽的司机大山才从车后面出现。大山是山东人，在西藏十年，和一般的青藏包车师傅不同，他自己就是个爱玩的人，平时只走非常规路线，看一般游客看不到的风景。
大山开车带我们驶离拉萨，开往日喀则。
                
                
在高速上往西南开了一会，就见到了雅鲁藏布江，冬季干旱，只留下浅滩，大量河床裸露，风一吹便沙尘四起，这也是为什么拉萨的早晨有种灰蒙蒙的感觉。但这并不妨碍冬季拉萨天蓝水蓝如洗，有野鸭在水中畅游——和我们在布宫后面听到的野鸭声一样，还有斑头雁在天上列阵飞行，大山天天看到这些野生动物，仍旧看得非常欢喜，还指给我们看。越往西南，人烟越稀少，最后车盘上岗巴拉山，翻阅岗巴拉山，就到羊湖。
然而翻越岗巴拉山并非最安全的选择，拉萨到日喀则的新线开通后，就少有人选择走岗巴拉山这条线路了，但这里风景相对新线更好。大山常年在西藏把越野车当坦克开，已然习惯这种只有土路，连护栏都没有，一边是山体一边是悬崖的盘山“公路”，他一边开一边指给我们看，呶，去年这儿，一个中巴车掉下去了，十二个人死了十一个，还有一个重伤。嗯？啥车？旅游车呗。老藏开车太猛……
我本来就恐高，此刻更不看车窗外面——外面就是悬崖——抱着车把手瑟瑟发抖。车翻上山顶，突然在一处没有卧室大的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漂亮地转了大半圈，稳稳停在悬崖边，“看，羊湖。”大山说。
我睁开眼睛一看，啊，羊卓雍错！宝蓝色的镜面一样的湖！从来没见过，这么蓝的水！如果翻越这么一座险峰就能俯瞰这么美的湖面，我愿意翻一万次！瞬间我就觉得，我的恐高被治愈了！
                
                
                
                
走吧，大山说，带你们下到湖边去看。我欢呼一声跳上车。甫一启动，忽然车身一个剧烈晃动，大头朝下，径直栽在一个大裂缝里。啊！我的头狠狠撞在前面驾驶座靠背上，立刻懵了。“谁在这里挖个大坑。”大山轻飘飘骂了句脏话，恶狠狠挂倒挡，四驱车的后轮在悬崖边上强有力地往后拖拽，把我们带了出去。
刚才还余悸未消，转眼翻下山开到湖边，顿时什么都忘了，在山上看湖水如镜面，下山靠近了才发现有风，浪头不小，在岸边掀起黑色泥沙和白色浪花。岸边有石头，有人用石头堆起小塔，这种石头堆起的小塔，在西藏的山上、河边，随处可见。远处南方有雪山一座，远处雪白山体点缀在近处宝蓝湖面上方，像冰淇淋想让人舔一口。大山说，那是宁金抗沙峰，拉轨岗日山的珠峰。我们下一站要去的卡若拉冰川，就在那里。
                
                
                
                
我们在去冰川的路上吃了午饭。大山在西藏呆了十年，熟知路上每一处好吃便宜的馆子，他带我们找到一家还开门营业的汉菜馆子，三人饱餐了一顿。席间大山开玩笑说，出门旅游，若是吃不惯当地菜，找川菜，基本都不会错太多。隔壁桌也坐了一桌自驾的游客，中有一人旁听大山说起路线熟门熟路，前来讨教，大山也爽快，知无不言，两人说来说去，各自发现自己没去过的地方，非常开心，各道珍重后，自驾游客先行出发。我们随后启程，大山开了一会，犟头犟脑地说，走，我们去卡若拉冰川背面！
原来大山和他们聊了半天，双方都发现一条新路可以到达卡若拉冰川背面，却从来没有去过。我们在公路上开了一会，方向盘一转，转入一条只有浅浅车辙的小道，顿时颠得我把昨晚喝下去的酥油茶都回味了一遍，结实耐操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在这条不能称之为路的地面上颠簸了半天，突然发现不远处山腰上土路一道反光。
哈哈，是那群小子。大山乐得大叫。原来先前那群自驾的游客和大山聊过后就直奔卡若拉冰川背面，却被大山追上了。大山不再和我们闲扯，全神贯注在冻土上狂奔，直到追上山，开上弯弯曲曲烂得不能再烂的山路，开上山腰地面豁然开朗，一个小寺庙映入眼帘。
                
                
前面的游客早已停下，看见大山携我们追上来，也笑着和大山打招呼。寺庙仅两三间房大小，一个老喇嘛缩在面朝阳光的墙角晒太阳转经，一脸被太阳晒得心满意足的笑意。几只小藏獒正趴在柴火堆前的一个钢盆旁边吃饭，个个四爪壮实粗大，我母性发作待要去摸，想起小藏獒身边必有母獒，遂及时悬崖勒马，否则现在我应该还在医院里躺着。
                
                
寺庙边上有通向小山头的台阶，卡若拉冰川就在头顶，被太阳反射雪白刺眼的光芒。我们拾级而上，短短一百米的高度，几乎爬了十分钟，我觉得自己快要一口气接不上来死掉了的时候才到山头。临近的更高一座山的山体几乎就贴着我们站立的山头，那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而声名显赫的卡若拉冰川的背面，就在对面，仰头就可以见到她冷峻的棱角。因为有风，冰川上的冰雪被风吹起，远看像蒸腾的热气。又像彗星表面喷出的冰柱。
                
                
从山上下来后，我们又转到卡若拉冰川正面。大山带我们开到一处接近四十度角的小山边，上面有两条浅浅的车辙，然后问我们，想不想走一条非常险的路线，能最近距离地触摸到卡若拉冰川？我咬咬牙道，你敢开，我就敢去。好，大山点点头，下车去检查了一下四个轮子，然后上车启动，车轮发出巨大轰鸣，冲上了那个全都是风蚀的小石子的山头。
                
                
啊啊啊啊，就像坐飞机一样，我被重力和惯性重重压在车后座靠背上。车在短短几秒钟内攀上山腰，我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又斜着攀上一条窄坡，车就以左低右高的姿势在窄坡上颠簸着拼命攀爬，四个轮胎牢牢抓住地面上的碎石，最终怒吼着到达山顶，这还没完，大山又凶狠地打了个方向盘，车身在山顶上调了个头，最终前轮抵住一块石头，头朝下停住了。
到了。大山说。
我已经吓得忘记了自己前一刻还高反头痛，因为爬小山头喘成狗——大山的车技已经把我的高反吓得不治而愈了。大山得意地打开车门，说，这条路的车辙，都是我一个人压出来的。我就像一只没见过世面的短腿柯基犬，哆嗦着下了车，手脚并用地爬到车屁股后面的山顶，回头一看脚下的山坡，又是一阵眩晕。
但卡若拉冰川确实是不能再近了，依旧是冷峻的线条，只是因为风沙，冰面并不是纯白，而是蒙着一层尘土。大山指给我们看卡若拉冰川脚边断裂的缺口，说，曾经冰舌一度延伸到公路边上，奈何拍摄《红河谷》，将这座声名显赫的古冰川炸出了一个永久性的缺口，否则还会更壮观。
下山的过程没有那么顺利，车在半山腰打了个滑，大山侧打方向盘，逼停下滑的车身，调整了一下状态，顺利地溜了下去，停在路边检查了一下轮胎，又快乐地上路了。当然并没有经过需要交钱买门票的卡若拉观景台。
路上经过了绿色的满拉水库。经过它的时候不敢相信这是个水库。水库！多么乏味！可是在西藏，好像万物都有灵了。
                
                
                
                
                
                
我们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日喀则，夜宿扎什伦布寺边的小客栈。满月刚过，清晨可以看见凸月挂在扎什伦布寺上空，镶嵌在山体内的扎什伦布寺被清晨日光照得生光。除了没有热水洗澡，其它都“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D5 日喀则-白坝-绒布寺-绒布冰川
这一夜在日喀则睡得不算好——没有热水洗澡，没有暖气，只有电热毯。住宿越往南越差是我可以预见的，然而我还是怀念拉萨小客栈里清洁的床铺和热水。所幸高反并没有来袭，除了头痛和因干燥一直流鼻血之外，一切正常，脏一点也就不算什么了。此行阿斯匹林算是立了大功。
从日喀则市区出发，到定日县的白坝乡，就花了半天时间，到中午已能远远看见珠峰头顶在冒烟，那是旗云。
                
                
我们在白坝的一四川人开的小饭馆里吃了去往珠峰前的最后一顿热饭。我和Karlan坐在饭店里叫好了热菜，给车加油的大山回来，说路上有个觉姆，想搭我们车去扎西宗，他说这事他说了不算，得回来问我们。我和Karlan点头同意，大山便出去找那觉姆。结果觉姆又拉出三个同伴，大山说四个人车坐不下。又有加油站会藏语的小姑娘帮忙迂回找过来，大山又解释一遍。最后商议的结果是那几人分开搭车，先前找上大山的老觉姆依旧搭我们的车。
我问大山，“如果四个人搭你的车，怕是你也不敢的吧？”“这有啥不敢的，”大山说，“在这儿久了你就知道什么样的人不用提防，像他们几个，完全不会说汉语，又老实巴交的，都特别淳朴，根本不会有坏心思。”
说话间老觉姆爬上副驾驶座，她的同伴和她用藏语飞快说几句，便各自去找车搭了。老觉姆颤巍巍回头看了我和Karlan一眼，我和Karlan忌惮高原日照，都戴着墨镜，见老觉姆回头看我们，赶紧报以甜甜一笑，怕黑社会扮相吓到她老人家，老觉姆也怯怯地笑一笑，说，payo lhasa？我们点头道，payo lhasa。她又笑一笑，扭过头去端坐。车过白坝，边防查得愈发严格，老觉姆不会汉语，下车检查屡屡出错，大山不厌其烦向武警解释去珠峰，途经扎西宗把路上捡的老觉姆放下来。端着枪的武警不懂藏语，又叫会藏语的武警来交流，绕了一大圈，每个人的边防证身份证都察看了一遍，才放行。
车又继续开，老觉姆把脖子上的串珠摘下来，开始念经。她念的是密宗，大山说。车在老觉姆喃喃的经声中开始翻越拉乌拉垭口。
老觉姆念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平安符一样的挂件，要大山收下，大山开着车，连忙接过道谢。老觉姆又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白色的奶渣，给大山吃，然后又回头递给我们吃。我们非常不好意思，觉得那是沾了大山的光。大山在加油站碰到求助的老觉姆，以他的古道热肠性格，一定会载上一程的，但出于职业素养还是先征询了我们的意见。后来他觉得四个人带不了，两个人也可以带，而我们毕竟初到西藏不了解民风，不敢贸然携带太多搭车的客人，所以最终坚持只带一个。看到老觉姆给我们吃奶渣，笑起来天真单纯，不由后悔开头的谨小慎微，没有多带一个，尽量帮上忙。
大山解释道，从白坝到扎西宗，班车一天最多两趟，错过就没有了，所以只能搭车。只要不是专门蹭车的背包客，当地人搭车，一般都会载一程，能帮就帮。大山说。你在西藏久了就知道，越往深处走，这些人越单纯。
奶渣形状粗糙，有股浓郁奶香和酸味，我和Karlan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一边听老觉姆念经。
拉乌拉垭口一过，大山突然激动大叫，快看，珠峰。我们往左扭头一看，啊，所有人都激动大叫。大山把车一停，除了老觉姆，所有人都呼啦下了车跑到路边去看远处的珠峰，丢下受到了严重惊吓的老觉姆在车上。
那是一个位置绝佳的看喜马拉雅山脉几座高峰的地方，恰逢天气晴朗能见度高，世界十大高峰中的四座都尽收眼底。从左起依次是马卡鲁峰，洛子峰，珠峰和卓奥友峰。虽然离得那么远，但还是能一眼认出珠峰，它的独特形状我在照片中看过了无数次，再熟悉不过了。
                
                
我们欢呼雀跃，又跑上车，惊魂甫定的老觉姆看到我们是看远处山峦，不由粲齿而笑，对我们点点头，说了几句藏语，我们没有听懂。她又缓缓说了两遍。这下我们听懂了，她说的是，chomolangma。
嗯！我用力点点头，说，chomolangma！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车继续开下拉乌拉垭口，在扎西宗放下老觉姆，继续往南开，一直开到晚上，才到绒布寺。“所幸今年绒布寺还接待住客，否则按照你们的安排，今晚真得住山上了。”大山说，“我油都加满了，大不了车暖气开一夜。”
绒布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这个头衔应该没有谁和她抢——5100米。珠峰就在不远处，已经触手可及。我激动得又想蹦跳，被Karlan及时劝止。车又驶离绒布寺，继续向南深入，到十几公里外的游客大本营。游客大本营的帐篷已全部撤离，只留下石头堆砌的痕迹，到游客大本营的终点，再往上就有武警把守，只有专业登山队员才能进入了。不过此刻是严冬，只有一道栏杆虚设，我们一看没有守卫，毫不犹豫地就冲了进去。
里面完全没有路，只有冰河和冻土。你以前进来过吗？我担忧地问大山。大山干脆地说，没。这时候车轮碾过一条冰河，冰面发出碎裂的哭泣。我咽了一口口水，不再说话。
大山的车技又一次发挥了作用，这辆结实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在主人的指挥下左冲右突寻找可以突破的地方，在坑洼不平的地面又颠簸了大约十几公里，终于在一个小山坡面前停下来，大山说，再没法往前开了。
我们跳下车，看了看周围情况，决定爬上那个小山坡，这样视野更好。我们在车中添上所有保暖御寒的衣服，带上相机，锁好车门，向小山坡的坡顶冲去。这里没有草木，只有难以下脚极容易滑坡的碎石，海拔目测已经超过5200米，又离珠峰如此近，我遂产生一种悲壮感，好像在登顶珠峰。
                
                
                
                
                
                
多年徒步登山的大山同志，关键时刻非常仗义地把我们丢在了身后，自己嗖嗖嗖就翻过了山头，我和Karlan穿得像两个愚蠢无比的球，为了防止高反还不得不走两步就停下来等身体适应耗氧。我们好不容易翻到山头，发现前面还有一个更高的山头，没办法，只得调整呼吸，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时间一点点流逝，要想在日落前到达距离珠峰最近的山头，此刻就不能停下来。
翻到第三个山头，我正犹豫着踩在一块随时可能滚下去的大石头上手脚并用，Karlan像个小朋友一样跟在孩子王的身后随时待命，山头后面传来大山快乐的不耐烦的声音，你们到了没有啦？我喊道，快啦。
                
                
大山听见我们声音，回应道，不对，怎么在这边？从你们右手边那条平路过来。我们扭头一看，右边果然有条平路，虽然绕了点，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冒着随时踩空滚下去报销的危险……
终于翻过来了。这里就是珠峰北坡的绒布冰川，珠峰已触手可及，近得不能再近，铁灰色山体高峻雄壮，覆盖皑皑白雪，黑白交接的色彩和坚硬的形态使它看起来像一只跃出海面捕杀猎物的逆戟鲸。太阳缓缓落向山后，峰顶云卷云舒，喘息未定，云被日落覆上霞光，珠峰的冷峭色彩逐渐蒙上一层温柔的橘色，奇伟瑰丽难以名状。
                
                
啊，chomolangma！大地之母！此刻心中难以承载任何语言，想大笑，想大哭。
Karlan曾说他读《前赤壁赋》时会忍不住大哭，我在读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时候，何尝不是有类似的伤感。站在这里仰望这世界千万年的容颜，对于它来说也许我的注视只是不曾察觉的一瞬，然而此刻忽然心中一片澄澈空明，仿佛自我与天地融为一体，不再痛悼时间流逝和肉体的脆弱，也就明白了苏轼的“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霞光在珠峰山顶徘徊良久终于也缓缓褪色，珠峰面孔渐渐模糊，星辰开始闪耀。气温迅速降低，风开始在耳边低语。两边的山体，因日夜温差大，热胀冷缩，碎石开始噗噜噜往下掉。
                
                
波江座和鲸鱼座在珠峰顶上熠熠生辉，偶尔被流云遮住片刻，复又现出光彩，神山则在星光下披上一层银纱。
大山也常年拿着无敌睡拍山拍河拍夜空，拍得一手好照片，但带着我们这样的天文爱好者确实是第一次，我们说的天空中的一些名词术语，对他来说都很新鲜，他像个孩子一样问这问那，银河升起的时间。因为冬季银河在珠峰北面，我们若想拍到银河升起在珠峰，得到尼泊尔去。
尼泊尔我去过好多回啦，徒步走EBC的。大山叹道，银河啥时候看好看？
我们说，夏天好看，冬天也行。
哎，大山悲伤地说，夏天那里全下雨，冬天封山。
北天仙后已在银河中沐浴，东方猎户侧卧山头，月亮就快升起来。气温骤降，电池电量飞快消耗，我弯腰换相机电池，站起身后一阵眩晕。尽管一路千万个小心，Karlan也反复提醒我，弯腰起身不得太快，但我还是大意了。类似大学时作死献血400cc后的无力感迅速弥漫全身，眼前泛起一阵金光。
去敦煌的火车上，武威的铁路大叔曾对我说，姑娘，我敬你是条汉子。在西藏，徒步登山开车样样专家的大山也对我说，你是个皮猴子。我可以在平原上蹿下跳像个金霸王兔子一样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去上个厕所都忍不住蹦蹦跳跳地走，在高原也能背着大包负重登山毫无惧色。但，我还有个不为人知的优点，那就是——
能够及时认怂。
我火速举起手对大山说，报告向导我觉得不舒服我要下山去车里休息一会儿（为防止意外我让大山为我们备了20罐180压的便携式氧气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拾好相机脚架飞也似的下山去也，留下瞠目结舌的大山。Karlan同学不明所以，也跟在我身后下山。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山下溜去。山上只有星光和手电光，可见距离不足三米。所以， 我们非常幸运地迷路了。——仙后座明确无误地指着北方，我们脚下却没有路。
这里是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珠穆朗玛峰北坡的绒布冰川，心跳加速到140的我和并无夜行经验的Karlan，很快就发现，找不到路了，脚下都是好像一踩空就会滚下去的没有路的山坡。
远处刚被我们启蒙星野摄影知识，还在高地爱不释手地拍着银河的大山看见我们的手电光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喊道，别动了，我来接你们回去。
我们热泪盈眶地看着大山的手电光矫健地溜下来溜到我们身边。你们怎么往珠峰方向走去了？我还以为你们要上厕所呢！跟我走吧！大山说。他三步两步就找到正确的方向，带着我们走出了绒布冰川迷宫。
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了那辆熟悉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我回头看了一眼珠峰和头顶的猎户，今晚无缘得见月升珠峰了。也许此行注定要留点遗憾？我努力不去想自己从五千公里外的上海舟车辗转来到这里，就为看一晚珠峰的夜空。再想眼泪要掉下来了，此刻心里恨死了自己的不争气。
绒布寺的住宿是我一路走来最坏的也是不可能更坏了的。零下二十六度的气温中，没有暖气，只有电热毯；洗澡是别想了，也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是旱厕——刺骨的寒冷中，你会产生一种蹲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的感觉。但我也无力抱怨，软绵绵地脱了冲锋衣外套，就把自己塞在了冰冷的被窝里，等着电热毯把自己烤热。
不仅是我，高原出生长大的Karlan也感觉到了呼吸不畅。我们不得不保持缓慢的深呼吸来获得足够氧气。然而我好不容易进入睡眠，就会被睡在旁边的Karlan摇醒叫我保持深呼吸。如是者三。出于礼貌也出于我实在没力气因此没有跳起来暴打他一顿，第二天白天我和他说我本来好几次要睡着，都被叫醒了。Karlan道，“你应该听听你当时的呼吸，”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到后面已经没了，我才提醒你换气的……”
确实，再后来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入睡，因为刚进入睡眠，就会被窒息感闷醒，不得不像鲸鱼一样探出水面长吸一口气，然后再缓缓潜入睡眠，睡不了多久，又会被闷醒，再次重复吸气，入眠，闷醒，吸气，入眠，闷醒……到后半夜，半睡半醒间噩梦缠身，绒布寺住处墙壁上画的菩萨全都扭曲成怪异形状，他们责怪我礼佛不周，强迫我留在这里，我想找大山开车带我们出去，却找不到他。梦醒后才夜里两点，距离日出还有七小时。我的情绪因缺氧和低压陷入焦虑，分不清梦境现实，几乎想要崩溃大哭。
                
                
这是入藏几天以来海拔最高的一个夜晚，5200米，也是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想到了冬季崇明观测的夜晚，无论多冷，多困，多累，太阳终究会升起，但也不会因为我们的冷、困、累就早升起一分钟。冬季漫长的黑夜教会我的是，无论这一分钟里承载的是痛苦还是快乐，最终都一样会流逝，因此痛苦和快乐一样值得珍惜。
这么想着，居然也渐渐睡着了。
D6 珠峰-白坝-日喀则
意料之中地醒在早晨七点多，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距离日出还有将近两个小时，Karlan尽管高原长大，也架不住如此高的海拔，头痛了一夜，这会好不容易睡着了，没有醒来。昨晚吃下去的阿斯匹林效果依旧很好，头痛已经好了大半。缺氧的窒息感大约也因为身体的适应褪去了。只有鼻子仍旧因为干燥而流着鼻血——在西藏我没有哪天不在流鼻血。
我突然很想看日出。
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又作天作地想出去看日出，想回到绒布冰川看日出。我发消息问隔壁房间的大山，大山没回，估计还在睡。捱到八点，我终于自己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把冰冷的冲锋衣从地上捡起来穿在身上，撑着还胀痛着的头，拿起相机向外走。
住处的门居然全都锁了。我打着手电在黑黢黢的走廊上瞎撞，墙壁上画着的菩萨像在手电照射下，真的变成梦境里那样扭曲。我忍住恐惧，在住处三层小楼里到处找出口，最后终于发狠撬开一扇铁门，跑了出去。
啊零下二十六度的早晨，啊真冷！我嗅了一口夜的风，抱着相机站在绒布寺门口，对着远处月光照射下的珠峰发呆。虽然月光明亮，但天上的亮星还是坚挺。一只黑藏狗无声地溜过来，把屁股对着我使劲摇尾巴，要我挠他，我挠了挠他，问他，你不冷么？他用水一样的小眼神看着我，不说话。我拍拍他头，说，走吧，我这里没吃的。他又无声地走了。我又有点后悔叫他走，五千米的高原冻土，只有我一个人，有只狗陪我也是好的啊。
天文晨光已经开始，天蒙蒙亮。我发了一会呆才想起三脚架被锁在大山的车里。我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把大山拖起来，铁门嘎吱一响，大山穿戴整齐抱着相机出来了。你怎么出来的？我讶异道。
我把门口那块石头搬开，就开了啊，大山说，我醒来后看到你消息，去你们房间敲门，没人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怎么了，打开门看你不在，你伙伴躺在床上没反应，我又吓了一跳，喊了他两声，看他睁开眼睛了，我才出来了。
他要恨死你了，我兴高采烈地说，他昨晚一夜没睡，到早晨才好不容易睡着的。我们还去绒布冰川么？我兴冲冲地跟在大山后面问，还有我的脚架落在你车上了。
大山打开车门把脚架还给我，说，不去了，咱可以在绒布寺这里拍日出，绒布寺作为地景。
好吧，在这里也挺好了，我安慰自己，身体还没完全适应就不要作了。我们又爬到绒布寺北边的一个小坡上去。爬坡爬坡爬坡，我到高原之后就没有停止过爬坡。为什么到处都是坡！为什么不能让我安详地喘口气！我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没办法，大山好心地帮我拿了脚架，我抱着相机，跟在他后面，终于爬到坡顶。
这里到夏天，每天早晨都几十架相机，打架是常有的事。大山说，看现在，没人和咱抢！我把手揣在兜里，迎着冷风呵呵笑，一时也忘记了冷和头痛。
                
                
可惜冬天珠峰北坡日出并不能呈现出日照金山的景象，因为太阳从东南方升起， 晨光只会照到南坡而照不到北坡。太阳升起很高后，我们才发现这个问题。撑着被高反缺氧折磨了半夜的身体费劲爬坡，还在冷风中冻成狗，结果却是空手而归，大山非常郁闷。我却觉得安宁，因为这并非是我能控制，如果是因为倦怠不愿起床而错过日出，那才想抽自己耳光的吧。
唯一遗憾的是昨晚没能撑到月亮升起来了。大山的车发动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珠峰。
从珠峰回拉萨需要两天，中间依旧夜宿日喀则市区（终于可以洗到热水澡了！），从珠峰回到日喀则的路程平淡不提，依旧是出了珠峰后回到白坝，继续在白坝那家四川人开的馆子里吃了午饭。大山在小馆子墙上挂着的西藏地图上给我指他徒步过哪些路线，爬过哪些山，旁边坐了一桌藏民，好奇地看我们说汉语，我们谈话笑起来他们也跟着憨笑。
后来又来了讨钱的老人，穿着的氆氇非常破旧，大山正低头吃饭，抬头看见老人，什么也没说就给了两块钱。后来和我们说，这个老人经常见到，见到就会给一两块。
“别说假不假，老人嘛，能给就给几块。”大山说。跟大山相处这几天，从早先经人辗转介绍时我的疑心重重，早已化作敬佩和欣赏。大山车技深不可测却只用在险路上，平地上规规矩矩，从不飙车，该打灯就打灯，能让道就让道；会开车，能徒步，善登山，还拍得一手好照片；古道热肠，乐于助人，颇有侠气；走南闯北多年，练就识人本事，分得清好人坏人，自己却依旧单纯快乐，看到路边的动物常常忍不住发自内心欢喜，“你们快看路边那些个斑头雁，哎呀，屁股一扭一扭，多开心！”“嘿嘿，你看这个小牛撒开四蹄跑，真可爱！”
啊，人人都是菩萨。
D7 日喀则-穷母岗日峰-羊八井-拉萨
日喀则休息一夜后，又踏上回拉萨的路。因我们还要去一趟羊八井天文台，理论上去羊八井还是要经过拉萨，但不走寻常路的大山，给我们选了一条直通羊八井的土路。虽然路面并不好走，但路边风景没有多少现代文明痕迹，极养眼。
往下一走，果然如此，不是七十年代风格的藏族村落，就是带着龙卷风的空旷荒野。除了风尘特别大——尽管车窗紧闭，也阻止不了车内烟尘弥漫好像着了火。不过这几天我们也已经习惯了每天吸入大量干旱河床被大风带起造成的灰尘。我们的冲锋衣上沾满了河床灰，鞋子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后来走到尼木县，更是一座峻峭的雪山进入视野，那是穷母岗日峰，藏语“有学问的仙女”的意思。我们练就了一身可以在颠簸的车中拍照不抖不虚焦，还能估计到水平和三分线的好技术。但大山见那雪山实在可爱，说，走，带你们爬到前面山头上，近距离好好看那个雪山！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大山就一打方向盘，车离开相对平坦的土路，跌入路边的草地，开始了剧烈的颠簸行进。我和Karlan在车后座不断被抛起落下，开到山脚下，还没喘口气，引擎发出巨大轰鸣，轰隆一声，开上了四十五度角的山坡。
忠实的陆地巡洋舰在山坡上奋力攀爬，最终攀到山腰一块小平地，又是一个一百八十度掉头，车尾朝山顶，挂倒挡，轰隆一声，往上倒了几米，最后以四十五度角大头朝下的姿势漂亮地停住。
这比在卡若拉冰川还要生猛，我已经傻了，Karlan坐在旁边呵呵笑，不知是不是吓的。
车门一打开就往前倒，需要很大力气关上。我抱着相机哆哆嗦嗦地看着姿态怪异的车身，大山已经抱着相机走远，叫我们快点跟上。和珠峰前的绒布冰川一样，我们翻过一座山头发现前面还有一座，翻过去又有一座，翻到第三座，才真正近距离地看到了穷母岗日峰。
                
                
穷母岗日峰海拔7048米，我们所在的山头，差不多也有五千米，这几天的折腾之后，对于五千米的高度似乎已经可以适应——在西藏这一路我都在和Karlan抱怨，我喜欢蹦蹦跳跳跑来跑去，来西藏却不能跑不能跳，多无聊！——如今我却大可以在五千米的高山上迈着短腿拼命跑跳，仿佛要把这几天的憋屈都补回来。
                
                
天很蓝很蓝，雪山反射日光，灼眼，一小朵白云飘在雪山顶上，视野纯净不带一丝杂色，这里的冬天美得圣洁温暖。
                
                
                
                
这真是天赐的好运。我对自己不作大死的健康心态和大作不死的身体素质充满了感激，对跟着我爬山在我迎着风大喊大叫忘乎所以的时候像保姆一样帮我戴围嘴儿的好伙伴Karlan充满了感激，对带着我们领略了无数风光在险峰的向导大山充满了感激，也对给予我无数考验和无数机会的西藏充满了感激。
                
                
车又开下山，绕到穷母岗日峰背面，我们又在路边停下车，跑下高高的堤坝，跑到冰河中间去看冰下的流水。往回爬的时候，已经在路边的Karlan突然指着我身后紧张地说，有豹子。
What？Karlan不像是会开这种拙劣玩笑的人，我回头一看，果然冰河旁边逡巡着一只巨大的白色动物。以毛量来看不像豹子倒像北极熊。我举起长焦镜头草草拍了一张然后夺命往回奔。在西藏的这几天里事实屡次证明，惊吓有益于高反治愈。我连气也不喘地就从堤坝底下奔到了顶上的公路。
有只好大的白毛动物，好像是熊！我手舞足蹈地对大山喊道。驾驶座上的大山被我叫得头晕，道，怎么可能，这里哪有熊！
那就是狼。Karlan憨厚地提议道。
我把照片放大到最大倍数，给大山看。
                
                
这是狗。大山看了道，他看到你们在那里，以为你们有吃的，就去找你们要吃的了。
然后你们看到他就跑了。大山补充道。
我一看，还真是狗。刚才怎么就没想起来？西藏这里，到处是野狗。
车终于开到羊八井，大山说，我无数次去纳木错经过羊八井，怎么就从来没看到过你们说的天文台？
我和Karlan沉默了，过了一会缓缓说，原来你不知道天文台在哪里啊。
西藏我走了十年了，大山道，林芝的天文台我就知道两个。羊八井有天文台我还从来没见过。（大山说的林芝的两个天文台，大概是军用的。）
我们赶紧手机搜索地址。在羊八井这种地方，网络自然不会太好。我们费了半天劲，也没找到具体地址，所有网页都模糊地写着，西藏羊八井宇宙射线观测站位于西藏羊八井。
这不是废话么。
好不容易找到牧夫天文论坛上一位朋友写的羊八井天文台参观游记，照片load不出，只有缩略图，我们模糊看见橘色房子上面两个球顶。
找橘色房子，我们说。所幸羊八井就是个小镇，几步路就能走完，大山开车，我们四下里找橘色房子。一边找我一边问Karlan，羊八井观测站，属于哪个天文台的？Karlan答，国台。
你能刷脸么？我问Karlan。Karlan是专业天文工作者，去天文台我都指望能靠他刷脸进去参观。
Karlan道，国台不认识人。沉默半晌他说，我觉得其实直接进去说是天文爱好者，说不定都比刷脸有用。
我点头道，我知道啊，我正准备这么做的，其实我根本没指望你这种话也不会说的理科书呆刷脸……
羊八井很快就走到头，温泉就在右手边，大山说，呶，就这么点大，没有了。说话间一拐弯，一个橘色小房子就出现在左手边。啊，我们同时大叫了一声，找到了。
                
                
简单的橘色平房，上面堆着的几个球准确无误地昭示着它的身份。我们欢呼起来。但铁门紧锁。
我们跳下车观察了一会，就在建筑周围破破烂烂的铁丝网里找到一个大洞，钻了进去。
                
                
刚钻进去想要靠近控制室，就被一阵狗叫吓了一跳。一只黑白花小狗从门口的一只纸箱子里钻出来，一脸严肃地朝我们狂吠。Karlan怀疑没有人，叫了这么久也没有人出来看。 我说肯定有人，因为看见有车停在院内。
Karlan绕到天文台后面查看。停好了车的大山也钻进来和狗对峙。我在院子里的垃圾堆里四处翻找，最后找到一根小的线缆，拿在手里，准备把狗轰走。大山看不下去了，从脚边找到一根废弃的拖把扔给我，我手里拿着拖把顿时有了底气，只是残存一些仁慈，希望这个花狗能自己识相点走开。结果花狗看我拿着武器，顿了一顿，勃然大怒，声音抬高八度，仰着头冲我嗷嗷大叫。好，既然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挥舞着拖把蓄势待发准备攻击，突然几颗石头飞过来，正中狗屁股，我和狗都愣住，然后又是几颗石头，噼里啪啦对着狗一阵乱打，狗一边继续强弩之末地吠着，一边四处奔逃躲避乱石攻击，最后夹着尾巴躲到屋后，再不敢出来。
                
                
不远处的大山拍拍手笑嘻嘻说，哪那么麻烦，快进去吧。我们越过花狗的狗窝，发现们虽然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就推门进去了。经过数月前“误闯”盱眙观测站一事，我的“我要进天文台不管里面有没有人让不让进”心态已经固化成为本能。
为了防止吓到里面的人，推开门后，我一边适应黑暗一边小心翼翼问道，有人吗？
很快值班室里钻出两个小哥，其中一个黑黑的，看起来是当地人，一脸警惕地看着我和大山，问，你们是谁。
我赶紧介绍道，我们是天文爱好者，专门从日喀则赶过来，想参观一下天文台。
小哥依旧满脸严肃，问，你们来之前联系谁的？
我的大脑飞快转动了一下，说，邓老师。
之所以说到邓老师，归因于之前在车上我问了Karlan一句羊八井观测站属于哪个单位，Karlan答国台。来西藏之前买设备赠送的当月的《天文爱好者》又恰好有邓老师在德令哈观测站拍摄的带地景的银河拱桥（之所以记住这张照片是因为恰好我们要去德令哈，而且那张照片居然是努比亚手机拍的！），而在德令哈观测站我们得知，那个地景上的三个光学望远镜，正是属于国台，正是邓老师在负责。不过邓老师应该并不负责羊八井的射电镜。
果然小哥的脸色大为缓和，冲我们露出非常阳光的一笑，牙齿非常白。他问我们，你们是要参观亚毫米波？
我赶紧出门去把还在外面被狗欺负的Karlan拉了进来。三个人一起被小哥领着，上到二楼。
这就是KOSMA亚毫米波射电望远镜啊。我和Karlan都是第一次看到，不由都失去语言，只会仰着头看着它漂亮的镜面流口水。
                
                
                
                
大山对此并不了解，却有孩童一样的好奇心，指着电机问这问那。他以为我们跋山涉水找的天文台，内中都有大炮一样的望远镜，在里面能看到很多fancy的东西，有点小失望，我们为他解释，射电望远镜，用来看人眼看不到的东西，然后经过计算机处理，转化成人类看得见的图像。
那是光学镜，小哥介绍道，你们刚才在外面看到的其他几个球，都是光学镜，有台湾的，有兴隆的，还有个香港商人的。后来Karlan还说，刚才绕到背后，看见还没挖好的深井，估计是用来探测中微子。
你们现在有在观测吗？Karlan问小哥。
小哥摇头道，前段时间有观测，来了些人，设置好之后就回去了。倒是其他几个镜子，因为是光学镜，可以远程操纵，所以往往是，一年来个一两次设置调整一下，其余时间都在远程。
聊了一会又聊回到亚毫米波。这个观测站是中德合作建立的，镜子是老镜子，在老家阿尔卑斯山上工作了几十年，被迁到此地，14年在新家西藏重新开始了观测任务，而此刻镜身仍旧保留着安装调试镜面角度时用的电机。
大山啧啧叹息，为啥人家三十年前的技术，咱都赶不上？
我问小哥怎么称呼，小哥说，就叫我小黄吧。观测研究员小黄见我们问的问题不像是来胡闹的，形容开朗许多，话也多了。大概也因为此地多年就两个小哥在值班室里对着电暖气烤火，颇为寂寞，他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这个宝贝大镜子和他的工作。
射电望远镜对天气要求不高，但亚毫米波射电望远镜对大气中水汽敏感，因为水分子会对亚毫米波的接受造成干扰。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大镜子建立在西藏羊八井这种孤独的地方的原因。
我们从观测站里出来，黑白花狗看见小黄，亲热地扑上去，看到旁边的我，又缩在小黄腿后，记恨地看着我，我唤它它把头别过去不理我。
我和小黄说，之前狗叫了很久也没人出来，还以为里面没人呢。
小黄笑道，它很烦的，我们以为又是村子里的狗出来惹他。顿了顿又说，他的后腿被别的狗咬伤了，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仔细一看，可不是，后腿有点肿。我心生愧疚，问小黄，他叫啥名字？
小黄说，叫小白。
我说，小白，小白。
                
                
羊八井宇宙射线观测站站长——小白，依旧不理我，它坐下来，坐在观测站门口，对着太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今天天气极好，背后的启孜峰，也面目和善，轻轻拥着这个小小的孤独的观测站。
此次高原之行，以天文台始，以天文台终，所幸都执着地叩开了大门，得见想见。回到拉萨已是傍晚，大山带我们钻进拉萨最深的小巷子，找到最地道的藏餐馆子。三人饱饱喝了两大壶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都舒服地瘫坐在座位上，不愿动了。
这是一家典型的院落式藏餐馆，一楼天井里养着水莲，布帘上绣着传统藏族纹样。小妹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唱着藏歌。我们说着闲话，青稞饭端上来，香气扑鼻，中午大家在去羊八井的路上，没有吃饭，现在都饿了。
这是在西藏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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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友邻问我要向导大山的联系方式。征求大山本人同意后把他微信号放这儿了：mountain8557
说蛐蛐介绍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