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劳伦斯的雨水
2016英仙。摄影:Hower的移动城堡(就是纪昊啦) |
文/遲訥
上海刚刚醒来的时候我回到上海,首如飞蓬,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太阳一出来我就蒸腾起汗臭。身边一位小哥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死老鼠。我知道我胳膊上腿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红色包块,看上去一定像得了梅毒。这些都是东滩蚊子的杰作,是每年一次的英仙座流星雨,圣劳伦斯的馈赠。
英仙座流星雨峰值在天主教圣徒日8月10日附近,传说圣徒日是为了纪念殉难的圣徒劳伦斯,于是英仙座流星雨又被称作圣劳伦斯的泪水。英仙座流星雨是北半球天文爱好者的盛会,因为它大。它是全年流量最大的流星雨,ZHR(Zenithal Hourly Rate,每小时天顶流星数量)可以高达每小时200颗以上,是当之无愧的流星雨之王。我们爱它的简单粗暴。
对于天文爱好者来说每年的英仙是不可错过的盛会,和象限仪座、双子座并称为全年三大流星雨,只有它绽放在有着最绮丽银河的夏季,时不时拖着尾迹的流星划过视野,像夏日里的一杯冰可乐,令人悠悠漾起一声满足的叹息。
只要天气好、月相好,英仙是值得跋山涉水去看的,譬如12年的时候我们半夜踩着毒蛇爬上了大洋山的山顶,后半夜雾气散去后看到了月掩金星和英仙。但大部分时候,我们还是选择距离最近最机动灵活的崇明,我们又爱又恨的崇明。
今年英仙快来的时候群里并没有很躁动。一周前大家才陆陆续续地开始刷晴天钟和Meteoblue,中国东部的几个观测点,天气情况都不怎么样,连北京都挂了,这让我们这些平时饱受雨水侵袭的江浙沪的天文爱好者,有种阴测测的幸灾乐祸。最后还有希望的,居然就剩下崇明。
英仙座的面子是很大的,群里国内的小伙伴们几乎都出山了。连正在规培的侯医桑都欣然前来,常年躲在实验室里研究机器触手的乔爷也出动,除了刚从美国出差回来的陈家俊。美国西部干燥的气候和完美的自然条件让他半个月都沐浴在星辉之下,再加上回来要倒时差,他残忍地拒绝了我们恳请他出山做老司机的请求。
出发前几天又收到预报,本年英仙可能遇到1079年的古老颗粒团,ZHR可能达到500颗以上。只是极大时可能在欧洲,中国时间正好在12号天亮以后。即便如此,到13号晚上还是可以捡些漏的。就算等不到500,数量也不会低于往年。
我是天文爱好者中,比较乐观和超脱的一类——几个天气模型一起刷,永远选择相信最晴的一个。赶到观测点,如果真的一颗星子都看不到,就去吃当地好吃的,也就不觉得是白来一趟了。事实上这种好心态一般也不会有坏运气。在厦门等日环食,所有人都看着云图抓狂的时候,我吃了三打烤生蚝,最后也安然等到日环食,长云做伴,天然巴德膜,美不胜收;去明安图,隔着天气预报都能想象夏季内蒙高原上电闪雷鸣的景象,我抱着去吃肉的心态悠然前往,竟然意外拍到一半星空一半闪电的奇景。
好消息是欧洲和美国的报告来看,似乎他们都错过了极大,东亚还有希望。天气预报动动荡荡,时阴时晴,到周四中午,看天气有七分笃定,我们才定下三辆车。我们几个常年一起的小伙伴里,又多了几个医生,侯医桑和鲍勃带了几个老早就想看流星雨的医生朋友,一共14人,租3辆车,4个司机轮换开。
周五文山会海,英国总部的大妈我严重怀疑她来自伦敦戏剧学院,表情和姿势都在演舞台剧,面对一会议室的亚洲冷漠脸,她无师自通地领会我中华儒家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像一只油煎的虾对着死鱼跳舞。我面对窗户坐着,正好可以透过她浮夸的表演看外面的云。那些云什么时候散去?天气预报说中午有雨,是不是雨下完云就没有了?如果雨拖到晚上才下怎么办?窗外的云缓缓滚动,像草原上的羊群。我的心已经飞往英仙。
一激动我就容易丢三落四,出发前我犯了个严重错误,钥匙落在办公室。回去拿时间肯定不够的,这意味着除了相机丢在家里之外,我得穿着白天穿的无袖低胸短裙到崇明。这对东滩的蚊子来说,的确是个好消息。在崇明看了几年的英仙,我们对夏天东滩的蚊子早有领教。尤其是日出那一刻,你可以感受到温度一升起来,整个湿地的蚊子的轰鸣,腿上胳膊上一阵刺痒,手一拍一搓,就是一团蚊子球。在浦东等其他人的辰光里我在万宁耗费100元巨资购入了海量驱蚊设备:驱蚊水一瓶,驱蚊贴一盒,驱蚊手环两对。
三辆车各自接了人出发去往崇明,出了G40收费站在陈海公路上会合,我坐在第一辆车副驾做人肉导航,后面两辆车跟车。司机是刘思壮,只在美国开过车,他带领我们跟在一辆不修边幅的大卡车后面走了半天,被我们教育了一顿,一脚油门开过。陈海公路一路向东,开上东滩大道。窗外风连云动,有星露出,极畅快。刚开过一条路口,司机刘思壮突然右转开上一条小路停下,对我们说,右脚抽筋,下来抻一下。后面两辆车毫不知情地呼呼开过,开到下一个路口才发现我们不见了,我们发微信共享地址告诉他们我们司机熄火了需要重启一下。三辆车重新又开上东滩大道,路上灯火通明,却鲜有车辆。我们纷纷谴责这种不节能环保的路灯。群里陈家俊倒时差似乎醒了,问我们怎么样,他在宝山看到很多云,似乎情况不太好。我们决定无视,我在群里说,后面两辆车注意,陈家俊说话的时候大家不要睬他。被大家唾弃的陈家俊只好又回去睡觉。
东滩大道开到团旺路,看到一块“东滩长者社区”的牌子,就要左转了,等红灯的间隙,车上交大帮开始对着牌子拍照留念,复旦帮表示支持。团旺路开到长江路,开过观海路,又嘻嘻哈哈对着路名笑了半天,就开到了大堤上,看到“大堤维修擅入者后果自负”的牌子,径直开过去,就到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大堤前的一块空地上停满了车子和帐篷,都是来看流星雨的天文爱好者。车停好后,我手忙脚乱地戴上驱蚊手环,脚上也套了一对,然后在胳膊上胸口上腿上啪啪啪贴了几个驱蚊贴,最后用驱蚊水全身上下喷了一遍,才敢下车。这一套驱蚊设备里面都有香茅提取物,我整个人闻起来像一道东南亚菜。蚊子噼里啪啦地撞过来,沈越贡献出她白天在医院里穿的白大褂,我赶紧裹在腰上遮住腿。大家都仰头看天。云已经散去,银河清晰,木星和土星徘徊在天蝎的头部,和心宿二一起,三星闪耀。大三角在头顶,北落师门在南,仙后在北,辐射点英仙座尚未升起。啊,熟悉的夏季星空。
这里看流星雨的人太多,显然不是我们要扎下三脚架的地方,我挥手道,我带你们去好地方!说完拔脚就走,其实是蚊子已经开始攻击我我必须赶紧动起来。第一次来东滩的纪昊憧憬地跟着我走了。我走路速度快,不一会后面的人就没影了,我和纪昊继续沿着大堤往北走。月亮在西边地平线上方的云层里穿行,月光照在大堤下面的芦苇荡上,身后幢幢的人影和灯光已经远去,安宁无可名状。我和纪昊在黄澄澄的月光中疾走,肤上有微风,虽然热,但也是极好的夜晚。
东滩湿地公园门口的大石头是往年我们驻扎的地方,我们走了二十多分钟走到那里。现在已经有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当地村民,不能进去,值班室亮着灯,小哥在里面看不到外面,只要我们不亮灯。我和纪昊在黑暗处溜过禁止行人通行的牌子,就到了我曾经很多个夜晚蹲守在里面的湿地公园门口。我向纪昊无声地招招手,带他轻车熟路地翻过已经开始生锈的闸机。
木栈上结满巨大坚硬的蛛网,每走两步就被缠裹,我不忌惮虫类,习以为常,但纪昊同学已毛骨悚然,往深处再走几步打死他也不肯了。如我所说,芦苇荡深处景色极好,芦苇长及腰,河水在脚下流过。上一次深入进去还是三年多以前,禽流感之后湿地公园就安排了人日夜值守,我们再没能回到那个水鸟咕咕响的夜晚,直到今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我脑海里想到的全是曾经的英仙的双子的夜晚,闷热的寒冷的夜晚,几个少年走在仄仄作响的木栈上,讲着刘慈欣的小说,头顶上不断有流星义无反顾冲向地球炸裂出焰火,周围的水面上反射着星光。我常常在静安寺的高楼追想这些夜晚,那些夜晚,不可多得的夜晚,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少年,云朵一样洁白的少年。
我们打电话叫后面的人把车直接开进来。东滩虽然人多,但好地方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后面的人如愿跟上,等待的过程中我和纪昊已经看到了不少流星,来自辐射点,横贯银河,拖着长长的余迹消失在夜空中。我和纪昊仰着头满足地看着痴痴傻笑,这是夏天最好的时光。英仙和西瓜、空调、wifi一样,都是夏天的标签。
三辆车十几个人不被发现是很难的,传达室小哥最终发现了我们并勒令我们出去,我软语和小哥请求,最终小哥心软,答应我们灭了车灯停在入口处,皆大欢喜。有人带了超大的防潮垫,大家欢呼起来,躺上去,吃了一片火腿,喝了一大口矿泉水,看着满头的星光,满足地叹了口气,说,这才是看流星雨的正确姿势啊!黑暗中蚊蚋声中有人缓缓念道,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这是看流星雨的正确姿势,但不是在东滩这种地方的正确姿势,蚊子偏爱在海拔低的地方下嘴,很快几个人就嗷嗷叫着跳起来,一边拍一边说要被蚊子抬走了。我们一边抖动四肢一边抬头看天,像触电一样,姿势非常诡异。东滩的蚊子的凶残我是经历过不止一次的,也有所准备,我装备着巨款购进的驱蚊设备,几十块一小瓶的驱蚊水毫不心疼地喷了全身,此刻我就是个会呼吸的人民币,然而没有卵用,香茅味道的驱蚊水对于蚊子来说无非是今晚的伙食改成东南亚菜罢了。蚊子毫无忌惮地撞在我身上,很快我的腿上胳膊上就开始痒起来。同行中有人一边嘶嘶抽着凉气一边拍蚊子一边说,你们说,东滩的蚊子会不会觉得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过年,一大群傻逼过来送给他们做自助餐。蚊子多且蠢,为了吃不管不顾,一拍一个准,奈何拍不完。鲍勃在路边蹲着架相机,突然跳起来啊啊叫得很销魂,原来一只蚊子进入他衬衫顺着他脊梁骨钻上去了。沈越穿着裤子,也被蚊子透过裤子咬了几个包,挠也挠不到。
当晚流星数量约等于蚊子在我们身上咬的包的总和。不要笑,我是认真的。
除了蚊子的侵扰和闷热难当之外,躺在星空之下数流星的感觉,还是很好的。本年的英仙不算少,只是受到观测条件的限制,ZHR不太可能如IMO的预报那样惊人。常常有人问我,流星雨好不好看?看流星雨是不是很浪漫?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真正的流星雨和现代都市人的想象比起来,要逊色太多。我记得13年的英仙座流星雨,因为和七夕节正好撞在一起,被媒体放大,无数人蜂拥到郊区看流星雨,小贩在路边兜售指星笔,当晚车灯和指星笔的激光几乎毁了整片天空。然而人们真的如愿以偿看到他们心目中的“星陨如雨”了吗?我们在东滩同一片地上观测的时候,来了一个陌生的天文爱好者,带着他的女朋友加入我们。女朋友不断问我们,什么时候极大?我们说,要到两三点了。她等得不耐,问我们,到极大的时候,流星数会比现在多多少?我们面面相觑,诚实地说,和现在差不了多少。她非常失望,每隔十分钟就问他的男友,我们走吧?
至于浪漫,那就更远了,热得满头大汗还必须得穿长袖长裤,不停地和蚊子作斗争,还要腾出手来拍照,熬到早晨满脸倦容,顶着一双熊猫眼和满身的蚊子包回去,太阳一晒就开始发臭,你已经想不出任何和浪漫有关的词,只想回去洗个澡倒头就睡。
人们对于流星雨的真实面貌的兴趣,永远抵不过和想象相比之下的失望,和东滩蚊子的侵扰,以及熬夜的疲倦。到夜里两三点,随车一起来的几个朋友就都陆陆续续钻进车里,开了空调睡觉了。最后还剩下几个人站在外面,互相看了看,都是观星微信群里的小伙伴了,我说,“现在还留守的都是群内的了啊。”大家都笑了,接着我的话说,偶发的都在车里睡觉了。(群内在天文学指的是来自辐射点、属于该流星雨族群的流星,和群外相对的是偶发流星。在流星雨季节,可以根据方向判断一枚流星属于群内还是偶发。)
这双关语非常偏涩,只有我们几个平常一起出去看星星的人能够懂并且会心一笑。我感到一阵轻松和适意。这种不孤独的感觉,是我一直以来喜爱看星星的原因,也是甘愿被蚊子咬成猪头的动力。最早几个复旦交大的小伙伴一起出去看星星,变成了现在的一个小小的私密的群,少年们天南海北,但只要聚到一起,就默契地背起包,来到星空下面。和他们说话是开心的,他们是永远的少年,谈论星星,和各种奇怪的东西,我得以暂时摆脱纷扰和杂芜,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堤坝上,和他们一起仰头,等待下一颗流星。
其实除了2001年夏天那次狮子座流星雨爆发,我也没有看到过ZHR超过100颗的流星。12年大洋山看月掩金星和英仙那次我还在山上睡着了——我是个到点就犯困要睡觉,叫都叫不醒的人,何况还爬了一夜的山。但我还是那么喜欢看流星雨,喜欢看英仙,喜欢背着包,和朋友们一起出去。
后半夜的流星数量远远少于前半夜,峰值已经过去,我们开始玩猜星等的游戏。一个人用指星笔打一颗不著名的星,大家猜星等,猜到小数点后两位,然后查手机星图公布答案。这种无聊的游戏换到白天早就玩睡着了,但是在三点多黎明前一小时的黑夜,大家居然乐此不彼,把天顶的几个星座打了个遍。再往后猎户缓缓升上来,先是右胳膊和右腿,然后是三颗腰带和裤裆,最后是左胳膊和左腿。大家又开始玩记星星和星座的西文名。再后来,在急诊科轮岗的侯医桑和刚从宛平南路见习回来的沈越开始给我们讲各种奇葩的病例。大家听得非常起劲并且热烈讨论,不知东方之既白。
天亮之前我对大家说,准备上车吧,天亮后温度升起来,蚊子会失去理智。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说完我就拔腿冲上了车,过了一会看见其他几个人在空中胡乱挥舞着胳膊逃了过来,我在车里一边不停挠着腿上的蚊子包,一边忍不住笑了。
车驶离东滩,这块美丽的湿地好像知道我们要走了,如释重负的聚集起云,很快天空就被遮盖,不一会雨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挡风玻璃上。雨刮开始工作,车内一片疲惫的宁静。
雨停得和来得一样快,车开上高速的时候开始放晴,太阳刚好升起在云里,露出粉红色妖冶的一角,映照周围堆叠的层云,壮丽奇谲。车在粉红色的朝霞中一路开上长江大桥,桥对岸重峦叠嶂,波谲云诡,水天一色,桥好像就通往那个世界,一时间忘记自己在哪里,又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哪里,感动得快要哭了。
长江大桥。摄影:站长蛐 with 她的爪机 |
圣劳伦斯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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