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试发表)

作者:
顾湘
作品:
大王带我去广州 (其他 创作) 第11章 共11章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里只有黄师宓、母亲和自己,也许是大家都到寨北寮屋参加宴会的那天,也许只是普通的一天——别的小孩都没有他这么坐得住,午后,侬族人陷入了躲避炎热的昏睡中,只有他们三个人醒着,然而明明很清凉。小时候的日子是很长的,太阳在天空中停留得很久,到处都有空隙安置各种回忆。   侬智高清晰地记得棋子嗒嗒嗒的声音,过了中午要下一阵雨,雨不大,没有声响,香茅和柚子花的气味被打湿以后就从石阶爬进屋子。如果他们一起回忆,黄师宓可以作证,当雨过天晴,她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走往外走——外头忽然有了很多孩童在游戏,俊美的少年智光投掷标枪赢来欢呼喝彩——她一边卸下扮仙女的右边衣衫,露出一只小巧浑圆的乳房和一条结实健壮的臂膀(前一刻她还苗条婀娜,宛若魔术),坦然得没一点不自在,从智光手里拿过标枪朝远处指了指,低喝了一声发力掷出标枪,来到露台的黄师宓有如心随她的髋腰肩蓦地绞拧起来,然后像那颗悬在半空的芭蕉花一样被刺穿炸裂,在她的美丽强健面前他晕眩又惭愧,有种不胜酒力的感觉。他听见她对围着她、好奇地拉扯她身上的帔帛的姑娘和孩子们说那是一位替人用针治病的仙女,而她正在向她学习。僚人装扮成虎,以期获得虎的力量,僚人装扮成仙女,人们就愿意相信她有仙术。   更多人记得黄师宓在露天大厅教书,沦、侬智高和他的二十几个兄弟姐妹以及小姑姑存玉席地而坐,头顶上扯着挡雨的帐幔,把龙师火帝鸟官人皇迎入他们他们的母神、父神和自然界繁多众神之间,天、云和雷从同一个字里区分了出来,二十四年以后随着他们死去、逃散,又重新消溶在一片混沌之中。“为什么书里写了以鸟为图腾的部落,却没写我们?”侬智光问。黄师宓说:“胜利者选择和删改记忆”。   学堂会在大雨降临和侬存福凯旋时解散,他们让位于庆祝和迎接敌人亡灵的仪式,小孩们把纸笔塞进围腰,盘桓在胜利者和他们带回的头颅旁,人们将那些头颅插在木杆上,唱着歌往它们嘴里塞糍糕、灌美酒,殷勤地请它们在本地住下,在此之后头颅被栽种进水边的土地,来日它们将诞生为广渊的婴儿、兴旺这里的人丁。仇敌的部落也是如此相待。此时在此,彼时在彼,今日为仇慝,来日作骨肉,僚人们的死斗犹如一场游戏,是以被看作轻生好死。   黄师宓就在沾着发黑血迹的木杆旁讲“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心感异样,苍蝇循血味而来,盘绕在杆端,和他的头一般高,不时毛茸茸地撞在他脸上,他平静地驱赶它们,不表现出厌恶,“我们是‘戎羌’吗?”智高问。黄师宓不喜欢居高临下地对待别人,思量措词时不知怎么想起晋人傅玄有诗:“兰茞出荒野,万里升紫庭。茨草秽堂阶,扫截不得生”,就说出了口。小孩子们问是什么意思,他又觉得这样说也不合适,就简单说:“无论在什么地方,仁慈慷慨的强者会赢得爱戴、受人追随”,继而想到嵇康《代秋胡歌诗》:“受道王母,遂升紫庭”,“紫庭”也可以说成是神仙的宫阙,而不是他首先想到的帝王朝廷,那样一来就没什么关系了,他干脆接着说了一番人在荒无人迹的僻境可能磨炼出超凡的心性之类的道理,暂时绕开了“臣伏戎羌”的话题。   上课由沦翻译,有时黄师宓说一句话,她说了很长一段,偶尔反过来,黄师宓说了许多,她只用了几个字,有时小孩提问,她也不转述给黄师宓,直接回答了,他们说话有一种遥远而揶揄的韵律,说汉话时也带着那个韵律。广渊的小孩原本就会说一点汉话,两个月以后,黄师宓渐渐能够听懂一些他们的话,而侬智高已经可以跟他用汉话交谈了。   汉字学得好,不会受到太多赞赏。强健的体魄和勇敢的心才最为僚人看重,而智慧就是好的勇敢,只有能帮助人作出正确判断的知识和经验才是有益的,心被迷惑的人才会迟疑,头脑灵活的人假使怯懦,则可能变成奸猾之徒。六岁的侬智高敢从很高的陡峭崖岸跳下河,敢在夜里独自走进树林深处,然而在一次游戏性质的比武中,更年幼矮小的侬智德大喝一声由下坡一头撞向智高,智高一愣,差点被扑倒,侬存福看在眼里,忽然有点哀怜和不喜欢这个小孩,因为他怯懦,他想:是不是跟宋朝的书生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   侬存福从来也没有真心希望他的孩子们学习太多宋人的东西。他听黄师宓教他们古乐府《江南曲》来认识东四方时,就想,东南西北,还是在据说大片大片地方整个一马平川、坦荡无垠的宋国里实用吧,对并不仅仅生活在一个平面僚人来说却过于简单无用、值得讥笑了,僚人的世界层层叠,错落迂回,曲径秘道密布,悖谬丛生,上天入地,他们在通天树端、地底暗河、山的顶、脊、腰、脚、腹活动,一个目之所及的地方,就是怎么样也无法直接走向它,譬如中间隔着箭也射不到对面的宽阔深渊,因而要背转身去往离开它的方向走,往上走,往下走,以期最后能绕到那里,却可能在离它越来越远的路上迷路、送命、遗失对它的记念,死去、腐烂,滋养使迷宫生长,变成它的一部分。北方的宋人依据日出日落规定了简明的四方,可是他们知道有一日之内日出三次的地方吗?知道树木和瘴气是如何吞蔽光线使得昼夜不分的吗?那些只有在春天河水一日一夜暴涨六七丈时的那几天才能到达的绝壁,和跟紧秋末的黄麂才能进入的果园呢?就连这个老师不看上去像个废物吗?有什么用处?他也确实感到,在另一个世界里另有一套他不了解的规则,因而黄师宓也是他的观察对象。其实他更在意的是,想通过一个宋人的眼睛来鉴证自己的功业。他见到他常常欣喜赞叹,有时又惊奇畏惧,便满足得意。却不知道黄师宓并不是个好代表,宋人不都像他那么随和、开放、乐于接纳、勇于冒险,他也并不擅长那套与社会周旋的本领,在宋的社会里也是无用之人。他们在赌博时,取来镇宅的盛满金沙的大觥,一掷以金一杓为注,黄师宓笑着说:“啊好多金子啊。”眼睛里完全也没有被打动的神色,侬存福感到有一点儿不快,他并不喜欢他这种自然而然的淡然,好像什么都其实不为所动的样子,显得他是个柔弱但无法压倒的人,自己比起他来居然没有什么强势。不过他也有把握,如果自己现在说要杀了他,他还是会害怕的,如果自己动怒,他也会害怕。而且他既不敢杀自己,大概也不会动怒。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个没用的人。他在黄师宓辞行时表现出了让人以为是舍不得、实为不甘心和失落的样子——既然他如此赞赏和喜爱这里的一切,看上去是由衷的,甚至爱慕着沦,那么宋国更吸引他而这里没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黄师宓说,是因为家里人记挂。侬存福不信。后来他问黄师宓:他是很想当是宋国的官吗?那不是你得到过却也放弃了的东西吗?黄师宓给他的回答却是个大胆的建议:既然有大公子那么出色的继承人,那么让二公子去试试看了解宋国读书人的世界好不好呢?   诚然那时智高并不是后辈中最出众的那个,广渊的宠儿是茶夫人所生的长子智光。他像鹿一样优美,像猿猴一样敏捷,有一副明亮的笑容,覆额的断发还没有蓄起,闪闪发光的胸膛上已经挂了许多女子们赠送的绳串,她们看见他的膝盖就心如鹿撞,他也以热情友善的心对她们有求必应,就在他绵厚柔软胜过山苔的披风上。他能独自杀死一头十分警觉的成年山马,他用迅猛补足尚未长成年的体魄,从很高的树上飞扑下来直接刺死它,直到断气一直紧紧搂着它的脖子,和它们将死的、温暖厚实、保护了他不受一点伤的身体紧贴在一起,那是他非常快乐的时刻。他年方十四就参加了侬存福攻打东南面龙州的战斗,在丰水期,船只顺流而下,一天就抵达了龙州,杀死了当地僚人首领,首领之妻继承权力并降服,回程时南拐,逆平尔河而上,进逼七源,对软弱无助的七源州首领而言当即从侬存福手底下保住性命比服从李朝更要紧,立刻降侬。李朝恼怒,但无暇顾及,当时其国内驩州正在叛乱。   那些年大瞿越没有多余的气力理会北面广源势力的扩张,与南方占城国的战争结束仅仅十年,李佛玛作为趁乱自立的前朝权臣之子,突破重重伏兵与杀机继位,成为李朝第二任皇帝,路途并不平坦,从继位初年起至之后近十年里,叛乱四起,不得喘息。而在相同的时间里,宋的西北方,党项人元昊、夏州首领赵德明之子从宋剜下了大片的领土,继承父位,尔后称帝,令狼顾之东的宋人不得不日日系紧勒甲绦。大理国的新国王段素真不满二十岁,正在等着一个神龙雪山狩猎、一场风暴后发现佛的世外乐园的梦。不再受宋国的束缚和笼络,大瞿越轧迫暂缓,广源侬氏犹如被弃身后淤池肥塘的野莲子,转眼间长得丰盛夭秾,成了气候,在这样的空隙里,连首领之子侬智聪野心的小暗火也被畅通无阻的风吹亮了。   智光带着俘虏回来,智高把从黄师宓那里学到的周武王在婆溪遇到姜子牙的故事说给他听,他描述牧野之战:商郊牧野空旷开阔,檀木战车威武堂皇,驾车的四匹赤毛白腹马膘肥体壮,太公望像雄鹰一样飞驰在战场上,始终忠实地卫护着周武王,就像一次盛大的郊猎。他还从来没见过战争,诗歌把它写得很美,他就心向往之。他以为割下的人头都会重新长出灵魂,勇武的父亲和兄长会一直庇佑自己,他以为大家会永远在一起,就连黄师宓也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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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new
2013-01-20 00:54:48 thenew

真好~

icancu
2016-01-12 00:01:51 icancu (落叶松下嘉遯庵)

这章也好,“侬智高清晰地记得棋子嗒嗒嗒的声音,过了中午要下一阵雨,雨不大,没有声响,香茅和柚子花的气味被打湿以后就从石阶爬进屋子”这是你在南宁住过的经验吗?我老家近广西,确实就是这样水汽氤氲的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