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四首

诗歌 创作
凌越 发表于:
《诗建设》第六期
诗四首 我的诗神,请俯下身来 我的诗神,请俯下身来,看看这土地, 看看这土地上挥汗如雨的人们,劳作的人们, 他们太普通,不容易吸引诗神的眷顾。 可是我的诗神,你要懂得低头细察,带着母亲的慈爱。 看看在厨房里做饭的妇女, 她们的脸庞在炉火的照耀下红彤彤,多么健康。 看看在门房里打盹的保安, 夜深了,只有月光还在悄悄注视着他们。 看看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商贩, 他们系着围裙,被活泼的鲫鱼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袖口, 你不觉得他们认真的模样,寄托着他们对于生活的热望? 我的诗神,再把头扭向操场: 一群学生在打篮球,他们跳跃着,奋力争抢, 几个孩子手牵手在水泥地上练习单排滑轮, 角落里一个老人面壁在做气功,神态安详, 女学生在塑胶跑道上奔跑, 她们修长的双腿还不足以引起你的艳羡? 流浪猫在马口铁皮屋顶上冻得瑟缩, 饥饿的婴儿在摇篮里哭闹, 我的诗神,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鬓发斑白的学者已经在台灯下写了一个通宵? 你看见农民工一家就着昏暗的灯光在打火锅吗? 你看见老妇人戴着老花眼镜在给孙儿缝补衣服吗? 我的诗神,只要低下头颅,你都会看得到。 我的诗神,或者就在随便一个地方俯下身来, 你会看见热情的泥土,带着地衣和蕨类植物渴求的目光, 在方寸之间,泥土也自有它谦逊而卑微的梦想, 你低下头,捧起一把泥土,你会闻见它的芳香, 你仔细盯着它看,你会发现它们在和阳光欢快地舞蹈, 它们袅娜的身姿只有待你静下心来,你才能看到; 你也会看见蚂蚁或者蟑螂从上面爬过, 你不会觉得瘆人,因为你会发现生命总是美丽的, 生命给这个世界带来幻影,并给泥土的静谧注入神秘。 我的诗神,请暂时抛开你的美声唱法, 给失眠的人们哼一支催眠曲。 我的诗神,请暂时把你朝思暮想的永恒放下, 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短暂的生命需要你的照料。 我的诗神,请暂时脱下你朝霞的制服, 你会发现眼前粗糙的槐树皮也可以御寒, 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 我的诗神,请向下看,你将不再孤单, 那么多人也在眼巴巴看着你,他们期待你的注视已经太久太久。 秋瑾出走 我能去哪里?一个小脚女人。 哦,奇迹中的奇迹——这样的赞赏未免轻浮。 男人的装束掩饰娇柔的身躯, 我的步履颤巍巍,负载着模糊的决心。 中秋夜凄惨的月光照临泰顺客栈的窗帷。 赏月的人,你们的快乐是否真实? 你们仰起的头颅可曾为女人低垂过? 身边的黑暗如此浓重, 满月的清辉凸显了它的哀伤。 我能去哪里?可是我要离开。 男人在妓院里左拥右抱,而女人在啜泣, 如果这就是爱情,我诅咒它。 家庭的阴影深陷在时代的子夜, 我从黑暗走到黑暗,但道路在哪里? 我的一生短促恍如诗篇的旋律, 我的一生镌刻在陈天华怒视大海的目光里。 男人都是水的囚徒吗? 他们遭水囚禁,他们在柔波里沉沦, 不再能领受我如火的眼眸。 我的一生只剩下屈辱和泪水, 我替代纯洁的爱情受苦。 我能去哪里? 如果女人为金钱的风筝线所牵引, 如果国度和男人一样堕落为孱弱的帮凶。 可是我要离开,我的小脚测算立锥之地。 我变卖嫁妆和细软, 我要远渡东洋,那里尚有干净的中国男人, 那里男人的声音有如曙光, 或许可以慰藉我将要枯死的心田。 我能去哪里?我能在哪里?我如何停留? 如果爱情是我的全部,我已经死去。 我能去哪里?我的行尸走肉, 我只看到刀的寒光——迎上去。 不是勇气,是绝望驱使我迎上去。 我的绝望来自性别的深渊,来自穷人的凶残; 我的绝望来自幸福的童年,来自珠光宝气的祝福。 时间,请为我停留, 请把我带到屈子吟咏《离骚》的江边, 请把我带到辛弃疾慷慨点兵的沙场。 我能去哪里?爱情和革命如果都虚无, 我只能溯时间之河而上。 我匹配流逝,我的归宿是爱和勇气长存之地。 我能去哪里?一个小脚女人。 从府山山麓到西泠桥畔, 请给我一座安静的坟茔,结束我的出走。 我不需要市民的敬仰, 我只愿拥抱勇士的尸骸,在大地冷寂的傲慢中。 请不要给我建造纪念碑, 我走得太远,在时间迅疾的脚步里 它笨拙的基座无法追赶。 我不需要奇迹,让我简单地走远, 我颤巍巍的小脚有如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哦,男人和凶手,那是你们创造的奇迹。 雨丝纺织着记忆的纹理 雨丝纺织着记忆的纹理, 我们相拥的形象也被织入这古城的群像。 雨水的闪光是你的耳饰, 而在窗棂之外,雨声回答着你的呓语。 瓦楞上的草,窥探着女英雄的卧室。 凄惶的纪念碑追忆着故人。 在游客散尽的事迹陈列室里, 我们的嘴唇碰触在恒久的时光里。 泥土的芳香让人沉醉, 乌篷船载着鲁迅和闰土在桥下划过。 恍恍惚惚——黏稠的情愫 在江南雨季的砚台里也休想化开。 勇敢的女人,聪慧的男人——多漂亮的城市徽章。 拥抱吧,用亲吻将他们锻造在一起。 环山路上法国梧桐的浓荫将我们覆盖, 午夜,我们借助彼此的身体生起爱情的火。 开往辛亥年的火车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 我在大地上粗野地漫游, 我代替疯狂扭动的百万条舌头在低吼。 我运载着士兵、商贾和官吏, 我把历史引入动荡和血腥的窄轨。 我在张灯结彩的正阳门车站目睹刺杀的爆炸, 我看见瘦小的官员倒伏在检票处旁的铁椅子上。 我打着响鼻,呼啸而来, 我是这大地的伤痕和疼痛。 我惊动了这埋葬尸骨之地的泥土, 我惊动了在夜间广大而凄凉的气氛里瑟缩的小镇。 我轰鸣着冲向繁星闪烁的黑夜,不真实的黑夜, 我在伴奏,而火车司机们在高声朗诵着《离骚》: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我是大地上永恒的桥梁, 我连接过去和现在, 我连接老迈的帝国和婴儿般孱弱的共和国。 我走到哪里,我的力量便嫁接到哪里, 山民、女人、拘谨的市民、吸食鸦片的瘾君子, 请跟我一起大胆吼叫,跟我一起放肆奔跑, 如雨的汗液将把你们洗浴为新人。 跑吧、跳吧,请追赶我铮亮的车轮。 ——我培养积极的抗争。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 我在咨议局热烈的争论中穿行, 我在死亡虚幻的激情中穿行。 我看见一张张麻木的被蹂躏过的脸庞, 我看见革命党人在呐喊,但听不见声音, 我看见总督府门前人民被排枪击毙,尸体累累。 我继续在上天的滂沱泪雨中穿行, 道路多么遥远而艰辛啊, 我是一个新手,但我有鲁莽的决不妥协的气质。 贫瘠而残酷的土地, 我将在你衣不蔽体的胸膛上流浪, 无论你是谁,请和我一起流浪, 大地永不疲倦,发亮的活塞永不疲倦, 矮墩墩的烟囱里冒出短促的烟。 携带着被压抑的力量和被戕害的美, 我们一起上路,树木为我们鼓掌, 荒野为我们铺下整洁的床单。 我们在昏睡中依然前行, 日月牵引着我——谁能阻挡秒针温柔的旋转?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 我带着你从第一道曙光里醒来, 我热爱你懵懂的表情里隐藏的热烈, 我和你同样来自大地,在大地上工作、磨练。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我也是那个勇敢的人, 请拉响尖锐的汽笛—— 请和我一起呜咽、低吼和咆哮, 尽管悲伤,请和我一起找寻没有杀戮和谎言的国度。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我是道路,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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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2-11-18 12:2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