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日本情色的原理主义

（载2012年11月《文景》）
日本情色史上的一件大事
日本说起来是个情色大国，但是一直到1990年为止，日本公开出版的写真集里是不能刊有露毛写真的。如果谁有违犯的话，就定性为猥亵物，按照刑法第175条处罚：判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250万日元以下的罚金。
好。既然法律规定不能直接露毛，那出版商就动脑筋策划间接露毛。怎么个间接呢？如让模特穿着很薄很紧的内裤，透泄春光。或者穿戴湿濡的白色比基尼，直奔主题。然后将写真集放进封口的塑料袋里卖给读者。
但就在1991年，日本情色史上发生了一件最为震撼的事件。
这年的2月，写真界的大腕筱山纪信以性感女演员樋口可南子为模特，出版了写真集Water Fruit。出版方是朝日出版社。整本写真集黑白质感，影调丰富。从宽衣解带、轻褪罗衫，到浴池与床上的各种不俗的表现，完全将樋口纯真与欲望之间的情愫展露无遗。然而最为亮眼的就是在写真集里，堂堂地露出了令人联想无边春色的阴毛。
难道这就是东洋魔女在镜头面前的“卡哇伊”？
难道这就是情色人欲在胶卷上的终极之美？
或者干脆说这就是女人在男人面前的被脱去，被窥视，被羞辱，被强暴？
只能见仁见智了。不过，当时的日本人都这样想，这本挑战尺度的写真集肯定要被取缔，趁警察还没动手之前赶快购买收藏。所以尽管价格不菲，但十分畅销。不到两个月已经是第六次印刷。然而料想中的警察取缔之事，竟然没有发生。这是为什么呢？
可以想象的理由当然很多。如写真家是大师级的；如模特属一流的；如出版社是从不出猥亵杂志的正经出版社等。日本警察好像没有勇气取缔。或许他们也不得不叹服于这翻转于黑白之间的大胆裸露？或许他们也从鲜活的肉体之芬芳嗅觉到了艺术的玫瑰香？不得而知。
  
警察没有反应，是否就是默认的信号？
颠覆了一种审美倾向
就在同一年的秋天，筱山纪信的镜头焦距又对准了当时顶级偶像宫泽理惠。全裸写真集Santa Fe又在朝日出版社出版了。这回是彩色版。除了上半身秀色可餐之外，下半身秘丘周边的茂密更显楚楚动人。
显然，曝光于筱山胶片上的青春玉体，颠覆了一种审美倾向，一种裸体引发男性性幻想的陈腐的审美倾向。显然，筱山与宫泽都在玩弄一种情调，一种日本文化才特有的春眠情调——在自然风光里逍遥懒散的情调。这种情调源于阳春丽日的悠闲小憩。所以当Santa Fe出版后引发了轰动效应。发行量超过150万册。这个数字至今还是日本写真集销售量的最高纪录。
睁眼看事端的大小出版社，看到警察并没有动手，全裸写真集便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露毛写真事实上被解禁了。为什么解禁？是谁解禁的？警视厅总监？警察厅长官？国家公安委员会？还是政府内阁？不得而知。有法律专家出来打圆场：法律依然有效，只是猥亵的判断基准变化了。但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告示或训令等纸面的东西。如果这样就算解禁的话，那以前为露毛而受处罚的人又会怎么想？
露毛写真真的解禁了吗？好像又不是。1992年，日本又发生了罗伯特•梅普尔索普写真集税关检查违宪诉讼案。这在日本情色史上也是轰动一时的事件。
侵犯了东方式神秘的优雅？
梅普尔索普是美国著名的写真家。他1986年被诊断出艾滋病，1989年3月死去。1992年夏天，由美国的拉达木屋出版了他的写真集Robert Mappiethorpe。这家出版社相当于日本的辞书出版社，属正经且一流的出版社。当时有一位在波士顿市内居住的日本人购买后，便将这本写真集和其他书籍用国际宅配便寄往日本。但日本海关以暴露男性性器和阴毛为由，判其为猥亵物，禁止入关。
于是，这位发送人向东京税关长和大藏大臣提出异议。但都被驳回。第二年，即1993年他向东京地方裁判所提诉。结果二审中都败诉。这位发送人还是不服，便向东京最高裁判所提诉。但最高裁判所在1999年2月也驳回了原告的提诉。最高裁判所为一本外国人写真集的色情程度作裁判，这在日本是第一次。而那时的日本露毛写真已经解禁了好多年。连站前小店都能随意买到露毛写真的周刊杂志。但即便这样，日本的最高裁仍然下达保守的裁决，这令日本人看不懂。其逻辑性何在？
其实，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
1994年，东京的一家出版社从美国人那里买回了梅普尔索普写真集的版权，出版了日本版的写真集。日本的国会图书馆也有收藏。但是该出版社社长浅井隆在1999年去美国出差回国时候，还是被成田海关扣留。已经在日本公开出版的出版物，带去美国后再带回来就被堵住。绝对不可思议。这位社长便把日本政府和东京税关长告上法庭。2002年1月，东京地裁一审以“作为艺术书籍已经在国内流通”为由，做出了海关必须取消禁止输入的处分，政府赔偿70万日元的裁决。但是作为被告的日本政府不服气，决定上告。于是，在2003年3月，东京高裁二审以“露骨暴露男性性器，显然属猥亵之物”为由，驳回了一审的裁决。这回轮到原告不服气了。于是案件发落到了最高裁那里。
2008年2月19日，日本最高法院第三小法庭下达了引人注目的终审判决：“这本写真集是梅普尔索普写真艺术的总概观。”这句暧昧之语的言下之意是：这不属刺激性欲的猥亵书籍，即便暴露性器也是艺术。出版社社长浅井隆胜诉。但一场官司前后打了14年也表明，即便是情色文化这么发达的日本，也不想赤裸裸地侵犯“东方式神秘的优雅”这个圣域。即便猥亵也要优雅。
把“物自体”妖魔化
话题再回到露毛的问题上来。下面这段对话出现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
日本警察警告说：露毛的裸体写真集不能出版。
艺术家和出版商问：那么不露毛的全裸写真集可以吗？
日本警察愚蠢地反问：哪有全裸而不露毛的？
艺术家和出版商机智地回答：为还未发育的美少女出全裸写真集，这应该没问题吧。
日本警察愕然无语。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帮人在钻法律的空子。这帮人想把“物自体”妖魔化。
于是出版社开始出版美少女全裸写真。如当时一个叫清冈纯子的女摄影师，就为美少女们拍摄了不少展示下体的写真。而这些美少女的家长们则乐呵呵地从出版社拿稿费。日本警察有力使不上。因为没毛可露，所以这些全裸的少女写真确实没有露毛。因为没有露毛，警察就无权禁止。
之后，日本受世界潮流的影响，对未成年裸体的规则变得严格起来。在1999年订立的“儿童保护法”中，将一切未满18岁的裸体写真与映像列为违法物品。这样来看，当时宫泽理惠拍摄写真集的时候,只有17岁的可能性很大。这是否属于“儿童色情”？出版至今已经有20年了，日本国会还在理论这个问题。2009年6月26日，在众议院法务委员会上，针对当时执政的自民党提出儿童淫秽图像禁止法修正案，民主党议员枝野幸男举出Santa Fe的例子，说当年的宫泽理惠是否属于未成年少女？而社民党保坂展人议员说，如果确实是儿童色情的话，搜寻出来，在一年内全部销毁。对此，法案提出者自民党叶梨康弘议员回答说，没有看过Santa Fe写真集，但当时宫泽理惠确实是18岁以下的话，那么写真集的持有者应该自觉将之毁掉。
时隔这么多年的写真集还被政治家们提及，这引起了日本社会的很大关注。旧书店里本来已经少有人问津，但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价格翻了3倍。宫泽理惠，这位虽然已经是奔四十的女人，依然受到梦呓般的追捧。看来，日本人并不在意儿童色情的问题。他们在意的是如果一幅影像不具备色情意味，就不值得去拍摄。更不值得花钱去买。
人类遮羞布的极品是内裤。而一旦褪去内裤，就能诞生另一个极品——美是朝向所有肉体的乡愁。日本人从宫泽理惠身上体验到了这种乡愁。
官能美：黑暗中的女人
谷崎润一郎，这位说过“美比善多余，与恶一致”的唯美主义文学大师，在1910年发表小说《文身》。描绘文身师清吉“得到了艳丽的美女的肌肤，刺入了自己的灵魂”的故事。好色进入了灵魂，就成了唯美。20年后，他又在《妇人公论》上发表连载长文《恋情与色情》。谷崎写道，女人总是与夜晚相连。可是现代人将夜晚用超过太阳光的炫目的亮度，将女人的裸体一览无遗。但是，古代的夜晚，则总是以一种神秘的暗黑的帷幕，将门户不出的女人肉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
在谷崎看来，女人其实就是隐身于那幽暗无明的夜的深处。她如月华一般清苍，如跫音一般幽微，如草露一般脆弱。她是昏暗的自然界诞生出来的凄艳姣丽的鬼魅之一。
其实，日本男人所好色的并非女人的个性，也不会为某种特定的女性容貌美，肉体美所迷醉。对他们而言，月亮总是同一个月亮，女人也永远是唯一的女人。他们在黑暗之中，细聆低微的款语，饱闻衣袂的清香，抚摸着如缎的秀发，用手感触那如花似水的滑嫩肌肤。所有随着夜晚转明便会消失殆尽，都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女人。《源氏物语》之后的日本女人，她们仅仅作为女人而存在。
《源氏物语》里的末摘花卷，光源氏就在农历八月二十刚过的秋夜，趁着月牙初上之际，与末摘花幽会。由于中间有一扇纸相隔，看不见容貌，但感到这个女子“温雅柔顺，衣香袭人，自有悠闲之气。”便推开纸隔扇，与末摘花云雨一番。因为室内幽暗，对方的容貌始终无法看清。直到过了好长的时间，才在一个大雪天的早晨，末摘花露出庐山真面目：鼻子又高又长，带有红色。脸骨宽得可怕，脸型长得可气。总之是个丑女无疑。
谷崎说，女人的字面含义就是“深闺的佳人”。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是女人的本真。日本男人由于在灯光下一览无遗地欣赏女人的全身裸姿的机会极少，总是在蓝灯的昏黄灯影下，在深闺香阁中，只是用手去触摸爱抚其中的部分，而自然发展到这一结果：日本女人的肌肤，比起西方人的肤色远为敏感，颜色虽然不那般白皙，在某种场合还带有黄色，却反而平添其内涵。这是从《源氏物语》以来的习惯。
日本女人的容颜哪怕再衰老凋零，往日的残香依然残存。但是谷崎润一郎又说，日本的女人一旦放荡奢靡，同时会失去其女人的健康与端庄，血色跟姿色会衰微，沦落为青楼与勾栏均不耻的下贱娼妇。皮肤松弛，脸上是变色的石斑粉与污垢，眼角浮现出疲惫憔悴之色，那是房事过多所带的痕迹。谷崎润一郎晚年发表《钥匙》，描写性无能的主人公故意让自己的妻子与第三者接近，引起自己的嫉妒感情来刺激自己对妻子的性欲。另一部杰作《疯癫老人日记》则记述老年主人公虽然接近死亡，但仍然企图从种种生活的制约中实现其追求感官快乐的心态。不可否认，谷崎润一郎所从事的全部工作，就是把日本人的好色，涂上唯美的哲学色彩。他赞美黑暗中的女人，具有“率真”与“风情”，是最能挑逗人的情欲的。
有性无性都是绝望
19世纪美国诗人惠特曼在《致一名普通的妓女》的诗中这样写着：
镇静些，在我面前放自在些。
我是惠特曼，像大自然那样自由而强壮。
只要太阳不排斥你，
我也不排斥你。
但日本人不这样说。
兼好在《徒然草》里这样说：
任何事情都是始与终最值得品味。男女间的情色也一样，它的美好并非只在于终日卿卿我我，朝云暮雨。怀着无法实现的爱的期待、春夜苦短的叹息、一个人在漫漫的长夜里寄情于远方的恋人、住在长满浅茅的寒舍，追忆着往昔的情色，这些更意味着懂得色情。
这二段话，谁更好色呢？当然是日本人更好色。美国人是色在外面。日本人是色在里面。
这就使人想起日本的SM。日本SM的基本概念是什么？是“蛇”。“蛇”即是“绳”。用绳作为道具，是日本人的一大发明。这个绳的概念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和服的绸带发展而来的。而在欧洲的SM里，绳的概念是绝对出不来的。他们使用皮革道具。这是从马而来的概念。控制马的道具是什么？是马鞭。所以欧洲人用鞭子作道具，完成SM的整个过程。马与人这种绝对的隶属关系，是欧洲SM的基本。和服——绳，是内在的色；皮革——马鞭，是外在的色。
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上流社会的妇女都尚未时兴内裤。有一次俄皇访问法国，骑兵经过街道，一位美妇人在其马前滑倒，裙裾大开。俄皇惊恐，说“我看见了天堂之门”。
如果说当年的俄皇为无意之中“看见了天堂之门”还惊恐万状的话，那么如今从和服里挣脱出来的野蛮女友正和染着黄发的男孩，挥着拳头打情骂俏，在色情法则的运转下，享受着肉欲的快乐。
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咏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眼睛里泛着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留下永恒的嫣红和无数伤心的皱叠。对日本人来说，有“性”就是美好的，无“性”一切悲观。然而有性无性都是绝望的。这就像光源氏在正妻紫上死后，尽管有禁欲生活，但在这期间还和自家的女房们继续交媾。
性，跳过生殖也能利殖
日本人对性和生殖的思考，和畜牧民族全然不同。
日本圣经学者渡边善太说：“旧约圣经视生殖为善，视性为恶。”日本人是不理解这一说法的。日本没有沙漠和草原，日本人也就没有畜牧经验，所以生殖和利殖的观念，也就无从谈起。
对畜牧民来说，生殖就能利殖。家畜生子是一种制造业，是唯一的生活手段和经商手段。在人口能贩卖的年代，让女人怀孕就是最大的利殖，生出的小孩就是财富。这和日本人有很大的不同。日本人讲“亲子心中”。从表面看，是把子女看成“私物”，但恰恰相反，作为财产的“私物”的意识，丝毫都没有生根。
把生殖作为利殖，作为制造，作为生活手段的民族，性和生殖对他们而言，就不可能是情绪的对象，也成不了情绪的对象。对畜牧民来说，性和生殖，就像农夫耕地一样，是一种日常化。一点也没有神秘性。西方处女降临的神话，就是在把性和生殖看成是日常工作的背景下诞生的。日本作家吉行淳之介的名言“只有性交，没有情交”就是对畜牧民的性的概述。
而对日本人来说，从神话时代开始，性基本上就是情绪的对象。
《古事记》里说，伊邪那岐男神和伊邪那美女神，二人站在“天之浮桥”上开始造人。他们拿着从高木神那里得到的带玉的矛，在海和云的周围回转。先生下了一个叫做奥饶果崂岛。就是现在的淡路岛。在这个岛上，伊邪那岐男神和伊邪那美女神竖起“天柱”，在柱前回转。男的从左转，女的从右转。二人在性交的时候还说情话。女神先开口说：你真英俊潇洒。男神回敬道：你才是可爱的姑娘。于是生出了最初的小孩。但这个小孩是个残疾人，样子就像水蛭，没有脚，只能伏地而行。眼睛和鼻子都瘪瘪的。这吓坏了男女二神，便向天神请教造人为何会失败。天神说，原因在于女神先开口求得爱。于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重新再来一回。这次是男神先求爱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女神回敬道：你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这次性交的结果生出了日本“八大岛”。
这段神话想表明什么意思呢？它想表明无论女神还是男神，只有把性作为情绪来对待，性交才能成功与和谐。这是个很重要的精神框架，对日后的日本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如在《源氏物语》里，光源氏对空蝉，对夕颜，对末摘花，对胧月夜，对六条妃子，对明石姬，对若紫，对藤壶，对女三宫，对浮舟等对象所施与的性，就不带任何生殖的意味，就更谈不上有利殖的考虑。完全是平安王朝的一种风雅和情绪的表征。
在日本，唯一从生殖意义上考虑性行为的，是在武士登场的时候。这里，逻辑的前提是:武士生存的手段是土地。土地需要劳动力。因此武士大都愿意生子，而且生得越多越好。但正妻只有一个，无论怎样的努力，造人都是有限的。于是，有了侧室，有了妾。而在侧室和妾中，又分谁是第一夫人，谁是第二夫人。这样做的目的是鼓励她们多造人。
问题是，当武士把这些正室，侧室，妾带回家的同时，不伦也就发生了。武士外出打仗，女人们闷在家里就开始红杏出墙。于是，在1232年由执权北条泰时制定的武家第一号法令就规定：妻子与其他男人相通，将受到惩罚。而到了江户时代，则变得更加严厉。在武家如有妻子与他人通奸被发现，二人重合一起，斩成四段。这也就是说，男人的妻子只能与自己的丈夫性交，与其他男人性交，就是不伦。这样，性又回归到了非生殖的情绪时代。
这里，有趣的是，生殖的性，被视为不伦，将受到法律的处罚；而情绪化的性，又与生殖没有关系。
所以，从传统上说，日本人只有情交，没有性交。
所以，这个国家的风俗业也是全球最发达的。
但是这个风俗业又与生殖没有任何关系，与利殖更没有关联。
但是这个国家把性产业化，倒为风俗业者和政府带来利殖。
性——生殖——利殖的西方模式，在日本人的手中转变成了性——风俗——利殖的东洋模式。
因此，京都的岛原，大坂的新町，江户的吉原，就是历史上的日本人为今天的日本人留下的欢场遗产。
今天的日本人，正在漫不经心地消化这个巨大的遗产。
这样来看，日本情色的原理主义至少包含了不可颠覆的两条：
即便猥亵也要优雅。
性，跳过生殖也能利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