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记录——给几个熟人》(自杀前绝笔的文章)——1949年2月
我写什么?还能够写什么?笔已冻住,生命也冻住。一切待解放,待改造。是不是还有希望由复杂到单纯,阴晦到晴明?凡事必重新疏理,才能知道。①
下午两点钟。有鸡叫声于屋外近处啼唤。那两只大公鸡昂然在阳光下散步,犹如两个隐遁的修士,被放逐的战士。是逻辑学者老×的伴侣。声音寂寞中有一点生机,可能还曾影响到屋主人的头脑和新完成的著述。我在窗口边。
窗外冷雾正逐渐消散,有阳光如流水浸入房中。四扇窗子上也满是阳光。
我在搜寻“我”。第一回发现的,却是于年夜饭中那个头脑木钝,机能失灵,恰恰如三十年前在个小县城里失业游荡,各处流转,及寄寓在小小客邸中无望无助光景。这是“我”吗?唯有我还认识他,脆弱,羞怯,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忽然会转移到一个更陌生环境里:即目前环境,一切如偶然又如夙命。
我曾经有了个家,已十六年。这时节看来,竟像对我毫无意义。我并非为家而存在,这个家也不是为我而存在。二十年中我似乎还有一堆朋友,一群学生,无数读者,这个群目下看来,也仿佛和我漠不相关。我好像还曾经写过一大堆书,好一大堆!一切存在都只是习惯,留下或烧毁,已无可不可:任何人都可以把这个生命勤劳堆积物当成个垃圾堆,当成一种嘲讽。试设想这些东西是在什么情形下写成,是反映个人生命经验的斑驳陆离,还是反映旧时代的回光?已无法弄清楚。新的时代把一切存在完全否定了。我否定了我自己。
我发现“我”始终是一个独立存在,如悬垂于虚空的星子,四周广漠而无边。只小小的光照着附近。不仅和“人”游离绝缘,和其他放光体积也不相粘附。达到人眼中可说完全是偶然的。好荒凉的存在!这发现可说是生命中崭新发展,是真正体验。但觉时间如箭,直射而前,“我”亦随之而前,向不可知射去。好像听到一种呜咽,通过生命,通过时间。试从经行处回顾回顾,却保留了一点印象错综排列,如一片霞锦,又如一堆灰土,是宝藏也是废墟。一切待重新估值,一切应有意义已全失。
窗外用稻草缠束的苹果树快要发芽,春天将来了。有喜鹊坐在屋脊叫唤。我才记起在这个屋子里已住了六天。初来即过了一个年夜,凡事失去自主性,在贤主人家主客大小九人中,坐下来就吃喝。笑语中的理想,辩难,小小的争持,都在“解放”意义下进行。一切离我似乎很近又极远。我总在努力搜寻那个自己,原来那一个,本来那一个,二十年中容易为朋友认识那一个,以为如此一来必可使主客之间更容易相处。各处寻觅都得不着。存在的还只是十七岁年龄游荡失业各地流转那一个:脆弱,羞怯,遇事无可奈何,心带着各种碎伤,屈辱和饥饿,在梭罗古卜《微笑》②小说中出现了三次,终于下决心迈过桥栏完事了。在这里又第四次出现,于朋友家饭桌边和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发觉这种人格分裂以后的寒冷景况。女主人的明敏也没有查觉。
我是年夜上午九点出的城,一朋友相送,一个亲戚伴随。战事犹未完结,有十万人犹在郊外对峙中。一出城即见到泥土里纵横工事,交通壕,机关枪巢,以及在这段路上凡事照常的小市民往来。还有小毛驴秀目细尾,体面如一个农家新妇,在光滑柏油马路旁行走。不多远处恰恰爆发了一列地雷,一个夹泥带烟的柱子向上直升。我知道这是没有死亡的爆炸。世界上也还有“没有爆炸的死亡”,就派归了“我”罢。从十岁起受了这个名词的诱惑,每到困难时,即有相似召呼。四十年了,始终没有肯定承认过。生活越困难,挫折越大,挣扎精力也越加多。现在却似乎由于一种召呼声音的回复,我想轻轻答应一声。过五塔附近时,记起这地方月前曾有大战,为争夺工事,有二千人民长眠休息了。要来的终得接受,凡是动的生命到时就得静止。这些人似乎还来不及答应,就完全接受了。
住在南京那个独夫已倒下,战争在长江南岸犹待进行。既还待进行,必然又是无数工事,机关枪巢,地雷,毒气,人人呼号而前,一切在极残忍情形中大规模进行。在另一时另一土地上,在雷马克,或派恩,也在我脑中襞折深处,有争夺,呼喊,呻吟。热血无终结的流,一凹凹浸在土地上。死去的随即埋在土里。一切为了时代新生。车过了界,新的界,所见表面依然凡事照常,小毛驴新妇回门神气,在光滑柏油马路上走着。世界其实已不照常,一切得在计画中重新安排。我感到,我明白,我承认。那辆三轮车于是到了一所红砖房子前,停顿下来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两只大公鸡,鸡喉中骨落一声,仿佛说,“有缘!”真是有缘,过年前一天会在这里见到。
到了住处房子中,从窗口望出去,一片灰黄黄的田野。窗台间还有上百小蟋蟀瓦盆瓦罐,小生命全已结束,入夏来振翅急鸣和好勇狠斗都已成过去了。时节已过。生命如箭,穿越时空,帝王蝼蚁,一切存在都将成为过去,归于尘土。这真是种离奇的启示。靠墙文件橱上,有一张灰尘扑扑的志摩诗人相片,用手攀折花枝,神情如生。二十五年前的秋天,在他住处的院子第一面时,一地红黄缤纷落叶在旋风中打转,印象犹如昨天。事实上这个人死去即已十八年,年青一辈亲友提及他姓名时,早不知道是什么人了。身与名俱灭,亲友间犹如此,何况新时代陌生青年。还有几个干玉米棒,是夏天从窗外那一片土地上生产物。目下土地却只是一片荒凉,已不易想像另一时郁郁青青景象。
远处有蓬蓬鼓声,汽笛声,都若象征一个新的时代新的春天的来临。两种声音完全调和还要时间,要一段长长时间。这个新的时代是在一些人的信仰中,意志中,行为中,慢慢产生,经过很多困难和牺牲,方能逐渐成形的。也在我脑中不断旋转,从工事交界处太阳光影下,带春信冷冷寒风中,我便想到—
“一切必然要新生,旧的灭亡而新的兴起。个人得挣扎到阳光下来,将生命重新交给土地和阳光。凡事从新学习,由一个起码的人作起!即已无机会可望,个体在内外限制下终得毁灭,也应当用短短余生,鼓励下一代好好生存,在新社会里作一个好公民!”
那么想着,竟若十分自然。我明白生命早在秋天中,成熟,透明,等待离枝。由离枝证明了废名的“道”。望到田野和蓝天,眼中莹然,明白了生命的相关性,不可分割性,因果性。我发现了我。车到了地,人到了落脚处……吃年夜饭时,却完全如三十年前,沉默,羞怯,慌乱,微笑也掩覆不住那点无可奈何。头木钝钝不知有我有人。完全如做梦。梦在进行。现实却又如搁在眼前,可触可抚。
客厅中有个四方几,我估想它是元人着双陆用具。台子上北齐雕相和唐代小白陶猪,北魏小铜金刚,我似乎都极熟习。那个时代的历史纷乱和宗教辉煌也熟习。桌沿大小坐了九个人,一个是近五十年代聪明热情稀有的女主人,性情中的明朗和体质脆弱,两者的奇异结合,就正是人文主义一个最好标本。还有同样而不同形另一标本,却将支配了将来中国无数工人住宅设计,影响到下一代工业发展和人民健康起居极大的男主人。对时代那么一个重要人物,身体却不到一百磅,平时行动还必需穿着一轻金属背甲。还有生与道契的老金,世界虽在逻辑中存在,却并不由逻辑决定。他于是想到蟋蟀、公鸡和白鹅:总以为中国地方宽广,应当还有地方宜于养鹅。什么地方可不知道。两个生命丰满的青年助教,两个新时代的标准“技术人”。两个小主人,生命正在解放中发酵。还有七十岁老太太和我:十七岁时节那个“我”。在年岁数目上恰是个颠倒纪录,情绪又似乎完全相通。一切存在都似乎极熟习又极生疏,完全是双重的。说什么我都懂,在微笑中领会,可没有一个人能从这种微笑中,领会一个人人格分裂以后的荒凉、麻木、机能失灵种种。
饭后客厅中悲多汶曲子在转盘上旋转,悲与壮俱充满抑郁之情的节律,流注于小客厅中,流入一切不同生命里,作种种不同渗透和启发。忽然有一小组熟习声音,似乎在拥抱我,抚慰我,引诱我。
“你这个人,目下或未来,还要什么?生命中的贫乏,穷困,你得到了足量的一分。饱满和丰盈,也得到了你所能接受的。你还要什么?凡得到的也会消失,部分或全体,不完全由你自已,这就是人生。你除了×还等待什么?”
让我思索思索看。我似乎还能思索。正犹如三十年前躺在一个小河岸边草地上听流水下驰,汨汨澌澌向东直逝,却把声音和意义浸入生命深处,一样轻微而恳挚。因此我回答说:
“带了我走吧,到任何一处地方,我都要跟随你。我要向不可知流去,听你如命运,服从你如神。我要动!如音乐和流水,永远在动。我静止,就死了。我不能静止,还没有死。我需要静止,太累了。”
我在动。在面对主人笑语中而动,却没有一个人能注意理解。
远处有炮火声连续。应当是那些守在工事中的兵士放炮过年。那些生命多单纯素朴和庄严,也多寂寞。他们这时节可能会想到家乡,也想到死。生命存在原来如此痛苦多方。谁作主派他们守到那些泥土构成的小穴里。时代或个人,谁作那件事?人类爱和同情,什么时候才会真到他们那些卑微生命愿望里去?我们正在庆祝一个社会的新生,他们在作什么?社会上层组织中的文学,哲学,会有一天能够达到那些生命深处?或完全用他们作对象,来重新安排、组织、存在?曾经有过这种完整计画和预言,这预言能不能即早实现?我原来极熟习他们的哀乐,比许多人还更熟习,可是在都市里一混,不知如何一来却和他们离得远远了。这是一种如何可怕的游荡!我要回去看看。先回到四十年前那个家里去,稍稍休息。我在认路,一条回向“过去”的路。
四十年前入晚游荡回家,母亲照例在灯下作事,搓麻线衲鞋底,我脚下一双新鞋却正为在外游荡忘归为雪水浸透弄脏。于是什么不说,即伏在灯前母亲膝边哭哭,一种出自心中深处忏悔的呜咽。到后来自然就睡着了。那个老人一定就这样子在灯光下工作到半夜。四十年了,一切重复回到生命中来。我又游荡归来了。母亲,你在什么地方?我需要哭哭,从眼泪中可以把母亲影子回复到生命里。
“你在什么地方?是在那个小小油灯边,在厨房火灶前,在一个桑树园子旁,还是在北平公寓中?在家中病床上,在坟墓里?你的善良的品性,对儿子的无私忘我的爱,你的沉默,永远的沉默,我应当回到你身边来哭一哭,用眼泪净化了这个堆积物。或死亡,或新生,回复本来一个我。”
自然没有回答。悲多汶曲子还在继续,带我上下求索,走遍了各处。
曲子停了,一切静寂,唯房中灯光明亮。可不是四十年前那个小小油灯。我原在人家作客,用的是二十年老友身分,且带着逃亡者心情,却想用乐曲作指导,穿越时空,回向过去,找寻那个于各种印象中都忧愁痛苦的老人影子。时间在生命意义中如已平摊成一片,被音乐改造后作成的那种平面,我同时可以看到一切不同过去。心在一切过去上见出破碎反光。眼中充满了热泪。一个慈母和荡子的人格综合,我发现了又一个我。
——
(从窗口望出去,可远远见到燕大那个自来水塔。那是个外表还保留塔的旧形制,却在实用上存在的塔。)
三个建筑师正谈到春天的旅行,要看看应天寺大塔,并讨论到中国塔的形式。可决想不到面前也就有一个圮坍的塔,毁废的土堆。一切泥瓦装饰,在若干年来看不见的四面八方来的风雨中,渐渐腐蚀,终于一下坍圮。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却又依然犹保留一个塔形,如稍存联想,即可意识到在新秋晚春清晨午夜微风中,还仿佛可闻铃铎细语本身的历史。叙述必温柔而静,隐约含有阅历悲戚。对于这种塔的精确测量,是不可想象的工作。而且在来不及测量时即已圮坍,只剩下一个灰土废墟。直到这个废墟被人发现时,或尚足供少数又少数人凭吊,但大多数人却将从一切新的抽象造形堆积物,发生赞叹、颂扬和膜拜。塔字所含独立或孤立意义,在中国文化史上的象征意义,除少数专家已再无人能理会到。至于纯粹抽象的,由于性格和意志,精力和热忱,积年累月建筑而成的塔,更没有人能认识。女主人也快老了。
我需要一种真正的单独,站在个人辛勤作成终于又复圮坍的废墟边,温习那个存在时所有游人在下面徘徊流连的情景。许多人曾仰头看过塔顶天空的透蓝天,有老鹰盘旋自如,与铃铎细语恰作成一种庄严和沉静的对比。一切在雷雨中圮坍了,老鹰消失了,弄渡船的老老也休息了,只剩余一个翠翠,一道长河,一片雨,一片烟。全在虚无缥渺中。我于是似乎听到翠翠在半夜里的哭声和轻轻呼唤:
“大老,你走了,为什么?二老,你也走了,为什么?什么都消失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这是命运的必然,还是人事的相左?”
没有回答。翠翠也消失了。只山中永远有杜鹃在晚春初夏闷热中啼唤,有小小红蜻蜓在河面飞。大老和二老,翠翠和杜鹃,都消失了。只剩余一个我,泪眼莹然,在窗前阳光下,望着窗外一片黄灰。在客厅一角,让悲多汶乐曲的回复,从沉默里看到一切。
可是另一方面塔和庙的关系,却在继续作种种讨论,由五台到昆明,一切不同形式的塔都在各人印象中重复现出。且在各人不同印象中,一些待圮未圮孤立矗峙的大小尖锥形建筑物,于各地山巅水涯景象,也分分明明。
在谈话中还进行到无数问题的重叠,这里不止包含了相差约一世纪的不同兴趣,还横丳了东西文化与文明。一切都若在一个废墟边进行,笑语中有辩难,希望,尤其是对于新的建筑群,对于那个明日主持生产中最重要的重工业部门,万千工人的房屋,在谈论中似乎已一所所一簇簇由设计兴工建立于有绿阴树山坡边,和工厂大烟筒遥遥相望。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面前这个旧塔的坍圮,还包含了翠翠永世的悲哀。
我默默的重新检查了一下废墟中的残余器材,断瓦和折椽,在风雨中失形破碎的佛像和粘合器材的金铜钉,有的原已朽败不堪,有的却似乎比新材还坚实耐久。可是恢复本身原来的壮秀与清奇,已完全不可能。翠翠哭声和杜鹃急鸣同时还在我耳边回旋。(我想起新婚二月会写出那种作品,再没有自己作的预言正确而真实!)因之加入了未来工艺问题的讨论。用的依然是真实与妄想作材料,在问题上作种种近乎童话的设计,却估想到必然会在十年后成为预言。这就是静中有动似断实续的人生。多复杂的人生!
悲多汶曲子重新在转盘上回旋流注。
谈话稍稍停顿。时间正作九点。
我躺在大沙发一角。一个年青朋友正为曲子试作说明,对于在发展中的乐曲,作种种抽象解释。
“到了春天。这是春天。好像春天。在悲多汶头脑中或情绪中,必然有融雪水在各个田沟缺口下注,注入小溪河,快和跳板齐平。应当有人过河,由彼到此。有啄木鸟上了树。有杜鹃起始啼唤。”
是的,应当有杜鹃起始啼唤。因为翠翠曾经听到过,将来还要听到过。此后在历史延续中,杜鹃声里就永远蕴藏有翠翠的悲哀。有新妇悲哀。我热泪在眼中,口角却挂着微笑。俨然圣母和死囚影子同在人格上照耀。忧愁和悲悯,浸透了生命。“我”发现了另一个我,真诚而善良,在迎接那个行将来到的春天。事实上这个春天来临时,人间只有杜鹃存在,什么都完了。
我已在水边岸上。多好的一片水!茶峒的小白塔,渡船:那只方头平底只合在那些小小地方存在的渡船,船上的黑脸长眉的翠翠,全在望中。春天去后接着是夏天,欲雨未雨闷热时,小小红蜻蜓飞满河面。翠翠,你要哭,你尽管哭!日子还长!水发了,塔圮了!渡船溜跑了,世界全变了。天明起身一看,住宅附近到处是黄浊浊泥水下注。翠翠,你要哭,你尽管哭!你沉默,就让杜鹃为你永远在春天啼唤。你的善良品性和痛苦命运,早在我预料中,一切全在预料中。这就是人生!
这种种是由另外一种存在而来的。
从乐曲中一小节,把我带回到了另外那个本来。
我躺的已不是大沙发,只是一片沙滩。大小柳树一列列在后边。小小溪流正泛滥着,穿过北角柳根和石砾堆,注入大河。柳树下石条子上正有熟人下棋,柳线摇金,无数燕子穿越而过。小糖锣敲到孩子们心上。一切都在动。我平平静静躺在沙上,听流水在耳边倾注。我知道江西会馆的金字横匾,在春天阳光下正灼灼放光,上面的蜂子窝已大如柚子。庙里偏院的罗汉竹,静静的绿幽幽的植立在花坛上,恰如深闺独处问字待年的女子。戏台前空地上还有人在搓丝线,二十个小小铜纺锤在一个小竹架子旋转,旋转复旋转,城中即有了丝线铺,城里城外年青女人即有了一方一方绣花围裙,有了枕头帕,花荷包,组织了一个区域的平凡哀乐人生。也即有了爱和孩子—孩子之一群可能这时节恰好即在干净石坪中玩陀螺,也旋转复旋转。戏台前那对青石狮子,对这一切却瞅着望着,一声不响。
我还知道河边入晚即必然有鲫鱼和羊角鱼,为了爱,从大河溯流而上,跳过障碍,直向小溪上游,要从石砾柳根间到达一里路的田中塘中,水过浅时还得侧身跳泼而前。附近人就用小鸡笼来罩住捉住,捉回家中用盐腌好挂在屋檐下风干,待客时还常常回述捕捉情景,引为笑乐,决不会想到这些小小生命是为了爱,因之死于人手的无情。
大河水在暗中涨泛了,谁也不知道从多远地方落了雨,好一片豆绿水!水上了沙滩,两岸人到时都乱了起来,为追捉鱼虾,和上流漂浮而来的木材和牲畜,到处是召呼和笑语。沿河都有人扳罾沉网。什么人的风筝断了线,向远处飞。有人牵了马匹却看扳罾,一个不留心马从大路上溜了缰,向野处,向自然,沿河狂奔而去。所有远近顽童都为这件事而拍手。一切心都在动。一匹狂奔的马能追回吗?且试随它跑去,沿河还有许多可看的,竹林接着竹林,一片绿接着一片绿,竹梢上就有许多断线小风筝悬挂。竹林前后一些小房子间隔一些小房子,排列在河边,到处有生命哀乐,和那个常与变。这里住了些缝衣的,作边炮的,阉鸡的,卖蒸糕的,作霉豆腐和打草鞋的,有童养媳和瘌痢头,老太婆和哑巴。近于白痴的哑巴,见马狂奔时也会拍手!哑巴的母亲,可能昨天晚上走失了一只鸡,却用刀剁砧板骂了半条街。也有葡萄和花,在人家门前土坡边生长得洋溢繁茂。这是世界一小方,格局那么小,那么平凡,那么简单而贫乏,一代接续一代下去。可是我却明白这里有真实生命。
“我”即生长到这个手掌大一片区域里。生命或知慧的光,即孕育完成到这种平凡简陋一群里,它比书本更真实,更结实。我懂得他们也爱他们。我是他们一部门,离了枝,转移到大都市,我就还依然用的是这个荣养作底子。这是真正贴在土地上存在生长的东西。存在即有个永远的规律。我爱他们甚于代表文明的城市人,因为前者永恒而后者常变,而居多变得毫无定向,不知自已,只在一堆书本观念,和一群人的行为中而动。我理解动的必然却爱好那个静。静中有更丰富真实的人情。
我已进入动的社会中三十年,本身也永远在动,有一点东西却始终静止在那里。可能叫作生命的“根”。凡属生命不能不没有根荄,它存在发展,即由本根而来。所有环境可能是雨雾多于阳光,自然无章多于人工排列,愚昧多于知识,贫穷多于华贵,然而那是本来。我欢喜回到那里去。
我明白水如生命,向东直流,一逝不回。一回复都不可能。生命之箭,直贯时空,回复更不可能。试作溯流而上努力,即或知道源泉所在,依然不能回到那个源泉边去。一切都远了,除却保留在记忆回想中,什么都不存在了。
大家正谈论到年青人的热情粘附于新信仰上时种种发展。一切由“信”出发,工作即见出无尽精力和勇气。一种新宗教气氛的孕育成形。三个二十岁以下的青年,生命在解放中如发酵:在音乐里发酵,谈论中发酵,幻想中发酵。我看到这种发酵而微笑,仿佛看到一个“时代”,一点“人生”。和另一面对照,一个人文主义者的精致范本,也似乎是最后一种范本,四十五岁的女主人,生命力的旺盛,强健,和体质的极端脆弱,两者如何同时存在,已令人感到惊异离奇。更奇异处还是那点“时代”也若已经在这个生命枯枝上,茁生了一簇簇新芽和新蕊。希望或理想同样在发酵。
中国事实上各处还在血和火发展中,克服困难,需要时日。在革命过程中,犹未能作大胆预言,新秩序什么时候可以得到。工矿新五年计画,蓝图尚未制出。可是那些为工人建设的新住宅群,一万人或五万人的住宅单位,应当如何布置,如何处理,即已在主人头脑中逐渐旋转成形。
男主人谈到明日工人住宅区时,提出问题:
“要明白,单纯,阳光和空气。更重要的还是群的关系的改造,也得由工程师负责。和机器一样,还比机器更受重视,不仅要保持工作的延续经久,还得在机能上使之灵敏、愉快、健康,方能使工作效率得到最大限度。一个真正属于人民的时代,生产者的起居生活,必然是在第一位。‘起居服食’起居还将成为一种教育。保养一个优秀工人将和保养精良机器完全相同。一个新的建筑师,将必然要为这件事而从更多方面用心学习:一切崭新的和中国原有的,都得注意去认识,为的是这些工人大多数是要从农村挑选来的,农村的本来和最新都市工厂住宅设计,还将作各种综合。真是一种崭新的创作!”
于是讨论进行到房屋装饰,新和旧的综合实验,由家具到一切,一面是未来,一面是本来。一个中国民族风格的艺术,必然透过目前所有抽象理论,在短短时期中,即可完全付诸实验和实施。且将由于这种实验,发展出各种更新理论。
人不够,人不够,在任何问题上,工作设计上,都要许多许多人。人太不够用!如何保育人材,是件大事,全看那方面作法。
随同时代而进展,会有个一切都光华灿烂的如童话、如神话,却完全由人民③足勤劳和新的心智解放后,创造成的有史以来的壮观景象出现。这不是虚幻远景,是事实,祖母一代也能见到的事实。为实现这种事实,人不够用的。
二十世纪上半段人文主义传递下来的一切优秀技术,及对传统理解,即将在新的时代作第一回新的贡献。好伟大一回工程!我把面前两个主人作对象,加以欣赏,估计。
“这工程可能即在两个主人头脑中旋转,于最近将来,就可望付诸实施。两个人一共体重大约还只有一百八十磅。一个卧床已经十年,一个因为腰脊骨受疾病侵害,还得永远穿戴一付特定钢甲。奇迹创造者原来就是这么样子。童话或神话,能不能完成一小部分?”
我生命中所有的完全消失了,不见了。对于面前两个朋友,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
大家正谈到北平文物的整理,同为天坛的未来忧虑和惋惜。
我说,“天坛坍圮没有什么关系。还有比天坛重要的得好好保护!”没有一个人懂得我意思。
我又说,“太庙中全是炸弹,毁了也就完事。听他完事。”话更不明白了。
我于是想说,“还是把那些快要圮坍了面前的塔好好修理一下。可千万圮坍不得!你们系里派你作那么多事,太不公平。这种美国式工作平均制度,不是一个新中国社会能容许的。‘各得所值’这句话应当最先在学校中证实。你有限体力那么消耗,是国家一种损失。这种宝贵资源消耗,若不能引起负责方面即早注意,有所改善,那什么都说不上了!”
事实上我一句话都不曾说,因为说话的机会全被女主人占有了。她似乎老在寻觅另外一种事实,从我微笑中和沉默中搜索。发现的只是最表面的人事纠纷。
“为什么你会要死?累了,是真的。败了,可能也是真的。可是,谁不是在极端疲乏中挣扎?试想想看,一个永远在三十八度中发热卧床的身体,一个永远用装甲来支撑背腰升炉子办公的身体,这么一对应付生活十多年,难道不累?国力或个人体力都消耗到了一个程度,还是得想办法挣扎下去。看时代就会忘了个人。他人在用行为创造‘童话’‘神话’以外的‘人话’,一切由试验到实施,已快到用得着建筑工程师来参加工厂房屋建筑时候。你想的却是‘你’,为什么不来用笔写写‘人’,写写一个新的人的生长,和人民时代的史诗?你笔难道当真已呆住,冻住,失去了一切本来?你有权利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去?”
我站在窗前阳光下,重新温习这个意见。我在寻觅“我”,二十年来用笔捕捉印象处理问题的那个我。我在这里,还在那里?不免茫然。似乎有种呜咽来自生命深处。我岂不是在一切毁谤攻势中挣扎了多少日子,而终于完全败倒?
年夜已成过去了。早应归入旧账,和四十年前每个不同年夜一样,它存在,依稀存在,它消失,真的消失了。时间如箭,直射而前,来去无可追踪。
我住的是中国唯一形式逻辑学者×先生的书房。他那个新完成的巨著,即在面前一张鸡翅木长案边写成的。书中应当保留了些蟋蟀声和鸡声影响。保留些阳光影响。也保留几个朋友的聒絮和其他影响。这个综合很显然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可是当前一切是逻辑的必然,还是—我目注窗外远处。
面前一片灰浊浊的田野,有一列断垣,一个还保留形式的堡垒大门。主人说,这原来可能是个什么营盘,有了多少日子不甚明白,照列墙看面积实在相当大。那废墙废门楼面迎着日出一方。在阳光和雨雪中到处却长了一片草,更加显得荒芜和死寂。想像过去可能会有个时节营盘中一切条件具备,有被甲的兵士在场坪中作日常操练,营门口严肃而整齐。堡垒上那面大红旗在强烈阳光下翻飞,微风吹拂泼泼作声。一切在时间下失去了本来,只剩下一片荒芜。过去某一时,会不会有一个战士,在那个门楼前作最后的自决?会不会有那么一回事,是另外一种战士,来到这个废门楼前收拾了自己,完成一种象征?
似乎有种召呼,自远而近。我没有战栗,只凝视远处。一种离奇的晤对。我重新看到一个全盛时代的营盘,有旗帜和鼓角,有被甲士兵和剪去尾鬃的战马,有将士和卒伍,在检阅后作小小休息。一切象征存在。存在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忽然就在一回新的发展中,所有战士全消失了。营盘中房屋,堡垒上那面旗纛,在一段短短时间中,全都毁废了。于是阳光和雨雪,把这个存在逐渐消蚀,剩余了一堵空墙,在荒烟蔓草中,毫无意义的存在。除了夏秋蟋蟀季,就再不会有人来注意到这个地方。似乎有种召呼,引诱,和启迪:这一片土地,应当还容许一个人来完成一种象征。
我是十八岁,廿八岁,还是四十八岁?我起始重新寻觅自己。我要得到他!
生命如冻结在那个只剩余三堵泥墙的门洞里。我守住了一列早在阳光雨雪和无尽止的寒风中打击的泥墙。我独自守在那里,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冻结。一切虽若离奇不经,也十分自然。离开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更足象征我个人的所信所守?
一种深深的疲累浸透了生命每一部门细胞。我的甲胄和武器,我的水壶和粮袋,一个战士应有的全份携带,都已失去了意义。一切河流都干涸了,只剩余一片荒芜。
从文 三十八年二月Δ日④
1 波浪形下划线,代表文革中专案组在手稿上画的红线,下同。
2 梭罗古卜,指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梭罗古勃。《微笑》是他
的短篇小说作品,周建人曾译成中文。
3 此处原文似漏写一个“手”字。
4 原稿这行字写于第一页题下。
解读之一:
《死亡的诱惑,求生的挣扎》,读沈从文作为“绝笔”的《一点记录——给几个熟人》 ——张新颖:http://site.douban.com/145867/widget/notes/7255476/note/528281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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