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马雁
2011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下午,我正翻看着汉末到魏晋时那一系列痛感时光疾逝、生命短促的诗;心有戚戚,但这些伤感因其普遍、且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也未损害节假日的闲适安宁。突然,手机里众多新年祝福短信之中跳出这么一条:“马雁昨天(后来知道是30日)跳楼自杀了。也许对她来说进入新年是进入新的痛苦”。——我半天反应不过来,这个时候,这样的短信!马雁?跳楼?——“天哪,怎么回事?消息确实吗?”“确实。不会错。她好像一直为抑郁症所苦”。——我坐不住了,站起身快步地走动起来。浮动着古人伤感的舒适的节假日安宁顷刻崩溃。
我印象中的马雁,非常健谈,开朗。坐在茶室或什么地方,包括在路上,在车上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交谈时,她能根据谈话对象,自如地转换普通话和四川话。她说话的声音有些特别,音调一直保持在一条平稳的声线上,起伏不大,一个字音与一个字音之间有着比一般人说话稍长的稳定的间隔。这是一种孩童说话的方式,很多人长大了就不这样说话了。那些仍然保持孩童说话方式的人,一般都是受家庭特别宠爱的人。在很多人因什么话题的争辩而声音激动、高亢之时,她仍然保持着她这种一贯的不紧不慢,起伏不大的声调,说着自己的意见。这时候这种声音里的徐缓从容散发出一种特别迷人的风度,——在众人激动的情绪之中,那种不受感染的镇定、从容的态度,太迷人了。她属那种朋友多,交往广,社会能力也强的人。有勇气,敢作为。我认识的很多诗人,不时会显露疯狂的模样。马雁一直是平静稳定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抑郁、会做出这么极端的行动。有自杀念头的人何止千万,而真能予以行动的人不到万一。也许生命本身有一种自我保护的密码,事临到头,这种自我保护功能就会启动。能突破这点的人,内心必定极为孤绝。我以为很多人会自杀,也轮不到马雁。这证明我既不了解一般人,更不了解马雁。
我当然不了解她。我第一次见她恰好是十年前的01年(年初还是年底?不太确切了),在太平洋大厦北大青年在线的大办公室的小隔间。我和萧开愚去拿马雁帮他打印的诗稿,他要编选在人民文学出的诗选。马雁当时瘦瘦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也是一种晚辈的轻柔、谦和、乖巧的声音,留着短发,穿着灰色调的衣服,给我感觉是,特别小,一个小女孩。我和她几乎没有交谈,她给我们倒了水,我坐在那看开愚的诗稿,她和开愚闲聊,她当时和开愚也还不是特熟,话题好像是萧颂。几天后,我们又去了那里一次,这次萧颂就坐在那里的一把椅子上,一直沉默着在看书。后来,特别是02年我回北大读博士后,我们会在一些人很多,很杂乱的饭局,或朗诵会上见到。见到时,只是笑一下,点一下头,未有过什么交谈。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短发,灰色调为主的中性装束,瘦瘦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最后见到她,是她去世前两个月,在上海。2010年10月18日到20日,我们一群朋友和来自南非的诗人一起朗诵,讨论,参加世博活动和胡项城先生画展的开幕,过了非常愉快充实的三天。她给我的印象和最初的印象已完全不同:她身材有点发胖了,个子显得高多了,走路直挺着,整个人透出一种威严。有了一种女王的威仪。有天早晨在金泽,一起走着时,我说:“马雁,你好像高了好多啊”。她笑了笑,没说话,后面的席亚兵接着说:“是啊,我也这么跟她说了”。我想这十年人都在变,她变得越来越成熟,坚定,连形象都显得更高大了。她在走上升的路。而我们好像精神萎缩了,在走下坡路一样。——那时候,我怎么会想到,两个月后,也是在上海,她会有如此孤绝的一跳。
我和她熟悉起来,是在火车上,2009年11月26日从北京去上海的火车上。我们一行七人(小席,冷霜,国鹏,马雁,伟栋,余旸和我),六个人占了一组硬卧的六个铺。大家宛如回到了本科住六人间宿舍的时代,气氛热烈,情绪高昂。在生活和工作的忙乱沮丧之中,竟有如此机缘,这么多朋友一起坐火车旅行,当场就有人概叹,这是千载不遇,后会难逢。大家凑在一起气场就是强大,个个内心雀跃,巴拉巴拉就说开了。幸亏虽然是硬卧,也是有隔断门的,未太吵到别人。他们聊到最后的一直到了凌晨三点多,才罢休。更夸张的是,这些争论和叫喊声竟然还引来了旁听的,坐在过道的侧椅上,不出声的一直看着他们聊。话题之王是国鹏,主打中西文化交流的冲突误解,当代中国精神道德的野蛮化,当代艺术,中国画等等。始终围绕的是社会道德问题。最佳交谈对手就是马雁。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张开她知识储备的百宝箱,非常从容地与你道来。我出门就爱犯困,国鹏眼花缭乱的话头也头晕,当他们不停地谈着张爱玲时,我便躺在他们因敬老而留给我的中铺闭目睡觉了。小席不让我睡,不时骚扰我,他觉得这时刻太珍贵,怎能用来睡觉。我说那诗人们一起谈点诗歌吧。诗歌话题还没开始,国鹏马雁的张爱玲又开始了。我很断然地对他们说,张爱玲特没意思,这么珍贵的时间谈张爱玲很没意思的。大家哄笑,说我语气好断然。断然一词就成了我那次上海之行的标志了。就是在这次的聊天中,我发现马雁争论问题的风度极佳:语调始终保持不紧不慢,始终能从容应对。她对问题有自己很坚定的认识和态度,但她说出这些认识时,并不那么直接、激烈,而是会接续在别人所说的话头里。
09年11月底在上海金泽,我们也是一群朋友聚集一起,朗诵,讨论。那次她和我有一些个人交流。有次我们一边走她一边对我说她很喜欢我的诗。我有些惊奇,以为是客气,因为我觉得她的诗和我的诗差异很大。她的诗做的是加法,要在诗中容纳更多的杂质,社会内容或语言革新。我的诗做的是减法,我想把诗写得品质更纯净,语言更朴素一点。我以为她那样的被铁军称之为儒家的勇猛精进地投入生活的态度,不会理解我诗中更接近道家的那种退回自然以获得内心安宁的选择。后来我相信她不是客气,是真心的。这让我觉得我对她的诗和她这个人的一些判断可能是不正确的,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表面,未能理解她内心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次相聚我对她很有好感,我对她这个人产生一种温暖的信任。我们说了以后去成都,我会和她联系。10年10月,隔了一年我们在上海重聚,大家更有了一种亲切感。个人深入的交流不多,也就是问问情况,聊起来很自然顺畅。大家一起时,她总能讲一些笑话,轶事,传闻。我记得在去世博的车上,她说起四川官僚的生态环境。我觉得她对社会的了解比我知道的多太多了。
我其实有个话题很想和她交流,那就是关于伊斯兰教。她是穆斯林,我听小席说她有一种绝对态度。我博士论文做的是伊斯兰思想的现代转化问题。我觉得我以后不会再去作这方面的研究了,心里有一些认识和体会很想和人说一说。一般的非穆斯林知识分子,这方面的知识很欠缺,也不太关心,很难交谈。一般的穆斯林,又心存理解方面的顾忌,很难能坦诚交流。马雁是诗人,我们所受教育的知识背景相似,应该是这个话题的最佳探讨者。我以为今后有机会的。现在,再没有了。
随后的几天,我到网上搜她的资料。我读到她在豆瓣上的日记。她的日记记得很勤,十二月几乎每天都写了。对我这种懒人,这是太了不起的品质了。她的日记非常正常,我看不出一点内心问题。我读了她的文章、她的诗,好多东西我还是不太明白。她的想法太多,关注的东西太多,这是一个精力充沛,富有活力和创造力的人。她读的书也一样杂乱、广博,让人赞叹。她既严肃,又活跃开放。既想着最高形态的精神问题,又投入网络媒体的话题争论。我一直看到深夜,把能找到的她的东西都看了一遍。我看到一篇写她大学生活的文章,想起我曾听到过的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我知道我根本就不理解她思想、生活、她的内心,也不太能理解她的诗歌美学。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很让我信任,尊敬的人。她度过了真诚可敬、丰盈充实,富有创造力的、让人赞叹的美好的一生。
我没有信仰,不相信死后灵魂的存在,不相信关于死亡的形而上学辩解,不相信这种死亡的自动选择会有什么安抚人的理由和意义。我不相信死亡本身有什么意义。死亡就是无,就是冰冷的虚无。就是再也没有了。就是这世界的全部,所有亲人,朋友的爱和呼喊,都无法到达的虚无。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绝!对于她,这个世界已经失效。我们够不着那个孤绝者,没有人能给予她所需要的,没有。她留下的诗歌也不能替代她。每个诗人都知道,相对于我们肉体生命每日所承受的痛苦的沉重,诗歌是那么的轻。她死了,就是彻底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围绕她而有的一切,全没了。我想回忆我们在不同地方的讨论或聊天时她说的话,她的表现。我都记不清了。一个印象特别深:去年在金泽,一天早晨我起来的早,一个人出去,过桥,沿着河边走了一遍。等我返回来时,我看到河对岸的路上,她和成婴正朝桥走去,过我这边来。早晨,香樟树夹岸的河流上空,天色正变成更明亮的菲红色,河水静静流淌。空气清新,鸟儿鸣声清脆。四下无人,只有香樟树和水杉欣欣向荣。我看到她们走来,心情特别好,好像心里大叫了一声。我朝她们挥手,她们好一会才看到我,脸上的笑一下子全绽开了。
她的死是刚过去的一年最后发生的爆炸,其可怕的声音传入今年,成了今年的第一课。这凶信,是为惊醒我们对自己生命和时间的意识?——“活着的人呐,你们当注意”。我们注意什么?我们生命存在的本质就在于它终有一死。那些年老的人,是渐渐消逝,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一生,就像音乐的渐弱,最终汇入巨大的静默。而年轻人的死,是爆炸性的,生命突然断裂,露出可怕的茬口,让人震惊。我们毫无办法,只有让时间把这种丧失带来的空缺变成习惯,让这茬口自行愈合。就像我们的意识被痛苦惊醒,唤起我们重新注意生命及其影子般紧附的虚无,对我们意义重大一样,我们的遗忘,因习惯而忘怀悲伤的机能,对我们生命的存在同样意义重大。网上最初的情绪反应现在也沉寂了,每个人的生活恢复到本来的样子。这时,死亡才沉落下来,露出它真实的本来的面目,就是消逝,遗忘,空无。
知道她不幸消息的那天深夜我躺下睡觉时,一闭眼就感到正从高楼往下坠落,坚硬的大地迎面而来、急速放大、大过宇宙。这噩梦重复着。我坐起来。约翰·邓恩说过:任何人的死,都是我们自己一部分的死去。我想着这个我认识、但不理解的比我还年轻十岁的女诗人,她那不为人知的内心神秘的痛苦,她那不可控制的无法收回的坠落。会有几秒钟?内心会怎么样尖叫?恐惧或空白?触地到撞击完成的这一瞬间,快到多快?疼痛来得及传导吗?就是说她会感到疼痛吗?不是神学或形而上学问题,而是具体实际的物理学和生理学感受牵扯着我。物感其类。我感受着那个物理空间发生的物理事件。我的身体感觉到她撞击坚硬的大地的疼痛。我发现无来由的泪水在黑暗中发凉。
2011-1-13
附:马雁讣告
马雁,诗人、读书人、书评人、散文作家,穆斯林。1979年2月28日生于成都,中学时期开始写作,为成都民刊《幸福剧团》同人。1997-2001年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典文献专业,大学期间阅读广泛、写作勤勉,逐步成为极少数在诗歌的深度和强度上无愧于诗人这一身份的写作者之一,曾获刘丽安诗歌奖、珠江诗歌节青年诗人奖等奖项。2000年参与创建北大新青年网站,2003年返回成都定居,坚持自由写作的简朴生活方式,在文字中展现出罕见的高贵、勇毅和非凡的洞察力,以阿三(新青年)、sweetii(水木清华BBS、豆瓣网)等ID发表在互联网上的诗歌、书评、读书札记、艺术评论和日志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也曾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和评论。曾自印诗歌和小说合集《习作选:1999-2002》(2002年)、诗集《迷人之食》(2008年),正计划出版随笔集《读书与跌宕自喜》。2010年12月28日自成都旅行至上海访友,12月30日晚9时许在上海闵行区所住宾馆因病意外辞世,2011年1月1日安葬于上海谢卫路(老沪青平公路)508号回民公墓南十区6-9墓。真主会给她更好的生活。
忘了哪个机场,我买了马雁的两本书。一本散文,一本诗歌。很有才华的女子,只能哀叹天才神授。上帝都喜欢才华的人。
诗写得品质更纯净,语言更朴素一点。这是我喜欢你的诗歌的地方。
读了她的文集和诗。非常喜欢。
死不过是被悲伤、孤独、虚无战胜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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