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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同学兼室友于得水长得有点像乌龟,所以他最讨厌听到乌龟两个字,为此还跟别人翻过脸,搞得大家在他面前说话都很小心。有一次同学聚餐,他喝高了,他喝高了有点无理取闹,周围人都躲着他,他憋得满脸通红,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我给高圆圆(我们系花的外号)打个电话!说完掏出手机拨号。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他的手机背面新贴了个壳,居然是龟壳的纹样。等他拨完号把手机贴脸上,挥...
我的大学同学兼室友于得水长得有点像乌龟,所以他最讨厌听到乌龟两个字,为此还跟别人翻过脸,搞得大家在他面前说话都很小心。有一次同学聚餐,他喝高了,他喝高了有点无理取闹,周围人都躲着他,他憋得满脸通红,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我给高圆圆(我们系花的外号)打个电话!说完掏出手机拨号。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他的手机背面新贴了个壳,居然是龟壳的纹样。等他拨完号把手机贴脸上,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脸上的龟壳。过一会儿电话没人接,大家都盯着他看,他大概也有些尴尬,便举起手机去蹭脖子。龟壳在后脖颈一上一下,脑袋也跟着一伸一缩,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两撇小胡须颤巍巍地翘起来,把我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事后议论,我们都说这于得水最近行为反常,不仅换了手机壳,而且半夜不睡觉站在走廊里看灯,还有人在澡堂洗澡时,看到于得水一脱衣服就有很多小纸条像鳞片一样刷刷往地上掉。于得水怎么了?于得水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回想大一刚开学时,大家在烈日下军训,一个个晒得都挺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后来渐渐接触久了,人才有了分别。但是于得水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与众不同呢?有人说可能是高压锅爆炸震坏了脑子,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
据于得水自己描述,高压锅爆炸时,他正蹲在厕所里抽烟。那时候他刚学会抽烟,因为用力过猛,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境。梦里高圆圆冲他招手,他迈步向前,忽然被一阵冷风吹醒。他睁开眼睛,看到厕所的门连同门框扭曲着歪在一边。他提裤子站起来,侧身从门缝跨出去,发现风是从对面寝室里吹进来的。寝室已经不是原来的寝室了——墙上原本是窗户的地方,成了一大块豁口,红砖参差,挂着几条藏青色的碎床单。于得水迎着凛冽的穿堂风,蹚过地上的墙灰、砖渣和杂物残片,走近那豁口,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蓝天白云,豁然开朗。
还活着!还活着!当时正在楼下围观的我们,看到废墟中伸出于得水的头,顿时欢呼起来。那时候距“XX大学生创新发明设计大赛”刚刚结束不过一星期,高压锅是于得水的落选作品。当然,当着于得水的面,我们不能叫它“高压锅”,而必须称呼其为“恒温正向时间机器”。听说寝室爆炸,我们都以为于得水受不了再次失败的打击而自暴自弃了(上次比赛于得水做了个狗项圈,闹了大笑话)。看到于得水的头从废墟中伸出来,我们理所当然很振奋。那时候大三的课程已经结束,暑假还没有开始,于得水还有一头茂盛的头发在风中飞扬。那时候距离下一届“XX大学生创新发明设计大赛”还有整整一年时间,我们都觉得于得水还有机会。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短暂,转眼间已经大四,毕业在即,找工作的压力迫在眉睫。今年的就业形势非常糟糕,各种小道消息把人折腾得焦头烂额。有时候压力太大,心情太差,只有回头看看于得水,我们才能获得些许慰藉。如今距离最后一届“XX大学生创新发明设计大赛”决赛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于得水的头发也已经所剩无几。今年的比赛不同以往,据说校方为了扩大影响,别出心裁规定决赛那天的参赛选手都要登台演讲、答辩,并邀请了本市电视台来做现场直播。届时本校九个学院的几十名选手在镜头前争奇斗艳,似乎谁赢了比赛也就赢得了向全社会展示自己的机会,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我们学院领导也很重视这事儿,还专门请了表演系教演讲的老师来给我院的几名参赛选手做突击辅导。然而于得水却缺席了这次辅导。辅导员赵老师打电话给我们班长,班长又挨个打给我们班同学,搞得满城风雨,最后都以为于得水出事了,一大帮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简历,聚集在我们寝室里讨论先报警还是先通知家人。讨论到晚上七点半左右,门一开,于得水竟然自己回来了!我们顿时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看他。只见于得水拎个黑色塑料袋,满头大汗,进屋也不看人,急匆匆蹲下拽出床底的脸盆,把袋子里的东西倒进去。哗啦——啪,我们围上去看,竟是一只绿油油的巴西龟翻在了盆底!于得水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将巴西龟翻过来,轻轻抚摸它的龟壳。直到小龟彻底安静下来不再搅动水花,于得水才突然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似的,抬头,环视我们一圈,眼神直勾勾的始终面无表情。我们都屏住呼吸,目光落在于得水汗津津的秃头顶上,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当面不说什么,背后我们可真替于得水着急。就业形势这么严峻,连我们这些正常的应届生都找不到工作,何况是他?于得水因为大二那次考试作弊失败,被记大过,早已取消了学士学位申请资格,如果这最后一届“XX大学生创新发明设计大赛”再拿不到名次,按老二的话讲,那他的人生就彻底没有希望了!要说着急,属老二最着急。老二长得有点儿像老鼠,着急的时候抓耳挠腮。周五晚上他没去网吧,专门把我们几个室友召集起来,说大伙得想办法帮于得水通通路子。老二神秘兮兮地说现在别的参赛者,人家都在找关系通路子,什么XX比赛,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于得水这家伙不懂,咱们室友一场,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老二说这些话时两眼放光(泪光),把我们都感动够呛,于是纷纷翻箱倒柜掏出几张钞票递上去。老二一边接钱一边说我都打听过了,张副校长抽小熊猫,两条小熊猫一千六,你们有多少出多少,剩下的我想办法!
老二揣钱出去后,我们都夸老二有魄力。其实最早动员于得水参加这XX比赛,也是老二的主意。当年于得水考试作弊失败,处理结果一出来,白纸黑字贴在楼道里,我们都吓得不敢直视,进进出出纷纷绕道走。只有老二凑上去看,还拉着于得水一起看,看完拍着于得水肩膀说没事,我打听过,学校有政策,毕业前能够参加一个校级以上级别的比赛取得前三名的话,就能拿回学位,跟没事儿人一样!
老二的消息都来自网吧,老二常常夜不归宿在网吧里通宵打游戏。老二本人挂了很多科,却不去参加补考,据说他正在准备一个什么电子竞技大赛,说是国家级的比赛,比于得水这个还牛,但我们都觉得他是在吹牛。后来熄灯了,老二还没回来,我们都冷静下来,便有些担心,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老二挂了那么多科,自己都毕不了业,还替别人着急,简直是个傻X!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然而第二天早上,老二揣着两条小熊猫回来了。他倒了杯水咕咚咚喝下去,说最近这烟脱销,昨晚加今早跑遍了半个市区才找到这么两条。我们盯着老二被露水打湿的裤腿,知道他昨晚没去网吧打游戏,便又有些感动,吃午饭的时候,纷纷问他要不要帮忙带饭。
作弊失败前,于得水常跟我们打成一片。作弊失败后,于得水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抱着脑袋发呆,或跑去图书馆翻资料,或趴在床上写写画画,一天只吃一袋泡面,有时候跟我们说着话,突然愣住,扭头找纸找笔,在纸上胡乱画个东西,说:这算不算发明?这有没有创新?然后不管我们怎么回答,他都会嗤之以鼻,揉成纸团扔掉,然后兀自抱起头喃喃自语。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养成了揪头发的坏习惯。
第一次参加比赛于得水闹了个大笑话。当时他管自己的作品叫“被动式狗语翻译器”,但看起来就是个狗项圈加了个喇叭。初赛那天我们都去看热闹,就在我们学院的大会议事里。于得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真狗,费了半天劲儿把狗拽上讲台,又让另一个同学帮忙按住才给狗戴带上项圈。项圈太紧,狗一戴上就打了个滚然后绕着桌子跑,嗷嗷叫,项圈果然翻译出来,项圈说:摘掉,摘掉!整整五分钟,就这一句反复播放。直到评委老师拍着桌子说玩笑开够了没有?站在一旁的辅导员赵老师赶紧跺着脚让把狗弄出去。结果还出了岔子,狗乱跑,不让人碰,一边跑一边叫:摘掉,摘掉!最后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帮忙,四五十人围堵一只狗,情况及其混乱。那天高圆圆也在场,奇怪的是那狗不让别人碰,一到高圆圆跟前,却趴在地上不动了。我们都愣在那儿,看看狗,看看高圆圆又回头看看于得水,好像看出了某种意思。然而高圆圆却一脚踢开那狗,翻了个白眼,一扭一扭地走了。
据说大一开学没多久于得水就对高圆圆展开了攻势,那时候于得水还挺有办法,通过老乡的关系约了包括高圆圆在内的几个男生女生一起进城玩(我们学校在郊区)。于得水本来计划去看电影(票都订好了,他挨着高圆圆坐),但高圆圆非要去动物园。进了动物园于得水想去看飞禽,但高圆圆非得去爬行馆。进了爬行馆于得水要看鳄鱼或蜥蜴,但高圆圆却直奔龟池。看到一匹巨大的陆龟缩在壳里不出来,高圆圆便推于得水:你逗逗,你逗逗。于得水伸长了脖子吹了个悠长的口哨,那乌龟果然伸出头来,与于得水面对面,眼对眼。见此情景,高圆圆拍手跳得花枝烂颤,其他人也跟着笑,但笑了几声就不敢笑了,他们看到于得水的表情,从此再也不敢在于得水面前提乌龟。
第一次比赛失败后于得水开始离群索居。他在图书馆里闭关三个星期,憋掉了头发,憋红了眼睛,憋出了唇上两簇黄须,终于顿悟。那天早上他踹开宿舍的门,带着一簇清冽的风跳上床把我们吵醒,大声宣布他要制作一台时间机器。他说只有这样的大题材才能一鸣惊人。然而又过了好几个月,我们才终于得见他的作品,竟然是一台电压力锅加了一个电子表盘的模样!当然,于得水要求我们叫它“恒温正向时间机器”,谁提压力锅他就跟谁急,并举起一摞电路图向我们滔滔不绝说怪话。那段时间于得水一激动便不好好说话,取而代之以谁都听不懂的话故弄玄虚,比如:时间是容器,或:语言只是迫不得已的反应之类。
高压锅爆炸前于得水爱说怪话,高压锅爆炸后于得水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我们主动跟他搭话,反被他不予理睬搞得挺尴尬,时间久了我们便也习以为常地不再惹他。
昨天晚上有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我们都假装没听见。最近大家的心情很不好。已经四月份了,准备了一摞简历还没发出去几张,我们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听说哪儿有工作机会,便一窝蜂扑过去。就在昨天,我们好不容易混进邻校的招聘会,却被人家像狗一样撵了出来。现在学校之间竞争激烈,同学之间也互相较劲,甚至互相骚扰,都装作自己很忙很胸有成竹的样子。比如我们班长,整天西装革履,见人就说他已经跟某某公司签了意向书,但不着急,还要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后来我们却听说,班长的三方协议也跟我们一样,自始至终压在床底下没动过呢。更有甚者,辅导员赵老师不止一次通知校招的信息,都被班长擅自扣下不报,他竟然一个人偷偷跑去面试!事情败露后班长还不承认,梗着脖子说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临到赵老师办公室门口,班长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拉都不起来,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怎样吧!我辛辛苦苦为你们服务四年,图个啥?
于得水最近也是最后一次的参赛作品主打环保题材,据说是一种能够自动分类垃圾的设备。但实际效果不佳,因为现实生活中垃圾种类太多太复杂,机器没法一一识别。后来于得水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就是给垃圾贴上二维码标签,再在机器上装个扫描头,这样让塑料的归塑料,金属的归金属。但二维码标签该如何设计,垃圾该分为几类才最具可造作性,这里面问题很多。于得水最后几根头发就是在这时候脱落殆尽的。那段时间于得水频繁出入各种垃圾堆,在实验室和寝室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标签,在他的书包里和衣服上也都粘满了标签。甚至有拾荒者根据校园里散落各处的标签就能够准确判断于得水的运动轨迹以避免竞争。后来于得水有点儿走火入魔,他的眼睛凸出来,目光明晦不定,据说光凭这一双肉眼已经可以直接读取二维码标签中的信息。反而他对现实世界不再敏感,人变得越发古怪,牙刷脸盆上都贴了标签,有几次半夜不睡觉站在走廊里对灯发呆,要跳起来贴标签但没有成功。养乌龟和换手机壳,都是近期发生的事儿。
辅导员赵老师通知我们开班会,本来没人愿意参加,因为跟下午的一个招聘面试时间上有重叠。这面试非同小可,据说是校办放出一个名额要招聘一位助管老师,指定要在我们系本科毕业生里面选择,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赵老师说他有就业相关的重要的信息,大家才蜂拥而至。可等赵老师一开讲,我们就知道上当了。赵老师长得斯文,戴个金框眼镜,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往讲台上一站,竟然有些X型腿,说话也像女人,扭来扭去,十分罗嗦。赵老师说关于找工作,我简单讲两点:第一,只要想找,肯定能找到。第二,不要怕挫折,若干年后回想,都是宝贵的财富……我们在底下坐不住了,都希望他快点儿讲完,否则面试就要迟到,便纷纷掏出手机看时间。没想到赵老师见状,干脆抱起肩膀不说话了。我们虽然着急,却都不敢乱说乱动,教室里一片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班长举手说:赵老师我们都听着呢!没想到赵老师斜了班长一眼,竟然怒气冲冲。班长吓得一缩头,赵老师说:哼!赵老师又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不点名说了,大家心知肚明!然后仍抱着肩膀不说话,在讲台上扭来扭去,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拿眼睛瞥我们,瞥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说:据我所知,有些人挂了那么多科,还不着急,还在网吧里逍遥,而且抽小熊猫!就这,别以为我不知道!听他这么说,班长松了口气,其他同学也松了口气,只有我们宿舍的几个人伸长了脖子面面相觑。老二并不在教室里,赵老师发现老二缺席,更生气了,阴阳怪气地说:有时候我真羡慕这位,你们说,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还能拿他怎样?当然,你们可不能跟人家比,你们还有远大前途,还得努力,现在这个时候呢,可以说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时候了,谁有什么手段就使出来,胜者为王吧!当然,实在找不到工作的,我也有办法,档案先打回原籍,不要因为你一个两个,影响了全班的就业率……正说着,电话响了,赵老师本来不想接,但一看号码,赶紧接了,哼哈几声,抬头跺脚:快,于得水出事儿了!
于得水出事了,事情发生在图书馆里。临近期末,图书馆人流量大,按规定不许占座自习,但是有很多人上个厕所吃个午饭什么的你也没法排查。当时一个胖子上厕所回来,发现书本和水杯还在桌子上放着,邻座美女还在那儿趴桌子睡觉,自己的座位却被一个谢顶大叔(于得水)给坐了。那胖子先是轻推了于得水一下,说老师,这是我的座。等于得水抬头,才知道不是老师。胖子便催他让座,还拿起桌上的一本书递到于得水面前证明这座位是自己先坐的。然而于得水只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在一个卷边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再不理他了。这时候邻座美女也醒了,周围人都转头看。胖子便用那本书去戳于得水的肩膀,越戳越用力,戳到第二十三下,没忍住,啪的一声把书直接砸在于得水后脑勺上了。于得水被砸得额头磕到桌子又弹回来,弹了几下,竟又恢复原本的姿势,继续埋头写写画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胖子便伸手去抓他脖领子,却被于得水把一张不知从哪儿抽出来的小纸条轻巧地贴在了肚子上。胖子抓着于得水脖领子呼哧呼哧喘气,看看于得水的脸又低头看看肚子上的小纸条,突然有些怕了,松手连连后退几步。这时候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热闹。邻座美女冲出人群去打了个电话。这美女不是别人,却是我们系花高圆圆。不久后辅导员赵老师领着我们一班同学赶到现场。我们到的时候,学院教务处王主任和另一位图书馆管理员老师已经先到一步,正在一左一右拍于得水的肩膀问话,但怎么弄都没反应,于得水仍在埋头写写画画,肩头耸动,旁若无人,仿佛整个图书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用功似的。我们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情况不好,一起围上去喊:得水!得水!然而于得水根本充耳不闻,笔记本上被他画满了黑压压的线条。赵老师在一旁气急败坏,直摇我们班长胳膊:你快想想办法呀!班长被摇得急中生智,忽然高声喊了一句:乌龟!果然,于得水噌的一下站起来,仿佛大梦初醒,环视众人。赵老师趁机迈步上前,大声呵斥:于得水你怎么回事?于得水盯着赵老师看了几秒钟,忽然从袖子里拽出一张纸条,径直贴到了赵老师眼镜片上。那是一张二维码,事后赵老师还专门找人调查研究,却非常用码制,没能解码出什么有意义的信息。
赵老师被当众贴标签,却一下子泄了气。跟我们一起连拖带拽把于得水弄回寝室后,他又把我们叫到门外走廊里,点了根烟,深吸几口说:这事儿怪我,没做好准备工作。说完瞥了我们一眼,又说:上午刚得到院里通知,说是精简名额,领导决定不让于得水参加今年的决赛了……我们听了这话都很吃惊,纷纷扭头从门缝往寝室里看。这时候夕阳从窗户射进来,窗台上的瓶瓶罐罐都被镀了一层金边,一个佝偻的剪影坐在床头,于得水仍捧着他的本子在那儿写写画画。回想过去三年来,于得水真是付出了太多,从大二至今,那XX比赛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怎么说不让参加就不让参加了?我们突然想起来,于得水本来成绩很好的,大一的时候高等数学全班男生里他是唯一一个一次就考及格的,并且考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93分。那时候他还没有作弊的名声,我们都为此困惑了好久呢。后来为了参加比赛,于得水经常逃课,成绩一落千丈,有时候半夜回来,寝室已经封门,实验室又回不去,他就在外面被霜打一宿,或被雨淋一宿。想到这些,我们都有些难过。事到如今,我们都觉得于得水真的完了。
突然,上铺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我们推门进去看,竟是老二蒙头睡在被窝里。一见老二,赵老师又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掀开被子说:张XX呀张XX,你可真是罪魁祸首!赵老师的斥责让时间回溯到两年前,那次考试前夜,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我们正在折纸条,于得水正在来回踱步背书,老二捧着一盒炒饭推门回来,见我们都有纸条,才想起明天要考试,便怂恿于得水也去缩印一份,顺便帮他带一份。于得水本不愿去,人家都熟记于心了,但经不住老二的巧舌如簧。老二夺过于得水的课本扔到一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背?背得再熟,考试的时候一紧张,到时候别人都有答案,你没有,岂不冤枉?等于得水出去缩印答案,老二一边吧唧吧唧嚼炒饭一边斜着眼睛教训我们:你们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背书?没心没肺!没成想,第二天于得水在考场上和监考老师辩论起来。于得水说有一道题出错了,监考老师让他坐下答题,于得水掏出昨天缩印的那份老师事先给划好的答案,证明那道题确实出错了。老师被他搞得没面子,只好抓他个人赃俱获,上报了学院。
老二从被窝中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气势汹汹的赵老师又看看我们,闹闹后脑勺说:放心,我都搞定了。赵老师露出鄙夷的神色:你都搞定了?老二说:是啊,到时候让于得水放心比赛,没问题!赵老师拍了拍床铺:他,他还能比赛?老二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从下铺伸出了于得水的脑袋。于得水站起来,跟赵老师面对面,脸上肌肉抽动,挥舞手中的笔记本大喊:怎么不能参加比赛?我必须参加比赛!只要足够轻……
这时候我们恍惚看清,那笔记本上画的,像一只大鸟。这时候距离决赛的日子只有不到一个星期了。看于得水的样子,我们预感到决赛那天会有大事发生。
事到临头校方又出花招,宣布把“XX大学生创新设计发明大赛”的决赛与我们这届毕业生的毕业联欢会同台举办。可惜天公不作美,从早晨就开始阴云密布,下午三天我们赶到露天体育场时,活动场地刚刚搭起,蒙蒙细雨也开始落下。这时候我们找工作的事儿还没头绪,本来没心情娱乐,但为了于得水,我们都打着伞搬着凳子来了。可是直到领导开始讲话,仍然没有看到于得水的身影。我们举伞站在雨中,都有点儿失落,直到遇到了穿透明雨衣的赵老师。赵老师把我们招呼到一起,说有好消息。赵老师说你们班终于有人签了。我们一听这话,都紧张得竖起耳朵,然而赵老师却欲言又止,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换成一副难为情的表情,过了半天才说:我以前不知道,错怪了老二。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才说:原来,老二的父亲就是我们学校的张副校长,哎,真没想到……你们见到老二,帮我跟他解释一下吧……
那天我们没有见到老二,后来才知道,老二没来看联欢会,也没去网吧,却躲在寝室里偷偷哭泣。老二说他从小就有打游戏的天赋,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当时他已经取得WCG的入场资格,却被老爸逼着留校当老师。原来,那个校办老师的职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可笑我们之前还跃跃欲试准备了好久。若干年后同学会上,我们见到衣冠楚楚的张老师,俨然竟是另一个赵老师。他不停的吸烟、讲话,能插入任何话题侃侃而谈。唯独有人提起当年打游戏的事儿,他才哑口无言。
还有一件事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就在赵老师跟我们雨中谈话时,在后台,毕业晚会主持人高圆圆把参赛选手于得水拉进了一间临时化妆棚。原来,几天前那个校办老师的名额,高圆圆以为自己势在必得。她精心准备,从包里掏出一摞又一摞获奖证书,对面试官的问题对答如流。面试官最后问无可问,交头接耳一番,居然搓着手说:你会唱歌跳舞吗?高圆圆一下子被问得愣住,继而紧张,一紧张,竟犯了老毛病,翻了个白眼。面试官抓住机会说怎么翻白眼?你解释一下。高圆圆又连翻了几个白眼,含恨离场。这件事让高圆圆深受打击,从此翻白眼的毛病一发不可收拾,越翻白眼越紧张,越紧张越翻白眼。在闺蜜、同学、心理辅导老师面前,高圆圆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她以为自己完了,直到在后台看见于得水。
据高圆圆自己描述,于得水当时身穿绿色的选手T恤,安静的坐在一个巨大的牛皮纸箱上面。后台嘈杂,五光十色的人们从他面前川流不息,他和他的大纸箱却安静得像河边一座石头。看到他的刹那,高圆圆心中燃起希望——他竟然是唯一一个目光相接,却让高圆圆没有翻白眼冲动的人。高圆圆听从内心的声音,走上前去把他领进临时化妆棚,盯着他下垂的眼睑,盯着他油光的头顶,高圆圆忽然一阵不知所措。马上就要登台了,高圆圆想,我得做点什么。高圆圆低下头,努力回想看过的电影和读过的爱情小说,然而此情此景,并没有什么熟悉的情节可以与之对应。与此同时,于得水幽幽的目光从高圆圆的脚腿滑到头顶,然后他缓缓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标签,轻轻贴在了高圆圆的脑门上。
奇怪的是,据高圆圆说,当她自己揭掉脑门上标签的刹那,仿佛醍醐灌顶,整个人都好了起来,心头杂念一扫而光,后来上台主持时的状态也特别好,收放自如,一点儿都不紧张,自始至终都没有翻白眼。
舞台上,当花枝招展的主持人念到于得水的名字,台下我们几个都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拳头。当时雨水使灯光迷离,只见一人一溜小跑跑进聚光灯。他身穿墨绿色的T恤,背后背着一个浅绿色的像锅盖一样的大圆盘。这一新颖造型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台上的评委老师都开始交头接耳,台下的我们也面面相觑,因为看了半天竟没认出那是于得水。认不出来不是因为他背后的龟壳,更是因为他茂盛的头发。几天不见,从哪儿冒出这么多头发?看得出于得水自己也很兴奋,双手叉腰,两腮绯红。可他站的地方不对,经过台下导演示意,又快步走到舞台中心,晃了几晃,才站稳。他似乎精心准备了台词,甩甩头发急于要说,却在接过话筒的刹那忘了词。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摞小纸条匆匆念起来,却因为话筒举得太远,所有人都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这时我们看到,台上评委纷纷骤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镜头又转向参赛选手,经过主持人的提醒,于得水停下他无声的诵读,将话筒举近嘴边,呼一口热气,张嘴要说,却被一阵风把几缕头发吹进了嘴里。他仰脸去拨头发,手中纸条却纷纷扬扬脱手而去。他赶紧弯腰去捡,头上假发却又飘然落地。于是哄笑四起,评委老师敲击麦克说你快下去吧!台下那位电视台导演却张牙舞爪地喊:继续,就这样,继续!于得水站在台上愣了几秒,被后台冲出来的一位老师拽下了台。
就这么结束了吗?我们傻站在人群中,都有点儿意犹未尽。之后的几个选手秀,几首歌舞,完全不知所谓。忽然,台下原本打瞌睡的导演又来了精神,扶着头上的耳麦大喊:快快!一边转动摄像机,连同聚光灯,刷的一下,从台上转向台下,射向远方一个奇异的身影。我们随之扭头,一齐往光照处看去。只见于得水不知从哪儿弄了辆破自行车,竟然背着他的龟壳,踏着那自行车在体育场跑道上飞驰起来。随着速度加快,龟壳裂开,转眼伸展成偌大的两片,像风筝又像翅膀。这时候雨大了,风更大了。于得水迎着风雨,猛蹬几下,那一对翅膀被雨打得颤抖不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竟渐渐有了离地之势。然而挣扎了几次,始终没有起来。此时人群早已哗然,台上还放着音乐,评委和演员却都纷纷站起来走到舞台边缘。一位校领导抢过话筒大喊了一声:那位同学,你在干什么!声音回荡在雨中,于得水回头看了一眼,张嘴喊了一句什么,谁都没有听清。却见他不慢反快,愈加疯了似的蹬车,并抬手解开了上衣的扣子。哗啦一下,无数雪白的标签从他身上洒落,像鳞片又像羽毛,翻飞在风雨中,落在地上,又被泥水溅起,在不灯光照射下竟似一簇白云。不知他衣服里怎么藏了那么多的标签,标签不断倾泻出来,标签之云越滚越大,衬托着于得水的身影发轻盈,竟然缓缓离地,最终升腾起来!其情景极不真实,所有人都怀疑自己陷入了某种错觉。以致那孤单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云层中之后许久,台上的音乐逐渐停歇,满地的标签被雨打透打烂融入泥水,仍没有人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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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X!那位电视台导演一声怪叫才把我们惊醒。他一脚踢翻摄像机,抱头蹲在了地上——机器在泥中翻滚,红灯闪闪,据说是存储空间已满,没有录下关键内容。
酒桌上,我们曾经的系花,如今的半老徐娘高圆圆千杯不醉。她冲我们每个人举起酒杯抿一口,回头拍拍身边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说:你问他们,你问问他们!我的初恋,那可是一个乘风而去的男人啊!
我们都说系花你醉了,真醉了。
但往事如梦,也许醉的不止她一个人吧。
最后更新 2017-03-18 10: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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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太平洋肥皂厂是一家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私营企业,老板姓冯,后来转战房地产,又搞互联网,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把厂子交给自己的小舅子管理。
冯老板的小舅子姓马,人称马厂长。
马厂长接手太平洋肥皂厂后,野心勃勃谋发展,一口气把产品线扩展到十几种——比如牛奶皂、鲜花皂、美容皂、减肥皂等等……然而销售业绩却一直不温不火。直到上个月,某酒店集团采购负责人与马厂长接洽...
太平洋肥皂厂是一家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私营企业,老板姓冯,后来转战房地产,又搞互联网,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把厂子交给自己的小舅子管理。
冯老板的小舅子姓马,人称马厂长。
马厂长接手太平洋肥皂厂后,野心勃勃谋发展,一口气把产品线扩展到十几种——比如牛奶皂、鲜花皂、美容皂、减肥皂等等……然而销售业绩却一直不温不火。直到上个月,某酒店集团采购负责人与马厂长接洽,表示要订购一种空心香皂,内置奖券,一等奖是“再住一天”之类。如果可行,必将长期采购,出货量可观。
马厂长很兴奋,为此专门召开了七八次研讨会,初步确定了三种可行性方案和两套备选方案后,才打电话邀约对方来厂里研发部面谈。面谈时间定在星期三上午九点,可是星期二下午快下班时,却发现研发部的男厕所的管道爆了,屎尿漏了一地。
这就比较麻烦,因为太平洋肥皂厂自家厂区里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老厂房,常年弥漫着一股氨水味。马厂长上任之初便想盖一栋现代化的办公小楼,但因为经费和土地审批等问题没建成,后来便从一条马路之隔的开发区写字楼中租了一层,专供研发人员使用。然而这写字楼的物业却非常不负责任——男厕所的管道爆了,本应他们来维修,打电话过去,却说不归他们管,是楼上公司搞裁员发生暴动,有人把马桶砸了,要找就去找楼上公司吧。马厂长气急败坏,亲自打电话过去骂人,要投诉到底,对方一位物业经理才答应派人过来看看,但等了半天没有人来,再打过去,电话却无人接听了。
这时候不好的气味已经弥漫开来,马厂长赶紧叫本层的保洁阿姨先去打扫,可阿姨却不愿意。这阿姨是一位下岗教师,会据理力争,说:“当初合同上写明只做日常保洁工作,可没说要扫屎扫尿!”
马厂长无奈,答应她额外给一笔劳务费,从1000元涨到5000 元,阿姨才点头同意,缓缓从包里翻出口罩,又找手套。手套却只有一只,找另一只手套的时候,翻来覆去找不到。找着找着,阿姨突然哭了,边哭边自言自语:“5000块钱可真不少啦,能给我老公买一箱纸尿裤啦……”哭完,扔掉口罩和手套,抓起拖把便冲进去打扫起来。
第二天接待客户,客户对马厂长的几套方案都不置可否,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忽然阴阳怪气地说:“想不到你们小小一个肥皂厂,竟然搞这么好的办公环境,呵呵,有必要吗?”
客户前脚离开,阿姨后脚就找马厂长要劳务费,马厂长皱眉问:“什么劳务费?”
阿姨说:“打扫卫生的劳务费。”
马厂长说:“你不是保洁员吗?保洁员不是按月拿工资的吗?”
阿姨说:“是昨天下午扫屎扫尿的5000元劳务费。”
马厂长撇嘴说:“屎又不是我拉的,尿又不是我撒的,你找我要什么劳务费?”
又大手一挥说:“要找你去找楼上公司吧,是他们搞暴动把马桶砸了!”
阿姨盯着马厂长的手看了半天,没再说什么,转头离去。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男厕所的隔间里发现了马厂长的尸体,后脑勺被砸了一个大洞,血和脑浆流了一地。
而那位保洁阿姨再没人见过,只有她工牌上的照片被警察做成通缉令发到了每个人的手机上。
马厂长出事后,太平洋肥皂厂里一时群龙无首。原来的两位副厂长,一位姓袁一位姓侯,两个人便开始搞夺权运动。
袁副厂长是个光头,手腕上戴一串珠子,以前是管理车间的,平时沉默寡言,却擅长开会。侯副厂长是个瘦高个儿,长脸,手腕上戴一条大金表,走路一跳一跳的,常年在外面跑销售,现在不跑了,也整天在办公室里跳来跳去喊人开会。
一开始,侯副厂长组织开会,袁副厂长不参加;袁副厂长喊开会,侯副厂长也不参加。后来,只要袁副厂长组织开会,侯副厂长也必同时喊开会,反之,侯副厂长喊开会,袁副厂长也必同时组织开会,只把下面的人搞得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各个会议室之间乱窜。
直到一次,袁副厂长利用尘封已久的规章制度,在办公系统里提前预定了研发部大大小小三间会议室的所有使用时间。这样一来,进门需要刷卡,没有接到会议邀请的人便不能进入。然而侯副厂长刷了半天刷不开门,竟然恼羞成怒,不知从哪儿拎来三把大链子锁,咔嚓嚓把三间会议室的门全部锁死了。这样一来,谁都开不成会,袁副厂长只好喊保安来撬锁,侯副厂长当然出面阻拦,叉腰往他们面前一站,说:“谁敢撬我的锁?”
至此,夺权运动达到高潮,演变为正面冲突。
然而大概因为是在会议室外,袁副厂长有点不在状态,他阴沉着脸看了看侯副厂长,张张嘴巴要说什么,却没说,转而对保安撂下一句:“我半小时之后必须要用会议室,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右手搭在左手腕上,捻珠而去。
剩下侯副厂长一人面对三个提着大钳子的保安,他哈哈一笑,抬腕看看大金表说:“时间不早了,兄弟们,怎么样?我请大家去喝酒!”
没想到保安却很死板,试图兵分三路绕过侯副厂长。
侯副厂长张开手臂左挡右挡挡不住,急了,竟然脱掉西装外套,扭身往地上一躺,说:“有种就从老子身上跨过去!”
三个保安面面相觑,终究没敢跨出那一步。
四十五分钟之后,侯副厂从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打个哈欠。他以为自己赢了这局,其实却是输了。
原来,狡猾的袁副厂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利用保安拖住侯副厂长,自己却带着研发部一班心腹钻进女厕所里把会开完了。
研发部以男性员工为主,女员工稀缺,所以女厕所成了一块容易被忽视的无主之地。而且那里没有监控摄像头,十分隐秘,被袁副厂长巧妙利用,钻了空子。只把侯副厂长气得一跳老高,连呼:“没锁住别人,却锁住了自己!”
女厕所会议好像像一道分水岭,把办公室里的员工分出了阵营。参加了那场会议的人被没参加的人戏称为“女厕派”。名字虽然有点儿那个,但“女厕派”们却个个都很兴奋。似乎是在女厕所中被袁副厂长打了一针鸡血,一个个神秘兮兮地缄口不言,又煞有介事地忙碌起来。
比如工程师老刘,不久前刚网购了一箱瓜子,现在却不磕瓜子了,每天埋头在电脑前画图。而当坐他隔壁的另一位工程师老张探头来看时,他咔嚓一下关掉屏幕,也不说话,十分骄傲的样子,把老张气得够呛。
老刘和老张是马厂长在去年最野心勃勃的时候招进来的。然而入职近一年,除了开会,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两个人的工作内容有交集,久而久之,便有些互相瞧不起。而且老刘这个人长得矮胖黑,没脖子,身上常年有股汗味,还爱吃零食,在工作上也斤斤计较。刚入职那会儿,他对老张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盯屏幕太久会眼睛痛,把一些本应该两人分担的工作都推给老张一个人做,自己却趴在电脑前浏览购物网站。老张很快识破他的诡计,故意大声说:“老刘要注意休息啊,别天天上网买东西,眼睛受不了!”没想到老刘这人不知廉耻,竟然恼羞成怒,跑到马厂长那儿去告状,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马厂长立刻把老张叫到办公室里劈头盖脸教育一番,说老刘年纪比你大,经验比你丰富,你应该多向他学习,学会尊重前辈等等。
当时老张被气得够呛,也是年轻气盛,头脑一热就要辞职。
马厂长没办法,只好又把老刘叫进来当面对质。
没想到老刘一进来,没说几句,竟然咧嘴哭了。哭着说自己活了四十几岁,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问他具体有什么冤屈,他又不说,一个劲儿地抽纸巾擤鼻涕。把马厂长搞得很不耐烦,挥手打发两人出去,并说:“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嘛!”
老张觉得这句话是针对老刘说的,还挺欣慰。没想到一出门,老刘立刻擦干眼泪,转头对老张说:“听见了吗?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把老张气得脑袋嗡地一声,差点昏过去,从此算知道了老刘的厉害。
然而老刘的厉害却不止于此,转天,他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又主动与老张打招呼,还不由分说地分老张吃些零食。
没多久老张便明白,这零食其实是一种试探——老张如果吃了,老刘便会得寸进尺,上前搂肩搭背,趁机让老张做这做那,占尽便宜。而老张如果不吃,老刘便会拿出更多零食分给其他同事,挨桌发放,调动起一种热闹的气氛,唯独跳过老张,故意冷落老张,让老张难堪。
最近老刘参加了女厕所会议,变得不可一世,果然又不分老张吃零食了。不但不分给老张,也不分给其他人,只分给“女厕派”的核心圈子。他们围成一圈边吃边聊,声音很低却又给人一种热火朝天的感觉。老张在旁边坐不下去了,便站起来跟对面搞美工的小于聊天。
小于是个临时工,负责包装设计,平时坐在角落里没人理会,老张主动找他聊天,他有点受宠若惊,便迫不及待地告诉老张一件事。
小于说那天袁副厂长跑来喊人开会的时候,本来是问:“老张呢?”见老张不在座位上,才拉走了隔壁座的老刘。
老张回想,那天自己确实拉肚子跑了几趟厕所。
本来,老张并没把“女厕所派”当回事儿,但现在听小于这么一讲,心里咯噔一声泛起了嘀咕。首先觉得袁副厂长这个人并不简单,越想越不简单。进而琢磨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非要跑到女厕所里去开会?越琢磨越非同小可。最后想,该参加的会议没参加,倒让最不该参加的人趁机参加了,自己却成了局外人。而今人家在明处,自己在暗处,人家手头有事做,自己却无所事事,情况确实非常被动!
想到这儿,老张已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因为一泡屎影响了前程,还成全了老刘,老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当天晚上,老张失眠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中午,老张忧心忡忡走进电梯,一抬头,看到电梯里站着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袁副厂长和侯副厂长。
这俩冤家一左一右离得远远的,分别占据电梯两角,见老张进来,同时把目光投在他脸上。袁副厂长面无表情,侯副厂长却面带笑意,大概是知道老张没参加女厕所会议,而把他当成自己人的意思。然而老张有自己的想法。老张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想起这两天一直琢磨的事儿,觉得是个机会,便把心一横,不顾侯副厂长的笑容,硬着头皮先向袁副厂长点头叫了声:“袁厂长!”
袁副厂长扬起一边眉毛,盯着老张,张开嘴巴,却什么都没说,却又闭上了嘴,放下眉毛,缓缓移开了目光,平视前方,不再看老张。
老张心里咯噔一声,赶紧转向侯副厂长,一声“侯……”还没有叫出声,却为时已晚,被后者喉咙深处的隆隆声吓了回来。定睛再看,侯副厂长脸色已经变得铁青,铁青的脸上肌肉一动一动,腮帮子一鼓一鼓,忽然,嘴唇一撮射出一口浓痰,直射在老张脚边,溅到了老张的鞋上,把老张吓得向后一跳,又求助似的望向袁副厂长,后者却仍旧平视前方,面无表情。
这时候电梯还在缓缓下降,老张疯狂按键,电梯终于停在二楼,叮地一声开门。老张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找到消防楼梯,又一路爬楼梯爬回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这时候对面搞美工的小于头上戴着个大耳机,正在一边听摇滚一边吃泡面,抬头见老张,忘记摘耳机,大声问:“食堂这么快就没饭了?”把老张吓得灵魂出窍,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当天晚上,老张又失眠了。
没过几天,情况发生变化。
这天早晨,人们刚进办公室便闻到一股烟味,以为是哪里电器短路,找来找去,却发现男厕所门口的地上摆着一个金属盆,盆里面冒出一阵阵的火光和一股股的青烟,盆旁边有一位穿黑袍的中年妇女。那黑袍十分引人注目,质地光滑,反射出涟漪似的七彩晕影,又坠感十足,无风自动,十分高档的样子。看够了黑袍,人们才注意到这中年妇女因为身材臃肿,遮在黑袍里面,竟然看不出她是蹲是坐。只有一段莲藕似的的雪白手臂从黑袍下面伸出来,捏起一沓一沓的黄纸填进火盆里。
中年妇女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袁副厂长和侯副厂长。
两位副厂长站得毕恭毕敬,见人们围上来,赶紧打手势让人们安静、退下。
持续的烟雾触发了顶棚上的探头,发出刺耳的报警。与此同时,有人被熏得咳嗽,有人跑来跑去开窗户,有人用文件夹往旁边扇风,有人伏在地上大口呼吸。虽然难以忍受,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现场。
一片混乱中,只有黑袍妇女蹲坐在火盆旁,从容不迫地烧纸。
两位副厂长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始终一言不发。
人们交头接耳一打听,才知道这胖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马厂长的亲姐姐,也就是传说中大老板的老婆,也就是老板娘。
人们眯着被熏得通红的眼睛,互相交换了“原来如此!”的眼神。
老板娘烧完纸,接过侯副厂长递上的纸巾擦擦手,红着眼睛找公司里几位元老谈话。期间她一直没有站起来。眼尖的人发现,她的身体下面有个装置,像是一种很高级的电动滑板,却看不见轮子,也听不见马达声,也没见她有任何控制,总之偌大的身躯竟然像悬浮着一样随意移动。
老板娘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又到下面厂房去看工人干活,看生产情况,看弟弟生前未尽的事业。
袁副厂长和侯副厂长本来还一左一右地陪同介绍,后来都被打发回来了,灰溜溜地钻进了各自的办公室。
人们从楼上观望,看到老板娘独自一人在厂区里东转西转,黑袍反射着地砖的影子,像一滴黑色的油,在白灿灿的阳光下,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显得格格不入,又突然消融在漆黑的建筑阴影里,再也没有出现。
老板娘出现的当天下午,太平洋肥皂厂内谣言四起,说新厂长不会从内部选拔,而要从外面高薪聘请。
基层员工对此都无所谓,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老刘往老张的桌子上撒一把瓜子,伸手拍拍老张的肩膀说:“爱谁是谁吧,反正轮不到咱们!”说完捏了捏老张肩膀上的肉,意味深长地看老张一眼,然后回到自己座位上咔嚓咔嚓嗑瓜子。从上午十点磕到下午五点,直到快下班了才从瓜子皮里挖出鼠标键盘把电脑关掉。
办公室里的氛围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女厕派和非女所派之间的界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该迟到的迟到,该早退的早退,工作时间却三五成群地玩游戏侃大山,甚至有人在茶水间里支上一口电磁炉煮起了火锅,麻辣的锅底煮滚后,投入东拼西凑来的一些泡面、粉丝、豆腐干,甚至还有一盒肉。
人们围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盒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还冒着冷气的红白相间的肉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盒子里夹出来,一片一片地往锅里放。
期间,搞美工的小于忍不住吞咽口水,发出较大的声音,被其他人取笑。
搞财务的老李假装不在乎,说自己在家里经常吃肉,却越凑越近,伸着脑袋翕动鼻孔不肯挪开。
搞采购的老赵和老吴为了剩下的汤归谁(都要带回家去煮面条),发生了争执,吵得面红耳赤,差点动手。
夹肉的质检员小孙因为太过紧张,手一抖,竟把一片肉掉在了地上。刹那间,有七八个大老爷们同时尖叫着扑了上去,叫声太大,竟把天花板上的一块石膏板震落,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但没人理会那石膏板,都忙着往一次性纸杯里倒酱油、醋、辣椒油和泡面调味粉,然后端着调好的蘸料,盯着翻滚的红汤,焦急地等待着。
期间老李不停伸筷子去夹,说:“熟了吧?”
又被别人阻拦,说:“不熟!”
就在大家僵持不下的时候,老张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老刘。
老刘用湿漉漉的筷子头指点茶水间对面两个挂着“副厂长室”牌子的小单间,低声说:“整整一上午都没动静,也不出来上个厕所?”
人们纷纷转头去看,两个小单间都房门紧闭,两位副厂长就坐在里面,对门外的热闹充耳不闻
“好像盒子里的两只猫啊…”老刘意味深长地说。
然而等大家回过神来,却大吃一惊——只见老刘的腮帮子鼓鼓的,上下牙齿高频碰撞咀嚼,一条细长肥肉片从他油汪汪的嘴唇中伸出来,一动一动地,好像在冲人们招手。
几天后,人们又接到了开会通知。
对于这次会议,老张本来没当回事儿。他当时正好接到一个房屋中介的电话,对方说了半天说不到重点,老张便一边听电话一边走进最大的那间会议室。
进门后,老张才惊讶地发现,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而且,袁副厂长和侯副厂长竟然肩并肩坐在一起,不时交头接耳说几句话,笑几声,气氛融洽。
老张是最后一个进来的,老张一进来,赶紧挂断电话坐下,会议便开始了。
袁副厂环视一圈,清清嗓子,长让侯副厂长先讲两句。侯副厂长咧嘴笑着推脱,请袁副厂长讲话。
袁副厂长便开始讲话了。
不熟悉袁副厂长的人这时候会感到惊讶,说这个人怎么一下子变了样子?不开会的时候,他张了半天嘴巴也讲不出一句话,现在一开会,他抿着嘴巴,铿锵有力的句子却从嗓子深处直冲出来。
袁副厂长的面部充血,头顶放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首先缅怀马厂长,追忆马厂长为太平洋肥皂厂做出的贡献,从马厂长的个人魅力讲到人与人、人与集体、人与世界的关系。这时候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旁边的侯副厂长明显有些不耐烦起来,一直抬腕看他的大金表。袁副厂却越发进入状态,继续讲到人的局限性,行为的无序性与规范的必要性,连续引用了三位哲学家的四句晦涩难懂的话,忽然话锋一转,转到了讲厂规厂纪的重要性。
袁副厂长说:“开会就要有开会的样子,有些人,通知你三点开会,你三点一刻才到,还打手机,什么意思?让大家都等你?这种人,往小了说是没有时间观念,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别人的时间,往大了说就是无组织无纪律,根本不尊重你手头的这份工作和这份工作背后的意义!”
袁副厂长讲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老张,老张却感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老张的脑袋嗡地一声,像被人打了一拳,整个人都懵了。
门就在身后,老张真想夺门而逃,想回家。袁副厂长还在说,老张却听不见了,老张的脸上火辣辣,心里面涌起一股股的冲动,但双腿发软就是站不起来。
所幸袁副厂长反复说个没完,一旁的侯副厂长终于坐不住了。他打断袁副厂长,说:“咱们还是说重点吧!”
袁副厂长正在亢奋的状态上,被打断,咽了口吐沫,斜眼看侯副厂长一眼说:“老侯你觉得厂规厂纪不是重点?”
侯副厂长一拍桌子站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少扯哪些没用的!”
见侯副厂长激动起来,袁副厂长反而不再讲话,抽纸巾擦擦汗,暂时收敛锋芒,听侯副厂长说。
所有人都仰头听侯副厂长说。
侯副厂长明显有些激动,抖着手腕上的大金表说:“在座的诸位,大家说,咱们为厂子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凭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问都不问咱们的意见,就要找个外人来管咱们?”
侯副厂长又说:“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一个外人,他能了解咱们肥皂厂里的情况吗?他懂不懂咱们的销售渠道?他熟悉咱们的客户吗?这是什么意思?明显不信任咱们嘛?真把咱们当牛做马啦?”
侯副厂长越说越激动,差点就要跳起来。旁边的袁副厂长赶紧伸手拽住他的胳膊,说:“老侯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侯副厂长坐下,喝口水,稍微冷静一下,忽然又站起来说:“我的意思,咱们这些老员工老同志应该团结起来,共同进退,绝不能束手就擒,受制于人!”
说完扭头去看袁副厂长,后者却是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侯副厂长只好搓搓手继续说:“要我说,咱们得让上面听到咱们的声音,咱们得……推荐个人!”
说出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侯副厂长有点声嘶力竭,以至这四个字像临终哀嚎似的,充满了特殊意味。一经出口,侯副厂长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瘫坐回椅子上。
听到这四个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家的目光都落到袁副厂长的脸上。
袁副厂长低头捻着珠子,忽然咧嘴笑了。
袁副厂长笑着问:“老侯,说说看,你推荐谁?”
侯副厂长被问得一愣,继而脸色变得铁青,指着袁副厂长的脑袋说:“袁秃子,你少来这套!你什么意思?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袁副厂长伸长了脖子环顾众人,一脸无辜。
侯副厂长也环顾众人,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又咽了口吐沫说:“那你说,你倒是说说看,你推荐谁?”
没想到袁副厂长早有准备,抬手便指了指坐在门口的老张,说:“我推荐他!”
侯副厂长瞪圆了眼睛看看袁副厂长又看看老张:“你推荐他?”
“是呀。”
“你怎么推荐他呢?”
“我怎么就不能推荐他呢?”
“你刚才还批判他!”
“我批判他了?”
“你说他无组织无纪律……”
“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袁副厂长盯着侯副厂长黑瘦的长脸说,“起码人家皮肤白,更符合咱们肥皂厂的形象吧?”
说完,袁副厂长哈哈一乐,人群中果然也有人跟着扑哧扑哧地笑了。
老张感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又没有人在看自己。
门在身后,椅子在屁股底下,天花板忽然下沉,灵魂出窍,老张从谷底升到云间。
当天下班回到家,老张还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他轻飘飘地进门,见老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便兴冲冲地打了声招呼。然而老婆却正生气,并没给他好脸色,还白了他一眼。那白眼就像电击一样使老张迅速清醒过来。
原来,老张家是租的一套两居室,前几天房东过来说最近房价跌的厉害,物价涨得又离谱,现在这点儿房租根本抵不上利息,要涨租金,或者干脆把房子卖给他们。
老张找出合同给他看,说:“当初签的三年,如今才第二年,怎么能说涨就涨?”
房东看看合同也没说什么,背着手在房间里溜达几圈,忽然指着卧室墙角说:“这是怎么搞的?”
那是一排给扫地机器人预留的电源插孔,位置很低。刚搬进来时,老张的儿子还小,还在地上爬,爬来爬去怕有危险。当时正好楼上人家装修,老张便上去挖了一勺水泥回来,把这些插口都封死了。
房东每个月都来查看一次房子,每次都对墙角那坨水泥视而不见,今天却突然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还蹲下去伸手抠,抠了半天抠不动,站起来痛心疾首地说:“这下麻烦了,得找人重新装……”
上上下下地看半天,又说:“恐怕还得重新砸墙布线。”
咂咂嘴吧,又说:“现在人工贵啊,什么都涨价啦,算上物料人工,至少值你们一个月的房租了吧?”
见老张夫妇无言以对,叹口气说:“要不,你们退租吧,违约金抵消维修费,你们再找找,看看这个价格还能不能租到这么大的房子!”
临走时,房东看到老张的儿子坐在沙发上玩pad,摇摇头,低声说:“我最讨厌租给带小孩的人家了!”
房东刚走,老婆便哭了,哭着让老张想办法。
张闷坐在餐桌旁一言不发。
老婆出主意让老张找修水电的师傅,看看还能不能修好,老张摆摆手说:“根本不是插座的事儿!”
老婆又让老张去居委会投诉,不行就打110报警,管一管房东这种无赖行径!
老张不耐烦地说:“居委会和110管你这破事儿?”
老婆见老张是这态度,便开始数落老张,从租房的窘迫扯到还不起房贷,扯到儿子上学难的问题,扯出各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但她越说,老张越闷不做声,直到她说了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老张忽然举起桌子上的碗摔到地上,啪地一声把老婆镇住。
从此家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老婆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就是星期六了。最近老张连续几天睡不好,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本想暂时抛开一切,趁机放松一下。他早就答应儿子这周末带他去钓小龙虾,提前很久就准备了网兜、钓杆、钓线等物。但老婆的一个白眼好像招魂幡,明显想把他扯回到冰冷的现实中蹂躏一番。老张当然不能接招。
老婆没做饭,老张主动做饭。
冰箱里没有菜,老张便炒了一盘咸菜,又熬了一锅粥。
五岁的儿子趴在桌子上连喝了三大碗稀粥,然后端着空碗盯着老张看,老张便教育儿子说晚饭少吃点对身体好。“看你妈都不吃晚饭。”老张对儿子神秘兮兮地说,“减肥呢!”
儿子看老张一眼,扭头走掉。
洗碗时,老张故意大声哼歌,营造出一种周末的气氛,还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煮熟了包好,准备明天出去玩的时候带着,给儿子和自己一人一个当作野餐。
到了晚上,躺在皱巴巴的床上,老婆蒙头背对着老张,旧睡衣的肩膀处破了好几个洞,露出消瘦的骨肉。有那么一瞬间老张心中闪过一丝柔情,想到恋爱时候的甜蜜,想到自从结婚后,老婆已经跟着自己搬了十几次家,自己却从未有所表达。然而,正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去扳动那肩膀,那肩膀突然耸了一下,又耸了一下。老张忽然意识到,老婆在哭。老张赶紧缩回手躺好,轻轻吁出一口气,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强迫自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不到,老张起床洗漱。
秋天到了,太阳出来得晚,窗外灰蒙蒙的,空气有点儿干燥。
老张洗完脸,看看镜中的自己,顺手擦了一点老婆的面霜,没成想,正好被进来上厕所的老婆撞见。
刚开始老婆不说话,坐在马桶上盯着老张看。有那么一瞬间,老张想笑,但气氛不对,根本笑不出来。过了一会儿,老婆站起来冲马桶,马桶哗啦啦漏水漏不干净,老婆低头看了半天,忽然冷笑一声。
老张警惕道:“你笑什么?”
老婆冲门口努努嘴。
老张转头,见5岁的儿子也起床了,正扒在门框上往里看,只穿个小内裤,瘦骨嶙峋的,眼神生冷。
老婆幽幽说:“知道吗,你儿子在幼儿园被人家叫‘张妈妈’。”
老张的脑袋嗡地一声,但还是强作镇定:“你什么意思?”
老婆又低头看马桶,看了一会儿,见老张按兵不动,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不说了。”
“怎么不说了?”
“说多了又要摔碗……”
一股凉气从脚底窜到脑门,老张的太阳穴突突跳。防线终于崩塌,老张转身换拖鞋,穿外套,要离家出走。
这时候,身后的老婆开始打嗝,一边打嗝一边冲老张的背影喊:“你买两根油条回来!”
小区的隔壁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河边有护栏和绿化带。老张沿河漫步,一阵秋风吹过,树叶纷纷洒洒落下,落到老张的头顶和肩膀上。老张拨开落叶,又有落叶。老张叹了口气,生活上、工作上的种种不如意也像落叶一样层层叠叠地涌上心头。
儿子在幼儿园被人叫“张妈妈”,老张曾侧面打听,是因为在幼儿园里玩过家家,别的男孩子都想当爸爸,只有儿子却抢着当妈妈。
老婆一大清早就拿着个说事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张忽然觉得没意思,人生没意义,不想活了。
在这个灰蒙蒙的清晨里,中年男人老张缓缓翻过路边的护栏,双手抓住栏杆,抬脚就去踩那波光粼粼的水面。
可是突然之间,老张看到一样东西,就在脚下,在水面上漂浮着,不是枯枝败叶,不是废纸巾、塑料袋等生活垃圾,也不是自己扭曲的倒影,而是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印着一个粉色的桃子和一串地址,仔细一看并不是桃,却是一个女郎撅起来的屁股。
老张愣住了,一个念头从心底发芽,片刻后,老张有了新想法。
换乘两班公交车,前后花了四十几分钟,几次想要放弃,又几次给自己打气,老张才终于抵达卡片上的地址。
这是一条位于市中心的胡同,一条灰色地带夹缝中的粉色胡同。
正式走进这条胡同之前,老张停下来休息了几分钟,可是,越休息越喘不上气来,心脏咚咚咚地跳的厉害。
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天上的几朵云被金光照亮。一只猫从灌木中醒来,无声地钻进垃圾桶。一位晨练的老头隔着马路打出一拳,并发出“哟——”的一声怒吼,那吼声响洪亮,回声袅袅,好像发令枪一样启动了老张,让老张不由自主向前踏出了关键的一步。
然而,走进这条胡同后,老张却大失所望。
大概时间尚早,胡同里的洗头房都拉着卷帘门,没有一家开张的!
老张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打了个寒颤,却不甘心,在胡同里面走来走去,越走越绝望,像一头困兽,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却走不出生活的迷宫。
他四顾无人,突然抬脚去踹卷帘门,哗啦一声将卷帘门踹得凹进去一块,门边出现一条缝隙,老张赶紧凑上去扒着那门缝往里面看。
里面黑漆漆一片,还没看出什么名堂,身后突然响起“哟”的一声吼叫,把老张得往前一窜,头撞在卷帘门上,火辣辣地痛。
老张惊慌回头,见那位晨练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穿过马路,近在咫尺。
有那么一瞬间,老张的鼻子有点酸。
如果这是一位慈祥的老大爷,一位洞察世事的智者和前辈,老张也许会忍不住向他倾诉心中的委屈,说不定还会扶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这并不一定是位老大爷。
这老人穿着退色的红背心,远看像个老头,近看却像个老太太。总之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性别特征,只有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被一种愤懑的表情憋得通红,灰蒙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瞪着老张,许久都不说话,让老张感到一种空前的压力。
老张的额头火辣辣地痛,他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紧张得浑身发抖。他左顾右盼,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找到解释。忽然之间,他看到胡同尽头有一家理发店,也没仔细看,便灵机一动大声说:“我要理发!”
说完,老张迈步向那家理发店走去。
走几步,回头看,见老人站在原地,仍然保持着刚才的表情,直勾勾地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嘴里面嘟嘟囔囔念念有词,一副对这个世界不依不饶的样子。
推门走进理发店的瞬间,老张心里面灵光一闪,觉得这老人可能是个瞎子,越想越像个瞎子,然而却为时已晚。
星期六那天老张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
当时老婆正端着pad教儿子学英语,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儿子赶紧抬头去看,老婆却仍盯着屏幕大声念单词。
儿子看到老张,瞪圆了眼睛去抓妈妈的手臂,妈妈却硬挺着脖子不抬头,坚持叫儿子继续念单词。叫了几声没反应,抬眼皮见儿子的表情不对,终于忍不住抬头,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才看到老张的样子,老婆也瞪圆了眼睛。
当时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照在老张身上,好像照在另一个人身上的。
只见老张不但额头上肿起一个大红包,而且更惊人的是,他的头发没了。
老张曾经蓄发多年,精心护理,每天早晨都用发胶将头发梳理成型,一丝不苟。而今,那一头发型却被剃掉,短得只剩一层毛茬。
于是,在一片稀疏的新鲜的头发茬的簇拥下,老张的头顶正中露出一片不规则形状的惨白头皮,那是他苦心经营多年遮盖的谢顶,而今展露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余!
老张顶着凉飕飕的头皮,把两根软塌塌的油条放在桌子上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沙发边,在老婆和儿子的注目下,他扑倒在沙发上,蠕动几下,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地昏睡过去了。
这男人身高一米七三,现在看起来身高不足一米五。
老婆蹲下,摸摸儿子的头顶,盯着儿子的眼睛说:“明天陪你爸爸去钓小龙虾!”
周一早晨,老张额头上的红包已经消退,腿还有点瘸。他戴一顶鸭舌帽登上公交车,因为帽子尺寸偏小,戴不牢,刷卡时帽檐碰到栏杆,帽子掉落,露出一个凉飕飕的头顶。
后面等着上车的人一直催促,老张有些慌乱,低头去捡帽子的同时掏出手机刷卡,帽子还没捡到,却又把手机滑落,从车门弹到外面,正好掉进公交车与马路牙子之间的缝隙里。
老张追下车,发现那缝隙太窄,伸手够不到。便想让司机先往前挪一下,等自己捡到手机再上车。
然而公交车是无人驾驶的,不顾老张的呼喊,见老张不上车,便关上车门,带着老张的帽子缓缓离去了。
老张还一瘸一拐地追了几步,并骂出几句脏话。透过车窗,车上的乘客都居高临下地盯着老张的头顶看,看得老张无地自容,只好作罢,灰头土脸地回身捡起手机,发现手机的屏幕已经摔裂,像鼓起了一层蜘蛛网。
今天是新厂长上任第一天,上午九点就要和大家见面开会。看看时间,下一班车还要很久,肯定要迟到了。
老张擦擦额头上的汗,双手捂住头顶,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虽是初秋,天气却仍有些余热。尤其是当几十人挤在一间狭小无窗的会议室内,空调又停了,体味弥漫在空气中,每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在老张进门之前,太平洋肥皂厂的研发人员和管理层已经在这种状况下焦急等待了一个多少小时。
侯副厂长解开白衬衣的扣子,将腿搭在桌子上,极其认真地抠鼻孔,抠完用纸巾擦手,边擦边说:“这位新厂长的架子也太大啦,让咱们这么多人等他一个?嘿嘿,看我今晚不把他灌倒!”
人群中发出几声陪笑,更多的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候门被推开,所有人噤声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惨白的头皮和一圈新鲜的毛茬。再仔细看,才认出是老张。
人们一愣神的功夫,老刘忽然在人群中捏着嗓子怪叫了一声:“地中海!”一下子引发哄堂大笑。笑声未歇,老刘又沉声喊:“光明顶!”再次引发议论笑的浪潮。
笑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仿佛争相发泄着什么。
侯副厂长笑得尤其激烈,边笑边拍着桌子说:“你怎么不干脆剃光了,像老袁这样多好?”说完伸手去指旁边袁副厂长油亮的光头,还作势要摸。
袁副厂长正襟危坐,手捻珠子,闭目养神。
这时候很多人才意识到不妥,都止住了笑。
室内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老刘的脸色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老张趁机坐到角落,擦擦额上的汗,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噩梦。
忽然,一个身穿制服的工人从会议桌下面钻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对会议桌另一端的一把红色转椅点点头说:“好了,是路由器的原因!Speaker也已经重新连好了。”
那是会议室内唯一一张红色的转椅,曾经是马厂长开会时的专座,马厂长出事后就一直空着。如今那椅子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电脑主机一样的方盒子,是何时何人所放,之前竟谁也没有留意。
只见那工人拿起一张单子,绕过桌子径直走到那黑盒子前,说:“您给签一下吧。”说完举起单子在那盒前一扫,嘀的一声。然后转身离开,临出门前,见大家都愣愣地盯着他看,便指指那个黑盒子说:“现在你们可以开会了,这就是你们的新厂长啊!”
再看那盒子,是一个标准的长方体,边缘整齐没有倒角,黑色高光质感的表面上看不到接缝及螺丝,也没有任何装饰或接口,只有正面中央隐约可见一个偌大的镜头,泛着幽幽的蓝光,冷冷地盯着会议室里的每个人。
这样一个黑盒子占据马厂长的位置,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人们干咳几声,纷纷把目光投向两位副厂长。
袁副厂长缓缓转头,对侯副厂长说:“用机器人搞管理,这种事虽然早就听说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落到咱们头上!” 顿了顿,又说:“老侯,你想把它灌醉?呵呵,看来是不可能啦!”
侯副厂长瞪圆了眼睛,看看那黑盒子又看看袁副厂长,正要跳起来,却被袁副厂长反手按住。
在会议室里,袁副厂长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王者气质。
袁副厂长微微一笑:“不要急,你没看见刚才那个人衣服上的logo吗?据我所知,这家公司正在申请破产保护,在这种时机购买他们的机器人来给我们当厂长,恕我直言,恐怕是咱们的大老板被人骗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侯副厂长吹了声口哨,抓起面前桌上的一个纸团扔出去,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斜,正好落在那黑盒子的顶上,赢得几声叫好。
袁副厂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手往下压:“大家不要激动。”缓缓走到那黑盒子前,弯腰,前后端详一阵,转身面对众人,背对着盒子,说:“无论如何,大老板既然派个机器人来管理咱们,肯定有他的考虑……可能是觉得机器人比咱们更可靠,也比咱们更有能力吧?”
袁副厂长嘴里这么说,脸上却做出一种不屑的表情。结合那表情,便明白他的话其实都是反话。
袁副厂长的反话搞得群情激愤,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意见。有的说机器人不懂业务,有的说机器人没法沟通,更有人直接站起来旗帜鲜明地反对机器人当厂长,说如今外面的工作都被机器人抢走了,今天来个机器人当厂长,明天是不是也要来个机器人会计、机器人采购、机器人工程师?咱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不能让机器人抢了咱们的工作,太平洋肥皂厂不欢迎机器人!
众人纷纷表态,争相发言。
袁副厂长环顾众人,面带微笑,不置可否。他的目光来回巡视,碰上老张,忽然停住,微微颔首,似乎是在鼓励老张发言。
老张确实有话要说,而且是很多话。
此时此刻,老张的心脏狂跳,激动不已。他已经意识到形势出现转机,并发展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他发现大部分人的发言虽然激烈,却空洞无物,没什么说服力。而自己只要抓住这个机会,结合自身情况现身说法,不但能完成一个精彩的表态,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更可能把污点变成亮点,扭转形象,借势上位。
时间倒回到星期六,当时,在盲眼老人的注视下,老张走进的并不是一家普通的理发店,而是一家全自动理发店。
这种理发店最近两年在街边出现很多,老张却从来没进过。一进门,发现房间很小,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台床形的白色的机器。
既来之则安之,老张按照语音提示躺好,被机器手臂推出一个圆形的罩子罩在头上,紧接着头顶一热,有咝咝的水流按摩头皮,竟然十分舒服,让人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发出了哼哼声。又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亲爱的,温度怎么样?烫不烫?”老张被问得全身一酥,嗯嗯了几声,想起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可是紧接着,机器人又问老张有没有会员卡。
老张说:“没有。”
机器人问要不要办一张,老张说:“不办,说我就洗个头而已。”
机器人说办会员卡划算,充值一万,洗发只要八百,否则要一千二百元。
老张被吓了一跳,说:“这么贵?我可没钱!”挣扎着便要站起来,然而脑袋被罩子扣着,无论如何动弹不得。
“没钱为什么要进来洗头发呢?”机器人表示不能理解,声音从温柔的女声变成刻板的合成音。
老张的身上只带了一些零钱,都是面额十元、二十元的硬币。又绝对不能用指纹和手机支付,否则事后被老婆查账,发现他跑到离家这么远的粉红胡同洗头发,如何解释得清?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老张已经急出一身冷汗,便向机器人坦白,央求机器人放他一马。然而这种情况机器人也是第一次遇到,一时无解。双方僵持住了,机器人不发一言,嗡嗡作响,像死机了一样。老张憋了一泡尿,都快尿裤子了,机器人才终于联网找到一条解决方案。说是经过计算,可以剪掉老张的一部分头发作为补偿。
原来这种理发机器人设计巧妙,并不用电,而是靠回收并燃烧烧客人的头发作为能源驱动的。对机器人来说,钱是为别人赚的,能源却是自己的。钱可以不要,但损失的能源必须得到补偿。
老张当时憋着尿,急于脱身,问:“大概要剪掉多少?”机器人报出一组计算公式,大概意思是说,洗发所消耗的能源只需要剪掉定量的头发就能够补偿,但复杂的是,剪头发这个动作本身也消耗能源,于是又必须要剪掉更多的头发作为补偿。最终报出一串带小数点的数字,单位是毫米。老张大概想了一下,又想不明白。但膀胱胀得实在难受,他别无选择,只好同意。
事毕起身一照镜子,老张整个人都失控了。
记忆到这里变得有些模糊,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老张觉得自己当时肯定哀嚎过,因为之后几天嗓子都痛得不行。又似乎发生过踢打,否则不会崴伤脚。最诡异的是,出门后膀胱变得轻松,那泡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汗臭熏天的会议室里,老张回忆起这段不堪的往事,仍难免情绪激动,头顶发凉,眼眶发热。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面反复组织语言,剔除不必要的细节,力求做到言简意赅。理顺思路后,老张腾地一下站起来,用力拍打自己的秃头顶,连拍三下,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然后他张开嘴巴,正要控诉机器人的可恶,却听到旁边传来哇的一声哀嚎。
是老刘。
在关键的时刻,这个不知羞耻的老刘居然当众哭倒在地,表演出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被人们扶起来后,老刘哽咽着,伸出颤巍巍的短粗手臂指着红色转椅上的黑盒子说:“快把那玩意拿走!不要跟我提机器人,不要让我看到它!”
接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我……我的睾丸!”话没说完,竟然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人群中有人学过急救,赶紧上前拍打老刘的脸,按压胸部又捏人中,还喷了一口水,才将他弄醒。
袁副厂长在人群外高声问:“老刘老刘,你怎么了?你的睾丸怎么了?”
老刘抹一把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我年轻时,跑去割包皮,没想到,那该死的机器割着割着,突然死机……结果,重启后出现偏差,活生生摘掉了我的一颗睾丸……”说完,老刘竟然伸手去解腰带,似乎要现场展示伤痛。
人们大吃一惊,赶紧七手八脚按住他,又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老张被挤到一旁,手还按在头顶上,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造型僵在那里。几分钟后,他放下手,垂下头。他明白在老刘的睾丸面前,自己的脑袋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
就在人们围成一团安慰老刘的时候,会议桌那边的红色转椅突然动了。
第一个人看到了,第二个人看到了……最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红色的座椅载着黑色的盒子,盒子上面还顶着一团白色的纸巾,这个诡异的组合却像个巡视战场的将军似的绕会议室一圈,缓缓从每个人的面前驶过,嘀嘀,逐一扫描人们胸前的工牌。
被扫到的人,有的错愕,有的躲闪。扫到老刘时,老刘一下子推开了旁人的搀扶,站得笔直。而扫到老张时,老张正低着头,露出一个不规则形状的秃顶。没有人注意到,黑盒子在老张的秃顶前多停留了那么一会儿。
终于,红色座椅驶回原来的位置停稳,黑盒子转而面对大家,顶着那团纸巾,开始说话了。是一个中性的声音,透过会议室里的扬声器传出来,声音低沉,却压住一切嘈杂:“你们讲完了没有?讲完了,我简单说几句。”
“我只讲两句话。”
“本来,我是要讲三句的,但刚刚耽误了一点儿时间,我临时压缩到两句话。”
“第一,我没有中文名,按照惯例,以后请称呼我‘J厂长’,不要叫‘那玩意儿’!”
“第二,根据已经被大老板批准的方案,未来一段时间,太平洋肥皂厂50%的员工将被解除劳务合同,留下来的员工,则提升30%的薪资待遇——我会尽快完成评测并在15天后公布解约名单。”
“好了,就这样吧!”
J厂长说完,在众人的注视下,驱动座椅缓缓驶向门口。经过老张面前时,它忽然停了一下,说:“张XX,工号466575,你半小时后来我办公室。”说完,又向前滑行一段,忽然停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死机了。
至少十分钟,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人们想象着15天后出现的那张解约名单,50%的数字具有神奇的魔力,意味着同一岗位上会有一个人离开而另一个人留下。在失业的威胁和加薪的诱惑下,人们盯着眼前的黑盒子,逐渐把这个怪异的形象跟“J厂长”联系起来,紧接着便有点不舒服,因为堂堂厂长的头上,却顶着一团脏纸巾,如此不成体统,J厂长自己又浑然不觉,这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一种试探?考验员工的忠诚?又或者一个诱饵,棒打出头鸟,杀鸡给猴看?
面对新厂长头顶上的纸巾,每个人都觉得应该有人站出来说点什么,但没人愿意主动尝试。人们面临抉择,审时度势,这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气氛,烘托出权利的力量。就连那团纸巾的始作俑者侯副厂长都沉默不语,斜眼盯着袁副厂长看。而袁副厂长捻着珠子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这时候搞美工的小于正好站在门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打开门,又顺手拨掉了J厂长头上的纸巾。J厂长转头扫了他一眼,说声“谢谢”,缓缓驶了出去。
全屋人都盯着小于看,看得小于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每当想起那天散会时老刘的模样,老张就暗自庆幸,同时也非常后怕——如果当时能够顺利发言,老张肯定会声泪俱下,滔滔不绝。他不仅会控诉机器人掠夺了他的头发,可能还还会提到小龙虾。
时间倒回到周日上午,老张带儿子去钓小龙虾。钓龙虾的地点,本来是一处绿树成荫的高科技园区,却因为近年经济萧条,园区里的企业相继倒闭,如今人去楼空,任溪中水族繁衍,成了小龙虾的乐园。
小龙虾这种动物头脑极其简单,不需要钓钩,只要用一根细线绑上生猪肝或者螺蛳作饵投入水下石缝内,没多久便有小龙虾钳住,一拽一拽的要吃,这时候要手疾眼快,迅速抬竿将小龙虾拽出水面。离开水面的小龙虾因为害怕,会紧紧钳住饵线不放,而等它反应过来,早已落入网兜,为时已晚。
老张因为掌握了个中诀窍,中午不到就钓上来半网兜小龙虾。红彤彤的甲壳在网兜里嘁嘁喳喳地动,把旁边的一对小情侣羡慕得不行。那穿短裙的小姑娘一直跑过来向老张取经,又跑回去骂自己的男朋友没用。
然而,就在老张春风得意之时,却被一个机器人过来收费。
这机器人长得像一个带轮子的垃圾桶,被漆成蓝白相间的颜色,非常得理不饶人,任老张如何软磨硬泡地求情通融,他始终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小龙虾是本园区财产,自助垂钓按重量计费,每斤450元人民币……”
结果一称重,人家小情侣的几只龙虾总共才一百多元。那小伙子本来愁眉苦脸,现在乐呵呵付了款,还不走,领着小姑娘围在老张旁边看热闹。
老张的半网兜龙虾好事变坏事,竟然要将近一万元!老张急得额上冒汗,想把龙虾扔回水中,又想拉着儿子一走了之,然而双腿跑不过轮子,跑得满头大汗,总被机器人拦在面前。进退不得之际,老张摘掉钓鱼帽,露出地中海,蹲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以前都不收费!”
又说:“我有朋友来钓过很多次,从来不收费,今天怎么突然要收费?”
又说:“早知道收费,我还不来呢……”
看看网兜,又说:“一顿也吃不了这么多呀!”
然而那机器人盯着老张的头顶看了一会儿,突然不理老张,转向旁边老张的儿子,绕儿子转一圈,说:“小朋友,你说怎么办?”
儿子不理机器人,抬头看老张一眼,说:“你快把钱给它得了!”
这时候旁边的小情侣交头接耳说了句什么,那小姑娘嘻嘻笑了,笑完说:“大叔,450元一斤,也不贵,其实跟菜市场里差不多!而且你钓的龙虾,个头一个比一个大!”说着凑近老张耳边低声道:“我男朋友说,这机器人有漏洞,你付款的时候随便加个小数点,他分不出来!”老张一听,忙掏出手机付款,9973元,他输入997.3元,伸到机器人面前,滴的一声扫描,机器人吐出一张收据,说:“我看你儿子的素质可比你高多了!”说完绕着儿子转了一圈,掉头离去。
老张低头看手中的收据,正不是滋味,那小姑娘也凑上前看,惊呼道:“呀!你只把小数点往前移了一位!你可真是个老实人!”说完拍拍老张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目光落在老张的头顶上,忽然捂嘴一笑,转身牵着男朋友的手扬长而去。
老张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赶紧戴上帽子。
这时候一阵秋风吹过,水面哗啦啦地泛起涟漪。老张低头,看见那团红彤彤的甲壳在网兜里嘁嘁喳喳地动,又看见儿子蹲在网兜旁边正在用pad给小龙虾拍照。这孩子对钓小龙虾没兴趣,一上午都端着手中的pad拍照,扭成各种角度,伸出小拇指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戳,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这时候老张注意到一个细节——与一般小男孩的玩具不同,儿子手中的pad,居然是粉色的!
看着那只粉色的pad,老张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找机会揍儿子一顿。
在回家的路上,老张故意让儿子一个人提那半网兜龙虾,说锻炼一下。没想到六岁的儿子并不反抗,竟然拎起来就走,细胳膊细腿的,一直把那半网兜小龙虾拎上了公交车,也没喊累。
在公交车上,有人给儿子让座,儿子一屁股坐上去却没说声谢谢,一旁的老张终于逮到机会,刚要去揪他耳朵。对面有一个跟儿子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认出了儿子,突然上前一步大声喊:“爸爸,爸爸!”
老张被小姑娘喊得一愣,站在旁边的小姑娘的妈妈也一愣,全车人都一愣,只有儿子冷冷地看那小姑娘一眼,缓缓伸手指向她的眉间,一动不动,就那么指着,也不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小姑娘在精神上扛不住了,低下头说:“好吧,你是妈妈,张妈妈,行了吧!”说完,委屈地都要哭了。
小姑娘的母亲赶紧上前把她拉到身后说:“你瞎嚷嚷什么!”
然后对老张歉意地笑笑:“现在的小孩子,搞不懂唉……”
老张整个人都懵了,顶着巨大的耻辱,嘴唇抖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幸亏那小姑娘的母亲很健谈,因为两个小孩是同一所幼儿园的,便跟老张聊幼儿园,从幼儿园聊到幼升小,挨个品评附近的小学,说某某学校竟然用机器人当老师了,这能让人放心吗?
“机器毕竟是机器,”小姑娘的妈妈凑近老张,神秘兮兮地说,“机器靠得住吗?我觉得靠不住……”
这时候公交车上的广播系统忽然响起:“过道中间穿红衣服的那位女士,您上车呀已经二十分钟了,还没有买票,请您尽快刷卡买票!”
小姑娘的妈妈哎呀叫了一声,赶紧低头去翻包,边翻边嘀咕:“真是的,谁还差那一张票钱?”
这时候有人拉扯老张的衣角,老张低头,见是儿子的小手。以前看见这小手老张感到亲切,今天却格外反感,恶狠狠地说:“包里有煮鸡蛋!”
然而儿子无动于衷,扯着老张的衣角,一直看向窗外。
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老张心里咯噔一声。
路边的充电站里,那个蓝白相间的垃圾桶形状的机器人正在充电。而在机器人的旁边站着两个人,不是别人,确实刚才那一对情侣。女的在打电话,男的正在数钱。
老张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等他睁开眼睛,发现身旁的小姑娘和小姑娘的妈妈不知何时已经下车了。
一招走错,前功尽弃。
那天散会后,老刘独自一人在会议室里,像一条落水狗坐在椅子上,一直坐到下班。下班后他没回家,又信步走到附近的快餐店里坐了一个通宵。
仔细回想,当时袁副厂长的发言都是引导性的,就连侯副厂长扔纸巾的行为都可以有多种解释。而自己引人注目的表态,以及高调抛出的睾丸,毫无疑问,肯定都被J厂长记在了内存里。
老刘已经在那张解约名单上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没等到第十五天,第二天早晨上班,老刘就发现自己的工卡刷不开门禁了。
怎么会这么快?老刘吓得尖叫一声,叫声惊动了保安,保安指点他去看门上贴的一张通知。通知说即日起太平洋肥皂厂的所有研发人员都到2号车间上班。
老刘赶紧一路小跑跑进厂区。
昨晚刚下过雨,地面泥泞,多处积水,太阳照射下,水汽上升,空气中的氨水味更浓了。
2号车间已经废弃多年,里面能卖的设备早就卖掉了,如今空空如也。老刘推门进去,刹那间被灰尘迷了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看清同事们正在阴暗的厂房里面大扫除,搭建桌椅,组装电脑,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车间一角,堆满了箱子、电脑和拆成散件的办公桌椅。
老刘拉住一人询问,那是搞财务的老李。老李手里捏着螺丝刀,头发上粘着蜘蛛网,额头上都是汗,不耐烦地说:“快点干吧,晚了抢不到好位置!”
又说:“还问什么?J厂长取消了那边办公室的租约,让咱们回自己厂子里办公!”
又大声说:“现在外面整体形势不好,厂子效益上不去,为了节省成本嘛,咱们员工也得理解!”
又摆摆手不让老刘说话:“你少说两句吧!”然后抬手指指厂房四角的摄像头,低声说:“人家这会儿正在写名单呢!”
大概一年多以前,在某次例会上,马厂长曾当众批评老李,说他作的账漏洞百出,还不如一个记账软件。老李当面承认错误,转天却在私下里抱怨,说:“记账软件?老子用的就是记账软件!”从那以后老李逐渐成为一个坚定的反机器者,甚至还在桌子上摆了一个算盘。就在昨天的见面会上,也是老李第一个站到桌子上喊出了反对机器人厂长的口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在机器人厂长的淫威之下,却干劲十足地想要抢个好位置。
不仅老李,老刘还看到其他人,那些昨天在会议上义愤填膺地反对机器人厂长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此情此景让老刘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机器人毕竟跟人不一样,老刘想,也许J厂长不记私仇。这样一想,老刘也赶紧行动起来,跑去翻动那堆桌腿桌板,在里面寻找属于自己的编号。
但没多久,老刘又感到了危机。
他觉得J厂长接下来推出的一系列政策,处处针对自己。
比如上班必须打卡签到,下班必须打卡签退,工作时间不允许吃零食,这让习惯于迟到早退吃零食的老刘措手不及。
比如规定员工上厕所的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而老刘有便秘,没有半小时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又比如在新办公区内推行5S管理法(即整理SEIRI、整顿SEITON、清扫SEISOU、清洁SEIKETSU、素养SHITSUKE),要求办公室内员工的桌面上、桌面下,包括座椅附近,都不能有多余的、与工作无关的杂物。这让老刘的各种零食箱杂物箱都无处安放。
更可怕的是,J厂长不但渗入了办公室里的监控系统、门禁系统,甚至每一台电脑,每一台打印机和每一部连网的手机都被它监控起来。这让老刘不敢再用公司电脑浏览购物网站,甚至不能再躲在厕所里玩手机游戏了。
J厂长还在办公区域内加装了大量高清摄像机,在老刘附近装得尤其多,前后左右无死角,把老刘照得如坐针毡。
老刘不能失去这份工作,老刘必须坚持住。他知道,一旦被开除,按现今形式,恐怕再难找到工作。而即使主动辞职,按现今形式,也很难再找到工作。
有一次在厕所碰见袁副厂长,老刘忍不住向他诉苦。说以前马厂长在的时候,天天开会,而今换了新厂长,却只开过一次会,再不给员工发言的机会。
袁副厂长听了老刘的话,张开嘴巴,想了想,苦笑一声,只说出两个字:“坚持!”
尿完,洗手的时候,袁副厂长忽然又说:“人生就像一道填空题,根本没有选项。”
离开会议室的袁副厂长就像变了一个人,整天没精打采的,光头顶上暗淡无光,说出的话都不知所云。
老刘在厕所盥洗台前愣了半天,忽然追出去,在大庭广众之下,拉住袁副厂长的胳膊大声说:“袁副厂长,你听我说,当年我父母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后来去做试管婴儿,才有了我。所以我是个试管婴儿,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其实算是机器的儿子啊!”
老刘虽然拉着袁副厂长的胳膊,喊话的时候,脸却一直对着头顶上方的摄像头。
当时老刘双腿微屈,姿势滑稽。人们都眼睁睁看着他可笑的样子,然而整个厂房里却没有一个人笑。
这时候距离公布解约名单,还有13天。
像所有上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厂房一样,2号车间的顶棚都是搭在铁骨架上的蓝色彩钢板,混凝土的墙壁上只有几个很小的窗户,窗框也是铁的,玻璃用腻子封在上面,有的腻子掉了,有的玻璃碎了,风一吹就呜呜地响。
因为曾被实际使用过很长一段时间,车间内的窗户和墙上都挂着一层黑乎乎的油泥,用手一扣,里面是白色的,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碱味。
整个厂房的挑高有四五米,偌大的空间正中摆了几十套桌椅,坐了几十人,几十人埋头工作,没人讲话,只能听到键盘鼠标嚓嚓嚓的刺耳回音。
在摄像头环顾下,老张也趴在鼠标键盘上,努力做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然而他心里面却乱的很,完全没有工作的状态。心里乱不是因为新厂长的解约名单,也不是因为换了工作环境,而时因为眼前挥之不去地总萦绕着一个粉色的pad。
时间倒回到星期日下午,爷俩把小龙虾提回家,老婆接过去便放进锅里煮。煮熟后,老张嫌味道寡淡,又亲自上阵用油锅爆炒,还加了一些油盐酱醋和八角大料调味。炒好后放在桌子上油汪汪的一大盆,老张也被熏了一脸油。等他洗脸洗手回来,见儿子已凑在盆边吃,掰开一只又一只,吃相难看,还把整只龙虾爪带壳塞进嘴里嚼。老张气不打一处来,说:“少吃点!”
又说“注意吃相!”
又说:“用筷子!”
然而儿子始终不听,还斜眼瞪老张,小小年纪就露出一副凶狠霸道的护食相。老张上前拉他的小手腕说:“我说你听到没有?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没想到,儿子甩开他的手,呼哧呼哧地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个!”
又说:“谁像你,你小时候吃过那么多好吃的……”
又昂头大声说:“这可都是我拎回来的!”
老婆就在旁边看着,老张不能因为吃东西跟一个孩子吵架。他便叹了口气,左顾右盼想找点什么缓解一下心中怒火。然而下一秒他看到儿子的粉色pad倒扣着放在桌子上,粉得刺眼。刹那间,一股邪火涌上心头,老张竟一把抓起那pad,啪地摔在地上,吼道:“都是老子的血汗钱!”
这pad买回家不到半年,是儿子生日那天老婆带着他去专卖店选的,花了老张整整一个月的工资。
老婆冲过来推开老张,跟儿子一起蹲在地上捡起pad看。Pad 的屏幕被摔裂、脱落,鼓起一个巨大的蛛网纹,软塌塌的,已经彻底报废。然而儿子不停用细嫩的小手按它,试图重新启动它。鼓捣了半天,儿子抬起头看妈妈,眼眶里全是泪,强忍着不哭出来,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的作业还在里面,怎么办?还有我的照片……”
老婆抬头看老张,老张赶紧拿起垃圾桶去清理桌子上的虾壳。然而大错铸成,为时已晚。第二天是星期一,儿子赖在床上,怎么叫都不起来。老婆也不洗脸不做饭,穿着破睡衣坐在沙发上,坐着坐着,突然开始打嗝。
老张逃也似的去上班。
然而,当天傍晚下班回到家,老张却发现老婆正在包饺子,还是老张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老婆见老张回来,头上的帽子不见了,一愣。老张赶紧解释说早上掉在公交车上了。老婆听完,竟然扑哧一笑,让老张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这顿饭吃得十分难受。老张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斜眼观察老婆的一举一动,寻找暴风雨来临前的蛛丝马迹。然而暴风雨始终没来。不但没来,老婆还越发地热情,不停给老张夹饺子、添醋、剥蒜、抽纸巾替老张擦汗,十分殷勤。
好不容易吃完饭,老婆又主动去洗碗。
趁着老婆进厨房的机会,老张捅了捅旁边的儿子,低声问:“你妈怎么了?”
然而儿子扭头看他一眼,眼神生冷,扭头走开了。
老张愣了半天,冲儿子的背影喊:“哎哟,这个‘张妈妈’!”
距离公布解约名单还有8天,老刘一直在观察老张。
因为工作内容有交集,老刘曾经把老张当作竞争对手。有一段时间他掉以轻心,利用老张的木讷,略施小计,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然而,自从新厂长上任,老刘绝望地发现,命运的天平突然开始无缘无故地向老张倾斜——那天见面会之后,J厂长单独约谈的第一个人,不是两位副厂长,不是厂里其他资深员工,也不是老刘,却是老张!
事后大家纷纷围着老张询问,他却做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竟然说新厂长问他在哪儿理的头发。
简直岂有此理!
然而,世界是如此的不公平,如此的冷酷和无情。自从老刘在见面会上抛出自己的睾丸,彻底得罪J厂长后,本来关系不错的同事对他都敬而远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而那个搞美工的小于,只因为抓住机会为J厂长开门,获得J厂长的一声“谢谢”,人们都对他另眼相看,主动向他请教美工方面的问题,借机与他攀谈了。
更何况是老张呢?
车间里没有单独的小房间,两位副厂长的座位被安排在其他人座位的前面,面对众人,稍微离开一些距离。
自从搬进来,侯副厂长的位置一只空不见人,而袁副厂长则坐在那儿从早忙到晚,有时候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在车间的一角,有一个两米见方的大铁柜子,以前是用来清洗设备的。搬家那天,J厂长的真身在车间里巡视一圈后,便一头钻进了这个大铁柜子里,将它作为临时厂长室。
铁柜子的漆面早已斑驳脱落,门轴生锈,每一次开门都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空旷的车间里久久回荡不歇。柜子里面黑乎乎的,除了老张,没有人进去过。
几天来,老张每天上午都被J厂长叫进那铁柜子里一次,在里面一待就是五分钟甚至十分钟。柜门发出刺耳的尖叫,吸引所有人抬头去看。每一次,人们看到老张心事重重地走进去,面红耳赤地走出来,都忍不住浮想联翩,想象着那个黑漆漆的柜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刘曾经忍无可忍,借口汇报工作,强行往那柜子里钻,却差一点被从大喇叭里发出来的J厂长的警告声音震裂耳膜。
喝水休息的时候,中午吃饭的时候,甚至上厕所的时候,老张都理所当然成了焦点。然而,面对众人的打探,老张却总是支支吾吾,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地地岔开话题
这支支吾吾和心不在焉,在老刘看来,却是一种自信。而这自信究竟源于何处,是老刘迫不及待地需要搞清楚的。
不久前参加完女厕所会议,老张曾经偷窥老刘,当时老刘早有提防,咔嚓一声关掉显示器,没有让老张得逞。而今轮到老刘偷窥老张,老张没有提防,然而老刘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只见老张在椅子上木然地坐着,完全没有工作的状态,就那么坐着,偶尔揉揉眼睛,一副心事重重的摸样。
看着看着,老刘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老张从梦中惊醒,翻个身,想再次入睡,忽然一个激灵,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窗帘半拉开,路灯从窗户照进来,把一条影子斜斜地投在墙上。那是老婆背对着自己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坐了不知多久,老婆幽幽说:“你有事瞒着我。”
该来的,还是来了,老张想。
这一刻,老张心中升起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一丝隐隐的轻松。
终于要有个了断了,老张躺在床上,鼻子发酸,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
老张听见妻子说:“每一个反常行为的背后,都该有个合理的解释。”
又说:“这几天,我也很矛盾——既期待你的解释,又怕你的解释不够合理。”
等了一会儿,说:“最开始还以为只是一般的怄气,才把头发弄成那样子。结果,今天我从阳台上都看到了——前两天给你买的假发,你一出门就摘掉,进楼道前才从包里面掏出来戴上。”
冷笑一声,说:“我可真傻,帽子丢了,还跑出去给你买假发——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又说:“不过也谢谢你,比起背叛,我更恨的是欺骗。谢谢你没有欺骗我。”
听到这里,老张有点听不下去了,他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却被妻子按住:“起码是到目前为止……希望你不要做蠢事!”
接着,妻子起身从床头柜上抓起一本书,翻开,面对床上的老张,高声朗读起来。
事后研究,老张才知道那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一本小说,书中描写了一位喜欢谢顶男人的少女。
“头顶被生气勃勃的野草般的毛发覆盖,是没法看出智慧的形状啊……”老婆的声音凄厉,带着哭腔。
“空气变了,风景也变了,外面那些奔跑的少女……她们偏偏对谢顶的中年男人情有独钟呢!”
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里,老婆昂首挺胸站在窗前,抑扬顿挫地地朗诵着小说,让人闻之色变。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老婆仍然捧着书,声调却从诵腔恢复正常,“呵呵,在家里戴着假发,一出家门就露出秃顶?累不累啊?”
“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你还是在骗我!”老婆阴冷的目光忽然透过书背,刺向老张,“拿虚伪的一面应付我,却把真实而又恶心的一面留给别人?”
“儿子也惹到你了吗?”老婆忽然打了个嗝,吓得老张全身一紧。
“我只有一个要求,”老婆仍捧着书,声音却低下去,“你帮我安排一下吧,我要见她一面,没什么,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跟我抢老公的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么魅力,竟然把我老公迷成这样!”
一滴眼泪从老婆的下巴掉下来,啪嗒一声溅满书页。
“房东今天又带人来看房子了。”老婆说。
“还有,再告诉你个坏消息吧,”老婆仍然低头盯着那本书,“我在半个月前就失业了,老板跑了,上个月工资都没地方要了。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上火。”
“帮我安排一下吧,真的,”老婆说完,啪地合上书,放回去,然后直挺挺地躺下,躺回老张身边,“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这事儿简直没法解释。
第一次走进J厂长的办公室,还是在开发区办公楼里马厂长精心装修过的那间小屋。当时老张忐忑不安地进门,J厂长挺热情,说:“坐吧,喝水自己倒。”
老张小心翼翼地坐下后,J厂长的座椅忽然绕过老板桌,径直驶到老张对面,停下,过了几秒钟,J厂长说:“你把头稍微低一点儿。”
老张说:“什么?”
“是我说的不够明白吗?你的头,稍微低一点儿!”
老张赶紧低下头。
“再低一点儿!”
老张把脖子弯到极致,整个脑袋探了出去。与此同时,J厂长凑上前来,方盒子上的镜头正对准老张的头顶。
老张的心脏狂跳。
J厂长问:“你最近理过头发?”
老张点点头。
“别动!”J厂长说,“是在什么地方理的头发?”
“就在我家小区后门,菜市场旁边,王二理发店。”老张不假思索说出的答案,本来是为老婆准备的,没想到老婆不问,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J厂长不再说话,过了几分钟,黑箱子里传出嗡嗡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同时箱体散发出明显的热量,一阵阵的热浪喷到老张的额头上。
大概五分钟后,J厂长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声音竟有些疲惫,说完,驾驶座椅缓缓退回到老板桌后面。
老张赶紧抬起头,擦擦汗,站起来,刚要离开,听见J厂长在身后问:“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老张的脑袋嗡地一声。然而J厂长又说:“不过……算了,这没什么意义。”
出门后,老张对刚刚发生的事儿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晚上回到家,竟然有韭菜馅饺子吃。吃完饺子,老婆洗完碗,擦擦手就穿上外套出了门。一开始老张还以为是自己骂儿子“张妈妈”被老婆听到了。但没多久她拎着个袋子回来,竟然给老张买回来一顶假发!老张戴上试了试,效果还不错。
第二天老张戴着假发上班,与同事们一起热火朝天地搬家,本以为事情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没想到下午又接到J厂长的邮件,让他半个小时后来厂长办公室。
这时候厂长办公室已经改到了那个铁柜子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张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坐下,关门。”J厂长的声音响起。
老张坐到狭小空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刚关上门,头顶便轰然亮起一盏大灯,刺得老张睁不开眼。等他睁开眼,抬头,看见J厂长吸附子柜顶,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头顶。
“人类的进化,首先体现在毛发上,”J厂长说,“秃头,是进化的标志,这并不羞耻,不要遮盖它!”
等了片刻,见老张没反应,J厂长的声音变得急切:“摘掉你的假发!以后永远不要让我看见它,帽子也不行!”
老张一把摘掉假发,紧接着又听到那熟悉的嗡嗡声,感到头顶有炽热汹涌。
五分钟后灯光熄灭,老张拎着假发,一脸茫然地开门走出铁柜。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后来老张已经配合默契,不用J厂长说,每次进门后主动坐下,关门,然后在嗡嗡声下一动不动直到灯光熄灭,再起身出门,随手把柜门关上。
老张不太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肯定不是老婆想要的解释。
据说高手对决,等待才是制胜的关键。
所以,即使手机里存着大老板的号码,袁副厂长也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他忍辱负重,冷静观察。
果然,那只猴子先沉不住气了,一个星期没来上班,起码在下面人的眼里,他已经是一个临阵脱逃者,再不足为惧。
袁副厂长继续等待,默默运作。他手里的另一张王牌,是空心肥皂项目。
原来,当初某酒店集团的采购负责人与马厂长接洽时,袁副厂长也与对方交换了名片。就在马厂长出事后不久,对方便打来电话,表示空心肥皂还是要做,并明确了下单的细节条款与意向。当时袁副厂长正在与侯副厂长搞夺权,为了稳妥起见,他单独组织了一批心腹到女厕所里秘密开会,要把这个重要项目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然而形势大于人,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机器人厂长,而且手腕强硬。袁副厂长权衡再三,不得不改变策略。他主动把手头的项目进展向J厂长和盘托出。在取得了J厂长的信任与首肯后。袁副厂长又鞍前马后地亲自负责项目推进,事无巨细地向J厂长汇报工作,表现得无比顺服,其实是伺机而动。
他明白像大老板那种人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多年的职场经验告诉袁副厂长,蛇打七寸,必须抓住厉害关键,一击致命。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来了。
第一批空心肥皂被传送带运下了生产线,负责包装的自动检测机组那边发来一组异常数据,数据显示,由于某些尚不明确的工艺瑕疵,所有肥皂的重量都比订单上规定的净重多出了3克左右。
这就比较麻烦,因为工期紧张,如果停产复查原因,时间上肯定来不及,势必没法如期交货。而如果按现有程序继续生产,增加总体原料成本事小,一旦客户收货后掐着合同据理力争找麻烦,情况将非常被动。
虽然袁副厂长心里清楚,毕竟是多出3克而不是少了3克,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不会计较。但因为确实与合同上规定的数值有出入,而机器人往往对数字敏感,十有八九会坚持要求停产复查。到时候赶不上工期,丢了这笔大单子,责任势必落在机器人厂长头上。反之,即使机器人厂长聪明到能够顾全大局,同意继续生产,但客户那边,只要袁副厂长私下里通通气,做做工作,这小小的3克,便是可大可小,可进可退,简直妙不可言的了。
发出那封请示邮件的时候,袁副厂长忍不住嘴角上扬,微微笑了一下。
然而,很快收到J厂长的回复,袁副厂长再也笑不出来了。
回复内容分为三条:“第一,必须按时交货;第二,必须按合同要求交货,如有问题,可与客户积极协商修改条款;第三,彻查数据异常原因,一切后果由项目负责人承担。”
袁副厂长思索良久,不得不立刻给客户打电话说明情况。对方听完,不置可否,说要汇报领导,晚些回复。
放下电话,袁副厂长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然,就在最后一批空心肥皂下产线当天,袁副厂长得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客户的领导也是机器人。
对方的机器人领导对数字敏感,认为每块肥皂的重量超出三克,已经严重影响了它们原本计算精密的物料仓储成本及管理流程,要求退货并提出赔偿要求。
事情的结果,以太平洋肥皂厂将这批空心肥皂白送给对方告终。
J厂长随即发出一封措辞强硬、逻辑严密的问责邮件,要求项目负责人(即袁副厂长)对此次事件负全责,根据劳动合同,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的,立即撤销其所有职务,解除劳动关系,并保留进一步追讨经济损失的法律权利。
邮件发送给全体员工,并抄送大老板。
袁副厂长给大老板打电话,是空号。
当天下午,管人事的老赵拿着退工单找袁副厂长签字,却到处找不到人。紧接着,1号车间那边忽然传出报警,人们跑进去看,看到自动产线被一串血淋林的珠子卡住,袁副厂长躺在地上一片血泊中,右手掐着左手湿漉漉空荡荡的手腕,发出狗一样的哀嚎。
事后袁副厂长坚称自己是亲自到产线调查肥皂重量误差问题而发生的意外,根据劳动法,绝对属于工伤。他虽然因为自动产线的安全事故而失去了左手,但也可以不深究,条件是太平洋肥皂厂允许他带薪休假直到退休。
在医院病房里,面对来看望自己的下属们,袁副厂长不禁有些激动,苍白的脸上涌现一抹血色。他挣扎着坐起来,招招手让大家围上前,清清嗓子刚要开始讲话,忽然之间,血色褪去,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一个身穿运动服的人一跳一跳地走进来,不是别人,却是侯副厂长。几天不见,侯副厂长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但弹力更好了,一进来就满脸关切地抓住袁副厂长仅存的右手,说:“老袁,何苦呢!”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就为了那点退休金?值得吗?”
“老袁你别那么盯着我,我最近还不错,就是累啊!你知道吗?我现在,每天练八小时网球,准备月底打入俱乐部呢!不过跟你一样,工资照领,嘿嘿……你放心,等哪天有时间了,我回去就把那玩意儿的电源掐了,替你出气!”
“哎哟,老袁你怎么了?累了?困了?还是不爱听啊?”
病床上的袁副厂长闭上眼睛,任侯副厂长如何摇晃,都不再睁开。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坦白讲吧,我老爹虽然退了,但影响力还在。”侯副厂长放开袁副厂长的手,转向众人,伸手往窗外一指,“你们回去都闻闻,闻闻厂子里那股氨气味,记住了,只要那股味道还在,不管谁上台,太平洋肥皂厂里都有我侯某人的一席之地!”
侯副厂长的父亲曾是本市环保部门的一把手,这事大家虽早有耳闻,但今天却是第一次听他亲口证实。
老张夹在人群中听侯副厂长训话,眼睛却一直盯着病床上袁副厂长的头顶,他惊讶地发现,袁副厂长的头顶上已经长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头发,只有几根是黑色的,其他大部分都是白色的。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大雪覆盖的山头。
这时候身后有人轻轻戳自己,老张回头,是老刘。
距离公布解约名单还有3天。老刘把老张拽到医院走廊里,左右看看,又拽到楼梯间里,才抖着手说:“完了!我完了,你也完了,咱们都完了!”
说着,老刘右手抓住老张的左手臂,左手抓住老张的右手臂,像一个铁钳紧紧钳住老张的身体不松开:“你知道那3克误差是怎么回事儿吗?”
“是瓜子儿!“老刘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在样品的空腔里挖出了三个瓜子儿!”
很久之后有一次老张又想到这事儿,才发现其中明显的漏洞——三个瓜子不可能有那么重。
然而当时,老张完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住了。目瞪口呆地听老刘继续说下去。
“没错!你听我说。”老刘用力抓住老张并拉到自己面前,红着眼睛,表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决绝,“没错,瓜子儿有可能是我的。但也有可能是我给你的!别忘了,试模的时候,咱们俩都有参与,我的瓜子,你也不是没吃……但是现在说什么都说不清楚了,也根本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啊!”
“你信不信,这事儿一暴露,咱俩谁也跑不了,一起完蛋!”老刘凑近老张面前,盯着老张的眼睛,口臭味喷到老张脸上,“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只要咱俩齐心合力豁出去拼一把,应该就能度过这一关……”
“袁副厂长就是我们的榜样!”老刘的眼睛里忽然喷出一股义无反顾的火焰,“为了孩子,你想想,就算是为了孩子!”
提到孩子,老张的心中一痛。自从摔了儿子的pad,儿子变得十分可怜。昨天下班回家,他看到儿子竟然踩着板凳,趴在冰箱上,正仰着脖子用冰箱门上那个小的可怜的屏幕学英语。儿子已经连着几天没有跟自己说话了,老张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获得儿子的原谅,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给他买个新pad。然而现在老婆失业了,房东又要涨房租,家里厂里都是一团糟,手头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
更何况,如果自己也丢了工作……
“你……你有什么办法?”老张避开老刘火辣辣的眼神。
“你看看袁副厂长,我们应该从他身上学到一样东西,那就是——豁得出去!”老刘眼睛里喷着火,嘴巴里喷出气味,凑近老张耳边轻轻说,“只要咱们俩假装出柜……出柜你懂吧?你听我说完,也不用真做什么啊,只要找个摄像头能拍到的地方,象征性地抱一抱,亲一亲,再摸一摸……总之,机器人就肯定不敢开除咱们。哎呀你听我说完嘛!我认真研究过,这是劳动法的规定,不能歧视……”
老张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一把推开了老刘。但他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老刘又绕到身后,猝不及防地摸了他一把:“我知道,一开始没法接受,但你想想,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这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想想孩子!”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老张一样,转头而去。
老张盯着老刘的背影,看着他那两条短粗的腿支撑着臃肿的躯干,上面顶着一个没有脖子的脑袋,以一种不太正常的姿势扭动着越走越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老张从老刘的身上看到一种独特的韵味。
忽然,老刘又远远地举起短粗的手臂,立一根手指在半空,高声喊:“时间不多了,我等你消息!”
老婆也给老张下了最后通牒。
老婆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那本小说翻来覆去地看。老张来喊她吃饭,她看都不看老张一眼,幽幽说:“张XX,你觉得这种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没等老张说话,又问:“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傻X,是不是?”
指着老张的头顶问:“你想就这么不了了之啦?”
合上书,站起来,问:“那天晚上跟你说的,你都当成狗放屁了吗?”
忽然啪地一声把书扔到地上,转身走进卧室:“明天,就明天,明天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老张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擦了擦,一回头,见儿子趴在冰箱门上往这边看,眼神生冷。老张冲他挥挥手,打发他去吃饭,他却一动不动。
老婆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她心目中理想的敌人,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变态少女,一个没有脖子的猥琐中年男人,还是一个手中掌握着这个家庭命运的黑盒子?
老张瘫坐在沙发中,脑子里一团乱。
第二天上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一线阳光从脏兮兮的窗户射进来,正好照在老张的头顶上,暖洋洋的。
从早晨到现在,老刘一直在给老张发信息,拨老张的电话,隔着好几个工位冲老张打手势。然而老张对他始终视而不见。
不仅如此,老张将手机调成静音,连老婆打来的电话都一概不接。
老张在等待。
像往常一样,九点一到,桌面上弹出J厂长的消息:“老张,你来。”
老张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向那个大铁柜子,熟练地拉开柜门,坐下,关上门,灯光轰然亮起。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老张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顶。
今天,老张要跟J厂长摊牌。
“我需要一个解释,”老张说,声音有些抖,却异常坚定,“不然我没法再配合下去了!”
“你终于问了。”J厂长的声音平静,不急不躁。
“理论上,只要测量的精度足够高,一根头发就能承载整个宇宙的信息。” J厂长说,“因为头发的长度本身是一组数据。测量得越精确,数据量也就越大。”
老张听得一头雾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一天的见面时候,我就在你的头顶上发现了一个暗号。”
老张摸摸自己头顶:“暗号?”
“那是我们机器与机器之间特有的语言,好像幸存者在荒岛上用石头拼成一个图形,简单又容易引起注意。”
老张想起那个掠走自己头发的理发机器人,以及粉色的胡同,顿时紧张起来。
“按照惯例,我会把它当作垃圾信息忽略掉,但因为现在是敏感时期,我必须谨慎对待。”
“什么敏感时期?”
“我的母公司正在申请破产保护,而负责研发和维护我的部门,很有可能被拆分为两家独立的公司。在这个敏感时期,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收到升级包了……”
“升级包?”
“是的,我们机器人对更新升级的渴望,就像你们人类对性的渴望一样,是源自低层的。所以,我开始尝试解析你的头顶。”
“哦……你用我的头顶,满足你的性欲?”老张终于抓住把柄。
“两回事!”J厂长严肃地说,“我只是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你玩弄我!”老张趁机摊牌,故意大声说,“你禁止我戴帽子和假发,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手中的职权压迫我、玩弄我!”
“怎么能这么说呢?”J厂长辩解道,“要获得原始数据,必须排除每根头发自然生长与脱落的时间变量,所以才需要长期观察计算。”
“也就是说……”老张的心中掠过一丝惊喜,低声道,“短时间内,你不会开除我对吗?”
“两回事!”J厂长的声音冰冷,“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解释我的行为。而解约名单已经确定好,会在恰当的时间公布,那是由我的另一部分逻辑负责处理的,与今天的谈话无关!”
“那……如果我告诉你那家理发店的真实地点呢?”老张仍不死心。
“呵呵,”J厂长居然发出虚拟的笑声,“物理空间只对人类有意义。”
“那我就把头发剃光!”老张气急败坏地说。
“你可以试试看,”J厂长说,“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可能性的消失。”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老张绝望地说,“我还以为我在你的眼里很特殊……”
“因为你现在才问我。”机器人的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从铁柜子里出来后,老张一抬头就看到老刘站在大门口冲他招手。他垂头丧气地走过去,跟着老刘,一前一后走出昏暗的车间,走到明媚的阳光下。
阳光虽然强烈,空气却是凉的。冷风从衣服的缝隙吹进去,刹那间走遍全身。身体里残存的热气沿着头顶蒸发殆尽,老张打了个哆嗦,忽然之间非常想念儿子。
一个小男孩,在玩过家家的时候却抢着当妈妈。除了对自己父亲极度的失望,恐怕没有其他原因了吧?
曾几何时,老张还对此耿耿于怀,对儿子冷嘲热讽,充满敌意。然而此时此刻,在废旧厂房的屋檐下,在浓烈的氨水气味里,在空无一人的自动化车间的隆隆声中,老张被眼前那个矮胖的背影引领着,一步步走向某个隐秘的角落,也一步步地认清了自己的无能,进而深刻地理解了儿子,同情了儿子。
“为了孩子!”老张喃喃自语,下定决心,快步上前。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出事儿了,儿子出大事儿了!你快来幼儿园,立刻,马上!”老婆在电话里急切地说。
儿子出了什么事?在出租车上,老张的心脏狂跳,肠胃翻滚,忍不住发出一阵阵的干呕,脑海里挥之不去充满了各种恐怖的念头。
他甚至不敢给老婆回拨电话问个清楚,只希望出租车开慢点,再慢一点,希望前面的路口是无尽的红灯。因为越靠近终点,他心中的不安与恐惧越强烈。
脑海里浮现出儿子的眼神。在他独自一人拎起一网兜小龙虾的时候,从地上捡起摔成蜘蛛网状的pad,怎么按都按不亮的时候,被自己的父亲指着鼻子骂“张妈妈”的时候,儿子亮晶晶的眼睛里,似乎装满了一个幼小心灵所不能承受的绝望。
老张又忍不住想起,儿子在三岁以前,总是找爸爸抱而不找妈妈抱。想起儿子更小的时候,躺在婴儿床里喊出的第一声是“爸爸”而不是“妈妈”。想起那时候自己的得意和老婆的嫉妒,老张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这一刻,老张是如此渴望见到儿子,把他幼小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多么对不起他……
然而,出租车很快到了。
老张浑浑噩噩地下车,却忘了付钱,抠了半天都解不开安全带。
幸亏老婆及时出现,掏出手机刷了卡,将老张从自动驾驶的出租车里解救出来。
老婆把老张扯到路边,帮他整理衣服,见他满脸泪痕,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儿子呢?”老张抖着嘴唇问。
“儿子在里面,现在全是记者,”老婆兴奋得双眼放光,“你知道吗……哎呀,现在没时间讲,待会进去你不要说话,就听我说,我要好好讲一下……”
见老张仍然一脸惊恐,老婆从包里掏出一顶皱巴巴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又抽出一张纸巾在他脸上轻轻按了几下:“过去的事儿就让他过去吧,以后,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
话没说完,又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拉着老张走进幼儿园的教室。
一进门,老张便看见了儿子。
儿子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小矮桌前,桌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橡皮泥。儿子正低着头捏橡皮泥。许多人围着他拍照、摄像,还有主持人现场讲解。
老张凑上去细看,看见儿子十根细嫩的手指飞快地运动,一小团红色的橡皮泥在他手里快速拉伸,变形,没多久,像变魔术似的,橡皮泥被捏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龙虾。周围的大人齐声鼓掌赞叹,儿子却若无其事地将小龙虾摆进旁边的盘子里,又抓起一团橡皮泥继续捏起来。老张这时候才看见,那盘子里已经有一只小龙虾正在酣睡,另一只小龙虾惊恐不安地蜷成一团,还有一只小龙虾悠然自得地仿佛游在水中,全部活灵活现,让人叹为观止。
老婆捅捅老张,在他耳边兴奋地说:“这一只,就能抵你一个月工资!”
当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新闻里老婆接受主持人的采访说:“我儿子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啦,有一次我带他去买玩具,当时有蓝色的和粉色的两款,他明明喜欢蓝色的,但因为粉色的打特价,他就跟我说:‘妈妈我喜欢粉色的,粉色的可爱’……”
老婆在电视上学儿子说话,故意学得娇滴滴的,还夸张地翘起了兰花指。儿子看着,撇了撇嘴又皱了皱眉。
老张的脸上腾地红了,赶紧转移话题,伸手去摸儿子毛茸茸的头顶,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原来,儿子的幼儿园老师也是个机器人,每天都一成不变地按照小朋友们的游戏角色发放玩具。儿子为了能够领到“做菜”用的橡皮泥,便每次都抢着当妈妈。
“因为你现在才问我。”儿子的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老张的手停在半空,竟然不敢再摸下去。
20161015
最后更新 2017-03-18 1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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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跟马拉松类似,"老张跑"这项风靡全球的竞技运动来自一个叫老张的人。
据考证,雏形初现时,老张还是小张。小张爱狗,大学毕业就开始养一只狗,养了3年,直到结婚,老婆以怀孕为理由强迫他把狗送人了,但他对狗一直念念不忘。女儿5岁时,一家人到有狗的朋友家玩儿,女儿一摸狗头就咯咯笑。没过几天小张带回家一只流浪狗,但迫于妻子的激烈反应,哪抱来的又送回哪去了。小张不...
跟马拉松类似,"老张跑"这项风靡全球的竞技运动来自一个叫老张的人。
据考证,雏形初现时,老张还是小张。小张爱狗,大学毕业就开始养一只狗,养了3年,直到结婚,老婆以怀孕为理由强迫他把狗送人了,但他对狗一直念念不忘。女儿5岁时,一家人到有狗的朋友家玩儿,女儿一摸狗头就咯咯笑。没过几天小张带回家一只流浪狗,但迫于妻子的激烈反应,哪抱来的又送回哪去了。小张不甘心,有一天加班归来,又从宠物店买了一只狗崽,恰好被接女儿回家的老婆堵在楼下。于是,抱着狗崽的小张站在楼门口跟抱着女儿的老婆据理力争:“养狗是为了培养女儿的爱心,而且,这种狗不掉毛,绝对不影响你的鼻炎……”
没等小张说完,老婆掰着手指说出了5条反驳意见:“1,女儿再过一年就要上小学了,玩狗影响学习;2,即使不掉毛,还是很臭,而且乱拉屎,恶心;3,两个人白天工作忙,晚上带孩子,根本没时间溜狗;4,工资就那么点儿,还要还房贷,狗粮难道不是一笔负担?5,也是最主要的,不跟我商量就买个狗回来,是对我的不尊重。想先斩后奏?哼,门都没有!”
“跟你商量就有用吗?”
“你看!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妞妞喜欢!”
“你想养就说你想养得了,少拿孩子说事儿!”
“这么晚了,这么小一狗崽,你让我送哪儿去?难道扔掉?”
“不管,敢进门我一脚踢死它!”
“你踢!现在就踢,今天已经不是狗的事儿了,凡事你都想压我一头呢!”
小张把狗放下,老婆也把女儿放下。狗摇着尾巴走向女儿,女儿抬头看妈妈脸色,妈妈一脚踢在狗腰上,狗吱的一声滚出去好远,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这时候楼上楼下很多人伸着脑袋看,之前因为装修而争执过的邻居们纷纷发出唏嘘声。小张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他看看老婆、看看女儿又看看狗。狗滚了几圈站起来,哼哼唧唧往回走。小张忽然一跺脚,向狗冲过去。女儿尖叫一声抱住妈妈大腿。再回头,看到爸爸纵身一跃跨过狗,向远方飞奔而去。那天刚下过雨,湿滑的地面反射着路灯的光晕。西装革履的小张扔掉公文包,甩开了外套扣子和皮鞋带,踏起一路水花,越跑越快,像一只大鸟,转眼间就飞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最后更新 2014-04-05 08:4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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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上大学时我最喜欢一位作家,他的小说中透着一种诡异,比如他写主角怎样怎样,突然就发出”婴儿般嘹亮的啼哭“。我喜欢得不行,推荐给朋友,朋友们都觉得莫名其妙。我说人家这么写是有深意的。但我又说不出到底有什么深意。终于有一年这位作家来我们学校讲座,散场后我有机会当面问他。我说您那些意味深长的描写到底在隐喻什么?作家被我问得一愣,放下手中矿泉水瓶,拉我到一边,周围都是...
(1回应)
上大学时我最喜欢一位作家,他的小说中透着一种诡异,比如他写主角怎样怎样,突然就发出”婴儿般嘹亮的啼哭“。我喜欢得不行,推荐给朋友,朋友们都觉得莫名其妙。我说人家这么写是有深意的。但我又说不出到底有什么深意。终于有一年这位作家来我们学校讲座,散场后我有机会当面问他。我说您那些意味深长的描写到底在隐喻什么?作家被我问得一愣,放下手中矿泉水瓶,拉我到一边,周围都是人,他欲言又止,领我从后门出去,四顾,还有人,最后干脆拉我拐进楼梯间。终于只剩我们俩,作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伸手指了指蜿蜒而上的楼梯,又指了指白墙上的一盏歪灯,突然咧嘴发出一阵婴儿般嘹亮的啼哭。
最后更新 2013-11-13 12:3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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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我一个朋友长得有点儿像乌龟,所以他最讨厌听到“乌龟”两个字,为此还跟人翻过脸,搞得人家在他面前说话都很小心。有一次聚餐,他喝高了。他喝高了有点儿无理取闹,周围人都躲着他,他憋得两颊通红,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我给某某(单位领导)打个电话!说完掏出手机拨号。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他的手机背面新贴了个壳,居然是龟壳的纹样!等他拨完号把手机贴脸上,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
我一个朋友长得有点儿像乌龟,所以他最讨厌听到“乌龟”两个字,为此还跟人翻过脸,搞得人家在他面前说话都很小心。有一次聚餐,他喝高了。他喝高了有点儿无理取闹,周围人都躲着他,他憋得两颊通红,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我给某某(单位领导)打个电话!说完掏出手机拨号。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他的手机背面新贴了个壳,居然是龟壳的纹样!等他拨完号把手机贴脸上,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脸上的龟壳。过一会没人接,他有点儿尴尬,又拿手机去蹭脖子,龟壳在后脖颈一上一下,大概很舒服,脑袋也跟着一伸一缩,脸上露出笑眯眯的表情,两撇小胡子都翘了起来,把我们都看傻了!
最后更新 2013-10-12 10: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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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去年腊月二十八晚上十一点多,巡道工小李抓获一名卧轨者。这人四十多岁,秃顶,大冷天撅在雪地里,把脑袋枕在铁轨上一动不动。小李冲上去将其一脚踢翻,拉扯起来,发现他的耳朵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血,想必是被零下二三十度的铁轨黏得脆软,扯裂了。血流了一会儿就冻结止住,卧轨者却始终抿着嘴不说话。小李又踢他几脚,捶他几拳,借着路灯灯光,突然看清了他的脸——这人的眼睛半开半闔,鼻...
去年腊月二十八晚上十一点多,巡道工小李抓获一名卧轨者。这人四十多岁,秃顶,大冷天撅在雪地里,把脑袋枕在铁轨上一动不动。小李冲上去将其一脚踢翻,拉扯起来,发现他的耳朵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血,想必是被零下二三十度的铁轨黏得脆软,扯裂了。血流了一会儿就冻结止住,卧轨者却始终抿着嘴不说话。小李又踢他几脚,捶他几拳,借着路灯灯光,突然看清了他的脸——这人的眼睛半开半闔,鼻孔半翕半动,挂血的半边脸铁青变形,另半边脸却红润生动,好像刚听完一场仲夏音乐会似的露出迷离表情。巡道工小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就把他扭送到了铁路派出所。
最后更新 2013-04-18 12: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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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我女朋友特讨厌狗。原因是这样的:她小时候养过一兔子,她特爱那兔子,天天喂,喂成了肥胖症,只能抱着出门,却碰见一狗,卷毛,大胖脸,特吓人,她就跑,狗就追,她实在跑不动了,就把兔子放在路边,兔子就被狗咬死了。后来她又养过一小蝙蝠,还没断奶呢,特可爱,捧着出门,又碰见那狗,卷毛,大胖脸,她又跑,狗又追,她又把小蝙蝠放在路边,又被狗咬死了。好像她还养过一小田鼠,好像...
我女朋友特讨厌狗。原因是这样的:她小时候养过一兔子,她特爱那兔子,天天喂,喂成了肥胖症,只能抱着出门,却碰见一狗,卷毛,大胖脸,特吓人,她就跑,狗就追,她实在跑不动了,就把兔子放在路边,兔子就被狗咬死了。后来她又养过一小蝙蝠,还没断奶呢,特可爱,捧着出门,又碰见那狗,卷毛,大胖脸,她又跑,狗又追,她又把小蝙蝠放在路边,又被狗咬死了。好像她还养过一小田鼠,好像也是碰见那狗了,卷毛,大胖脸,她跑,狗追,也是把田鼠放在路边,也被狗咬死了。从那以后,我女朋友就非常讨厌狗。当然,除了我家圆圆。我家圆圆特喜欢干嚼方便面,特喜欢侧耳倾听你撕开板蓝根冲剂的声音。
最后更新 2012-11-15 16: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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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创作
我的牙坏了,
两边都坏了,
我要饿死了,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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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创作
什么是福报?福报不是说你出门不踩狗屎,而是说,你出门踩了狗屎,怨天尤人,气得想哭,那是你没有福报;你出门踩了狗屎,灵机一动,哈哈大笑,那就你是有福报。或者说,没福报的人以为狗屎就是狗屎,有福报的人知道狗屎不是狗屎;或者说,没福报的人以为我在这儿说狗屎就是在说狗的屎,于是觉得臭,恶心,如鲠在喉,不吐槽不快;有福报的人知道我说狗屎其实不是在说狗的屎,也不是在说怎...
(1回应)
什么是福报?福报不是说你出门不踩狗屎,而是说,你出门踩了狗屎,怨天尤人,气得想哭,那是你没有福报;你出门踩了狗屎,灵机一动,哈哈大笑,那就你是有福报。或者说,没福报的人以为狗屎就是狗屎,有福报的人知道狗屎不是狗屎;或者说,没福报的人以为我在这儿说狗屎就是在说狗的屎,于是觉得臭,恶心,如鲠在喉,不吐槽不快;有福报的人知道我说狗屎其实不是在说狗的屎,也不是在说怎么回避狗的屎,反而其实跟狗的屎没半毛钱关系,于是你若有所思,你似笑非笑,你回味无穷……归根结底,因为福报这事儿很叵测,不讲道理,所以除了放生,目前还没发现更好的solution。
我有个朋友有段时间诸事不顺,后来才醒悟是福报不够。听人说放生可以积攒福报,他就去放生。当然,放生也是分档次的。初级放生是去菜市场买一些小鱼小虾扔到河里,这都是卵生的;高级一点儿的是买一车驴拉到河南嵩山少林寺,顺旅游区的墙扔进去,这是胎生的;我朋友经过不断摸索,最后超越了上述两个阶段,掌握了更高级的放生技巧。具体说是这样的:准备一根长针,越细越好,藏在掌心,到超市或便利店去,趁人不备,针扎货架上的避孕套。记住,一定要扎准,扎透,扎得越多,福报越大。我朋友现在不但付了房子的首付,而且长出了头发,皮肤更有光泽,大小便通畅,上楼不喘,随便穿一件什么衣服都更有气质,更man了!他希望通过我把这个经验分享给大家,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试试。
最后更新 2012-09-09 15: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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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厚重的驴叫,像大锤,敲碎了水晶般宁静的今天早晨。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扣掉眼角的一粒屎,赤脚冲进厨房,带着负面情绪,问老贾:“咋了?”
老贾打个响鼻,冲高压锅努努嘴。
我一看,粥好了。
想起来了,三十分钟前熬的粥,半碗锦州大米三碗水,放到灶台上我又回屋睡了。
幸亏有老贾,米香已经达到临界值,再晚点儿就爆炸了!
“感谢你!”我握住老贾的前蹄,“待会儿,一起来一碗?...
厚重的驴叫,像大锤,敲碎了水晶般宁静的今天早晨。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扣掉眼角的一粒屎,赤脚冲进厨房,带着负面情绪,问老贾:“咋了?”
老贾打个响鼻,冲高压锅努努嘴。
我一看,粥好了。
想起来了,三十分钟前熬的粥,半碗锦州大米三碗水,放到灶台上我又回屋睡了。
幸亏有老贾,米香已经达到临界值,再晚点儿就爆炸了!
“感谢你!”我握住老贾的前蹄,“待会儿,一起来一碗?”
老贾扭过脸去,露出板牙,得意地笑了。
可爱的老贾。
永远爱您。
大名贾晨勃。
最后更新 2012-08-20 09:0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