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绘本
--还有谁可以说清事实的真相?其实没有所谓真实的世界,这不外由本身的幻想和价值观所组成,一切都子虚乌有,一切都捕风捉影。自溺而死的太宰治可以说自己是「死于自然」,为什么盲人不可以拥有自己的心灵画册?
*****
什么都别写,什么都别读,什么都别去想,只要活着就好!
远古时代就是这样的蓝天,大家最好别被这片蓝天给欺骗,人间再也找不出比它更残酷的面貌。你甚至连一个铜板都不曾给我过,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去拜托你。刷牙、洗脸,接着躺在回廊的藤椅上,不发一言的看着妻子洗濯的模样。洗脸盆的水溢流到庭院的黑土中,无声无息的流着,水到渠成。假如有一篇小说能像这样的话,即使千万年之后也仍会继续存在。我称之为人工之极致作品。
有一双锐利眼光的主角,要到银座,举起一只手,叫了一部出租车,故事就从这里开始。而且这位主角是一位胸怀远大理想,为了完成理想,尝尽艰辛,他那令人钦佩的阿修罗身影,已深植千百名读者心中。这篇小说的开头与结尾都十分完美,没什么可动摇之处──我也想写出像这样的一篇小说。
我在中学时代的一位友人,最近娶了一位穿洋装的新女性为妻,但她竟然是一只狐狸所化身的。我虽然很清楚这件事,可是却觉得实在太可怜而不敢直接说出来,因为这只狐狸深爱着我这位友人。被野兽魅惑的友人,不知是否是我太过敏感,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我佯装不知情,专心的准备写出一篇头尾一气呵成的小说。或许友人还是不知道这件事比较好。我曾看过友人的书架上有一本《人生四十才开始》的书,他自己也自认为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健康,而且就连邻居们也都认为他很健康。假如友人在读过那篇小说之后说「你的那篇小说救了我」的话,那么我写那篇小说就很有价值了。
不过已经不行了!现在,亲眼看见水无声无息的流的样子,已经不行了!小说!就算写出百篇杰作,对我而言,又算什么呢?(约三小时)我并没有睡着喔!对了!借用你所说过的话,我陷入深思当中了。
我翻了一页《沈纸草》。「心砰砰跳──从小养大的麻雀,飞过孩子们在游玩的地方。柴火烧得十分旺盛,有一人个人卧在旁边。铜镜中隐约可见。云云。」
我试着把自己的话组织起来。「眼不明,耳也不听,捧在手中,不知不觉间便从指缝间流失,没人知道,深藏在心中的那分空虚。故意不还欠人的三┼圆(因为我是贵族之子)。一位肌肤雪白的女子,全身赤裸的躺着(虽是活生生的人,但以此象征悲哀),面貌非我所能比拟,相当难能可贵且庄严肃穆。在庆典上。」已经可以了。在我七岁时,在家乡所举办的小型赛马场上,我看见那只获得优胜的马匹,得意满意的模样。我一直指着牠大声嘲笑,从此以后,我开始陷入幸。虽然我很喜欢庆典,而且喜欢得不得了,但我却佯装感冒,在庆典那天,一整天都躲在阴暗的房间里睡觉。
「啊!写了几张了?」(我叫住在隔壁的十六岁少女待子替我写下我的独白)待子舔了舔食指,数了数说:「一张、二张、三张、四张,再加三行。」
「可以了!谢谢!」从待子手中接过五张稿纸,每一张稿纸当中平均都有三十个左右的错字,我并不以为意,仔细的加以修正。我有些失望的说:「只有五张啊!」从前在江户町有一位一直在数盘子的女鬼,名叫阿菊,不论数过多少遍,盘子总是少一个,而且刚好少一个。我终于能深刻体会这个女鬼不甘心的心情。
这回我躺着独自执笔试着写。
现在,邻家少女正坐在我所躺的藤椅旁,轻轻的靠着一旁的桌子,随意翻看一本名为《非望》的文艺手扎。我先来写点有关她的事吧!
我搬到这块土地来住,是在昭和十年七月一日。八月中旬时,我被邻家庭院中的三棵夹竹桃给吸引住,很想拥有。我请妻子向邻人请求,要他们随便哪棵都行,让一棵给我。妻子一边换上和服,一边说:「给钱似乎有些失礼,还是拿前不久我从东京带回来的礼盒或是其他东西去,比较好。」
不过,我却说给钱比较好,于是便给妻子二圆。
妻子前去邻家后回来表示,邻家的主人是名古屋私人铁路局的站长,一个月只回家一次,家中只有女主人和一位十六岁的女儿,有关夹竹桃的事,他们倒觉得有点受宠若惊,表示不管哪棵,只要喜欢都无所谓。据说是一位相当亲切的太太。第二天,我开始去镇上找园艺工人,带他到邻居家。
一位容光焕发,身才娇小玲珑的四十岁左右妇人前来招呼我们。略胖、说话十分和蔼可亲,我也对她颇有好感。最后决定将三棵当中,中间的那棵夹竹桃让给我,我坐在邻家的迥廊上和她说话。我记得当时谈话的内容,大致如此:
「我的故乡在青森,夹竹桃是很罕见的。我比较喜欢盛夏的花。合欢木;百日红、蜀葵、向日葵、夹竹桃、莲花、还有卷丹、夏菊、蕺菜,我全都很喜欢。只有木槿,我很讨厌。」
我对于自己一一细数脑中所浮现的许多花名一事,感到十分生气。大失策!说完这些,我突然不再说一个字。要回家时,对静静坐在女主人背后的小女子说:「来我家玩!」少女应了一声:「嗯!」便安静的跟在我后面,一走进我家后,随即坐下来。
大致情形,确实如此。我对于对夹竹桃一头热一事,感到有点后悔,因此将种植这棵树的所有事情,全都交给妻子处理,自己则在八坪大的客厅,和待子聊天。我无来由我对书中第二、三十页附近所写的at home这句话,感到十分温暖,因而忘我的聊起来。
第二天,待子在我家的信厢中,投进一张摺成四摺的西式纸条。我因为睡不着,那天早上比家人还早起床,一边刷牙,一边走到外面拿报纸,发现了那张纸条。纸条上,这么写:「你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绝对不能死,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愿意为你效劳,不论任何事。我随时都可以去死。」
我在吃早饭时,把纸条拿给妻子看。我告诉妻子,她一定是一位好孩子,并且请妻子去拜托邻人让这孩子每天都来家里玩。
接下来,待子每天都来我家,没有一天缺席。
「待子皮肤那么黑,干脆去当产婆好了!」有一天,我因为其他事而生气时,这么对她说。虽然并非真的长得又黑又丑,但鼻子塌塌的,面貌也并不怎么美丽。唯独嘴角两边都往上扬,十分伶俐,而且眼睛又黑又大是她最为傲人之处。
有关于身材部分,我问妻子,妻子回答:「以十六岁来说,并不算太高大吧!」另外,有关于装扮方面,妻子的意见则是:「总是扮扮得十分素净,大概是因为妈妈非常能干吧!」
我一和待子聊天,偶尔会忘记时间。
「我一满十八岁,就要去东京都的茶馆工作喔!」
「真的呀!已经决定了吗?」
「听说母亲的朋友开了一家很大的茶馆喔!」她口中的茶馆,应该指的是饭馆。父亲在担任站长,难道也非这样做不可吗?」难道真是如此吗?我心生不满,说:「那不就是去当女服务生吗?」
「嗯!可是……听说在京都是非常有历史且很气派的一间茶馆呢!」
「那我也去那里参观看看吧!」
「一定要来喔!」她用力的说,接着眼睛凝视着远方,茫然的唸着:「你要一个人来喔!」
「这样比较好吗?」
「嗯!」她停止扭转袖角,点头。「如果来的人太多的话,那我存的钱很快就会花光了。」待子打算招待我去玩。
「你有很多存款吗?」
「妈妈有替我保险呀!听说我一到三十二岁,就可以拿到好几百圆那么多的钱呢!」
某天夜晚,我突然想起「弱女生下无父儿」这句话,心中不免担心起来,待子会不会是身体很虚弱的弱女子,于是便决定问一下待子。
「待子,妳爱不爱惜妳自己的身体呢?」
待子正在帮忙妻子打扫隔壁六坪大的房间,她彷彿曲终人散般鸦雀无声了一会儿,不久,「嗯!」她回答。
「是吗?好。」我翻个身,又闭上眼睛,终于安心了。
前不久我当着待子的面,将煮得正滚沸的铁壶丢向妻子。因为我发现妻子写了一封信给我一位贫穷的友人,打算要偷偷的寄钱给他,于是我要妻子别多管闲事,踰越身份。但妻子却一脸不在乎的回答:「这是我的私房钱!」我听了,不禁火冒三丈,「怎么能让妳那么任性?」说完,将铁壶用力丢向天花板。
我精疲力尽的跌坐在藤椅上,抬头看见待子。待子手握剪刀,站着。是不是想要刺杀我?还是想要刺杀妻子?我随时都可以让她刺杀,于是假装没看见,不过妻子似乎并未发现。
待子的事,就写到这里吧!我不想再写下去。我是真的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待子已不在我身边了。我已经让她回定去了,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
夜晚来临,我必须上床睡了。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不论我用尽任何手段都无法入眠。因此,很想睡,整天都昏昏沈沈的。这种情况,妻子比我更惨,有时还会哭着说:「你摸一摸我的身体,一定就可以睡着。」我照着她所说的去试试看,结果还是不行。这时我的目中,出现邻村树林附近,宛如蓟花般的灯光。
我现在非睡不可,然而却非得将写了一半的创作,做个结尾。我将稿纸和BBB铅笔,放在床头。
每晚都彷彿有万朵花朵在我的眉间狂舞,那些无穷无尽的讲话声,今晚不知为何,竟然宛如完全停止下雪后的天空般空无一物,只剩下我一个人,羞愧的念头恶作剧般在脑中翻来覆去,真想干脆变成石头算了。用捕虫网去捕捉在连手都无法触及的裹方天空飞舞的水色蝴蝶,好不容易抓到两、三只,虽然明知它是空洞的话语,不过还是抓到了。
夜的语言。
「但丁──波德莱尔──我。我想这条线大概是一条粗钢丝直线吧!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死了,又再前进!」「为求长生不老而活」「失败之美」「只说事实。我在晚上到户外闲逛,任何无益于身体的,身体立刻会感受到,因为它很清楚。竹手杖(我知道附近的人都称它为竹鞭),如果没有它,散步的趣味就会失去了大半。一定得用它去戳电线杆、去敲打树干、去砍倒脚下的杂草。转眼就来到渔村,大家全都在睡觉,一片寂静。因为还是三更半夜。泥海,我穿着木屐走海中。正在刷牙,一心只想死。有一个男子在大声吆喝(别滴下来!小心一点!)我喃喃自语(你才别滴下来!担心你自己吧!)船桥村里有许多狗四处乱窜,一只只都对着我狂吠。艺妓坐上黑色的人力车,从我身旁经过,从薄薄的车篷回头看。八月底,妻子在澡堂听见有两名皮肤不怎么漂亮的艺妓在谈论我说:仔细看还真不错。(你的长相一定很受二十七、八岁的艺妓们喜爱。下次再拜托家乡的哥哥,让你也纳妾吧!真是的!)妻子坐在镜台前,边擦粉边说。(已经一年,不,已经快了有半年了!)那间矮屋檐人家的挂钟,开始当当响起。我拖着不良的左脚跑。哎呀!这个男人逃走了。卖白米的老板拚命的在工作赚钱,全身都沾满了白色的白米粉末,为了妻子及三名流着鼻涕的儿子,也为了妻子和服腰带和儿子的玩具而努力。我(我现在不也是很努力吗?我并不觉得丢脸!)听见辗米机的声音」、「佐滕春夫说:『这是最不好的不良嗜好。』因此才想要在此处阐述那些被夸大其实的事物之美。」「文人相轻,文人相重。走了,又回来──秤安眠药的精致磅秤,面无表情的护士粗鲁的移动磅秤。」
首班电车。
天亮了,即使天完全亮了,我也起不来。就在如此糟糕的早晨,我吩咐妻子,倒一些酒来给我。非得起床刷牙的想法,其实是很悲哀的,一点都骗不了人。这时,小孩子就会要点「糖」吃。对我而言,当然就是一杯酒,我严肃的边喝酒,边眺望庭院,并睁大我那惺忪的睡眼。在庭院的正中央,有一座一坪大的扇形花圃。转眼秋又已到,秋风冷得令人有些受不了,「院子里,至少也得让它热闹一点!」我想起我曾在妻子面前说过这么一句话。
二十种左右的草花球根,在今早我尚在睡梦中时,已被种下,而且在扇形花圃里,更插满了令人眼花撩乱的白色厚纸牌,上面写着每一种草花的名称。
「德国铃兰」、「鸢尾」、「铃兰」、「君子兰」、「白色孤挺花」、「西洋锦风」、「流星兰」、「长太郎百合」、「风信子」、「紫丁香」、「鹿子百合」、「长生兰」、「混种可石」、「电光种玫瑰」、「四季牡丹」、「密瑟斯宛种郁金香」、「西洋芍药」、「黑龙牡丹」──我一一将它们记在稿纸上。
我掉下泪来,泪水沿着脸颊,流到裸露的胸口。有生以来,第一次出丑。扇形的花圃,以及风信子。活该!再也无法挽回了!所有看到这座花圃的人,一定会发现我极力隐藏的愚蠢的土包子气息。扇形、扇形,啊,拿到眼前一比,很无奈的竟然是一幅与我不相上下的残忍无比的讽刺画。
隔壁的待子读了这篇小说后之后,一定不敢再来我家了吧!因为我伤害了待子。是否也因为如此,所以眼泪才会一滴接一滴流不止句呢?
不要!扇形对我何用?我也不需要待子。我是为了要努力让这篇小说顺理成章的完成,才哭泣的。
我就算死了,也非得巧言令饰不可,追是钢铁般的原则。
在此刻要与读者告别之际、在这十八张的小说中,一边细数用十指来算都不够算的大自然花草树木名称,我对于它们的姿态,我可以很骄傲的说我在写任何一行,不,任何一句时,内心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既然如此,走吧!
「君子之器如水!」
太宰治 着
游 月 譯
本文来源自:http://co.115r.info/browse.php?u=08b721f06e7caOi8vd3d3Lm9wZW5kaWFyeS5jb20vZW50cnl2aWV3LmFzcD9hdXRob3Jjb2RlPUQ2ODA5ODQmZW50cnk9MTAwMjUmbW9kZT0%3D&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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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别写,什么都别读,什么都别去想,只要活着就好!
远古时代就是这样的蓝天,大家最好别被这片蓝天给欺骗,人间再也找不出比它更残酷的面貌。你甚至连一个铜板都不曾给我过,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去拜托你。刷牙、洗脸,接着躺在回廊的藤椅上,不发一言的看着妻子洗濯的模样。洗脸盆的水溢流到庭院的黑土中,无声无息的流着,水到渠成。假如有一篇小说能像这样的话,即使千万年之后也仍会继续存在。我称之为人工之极致作品。
有一双锐利眼光的主角,要到银座,举起一只手,叫了一部出租车,故事就从这里开始。而且这位主角是一位胸怀远大理想,为了完成理想,尝尽艰辛,他那令人钦佩的阿修罗身影,已深植千百名读者心中。这篇小说的开头与结尾都十分完美,没什么可动摇之处──我也想写出像这样的一篇小说。
我在中学时代的一位友人,最近娶了一位穿洋装的新女性为妻,但她竟然是一只狐狸所化身的。我虽然很清楚这件事,可是却觉得实在太可怜而不敢直接说出来,因为这只狐狸深爱着我这位友人。被野兽魅惑的友人,不知是否是我太过敏感,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我佯装不知情,专心的准备写出一篇头尾一气呵成的小说。或许友人还是不知道这件事比较好。我曾看过友人的书架上有一本《人生四十才开始》的书,他自己也自认为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健康,而且就连邻居们也都认为他很健康。假如友人在读过那篇小说之后说「你的那篇小说救了我」的话,那么我写那篇小说就很有价值了。
不过已经不行了!现在,亲眼看见水无声无息的流的样子,已经不行了!小说!就算写出百篇杰作,对我而言,又算什么呢?(约三小时)我并没有睡着喔!对了!借用你所说过的话,我陷入深思当中了。
我翻了一页《沈纸草》。「心砰砰跳──从小养大的麻雀,飞过孩子们在游玩的地方。柴火烧得十分旺盛,有一人个人卧在旁边。铜镜中隐约可见。云云。」
我试着把自己的话组织起来。「眼不明,耳也不听,捧在手中,不知不觉间便从指缝间流失,没人知道,深藏在心中的那分空虚。故意不还欠人的三┼圆(因为我是贵族之子)。一位肌肤雪白的女子,全身赤裸的躺着(虽是活生生的人,但以此象征悲哀),面貌非我所能比拟,相当难能可贵且庄严肃穆。在庆典上。」已经可以了。在我七岁时,在家乡所举办的小型赛马场上,我看见那只获得优胜的马匹,得意满意的模样。我一直指着牠大声嘲笑,从此以后,我开始陷入幸。虽然我很喜欢庆典,而且喜欢得不得了,但我却佯装感冒,在庆典那天,一整天都躲在阴暗的房间里睡觉。
「啊!写了几张了?」(我叫住在隔壁的十六岁少女待子替我写下我的独白)待子舔了舔食指,数了数说:「一张、二张、三张、四张,再加三行。」
「可以了!谢谢!」从待子手中接过五张稿纸,每一张稿纸当中平均都有三十个左右的错字,我并不以为意,仔细的加以修正。我有些失望的说:「只有五张啊!」从前在江户町有一位一直在数盘子的女鬼,名叫阿菊,不论数过多少遍,盘子总是少一个,而且刚好少一个。我终于能深刻体会这个女鬼不甘心的心情。
这回我躺着独自执笔试着写。
现在,邻家少女正坐在我所躺的藤椅旁,轻轻的靠着一旁的桌子,随意翻看一本名为《非望》的文艺手扎。我先来写点有关她的事吧!
我搬到这块土地来住,是在昭和十年七月一日。八月中旬时,我被邻家庭院中的三棵夹竹桃给吸引住,很想拥有。我请妻子向邻人请求,要他们随便哪棵都行,让一棵给我。妻子一边换上和服,一边说:「给钱似乎有些失礼,还是拿前不久我从东京带回来的礼盒或是其他东西去,比较好。」
不过,我却说给钱比较好,于是便给妻子二圆。
妻子前去邻家后回来表示,邻家的主人是名古屋私人铁路局的站长,一个月只回家一次,家中只有女主人和一位十六岁的女儿,有关夹竹桃的事,他们倒觉得有点受宠若惊,表示不管哪棵,只要喜欢都无所谓。据说是一位相当亲切的太太。第二天,我开始去镇上找园艺工人,带他到邻居家。
一位容光焕发,身才娇小玲珑的四十岁左右妇人前来招呼我们。略胖、说话十分和蔼可亲,我也对她颇有好感。最后决定将三棵当中,中间的那棵夹竹桃让给我,我坐在邻家的迥廊上和她说话。我记得当时谈话的内容,大致如此:
「我的故乡在青森,夹竹桃是很罕见的。我比较喜欢盛夏的花。合欢木;百日红、蜀葵、向日葵、夹竹桃、莲花、还有卷丹、夏菊、蕺菜,我全都很喜欢。只有木槿,我很讨厌。」
我对于自己一一细数脑中所浮现的许多花名一事,感到十分生气。大失策!说完这些,我突然不再说一个字。要回家时,对静静坐在女主人背后的小女子说:「来我家玩!」少女应了一声:「嗯!」便安静的跟在我后面,一走进我家后,随即坐下来。
大致情形,确实如此。我对于对夹竹桃一头热一事,感到有点后悔,因此将种植这棵树的所有事情,全都交给妻子处理,自己则在八坪大的客厅,和待子聊天。我无来由我对书中第二、三十页附近所写的at home这句话,感到十分温暖,因而忘我的聊起来。
第二天,待子在我家的信厢中,投进一张摺成四摺的西式纸条。我因为睡不着,那天早上比家人还早起床,一边刷牙,一边走到外面拿报纸,发现了那张纸条。纸条上,这么写:「你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绝对不能死,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愿意为你效劳,不论任何事。我随时都可以去死。」
我在吃早饭时,把纸条拿给妻子看。我告诉妻子,她一定是一位好孩子,并且请妻子去拜托邻人让这孩子每天都来家里玩。
接下来,待子每天都来我家,没有一天缺席。
「待子皮肤那么黑,干脆去当产婆好了!」有一天,我因为其他事而生气时,这么对她说。虽然并非真的长得又黑又丑,但鼻子塌塌的,面貌也并不怎么美丽。唯独嘴角两边都往上扬,十分伶俐,而且眼睛又黑又大是她最为傲人之处。
有关于身材部分,我问妻子,妻子回答:「以十六岁来说,并不算太高大吧!」另外,有关于装扮方面,妻子的意见则是:「总是扮扮得十分素净,大概是因为妈妈非常能干吧!」
我一和待子聊天,偶尔会忘记时间。
「我一满十八岁,就要去东京都的茶馆工作喔!」
「真的呀!已经决定了吗?」
「听说母亲的朋友开了一家很大的茶馆喔!」她口中的茶馆,应该指的是饭馆。父亲在担任站长,难道也非这样做不可吗?」难道真是如此吗?我心生不满,说:「那不就是去当女服务生吗?」
「嗯!可是……听说在京都是非常有历史且很气派的一间茶馆呢!」
「那我也去那里参观看看吧!」
「一定要来喔!」她用力的说,接着眼睛凝视着远方,茫然的唸着:「你要一个人来喔!」
「这样比较好吗?」
「嗯!」她停止扭转袖角,点头。「如果来的人太多的话,那我存的钱很快就会花光了。」待子打算招待我去玩。
「你有很多存款吗?」
「妈妈有替我保险呀!听说我一到三十二岁,就可以拿到好几百圆那么多的钱呢!」
某天夜晚,我突然想起「弱女生下无父儿」这句话,心中不免担心起来,待子会不会是身体很虚弱的弱女子,于是便决定问一下待子。
「待子,妳爱不爱惜妳自己的身体呢?」
待子正在帮忙妻子打扫隔壁六坪大的房间,她彷彿曲终人散般鸦雀无声了一会儿,不久,「嗯!」她回答。
「是吗?好。」我翻个身,又闭上眼睛,终于安心了。
前不久我当着待子的面,将煮得正滚沸的铁壶丢向妻子。因为我发现妻子写了一封信给我一位贫穷的友人,打算要偷偷的寄钱给他,于是我要妻子别多管闲事,踰越身份。但妻子却一脸不在乎的回答:「这是我的私房钱!」我听了,不禁火冒三丈,「怎么能让妳那么任性?」说完,将铁壶用力丢向天花板。
我精疲力尽的跌坐在藤椅上,抬头看见待子。待子手握剪刀,站着。是不是想要刺杀我?还是想要刺杀妻子?我随时都可以让她刺杀,于是假装没看见,不过妻子似乎并未发现。
待子的事,就写到这里吧!我不想再写下去。我是真的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待子已不在我身边了。我已经让她回定去了,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
夜晚来临,我必须上床睡了。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不论我用尽任何手段都无法入眠。因此,很想睡,整天都昏昏沈沈的。这种情况,妻子比我更惨,有时还会哭着说:「你摸一摸我的身体,一定就可以睡着。」我照着她所说的去试试看,结果还是不行。这时我的目中,出现邻村树林附近,宛如蓟花般的灯光。
我现在非睡不可,然而却非得将写了一半的创作,做个结尾。我将稿纸和BBB铅笔,放在床头。
每晚都彷彿有万朵花朵在我的眉间狂舞,那些无穷无尽的讲话声,今晚不知为何,竟然宛如完全停止下雪后的天空般空无一物,只剩下我一个人,羞愧的念头恶作剧般在脑中翻来覆去,真想干脆变成石头算了。用捕虫网去捕捉在连手都无法触及的裹方天空飞舞的水色蝴蝶,好不容易抓到两、三只,虽然明知它是空洞的话语,不过还是抓到了。
夜的语言。
「但丁──波德莱尔──我。我想这条线大概是一条粗钢丝直线吧!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死了,又再前进!」「为求长生不老而活」「失败之美」「只说事实。我在晚上到户外闲逛,任何无益于身体的,身体立刻会感受到,因为它很清楚。竹手杖(我知道附近的人都称它为竹鞭),如果没有它,散步的趣味就会失去了大半。一定得用它去戳电线杆、去敲打树干、去砍倒脚下的杂草。转眼就来到渔村,大家全都在睡觉,一片寂静。因为还是三更半夜。泥海,我穿着木屐走海中。正在刷牙,一心只想死。有一个男子在大声吆喝(别滴下来!小心一点!)我喃喃自语(你才别滴下来!担心你自己吧!)船桥村里有许多狗四处乱窜,一只只都对着我狂吠。艺妓坐上黑色的人力车,从我身旁经过,从薄薄的车篷回头看。八月底,妻子在澡堂听见有两名皮肤不怎么漂亮的艺妓在谈论我说:仔细看还真不错。(你的长相一定很受二十七、八岁的艺妓们喜爱。下次再拜托家乡的哥哥,让你也纳妾吧!真是的!)妻子坐在镜台前,边擦粉边说。(已经一年,不,已经快了有半年了!)那间矮屋檐人家的挂钟,开始当当响起。我拖着不良的左脚跑。哎呀!这个男人逃走了。卖白米的老板拚命的在工作赚钱,全身都沾满了白色的白米粉末,为了妻子及三名流着鼻涕的儿子,也为了妻子和服腰带和儿子的玩具而努力。我(我现在不也是很努力吗?我并不觉得丢脸!)听见辗米机的声音」、「佐滕春夫说:『这是最不好的不良嗜好。』因此才想要在此处阐述那些被夸大其实的事物之美。」「文人相轻,文人相重。走了,又回来──秤安眠药的精致磅秤,面无表情的护士粗鲁的移动磅秤。」
首班电车。
天亮了,即使天完全亮了,我也起不来。就在如此糟糕的早晨,我吩咐妻子,倒一些酒来给我。非得起床刷牙的想法,其实是很悲哀的,一点都骗不了人。这时,小孩子就会要点「糖」吃。对我而言,当然就是一杯酒,我严肃的边喝酒,边眺望庭院,并睁大我那惺忪的睡眼。在庭院的正中央,有一座一坪大的扇形花圃。转眼秋又已到,秋风冷得令人有些受不了,「院子里,至少也得让它热闹一点!」我想起我曾在妻子面前说过这么一句话。
二十种左右的草花球根,在今早我尚在睡梦中时,已被种下,而且在扇形花圃里,更插满了令人眼花撩乱的白色厚纸牌,上面写着每一种草花的名称。
「德国铃兰」、「鸢尾」、「铃兰」、「君子兰」、「白色孤挺花」、「西洋锦风」、「流星兰」、「长太郎百合」、「风信子」、「紫丁香」、「鹿子百合」、「长生兰」、「混种可石」、「电光种玫瑰」、「四季牡丹」、「密瑟斯宛种郁金香」、「西洋芍药」、「黑龙牡丹」──我一一将它们记在稿纸上。
我掉下泪来,泪水沿着脸颊,流到裸露的胸口。有生以来,第一次出丑。扇形的花圃,以及风信子。活该!再也无法挽回了!所有看到这座花圃的人,一定会发现我极力隐藏的愚蠢的土包子气息。扇形、扇形,啊,拿到眼前一比,很无奈的竟然是一幅与我不相上下的残忍无比的讽刺画。
隔壁的待子读了这篇小说后之后,一定不敢再来我家了吧!因为我伤害了待子。是否也因为如此,所以眼泪才会一滴接一滴流不止句呢?
不要!扇形对我何用?我也不需要待子。我是为了要努力让这篇小说顺理成章的完成,才哭泣的。
我就算死了,也非得巧言令饰不可,追是钢铁般的原则。
在此刻要与读者告别之际、在这十八张的小说中,一边细数用十指来算都不够算的大自然花草树木名称,我对于它们的姿态,我可以很骄傲的说我在写任何一行,不,任何一句时,内心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既然如此,走吧!
「君子之器如水!」
太宰治 着
游 月 譯
本文来源自:http://co.115r.info/browse.php?u=08b721f06e7caOi8vd3d3Lm9wZW5kaWFyeS5jb20vZW50cnl2aWV3LmFzcD9hdXRob3Jjb2RlPUQ2ODA5ODQmZW50cnk9MTAwMjUmbW9kZT0%3D&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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