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诗人和他们的女神们
我想要透过你,
去看这个世界,
因为那样子,
目之所及的,就都是——
你,你,你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1875-1926)
早先,作家们的生活,便是与羽毛笔、打字机和纸为伴。这些也令歌德、里尔克、弗兰兹·维尔福、卡波特[译注1]这样的人深深着迷。早在古代,诗人们惯常地将他们的缪斯女神[译注2]写进他们的每个剧本里,写到每一部史诗中去。在这里,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这一个久被遗忘的形象。
爱莲诺拉·杜丝(Eleonora Duse)[译注3]的“玻璃女郎”[译注4]形象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她有着金色的长发,青春年少。他呢,和她是老马新鞍。也因了这把年纪,他远近闻名,富有影响力,而且生活富足。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 1911-1991)[译注6]和他的女友爱丽丝·罗凯(Alice Locke-Carey):老马配新鞍。那,这一位是他的女神么?顶多算个赝品。在弗里施1975年的自传体小说《蒙托克(Montauk)》[译注7]中,他把自己的伴侣叫做琳(Lynn),这份老来情。在他死后才发表的第三本日记(2010)中,事情才大致明朗:他写道:“我们的爱,没有未来。”这句话写在他提到琳的第一页。她生性天真烂漫,那时,她正沉浸于纵横字谜和心理学,心无旁骛。也因为这个,弗里施跟这个美国妹子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是这个年届七旬的老者,大概再也不可能像当年同英伯格·巴赫曼(Ingborg Bachmann)[译注8]那样,毅然决然地分手。在感情上,古稀之年的他,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
然而,文人们的桃色事件往往不是被人们当做“同女神的冒险经历”,而更多地被宣认作“婚外情”、“搞外遇”甚至是“老岁仔勾女”:就连德国近当代文学大家们,不管是君特·格拉斯[译注9],还是马丁·瓦尔泽[译注10],都未能幸免。马丁同朋友鲁道夫·奥格斯坦的妻子发生了一段夏日的爱恋。雅各布·奥格斯坦不久前[译注11]才对外承认自己正是这段恋情的果实。马丁·瓦尔泽还为另一位前情人玩过一次小文艺:2003年电视人Martina Zöller创作了写实小说《布雷多》(即Bleibtreu,人名、酒店名,同时可解作“保持忠诚”);而马丁则在2008年发表了明显更加出色的《爱的一瞥》(Der Augenblick der Liebe)。“女神(这里指单纯精神需求上的)”已经过了时,因为如今的艺术家们要的是一个能够为自己带来灵感、同时能够一起生活的伴侣。如今,女神已死,取而代之的是Groupie[译注12](有点类似“宅男女神”),她们正是这个消费社会的产物,这个“性”被拿来买卖和疯狂追求的世界。
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由于弗洛伊德[译注13]指出了潜意识[译注14]的存在,“性”就被指认为前进的原动力,于是女神的形象发生了重大转变。莎乐美[译注15]、爱莲诺拉·杜丝[译注16]、阿尔玛[译注17]之侪令诗人们魂牵梦绕,几欲癫狂。但是,即使是这些被如此追捧的“末代女郎[译注18]”们,也还保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的积淀。
在古代,人们把九位女神缪斯作为艺术的守护神呼请,请求她们给予帮助。在“缪斯庙(即博物馆)”里,我们依旧对她们顶礼膜拜。维吉尔[译注19]还把“invocatio[译注20]”(引入)作为诗歌的一种装饰,而到了贺拉斯[译注21],则已经拿这一尚富有生命力的传统手法开涮,对诗歌中呼请缪斯的做法加以戏谑。就如像恩斯特·罗伯特·库尔提乌斯(Ernst Robert Curtius)在他关于缪斯的大作中写到的那样,中世纪的基督教诗人们摒弃了那被指斥为异教崇拜的缪斯形象,而转向基督教的圣灵。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直到但丁(Dante)才恢复了缪斯们应有的地位。他把她们叫做“我们的守护神”,她们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诗人们。每当他创作“神圣的戏剧”到了重要的转折点上时,他都会请求女神们赐予他灵光一闪。不管是但丁的碧翠丝(Beatrice,一译贝缇丽彩)[译注22],还是彼特拉克(Petrarcas)的劳拉(Laura)[译注23],都交织着爱情和宗教情怀。自此,女性被奉为神祗缪斯,尽管她们也是血肉之躯,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的神圣地位。伊人本尤物。
“末代女郎”
同样地,歌德的创作灵感也是来自于那几个他得不到的女人们。没有夏绿蒂·布芙(Charlotte Buff),就没有《少年维特之烦恼》,我们今天能够读到《西东合集(West-östlicher Divan)》则应当感谢银行家的妻子玛丽安·冯·维勒默(Marianna von Willermer)。
“并不是事态怂恿人伸手,
她本真是最大的小偷,
因为我心中仅存的一丝爱意,
正是被她偷走。”
歌德对她满含怨怼。1823年,年事已高的歌德(75岁)向19岁的乌尔里克·冯·丽薇佐芙(Ulrike von Levetzow)求婚遭到拒绝,《玛丽安巴特的悲哀(Marienbader Elegien)》于是诞生。[译注24]
德国纸币5马克上的贝蒂娜·冯·阿尔尼姆
那个时代的女性,除了结婚,几乎没有别的出路。然而她们中的一些人,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可以抛弃缪斯的角色,摇身一变,成为领军力量。德国的浪漫主义时期[译注25]正是这样子的。贝蒂娜·冯·阿尔尼姆(Bettina von Arnim)[译注26]是一个典型,类似的还有卡洛琳·谢林(Caroline Schelling)、卡罗琳娜·封·君特罗德(Karoline von Günderrode)和冯·恩瑟(Rahel Varnhagen von Ense);她们举办沙龙、文学共同社,并且自己也拿笔写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旧有模式的改变:她们的同事们开始将豆蔻之年的少女、萝莉[译注27]奉为至爱。诺瓦利斯(Novalis)[译注28]的少妻索菲·冯·库恩(Sophie von Kühn)就在此列。1794年,诺瓦利斯只花了五分钟,就拿下了这个可人的小家伙。这个未满十三岁的小少女答应了订婚,称他的书信“令人愉悦”,但同时,在回应那份热情洋溢的定情信时,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用了“您”。两年后,索菲身罹肝病,香消玉殒了。苦痛之余,诺瓦利斯在1800年创作了《夜的颂歌》(Hymnen an die Nacht,又译《夜颂》),称她为内心体验的使者、唤起人的重生。
诺瓦利斯
站在壮丽的大自然面前——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帕·弗里德里希所绘《雾海上的流浪者》
[译注1]弗兰兹·维尔福(Franz Welfel, 1890-1945),美籍奥地利小说家、剧作家,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us)代表人物之一;卡波特(Trumen Garcia Capote, 1924-1984),美国作家,著有《蒂凡尼的早餐》(1958)、《冷血》(1965)。
[译注2]缪斯(Muse),古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女神,音乐“Musik (music)”、博物馆“Museum”都来自“缪斯”一词。
[译注3]爱莲诺拉·杜丝(Eleonora Duse, 1858-1924),意大利戏剧女演员。
[译注4]玻璃女郎(femme fragile)是相对于“蛇蝎美人(femme fatale)”的一个概念。
[译注5](左起:Mata Hari扮演的Lilith形象、《新世纪福音战士》中《新世纪福音战士》中地球生命之卵中使徒莉莉斯的克隆凌波零、被封印的莉莉斯、John Collier所绘莉莉斯)。一些现代观点(R.Buckland)认为,莉莉斯象征月亮的黑暗面,类似印度神话的“时母Kali”。苏美尔神话中的莉莉斯(Lilith)是经典的“蛇蝎美人”形象。被记载为亚当的第一任妻子,由上帝用泥土做成,后来不满亚当男上女下的传教士体位愤而离开伊甸园。
[译注6]马克思·弗里施生于、卒于苏黎世,瑞士建筑师、剧作家、小说家,二战后德国文学代表人物,其作品着重关注个人认同、道德、责任与政见等话题,富于反讽。
[译注7]弗里施先前的小说大多是自传性的,而《蒙托克》则是虚构的,尽管主人公跟作者同名;蒙托克是纽约东部一个小岛。
[译注8]英伯格·巴赫曼(Ingborg Bachmann, 1926-1973)是奥地利作家,20世纪德语重要的德语散文家。于1960年与弗里施同居,1962年分手,分手的剧痛致使英伯格多次住院。分手时弗里施53岁,英伯格37岁。
[译注9]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 1927-)德国著名作家,著有《铁皮鼓》、《狗年月》、《猫与老鼠》等。他同时是版画家、图形艺术家和画家。他于1970(44岁)年代同女建筑师、画家Veronika Schröter保持了数年的暧昧关系并育有一女,于1972(46岁)年同第一任妻子Anna Schwarz分手;1979(53岁)年他又同女风琴师Ute Grunert结婚,并一同于1986-1987(61岁)在印度度过了一段时间。
[译注10]马丁·瓦尔泽(Martin Walzer, 1927-)他同《明镜周刊》创始人鲁道夫·奥格斯坦(Rudolf Karl Augstein)的妻子Maria Carlsson有过婚外情,后者在1967年为马丁生下一子雅各布·奥格斯坦(Jakob Karl Augstein),雅各布是著名记者、出版家。
[译注11]2009年11月,是鲁道夫·奥格斯坦死后的第七年。
[译注12]Groupie由group(队、组)和ie(爱称)组成,本来表示“跟随乐队的女孩”,后来演变成“追星族(尤指女性)”和“宅男女神”。
[译注13]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奥地利精神学家、深度心理学家(Tiefpsychologie)、宗教批评家,著有《梦的解析》、《性学三论》等,被誉为“精神分析学之父”。
[译注14]即“冰山理论”:人的意识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仅仅是一小部分(意识),而隐藏在水面以下的占了大部分,是潜意识。
[译注15]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1861-1937),出身俄罗斯将军家庭,21岁时在罗马认识了经验主义哲学家、艺术家保罗·雷(Paul Rée),并在其引见下结识了尼采。三人的关系在两个男人的争风吃醋之后结束。1886(27岁)年结识德国波斯学家、东方学家Friedrich Carl Andreas,并在后者以死相逼之下于同年答应了他的求婚,但结婚的条件是:婚后不许要求性生活。1897(37岁)年与小自己15岁的里尔克邂逅,事实上,里尔克在这之前就曾给莎乐美写过几封附带诗笺的匿名信。1898年,两人作伴游历意大利;1899-1900之间,里尔克又陪同莎乐美夫妇两度出游俄罗斯。对有妇之夫莎乐美的爱情使里尔克备受折磨,莎乐美虽然对他有感觉,但是暧昧关系最终结束于1901年莎乐美的一封分手信,但是两人一直保持朋友关系,直到1926年里尔克死去。对于这段恋情,弗洛伊德评价道:“莎乐美是这位伟大而有时无助的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女神缪斯,也是他慈祥的母亲。”另外,1901年也是莎乐美(50岁)成为弗洛伊德助手的一年。
[译注16]即前文的爱莲诺拉·杜丝(Eleonora Duse, 1858-1924),意大利戏剧女演员,被描述为“玻璃女人”。 [译注17]阿尔玛(Alma Maria Mahler-Werfel,1879-1964),被描述为“蛇蝎美人(Feme fatale)”,她在维也纳和伦敦开艺术沙龙,先后嫁给奥地利晚期浪漫主义作曲家、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德国建筑师沃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 包豪斯Bauhaus的创办人)、奥地利裔美国诗人Franz Werfel,另外,她还是奥地利画家、诗人奥斯卡·柯克西卡(Oskar Kokoschka)等名士的情人。她本人也著有数首艺术歌曲。
[译注18]末代女郎(Fin-de-siècle-Damen, end of the century)“末代”指的是19世纪末,弥漫着诡辩、逃避、厌世、唯美主义的文学、艺术气候。当时盛行颓废主义(Decadent)、唯美主义(Aestheticism)。18世纪的康德(Immanuel Kant)认为审美标准应该不受制于道德、实用性和乐趣而“自在”,歌德(J.W.Goethe)、迪耶克(J.L.Tieck)深受影响。这也成为唯美主义的滥觞。颓废主义认为文学艺术应当独立于工业时代的物质文明而存在。
[译注19]维吉尔(Vergil),古罗马诗人,著有《牧歌》、《埃涅阿斯纪》等。
[译注20] Invocatio是拉丁文的“引入”,这里特指Musenanruf,即在诗歌中呼请缪斯,请求女神赐予自己灵感或者请求使作品永垂不朽。《奥德赛》的开头便有这样的呼请:“缪斯啊,请告诉我这个在神圣的特洛伊大捷之后久经漂泊的人,请告诉我,我该怎样做!”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Aeneis)》中也使用了这种手法。
[译注21]希罗神话的神祗是多神教的神祗,与作为一神教的基督教格格不入。例如感伤主义的重要代表腓特烈·克洛普斯托克(Friedrich Klopstock)在《弥赛亚》中就不提缪斯而呼请“那不死的灵”:“歌唱吧,不死的灵!你,人类的救赎!”
[译注22]碧翠丝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位女士,是但丁诗中的灵感,她也因此而著名。 碧翠丝是但丁《新生(Vita Nova)》的主要创作灵感。同时在《神曲》的最后作为他的向导出现,在那里她接替拉丁诗人维吉尔成为新的向导,因为作为一个异教徒,维吉尔无法进入天堂,她,幸福和爱的化身,正如她的名字那样(Beatrice,意思是“被祝福的”),自然的成为了但丁的向导。
[译注23]彼特拉克(Francesco Partraca,1304-1474),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之父。24岁时观看了女士劳拉表演的《离散的旋律(Rime separse)》,产生了持久的创作欲。
[译注24]《玛丽安巴特的悲哀(Marienbader Elegien)》是歌德《激情三部曲(Triologie der Leidenschaft)》(又译《爱欲三部曲》)的第二部分。《激情三部曲》包括《致维特(An Werther)》、《玛丽安巴特的悲哀》和《乱(Aussöhnung)》。
1821年,歌德到今捷克境内的玛利亚温泉(音译玛丽安巴特)度假,遇见同母亲和妹妹前来度假的十七岁少女丽薇佐芙,少女使得年逾古稀的歌德重新燃起了炽烈的爱火。两年后的1823年,歌德在朋友卡尔·奥古斯特(Karl August,时任萨克森-魏玛-艾森纳赫大公)的帮助下,致信丽薇佐芙的母亲,请求将女儿许配予他,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女孩还没有结婚的意愿”。
[译注25]浪漫主义时期:流行于18世纪末(工业革命前后)至19世纪中期西欧,其中视觉艺术(1790-1840)、文学(1795-1848)、音乐(1820-1850)。“浪漫主义(Romantik)”一词最早由德国作家、批评家、翻译家弗里德里希·冯·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提出,原指“in lingua romana (latina)”,即“用拉丁语写就的”,德语的“小说”一词也用了这个词根:“Roman”。浪漫主义认为美学经验应当来源于强烈的情感,开始强调不安、惊恐等情绪,还有人面对壮丽的大自然时表现出的敬畏。浪漫主义是对启蒙时代以来的贵族文化、专·制·政·治的颠覆,拿艺术和文学来对抗把自然人为理性化的做法。当然事实上,浪漫主义难以一言以蔽之,正如施莱格尔给他弟弟的信中说的那样:“我对‘Romantisch(浪漫主义)’的阐释恐怕没法寄给你——它足足有125页长呢。”
[译注26]贝蒂娜·冯·阿尔尼姆(1785-1859),一译贝婷·布伦塔(Brittine Brentano),德国浪漫主义女作家,著有书信体小说《冈德洛德(Die Günderode)》;讲述了自己同冈德洛德女士的友谊。后者被誉为“浪漫主义时期的萨福(Sappho)”,在一段同有妇之夫、哲学家Friedrich Creuzer一场苦恋无果之后,27岁的她放弃了生命。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绿蒂那双大眼睛的原型便是贝蒂娜·冯·阿尔尼姆的母亲马克西米里安娜·冯·拉罗什(Maximiliane von La Roche)。
[译注27]萝莉,原文为“Kindsmusen”,中文的“萝莉”来自纳博科夫《Lolita(洛丽塔)》一书。另外还有两位较著名的“Kindsmuse”:路易斯·卡罗(Lewis Caroll)《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中的爱丽丝(Alice)和弗兰克·魏德金(Frank Wedekind)《露露(Lulu)》中的小露露(Lulu)。
[译注28]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主义时期作家、哲学家、矿业工程师,是著名的“蓝花诗人”。“蓝花(Blaue Blume)”是浪漫主义的重要象征,代表着心灵所渴望的一切无限之物和爱,以及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追求。出自诺瓦利斯《海因利·封·欧福特丁根(Heinrich von Oftringen)》。
Via 译言网
去看这个世界,
因为那样子,
目之所及的,就都是——
你,你,你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1875-1926)
早先,作家们的生活,便是与羽毛笔、打字机和纸为伴。这些也令歌德、里尔克、弗兰兹·维尔福、卡波特[译注1]这样的人深深着迷。早在古代,诗人们惯常地将他们的缪斯女神[译注2]写进他们的每个剧本里,写到每一部史诗中去。在这里,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这一个久被遗忘的形象。
爱莲诺拉·杜丝(Eleonora Duse)[译注3]的“玻璃女郎”[译注4]形象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她有着金色的长发,青春年少。他呢,和她是老马新鞍。也因了这把年纪,他远近闻名,富有影响力,而且生活富足。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 1911-1991)[译注6]和他的女友爱丽丝·罗凯(Alice Locke-Carey):老马配新鞍。那,这一位是他的女神么?顶多算个赝品。在弗里施1975年的自传体小说《蒙托克(Montauk)》[译注7]中,他把自己的伴侣叫做琳(Lynn),这份老来情。在他死后才发表的第三本日记(2010)中,事情才大致明朗:他写道:“我们的爱,没有未来。”这句话写在他提到琳的第一页。她生性天真烂漫,那时,她正沉浸于纵横字谜和心理学,心无旁骛。也因为这个,弗里施跟这个美国妹子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是这个年届七旬的老者,大概再也不可能像当年同英伯格·巴赫曼(Ingborg Bachmann)[译注8]那样,毅然决然地分手。在感情上,古稀之年的他,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
然而,文人们的桃色事件往往不是被人们当做“同女神的冒险经历”,而更多地被宣认作“婚外情”、“搞外遇”甚至是“老岁仔勾女”:就连德国近当代文学大家们,不管是君特·格拉斯[译注9],还是马丁·瓦尔泽[译注10],都未能幸免。马丁同朋友鲁道夫·奥格斯坦的妻子发生了一段夏日的爱恋。雅各布·奥格斯坦不久前[译注11]才对外承认自己正是这段恋情的果实。马丁·瓦尔泽还为另一位前情人玩过一次小文艺:2003年电视人Martina Zöller创作了写实小说《布雷多》(即Bleibtreu,人名、酒店名,同时可解作“保持忠诚”);而马丁则在2008年发表了明显更加出色的《爱的一瞥》(Der Augenblick der Liebe)。“女神(这里指单纯精神需求上的)”已经过了时,因为如今的艺术家们要的是一个能够为自己带来灵感、同时能够一起生活的伴侣。如今,女神已死,取而代之的是Groupie[译注12](有点类似“宅男女神”),她们正是这个消费社会的产物,这个“性”被拿来买卖和疯狂追求的世界。
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由于弗洛伊德[译注13]指出了潜意识[译注14]的存在,“性”就被指认为前进的原动力,于是女神的形象发生了重大转变。莎乐美[译注15]、爱莲诺拉·杜丝[译注16]、阿尔玛[译注17]之侪令诗人们魂牵梦绕,几欲癫狂。但是,即使是这些被如此追捧的“末代女郎[译注18]”们,也还保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的积淀。
在古代,人们把九位女神缪斯作为艺术的守护神呼请,请求她们给予帮助。在“缪斯庙(即博物馆)”里,我们依旧对她们顶礼膜拜。维吉尔[译注19]还把“invocatio[译注20]”(引入)作为诗歌的一种装饰,而到了贺拉斯[译注21],则已经拿这一尚富有生命力的传统手法开涮,对诗歌中呼请缪斯的做法加以戏谑。就如像恩斯特·罗伯特·库尔提乌斯(Ernst Robert Curtius)在他关于缪斯的大作中写到的那样,中世纪的基督教诗人们摒弃了那被指斥为异教崇拜的缪斯形象,而转向基督教的圣灵。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直到但丁(Dante)才恢复了缪斯们应有的地位。他把她们叫做“我们的守护神”,她们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诗人们。每当他创作“神圣的戏剧”到了重要的转折点上时,他都会请求女神们赐予他灵光一闪。不管是但丁的碧翠丝(Beatrice,一译贝缇丽彩)[译注22],还是彼特拉克(Petrarcas)的劳拉(Laura)[译注23],都交织着爱情和宗教情怀。自此,女性被奉为神祗缪斯,尽管她们也是血肉之躯,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的神圣地位。伊人本尤物。
“末代女郎”
同样地,歌德的创作灵感也是来自于那几个他得不到的女人们。没有夏绿蒂·布芙(Charlotte Buff),就没有《少年维特之烦恼》,我们今天能够读到《西东合集(West-östlicher Divan)》则应当感谢银行家的妻子玛丽安·冯·维勒默(Marianna von Willermer)。
“并不是事态怂恿人伸手,
她本真是最大的小偷,
因为我心中仅存的一丝爱意,
正是被她偷走。”
歌德对她满含怨怼。1823年,年事已高的歌德(75岁)向19岁的乌尔里克·冯·丽薇佐芙(Ulrike von Levetzow)求婚遭到拒绝,《玛丽安巴特的悲哀(Marienbader Elegien)》于是诞生。[译注24]
德国纸币5马克上的贝蒂娜·冯·阿尔尼姆
那个时代的女性,除了结婚,几乎没有别的出路。然而她们中的一些人,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可以抛弃缪斯的角色,摇身一变,成为领军力量。德国的浪漫主义时期[译注25]正是这样子的。贝蒂娜·冯·阿尔尼姆(Bettina von Arnim)[译注26]是一个典型,类似的还有卡洛琳·谢林(Caroline Schelling)、卡罗琳娜·封·君特罗德(Karoline von Günderrode)和冯·恩瑟(Rahel Varnhagen von Ense);她们举办沙龙、文学共同社,并且自己也拿笔写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旧有模式的改变:她们的同事们开始将豆蔻之年的少女、萝莉[译注27]奉为至爱。诺瓦利斯(Novalis)[译注28]的少妻索菲·冯·库恩(Sophie von Kühn)就在此列。1794年,诺瓦利斯只花了五分钟,就拿下了这个可人的小家伙。这个未满十三岁的小少女答应了订婚,称他的书信“令人愉悦”,但同时,在回应那份热情洋溢的定情信时,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用了“您”。两年后,索菲身罹肝病,香消玉殒了。苦痛之余,诺瓦利斯在1800年创作了《夜的颂歌》(Hymnen an die Nacht,又译《夜颂》),称她为内心体验的使者、唤起人的重生。
诺瓦利斯
站在壮丽的大自然面前——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帕·弗里德里希所绘《雾海上的流浪者》
[译注1]弗兰兹·维尔福(Franz Welfel, 1890-1945),美籍奥地利小说家、剧作家,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us)代表人物之一;卡波特(Trumen Garcia Capote, 1924-1984),美国作家,著有《蒂凡尼的早餐》(1958)、《冷血》(1965)。
[译注2]缪斯(Muse),古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女神,音乐“Musik (music)”、博物馆“Museum”都来自“缪斯”一词。
[译注3]爱莲诺拉·杜丝(Eleonora Duse, 1858-1924),意大利戏剧女演员。
[译注4]玻璃女郎(femme fragile)是相对于“蛇蝎美人(femme fatale)”的一个概念。
[译注5](左起:Mata Hari扮演的Lilith形象、《新世纪福音战士》中《新世纪福音战士》中地球生命之卵中使徒莉莉斯的克隆凌波零、被封印的莉莉斯、John Collier所绘莉莉斯)。一些现代观点(R.Buckland)认为,莉莉斯象征月亮的黑暗面,类似印度神话的“时母Kali”。苏美尔神话中的莉莉斯(Lilith)是经典的“蛇蝎美人”形象。被记载为亚当的第一任妻子,由上帝用泥土做成,后来不满亚当男上女下的传教士体位愤而离开伊甸园。
[译注6]马克思·弗里施生于、卒于苏黎世,瑞士建筑师、剧作家、小说家,二战后德国文学代表人物,其作品着重关注个人认同、道德、责任与政见等话题,富于反讽。
[译注7]弗里施先前的小说大多是自传性的,而《蒙托克》则是虚构的,尽管主人公跟作者同名;蒙托克是纽约东部一个小岛。
[译注8]英伯格·巴赫曼(Ingborg Bachmann, 1926-1973)是奥地利作家,20世纪德语重要的德语散文家。于1960年与弗里施同居,1962年分手,分手的剧痛致使英伯格多次住院。分手时弗里施53岁,英伯格37岁。
[译注9]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 1927-)德国著名作家,著有《铁皮鼓》、《狗年月》、《猫与老鼠》等。他同时是版画家、图形艺术家和画家。他于1970(44岁)年代同女建筑师、画家Veronika Schröter保持了数年的暧昧关系并育有一女,于1972(46岁)年同第一任妻子Anna Schwarz分手;1979(53岁)年他又同女风琴师Ute Grunert结婚,并一同于1986-1987(61岁)在印度度过了一段时间。
[译注10]马丁·瓦尔泽(Martin Walzer, 1927-)他同《明镜周刊》创始人鲁道夫·奥格斯坦(Rudolf Karl Augstein)的妻子Maria Carlsson有过婚外情,后者在1967年为马丁生下一子雅各布·奥格斯坦(Jakob Karl Augstein),雅各布是著名记者、出版家。
[译注11]2009年11月,是鲁道夫·奥格斯坦死后的第七年。
[译注12]Groupie由group(队、组)和ie(爱称)组成,本来表示“跟随乐队的女孩”,后来演变成“追星族(尤指女性)”和“宅男女神”。
[译注13]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奥地利精神学家、深度心理学家(Tiefpsychologie)、宗教批评家,著有《梦的解析》、《性学三论》等,被誉为“精神分析学之父”。
[译注14]即“冰山理论”:人的意识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仅仅是一小部分(意识),而隐藏在水面以下的占了大部分,是潜意识。
[译注15]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1861-1937),出身俄罗斯将军家庭,21岁时在罗马认识了经验主义哲学家、艺术家保罗·雷(Paul Rée),并在其引见下结识了尼采。三人的关系在两个男人的争风吃醋之后结束。1886(27岁)年结识德国波斯学家、东方学家Friedrich Carl Andreas,并在后者以死相逼之下于同年答应了他的求婚,但结婚的条件是:婚后不许要求性生活。1897(37岁)年与小自己15岁的里尔克邂逅,事实上,里尔克在这之前就曾给莎乐美写过几封附带诗笺的匿名信。1898年,两人作伴游历意大利;1899-1900之间,里尔克又陪同莎乐美夫妇两度出游俄罗斯。对有妇之夫莎乐美的爱情使里尔克备受折磨,莎乐美虽然对他有感觉,但是暧昧关系最终结束于1901年莎乐美的一封分手信,但是两人一直保持朋友关系,直到1926年里尔克死去。对于这段恋情,弗洛伊德评价道:“莎乐美是这位伟大而有时无助的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女神缪斯,也是他慈祥的母亲。”另外,1901年也是莎乐美(50岁)成为弗洛伊德助手的一年。
[译注16]即前文的爱莲诺拉·杜丝(Eleonora Duse, 1858-1924),意大利戏剧女演员,被描述为“玻璃女人”。 [译注17]阿尔玛(Alma Maria Mahler-Werfel,1879-1964),被描述为“蛇蝎美人(Feme fatale)”,她在维也纳和伦敦开艺术沙龙,先后嫁给奥地利晚期浪漫主义作曲家、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德国建筑师沃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 包豪斯Bauhaus的创办人)、奥地利裔美国诗人Franz Werfel,另外,她还是奥地利画家、诗人奥斯卡·柯克西卡(Oskar Kokoschka)等名士的情人。她本人也著有数首艺术歌曲。
[译注18]末代女郎(Fin-de-siècle-Damen, end of the century)“末代”指的是19世纪末,弥漫着诡辩、逃避、厌世、唯美主义的文学、艺术气候。当时盛行颓废主义(Decadent)、唯美主义(Aestheticism)。18世纪的康德(Immanuel Kant)认为审美标准应该不受制于道德、实用性和乐趣而“自在”,歌德(J.W.Goethe)、迪耶克(J.L.Tieck)深受影响。这也成为唯美主义的滥觞。颓废主义认为文学艺术应当独立于工业时代的物质文明而存在。
[译注19]维吉尔(Vergil),古罗马诗人,著有《牧歌》、《埃涅阿斯纪》等。
[译注20] Invocatio是拉丁文的“引入”,这里特指Musenanruf,即在诗歌中呼请缪斯,请求女神赐予自己灵感或者请求使作品永垂不朽。《奥德赛》的开头便有这样的呼请:“缪斯啊,请告诉我这个在神圣的特洛伊大捷之后久经漂泊的人,请告诉我,我该怎样做!”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Aeneis)》中也使用了这种手法。
[译注21]希罗神话的神祗是多神教的神祗,与作为一神教的基督教格格不入。例如感伤主义的重要代表腓特烈·克洛普斯托克(Friedrich Klopstock)在《弥赛亚》中就不提缪斯而呼请“那不死的灵”:“歌唱吧,不死的灵!你,人类的救赎!”
[译注22]碧翠丝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位女士,是但丁诗中的灵感,她也因此而著名。 碧翠丝是但丁《新生(Vita Nova)》的主要创作灵感。同时在《神曲》的最后作为他的向导出现,在那里她接替拉丁诗人维吉尔成为新的向导,因为作为一个异教徒,维吉尔无法进入天堂,她,幸福和爱的化身,正如她的名字那样(Beatrice,意思是“被祝福的”),自然的成为了但丁的向导。
[译注23]彼特拉克(Francesco Partraca,1304-1474),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之父。24岁时观看了女士劳拉表演的《离散的旋律(Rime separse)》,产生了持久的创作欲。
[译注24]《玛丽安巴特的悲哀(Marienbader Elegien)》是歌德《激情三部曲(Triologie der Leidenschaft)》(又译《爱欲三部曲》)的第二部分。《激情三部曲》包括《致维特(An Werther)》、《玛丽安巴特的悲哀》和《乱(Aussöhnung)》。
1821年,歌德到今捷克境内的玛利亚温泉(音译玛丽安巴特)度假,遇见同母亲和妹妹前来度假的十七岁少女丽薇佐芙,少女使得年逾古稀的歌德重新燃起了炽烈的爱火。两年后的1823年,歌德在朋友卡尔·奥古斯特(Karl August,时任萨克森-魏玛-艾森纳赫大公)的帮助下,致信丽薇佐芙的母亲,请求将女儿许配予他,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女孩还没有结婚的意愿”。
[译注25]浪漫主义时期:流行于18世纪末(工业革命前后)至19世纪中期西欧,其中视觉艺术(1790-1840)、文学(1795-1848)、音乐(1820-1850)。“浪漫主义(Romantik)”一词最早由德国作家、批评家、翻译家弗里德里希·冯·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提出,原指“in lingua romana (latina)”,即“用拉丁语写就的”,德语的“小说”一词也用了这个词根:“Roman”。浪漫主义认为美学经验应当来源于强烈的情感,开始强调不安、惊恐等情绪,还有人面对壮丽的大自然时表现出的敬畏。浪漫主义是对启蒙时代以来的贵族文化、专·制·政·治的颠覆,拿艺术和文学来对抗把自然人为理性化的做法。当然事实上,浪漫主义难以一言以蔽之,正如施莱格尔给他弟弟的信中说的那样:“我对‘Romantisch(浪漫主义)’的阐释恐怕没法寄给你——它足足有125页长呢。”
[译注26]贝蒂娜·冯·阿尔尼姆(1785-1859),一译贝婷·布伦塔(Brittine Brentano),德国浪漫主义女作家,著有书信体小说《冈德洛德(Die Günderode)》;讲述了自己同冈德洛德女士的友谊。后者被誉为“浪漫主义时期的萨福(Sappho)”,在一段同有妇之夫、哲学家Friedrich Creuzer一场苦恋无果之后,27岁的她放弃了生命。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绿蒂那双大眼睛的原型便是贝蒂娜·冯·阿尔尼姆的母亲马克西米里安娜·冯·拉罗什(Maximiliane von La Roche)。
[译注27]萝莉,原文为“Kindsmusen”,中文的“萝莉”来自纳博科夫《Lolita(洛丽塔)》一书。另外还有两位较著名的“Kindsmuse”:路易斯·卡罗(Lewis Caroll)《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中的爱丽丝(Alice)和弗兰克·魏德金(Frank Wedekind)《露露(Lulu)》中的小露露(Lulu)。
[译注28]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主义时期作家、哲学家、矿业工程师,是著名的“蓝花诗人”。“蓝花(Blaue Blume)”是浪漫主义的重要象征,代表着心灵所渴望的一切无限之物和爱,以及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追求。出自诺瓦利斯《海因利·封·欧福特丁根(Heinrich von Oftringen)》。
Via 译言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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