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庭园》——王光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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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文字是我最近从本多子爵(假名)那里借来的已故医生北畠义一郎(假名)的一封遗书。北畠医生,即使我说出他的真名实姓,现在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了,我自己也是在结识了本多子爵之后,听他说起明治初期的逸闻趣事,才有幸听到了这位医生的名字。他的品行为人,从下面的遗书中固然也会知晓一二,如果再加上我听到的一二传闻,可以这样说,这位医生,上
中村家是个豪门世家,他家经营的旅馆中有个庭园,这里从前曾是高官显宦外出巡游时下榻的地方。
明治维新之后的十年间,庭园总算还保存着原来的面貌,葫芦瓢形状的池塘依然清澈晶莹,假山上的松枝还是低垂多姿。栖鹤轩,洗心亭,——这些亭台楼阁也故态依然。池塘尽头是庭园的后山,一帘银色的瀑布从山崖上挂下来。当年,和宫①殿下下巡时在这里题名勒字的石头灯笼,现在也还站在棠棣花丛中,棠棣花与年俱增,一年一年地向四周蔓延扩展。然而在庭园里的什么地方,有一种无法隐蔽的荒凉感。特别是初春季节,——当庭园内外的各种树梢上同时绽出一片嫩绿的新芽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在这明媚的人工雕琢的美景背后,有一种引人不安的粗暴力量在咄咄逼人。
中村家的老头子,是个倜傥豪爽的人,现在隐居在家颐养天年。他在面向庭园的正屋里拥炉而坐,和头上生着疥疮的老太婆时而下棋,时而斗牌,清静无为地消磨着日子。不过,老太婆有时连赢了五六盘之后,老头常常会认真起来,大发脾气。承继家业的长子和表妹才新婚不久,他们住在紧接走廊的一所孤立的下房里,房间很狭小。老大表字文室,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且不必说身上有病的妻子和诸兄弟昆仲,就连老头也怕他几分。唯有当时寄居在这旅邸里的云游师傅①井月,时常到他房里来闲逛。说来也奇怪,只有对井月,老大又是敬酒又是求他挥毫作书,一脸喜气。“山间淑气拂花馨,杜鹃飞过遗好音。井月。物华冉冉是处有,潆潆飞泉看不真。文室。”——这样的唱和之作当时还保留着。老大还有两个兄弟,——老二做了一位开米店的姻亲的养子,老三在一个离镇五六里处的大型酿酒作坊做事。他们俩像是商量好似的,一点也不想朝老家靠拢。老三除了住得比较远之外,还有个因素,就是原来就和当家的大哥合不来。老二是因为放荡不羁,弄得身败名裂,所以连养父养母家也几乎不去。
①和宫(1846-1877),仁孝天皇的第八女,孝明天皇的妹妹。
两三年里,庭园荒芜得越来越明显。池塘里开始浮起绿藻,树丛里也混杂着枯枝了。而且,老头又在一个苦旱不雨的酷暑,突然因脑溢血而暴卒。就在老头死去之前的四五天,他正喝着烧酒,看见一个白色装束的古代朝臣好几次出入池塘那一边的洗心亭。至少可以说,老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了这种幻像。第二年的暮春时节,老二攫夺了养家的金钱,带着一个女招待私奔了。就在这一年的秋天,老大的妻子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孩。
老大在父亲死后,就和母亲分住在正房里。继老大之后,有一位本地的小学校长租借了那所独立的下房。这位校长信奉福泽谕吉②的功利主义学说,所以不知在何时,他说服了老大,使庭园里也栽上了果树。从此,一到春天,庭园里杂英斑驳,桃花、杏花、李花,它们夹杂在平时已眼熟了的松树、柳树之间怒放。校长时常和老大在这个新的果树园里溜达,他还边走边发议论:“这样一来,我们现在还能尽情地赏花,一举两得呀。”可是,正因为如此,和以前相比,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就更显出难以久留人世的光景来了。也就是说,除了大自然给庭园带来的荒芜感之外,现在又加上了人为的摧残,庭园更荒芜了。
①原文作乞食宗匠,指走街穿巷教人俳句,以此挣几个钱糊口的穷书生。
②福泽谕吉(1834-1901),日本明治时代的思想家、教育家,曾三次渡美访欧,设立庆应义塾,提倡独立自尊和经济实学。
那年秋天,庭园的后山又发生了一起近年来少见的山林火灾。这一来,后山的那帘直奔水池的瀑布,顿时绝了水源而从此消匿不见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雪花初降时节,这一次是当家的老大自己病了。经医生诊断,患的是以前叫作痨病而现在叫作肺病的症候。老大躺躺坐坐,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第二年正月初一,他和来家里拜年的老三发生了激烈的口角,最后老大甚至将手炉都扔了过去。老三从此一去不复返,直到大哥死去也不曾来见一见面。老大自那以后还活了一年多,后来是在妻子的彻夜护理中,躺在蚊帐里咽了气。“耳闻青蛙呜叫声,井月啊,你在何处?”这是老大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可是井月也许对这里的风景早就腻烦了吧,连讨饭化缘都不来这里,他已经很久不来了。
老大的周年一过,老三与东家的小女儿结了婚,这时,幸逢租借下房的小学校长转任他所,老三就和新娘子住了进来。下房里搬进了油漆得乌黑的衣橱,装饰了红白锦锻①。然而就在这期间,老大的妻子在正屋里患病了。病症和丈夫一个样。老大撇下的独生子——廉一,自从母亲吐血后,每晚和祖母同床。祖母上床之前,一定得用手巾把自己的脑袋盖上。即使如此,由于头上疥疮臭气熏人,夜半时分,老鼠就踅上前来。当然,因为忘了盖手巾而被老鼠咬了脑袋的事也发生过。这一年的年底,老大的妻子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一命呜呼了。出丧下葬的第二天,由于大雪压顶,假山背后的栖鹤轩坍塌了。
①日本风俗,遇丧事时,用黑白两色表示哀悼;遇喜事时,用红白两色表示庆贺。
春天再度回到庭园来的时候,只有位于混浊污秽的池塘畔的杂树林还有所变化:在残留着洗心亭茅草屋顶的杂树间,新芽正从树枝上萌发出来。
中
一个雪压冬云的黄昏,老二回到父亲的老家,他私奔出走迄今已有十年之久了。所谓父亲的家——事实上只是老三的家而已。老三没有特别不高兴的神色,也没有特别喜悦的样子,就是说,老三是以平平常常、若无其事的态度迎接了这位浪荡公子。
老二来此后,一直守着被炉,横躺在正屋的佛堂里,他染有一身杨梅大疮。佛堂里设有一个大佛坛,上面并排供奉着父兄的灵位。老二为了看不到灵位,将佛坛的纸门紧紧关闭。而且,除了三顿饭之外,他和母亲、兄弟、弟妇几乎不见面。唯有孤儿廉一常常到他的起居室来玩。老二就在廉一的纸制石板①上画山啦、船啦什么的给廉一看。“向岛花儿正在盛开,茶馆里姐儿哟,请你出来一会儿。”——老二偶尔还会潦潦草草写上从前的小调。
转眼间春天又来临了。庭园里草木在滋长,羸弱稀疏的桃树和杏树混在草木丛里开起花来,池塘里的水色苍茫昏暗,但依旧映照有洗心亭的倒影。但是老二照旧不离佛堂一步,一个人闭门独居,大白天也总是似睡非睡地打不起精神来。有一天,老二的耳朵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三味线的琴音,与此同时,也开始听见时断时续的歌声。“这次诹访①之战,吉江前往沙场,他是松本的亲信,去增强炮阵的力量……”老二横躺着,稍稍抬起头来。没错,歌声和琴音都是母亲从饭厅里发出来的。“那天甲胄整饬,鳞光闪烁,壮士兮吉江,侠义豪气,勇赴疆场。赫兮垣兮,仪表堂堂……”也许母亲是想唱给儿孙们听吧,她继续往下唱着这填人新词的大津画小调②。不过,这是二三十年以前的流行歌曲,还是举止倜傥的老头子从某地的一个老娼妓那里学来的。“吉江身饮敌弹,捐躯丰桥,可怜宝贵的生命,竟与草露一起殒消。然则英雄美名,百世流芳……”老二那张好久不曾修刮过的脸上,不知不觉间显出了一种绝妙的眼光,双目生辉,炯炯有神。
①纸制石板是在厚纸上涂上金刚砂和浮石粉末等混合物制成的石板代用品。
两三天之后,老三发现哥哥在欺冬草滋蔓的假山背荫处掘土。老二正喘吁吁地挥动着不听使唤的铁锹,那姿态总使人感到有点滑稽,但是又使人感到他很认真。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老三口里衔着烟卷,从背后向阿哥打着招呼。“我?”——老二眯缝起眼睛,好像有点晃眼似地瞅着兄弟:“想在这儿挖出一条小溪。”“挖小溪干什么?”“想把这庭园修茸成原先的模样。”——老三只是嘻嘻地笑笑,再也没有询问下去。
老二每天拿着锹,继续满腔热诚地开挖小溪,可是,他病魔缠身,病体衰弱,所以光这点活儿已经叫他很难应付了。首先是容易疲乏。加之他不习惯于做这种事,所以有时手上磨出老趼,有时指甲断裂,总是不顺利。他常常把锹一丢,就地横躺下来,像死了似地一动不动。周围老是那个样:白日高照庭园,红英绿茵参差其间,唯见翠烟花云弄晴。可是静静地躺了几分钟后,他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立刻顽强地挥动起铁锹。
①诹访是长野县中部的城市。
②原文作大津绘:系大津绘节的简称。大津画是元禄年间(1688-1703)在近江国大津出售的一种以佛教故事为题材的画,根据这种画编成的俗曲就叫大津画小调。
然而,几天过去了,不见庭园有多大的变化。池塘里依然水草繁密,植林地带的杂树还伸着旁枝。尤其当果树上的花儿撒落后,庭园就使人感到似乎比从前更荒芜凄凉。更有甚者,阖家老小,没有哪一个人对老二的事业抱有同情感。喜欢投机冒险的老三,一心一意埋头于米行市和蚕丝投机。老三的妻子对老二的恶疾,具有女人特有的厌恶感,母亲也——鉴于老二的身体情况,母亲也担忧、害怕他过分摆弄泥土会弄坏身体。尽管如此,老二却颇为倔强,他毫不理会人们和自然的无情,依然日积月累,一点一点地改造着庭园。
有一天早晨,雨霁不久,老二才踏入庭园,只见廉一在唉冬草低垂的小溪旁垒着石头。“阿叔,”廉一快活地抬起头来看着老二,“从今天开始,让我来给您作个帮手吧。”“行,那就来帮我一下忙吧。”老二此时笑逐颜开,他已经好久不曾有过这种笑容了。从此以后,为了作叔父的帮手,廉一哪儿也不去,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着。——为了慰劳阿侄,当叔侄俩在树荫下歇口气的时候,老二也就给廉一讲一些海啦、东京啦、铁路啦之类的事,都是阿侄前所未闻的新鲜事情。廉一咬着青梅,简直像中了催眠术似的,竖起两耳听得入了迷。
黄梅季节来临,可这一年是个无雨的干黄梅。他们——身患残疾、一年老似一年的老二和稚子廉一,面临长夏烈日和繁草蒸炎的酷暑,叔侄俩毫不畏缩,他们掘土挖池,伐木砍树,工程渐渐有所起色。外界来的障碍好歹算是闯过来了,唯有内在的阻碍却是奈何不得。老二对这个庭园从前的布局,脑袋里存在着一个幻影似的轮廓,可是一碰上具体的细节,比如树木的配置情况,或者是小道幽径安置的方位等,老的记忆就不能真切了。他常常会在战斗正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拄着铁锹环视着四周发怔。“怎么啦?”——这时廉一一定会抬起不安的眼光瞅着叔父的脸发问。
“本来这里是什么样儿的呢?”汗流浃背的老二转回来走过去,嘴里一直喃喃自语着,“这株枫树好像不是在此地的。”这时,廉一只好去用沾满泥巴的手杀蚂蚁。
内在因素的阻碍并不就此而止。随着长夏一天盛似一天,也许是由于连续不断的过分疲劳吧,老二的脑袋时常发生混乱现象。他会将一度挖好的水池又用土填上,会在拔去松树的原迹重又去种上松树——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有一次,为了打池桩,他竟将水边的一株柳树伐了。这可叫廉一感到特别冒火。“这株柳树是最近才种上的呀。”——廉一向叔父瞪大着眼睛。“是吗?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老二含着忧悒的眼神,看着烈日下的水池。
但不管怎么说,秋天来临时,一座庭园在草丛繁木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了。当然,和从前相比,现在既没有栖鹤轩,也看不到瀑布飞泉。从前,这个庭园是由著名的园艺师设计配置的,具有优美的园林风韵,现在,这种风趣已不复存在。可是庭园还在旧处,池塘里的一泓清水再度澄澈见底,映着假山的弧形倒影。松树又在洗心亭前从容悠闲地舒展着枝叶。可是,就在庭园获得中兴的同时,老二卧床不起了。他的热度总是降不下来,全身的关节也疼痛难捱。“这是过分劳累,勉强过度了呀。”——母亲坐在儿子的枕边,一再重复着这样的怨言。但是老二却感到很幸福。当然,庭园里还有好几个地方是老二尚想修葺而未来得及着手的,这已经无法可想了。但反正没有白辛苦一场,工程是有成果的。——因此老二感到满足了。十年来的辛苦辗转使他学会了达观,达观也拯救了他。
当年深秋时分,老二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也不知什么时候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发现他死去的是廉一。廉一大声喊叫着,向那所紧接走廊的独立的下房奔去。全家立刻纷纷赶往死者身旁,一张张感到惊愕和意外的人脸聚到一起来了。“你看,哥哥好像笑着哪。”——老三回望着母亲。“哎呀,今天佛像前的纸门是打开着的呢。”——老三的妻子没有注目于死者,她在注意大佛坛。
老二的送葬殡仪过去之后,廉一经常一个人在洗心亭独坐。他总像是不知所措似的,瞅着深秋时节的水和树……
下
在曾经是豪门望族的中村家里,这个从前接待过达官显宦的庭园,一度获得了中兴。又过了十年不到的时间,这一次庭园却是连房子一起遭到了破坏。在破坏后的遗迹上修起了一个火车站,车站前还盖了一个小饭馆。
其时,中村的老家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不用说,母亲很久以前就进入死者的家谱,老三在事业上失败后,听说是到大阪去了。
每天,火车时而开进车站,时而从车站开出。车站里有一个年轻的站长,他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前。他的事务闲散多暇,空闲时,他或者和青翠的群山相对,或者和本地的站务员闲聊。可是,在他们的话题中,并没有中村家的轶闻。至于他们现在的所在地曾经有过假山和亭台楼阁,那就更不用说,谁也不曾想到过。
不过,这期间,在东京赤坂的一个西洋画研究所里,廉一正站在油画架前作画。天窗里射来的亮光,油画颜料的馨香,盘着裂桃髻①的模特儿女郎,——研究所的气氛和故乡老家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可是当廉一挥动起画笔时,他心里常常会浮现出一个孤寂的老人的面容。这老人一定是脸带微笑,对在连续不断的创作中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的廉一说:“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帮助我做事情了,现在,让我来帮你一下忙吧。”
廉一至今还是生活贫困,天天不停地画油画。至于老三的消息,就没有人知晓了。
(1922年6月)
吴树文 译在当时,作为内科医生是很有点名气的,与此同时,据说还是个戏剧通,在戏剧改革方面持有颇为激进的主张。至于后者,听说医生还亲自写过戏剧,是将伏尔泰的小说Gandide的部分内容,当成德川时代的事情改写成的一部二幕喜剧。
从北庭筑波拍的照片看,北畠医生是一位留有英国式串腮胡须、体格魁伟的绅士。据本多子爵讲,其个头甚至超过西洋人,从少年时代起,不论做什么样样都出类拔萃。如此说来,遗书的字体也很有点郑板桥风格,飘逸奔放,淋漓洒脱,从中亦可窥见其风貌之一斑。
勿庸讳言,在公开此遗书时,我作了一些改动。譬如,当时还未实行爵位制,我是按照之后的称谓称本多子爵及夫人的,等等。不过,整篇文章的风格,可以说是原文照搬,未作任何改动。
本多子爵阁下并夫人:
在我临终之际,我将过去三年来始终盘踞于心底的、可诅咒的秘密和盘托出,以此将我的丑恶灵魂暴露于你们面前。你们若是在读了这封遗书之后,对于作为故旧的我的记亿,还有一丝怜悯之情的话,于我来说,固然是望外之喜;如若视我为万恶不赦之徒,非鞭尸不解心头之恨,我将丝毫不感到遗憾。只是切勿因为我将坦陈之事实过于出乎意料,而妄称我是什么神经病患者。近数月来,我虽然备受失眠症的折磨,但我的意识清楚,且感觉非常敏锐。如若你们念我与之二十年来的交往 (我不敢称为朋友),请勿怀疑我在精神方面的健康状况,不然的话,我这封披露我一生丑恶的遗书,将无异于毫无意义的废纸。
阁下并夫人,我是一个可恶的危险人物,不仅过去犯下了杀人罪,将来还会犯同样的罪恶。而且此种犯罪是针对你们最亲近的人,不仅已经实施,而且还将图谋实施。关于此点,对于你们来说,恐实属意外中之意外。在此,我不能不感到有必要再次发出警告:我的意识完全清楚,我所说之事完全是事实,请相信我,切勿把将成为我一生唯一的纪念的这几页遗书,当成狂人呓语。
我没有时间再唠叨我精神的健全。我现在要利用我的生命所剩下的极少一点时间,叙述我的杀人动机及实行经过,进而说一说我杀人后的心情。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当我将要动笔时,内心仍不免惶恐不安。想来我反省过去并把它记录下来,于我而言,不啻是重复过去的生活,我不得不再做一次杀人计划,不得不将它再实施一次,不得不再饱尝一次近一年来极其可怕的精神上的痛苦。不知我是否能承受得了。我向这几年来已经抛弃了我的我主耶稣祈祷,愿我主赐给我力量。
在我写这封遗书时,当时的那可诅咒的情景不禁再一次在我的眼前浮现。那苍茫的暮霭,万盏灯火,还有首尾衔接看不到尽头的画舫船队……啊,我将终生记住这夜空中烟花四溅的美景。与此同时,另一情景我也终生难忘:那胖如肥猪的满村恭平,右边搂着成年艺妓,左边抱着年幼的雏妓,嘴里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不堪入耳的下流小调,傲气十足地醉卧在凉床之上,不,不,他那黑外褂绣有三团蘘荷图案,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我坚信我萌发杀害他的念头,实际上始于此次在水楼观看焰火之时。我还坚信我的杀人动机,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单纯的嫉妒心理,勿宁说是出于一种道义上的愤怒,是要惩治恶人。
自那以后,我就非常用心地注视着满村恭平的一举一动,以验证他究竟是否流氓无赖,是否有悖于我那一夜的观察。幸好在我的朋友中,有几位是新闻记者,因此,他的那些荒淫无耻的行径,可以说没有哪一点不为我所知晓。就在此期间,我从前辈和友人成岛柳北先生那里探听到了关于他从西京只园妓院将一名尚不谙世事的雏妓弄到了手并致其死亡的消息。而这一无赖,作为丈夫,对待素有温柔贤淑之称的明子却如同奴婢一般。对此,人们有谁不认为他是人间恶魔?我知道留下他只会伤风败俗,而除掉他则是扶助弱小。于是,我杀他之意渐渐地变为实际的杀人计划。
然而,如果情况仅止于此,恐怕我实行起杀人计划来尚不免会有所踌躇梭巡。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这极其危险之际,命运让我和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本多子爵在墨堤柏屋酒馆相会,席间还从他嘴里听到了一段悲惨的故事。我此时才知道本多子爵与明子早有婚约,但在满村恭平的金钱淫威的压迫之下终于不得已而毁约。我听到此事岂能不更加气愤?想起在那竹帘楼台的一隅,灯红酒绿之中,我和子爵推杯换盏痛骂满村的情景,至今仍感到激动不已。但我也清楚地记得,当晚我乘人力车从柏屋返家的途中,想到本多子爵和明子原有婚约时,内心里同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请允许我再次引用我的一段日记:“我今晚见到本多子爵之后,决心在旬日之内杀掉满村恭平。从子爵的谈话口气看来,他与明子不仅订有婚约,而且好像确实抱有相爱之心(我感到终于发现了子爵之所以至今独身的原因)。如果我杀掉了满村,那么,子爵和明子结为伉俪将不是难事。很凑巧,明子嫁给满村后未得一子,看来恰似上天也有意助我一臂之力实施杀人计划。想到我干掉这一人面兽心的家伙,其结果将使我亲爱的子爵和明子很快过上幸福的生活,嘴边不禁露出微笑”。
现在我的独立杀人计划,一跃将转为实施阶段。我在经过数次周密地考虑之后,终于选定了杀害满村的适当场所和手段。至于是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我在此无需详加叙述。你们如果还记得明治12年6月12日,德国皇孙殿下在新富座剧场观看日本戏剧的那天晚上,满村恭平从该剧场返回寓所的途中突然病死的这一事实,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样一点:当时曾有一位中年医生在新富座,告诉满村他脸色不好,劝他服用了该医生随身携带的药丸。啊,请你们想象一下该医生当时的表情吧。他全身沐浴在串串彩灯投下的绚丽光彩之中,伫立在新富座的栅栏门口,目送着满村的马车在霏霏霪雨之中奔驰而去,昨日的愤懑,今日的欢欣,一下子全部汇集心中,笑声、呜咽声同时涌向嘴边,他差一点忘记自己是处在何时何地。他边哭边笑,冒着潇潇细雨,踩着满地泥泞,如醉如痴,如癫如狂踏上归途,请记住,他嘴里不停嘟嚷着的是明子这一名字。——“我彻夜不眠,在书斋中徘徊不停。是高兴?是悲哀?我搞不清楚,只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支配了我的全身,虽说只是一霎时,却使我坐立不安。我的书桌上有三鞭酒,有玫瑰花,还有装着那种药丸的盒子。我犹如左伴天使、右傍恶魔开了一个奇特的飨宴……”
我从没有像那以后数月过得如此幸福。满村的死因,警察定为脑出血,与我的预想不差分毫,这等于是一下子将其深埋地下,其一身腐肉只供蛆虫恣意吞噬。既然如此,有谁还会怀疑我是杀人犯?而且听说明子因其丈夫之死,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生气。我满脸喜色地为我的病人看病治疗,闲暇时就和本多子爵去新富座欣赏戏剧。这是因为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我把这里当成我获得最后胜利的光荣战场,我要多看几眼这儿的彩灯和墙上的挂毯。
然而,这只是几个月。在度过这幸福的几个月的同时,我逐渐接近了要和我一生中最可憎的诱惑作抗争的命运。这一抗争是何等的残酷,是如何地将我逼向死路,我没有勇气加以详述。不,就在我写此遗书的现在,我仍要拼死和这毒蛇一般的诱惑作斗争。你们如果想看看我苦闷的轨迹,请看我下面抄录的我的日记片断。
“10月×日 听说明子因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将离开满村家。我拟日内同子爵一起去看望她,这将是我相隔六年第一次见到她。回国后,起先是怕见到她我会为我自己而无法忍受,后来是怕我会为她而受不了,遂茬苒至今。不知明子那对明眸是否仍和六年前一样明亮。
“10月×日 今日造访子爵,想首次共同去明子家,没想到子爵说他已先我去看了明子二三次。子爵视我为外人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我甚感不快,托辞要为患者看病仓惶离开了子爵家。子爵说不定在我离去之后又独自去看望了明子。
“11月×日 我和子爵一起去看望了明子。明子虽已减去几分姿色,但仍不难看出当年伫立于紫藤架下的少女形像。啊,我终于看到了明子!但是,内心里反倒感到某种悲哀,这是何故,我不得而知。
“12月×日 子爵似有意和明子结婚。至此,我杀害明子丈夫的目的,算是接近达到了。但是,但是,我好像再次失去了明子,我感到异常痛苦。
“3月×日 子爵和明子的结婚仪式,听说将于岁末举行。我祈求这一天早早来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将无法摆脱这永无止境的痛苦。
“6月12日我独自一人去了新富座。想起去年的此时此刻,一个人倒子我的手下,我虽然正看着戏,嘴边还是不禁浮现出会心的微笑。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回家。此时我想起了我的杀人动机,我觉得我突然被一种感觉所击倒,我简直失去了回家的兴致。啊,我究竟是为了谁杀害了满村恭平?是为了本多子爵?还是为了明子?抑或为了我自己?我无法回答。
“7月×日我和子爵及明子坐在马车上观看隅田川的放灯会。从车窗射进的灯光,照得明子的一对明眸更加美丽动人,我看着看着差一点忘记了旁边还坐着子爵。但这不是我今天要说之事,我要说的是,在马车里听到子爵说胃不舒服,我马上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了药丸盒。我简直惊呆了:我为什么今天晚上将这种药丸带在身上?是事出偶然?我真希望这是偶然,但是此事好像并非偶然。
“8月×日 我和子爵、明子在我家共进晚餐。但我始终忘不了我口袋里放着那种药丸。我内心里好像包藏着一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物的怪物。
“11月×日 子爵终于和明子举行了婚礼。我不能不对自己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这种愤怒就如同一度临阵脱逃的士兵对于自己的怯懦所感到的一种羞耻一样。
“12月×日 我应子爵之请,到病床前为其看病。明子亦在身旁,说是一夜高烧不止。我看后,说是感冒不用着急,之后即回家亲自为子爵调制了药剂。其间约两小时,‘那种药丸’盒不停地对我发出可怕的诱惑。
“12月×日 昨夜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我杀害了子爵。一整天难以排解内心的不快。
“2月×日 啊,我现在才知道,为了不杀害子爵,我将不得不杀害我自己。但是,明子怎么办呢?”
子爵阁下并夫人,这就是我的日记概要。虽说是概要,我想你们从中将会了解我每日每夜的痛苦心情。我为了不杀害本多子爵,将不得不杀害我自己。但是,如果我为了救自己而杀害了本多子爵,那我到何处去寻找我为什么要杀掉满村恭平的理由呢?如果将毒杀他的理由看作是潜伏于自己尚不自觉的利己主义之中的一种心理,那么,我的良心,我的道德,我的原则,将统统不复存在,这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与其如此,我宁可杀害自己,我坚信这远胜于自己在精神上彻底崩溃。因此,我为了维持我的人格,今晚将用“那种药丸”来承受与曾经倒于我手下的那人同样的命运。
本多子爵阁下并夫人,基于上述理由,在你们接到这封遗书时,我已成为一具僵尸躺于我自己的床上。在我临死之际,之所以要如此一五一十地坦陈我这半生可诅咒的秘密,我是想以此在你们面前求得某种豪爽和清白。你们认为应予诅咒,那就诅咒吧。如果认为应予怜悯,那就怜悯吧。我——我自己是既诅咒又怜悯自己的。我将接受你们的诅咒和怜悯。好吧,我将就此搁笔,驱车前往新富座,在看了半天戏之后,我将口含几粒“那种药丸”再次坐进马车。时令季节固然不同,蒙蒙细雨仍会使我疑为黄梅时节。如此,我将和那胖似肥猪的满村恭平一样,眼看着车窗外向后逝去的灯火,耳听着车篷上的潇潇雨声,在离开新富座之后不久即迎来我最后的呼吸。你们同样在接到我的遗书之前,在翻阅明天的报纸时,会读到这样一条消息:北畠义一郎医师因患脑出血于看戏回家途中猝死于马车内。最后,我殷切地祝福你们幸福健康。忠实于你们的北畠义一郎顿首。
(1918年6月)
王光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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