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图像的一切肖像：一种抗争
文/后果
自从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人起，我们就没有停止过对自己形象的描绘。
我们在形象中存在。
来自于泥土的肉身归于尘土，形象却有可能超越泥土，向着永恒张望。
因着对图像所具有的神秘力量的信念，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都借助于对自身形象的描摹和刻画来仰望天堂乐园，对抗死亡带来的湮没。可以说，肖像几乎从一开始就与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和期待紧紧相连。
把自己的木乃伊遗体和肖像一起摆放在高高的金字塔里，企望自己的灵魂能借此永生的埃及法老是这样；战国楚墓帛画中御龙升天的男子、身伴凤鸟飞往天国的仕女也是这样；后世历代墓葬中的墓主画像也莫不如是。这种肖像并不是为生者的观看而存在，而是为了更为“崇高”的目的——灵魂的安置。这本身可以说是一种毫不做作、信念充沛的观念艺术，是人类对于自身死亡悲剧的反抗。
即使在现世的层面上，肖像也为人类承载了对抗时间的使命。“存形莫善于画”，在跨越千年的时间里，肖像诉说着人类渴望不朽的梦想。
中国人早早就在对形与神的的思考中，超越了对有形世界的执迷，认为无象的世界才是世界的本体。或许就是这种对眼前所见之物的不信任和对背后存在本体的探求，才让中国艺术一直没有走上真正的写实之路，而在描绘“手挥五弦”之外，力求“目送飞鸿”之高远。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物画统一呈现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所描绘的人物超越了一时一地的形貌情感，而具有了无法被时间伤害的抽象性。
这是一种试图挣脱时间和变化施诸于人的压迫，通过可见的形象触摸恒定的不可见的本象的努力。西方的传统肖像与中国的人物画相比，似乎更有温度，更关乎血肉。它通过逼真地摹拟再现处于光影中的人的形象，来试图把存在从时间的洪流中抢夺出来，琥珀般的封存在其中；相信形象本身就映照着关于存在的真相。
肖像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承载着人类对于自身存在不曾止歇的询问和探究，完成某种象征性的挽留和占有，以抵御时间所带来的终极悲剧。
当艺术家有意探究某个人作为自己同类的存在时，肖像就成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凝视，是灵魂和灵魂相遇和碰撞后留下的遗迹。因为凝视时的深切，肖像也就获得了近乎爱情的浓烈程度，所以肖像总是带着温度的。
如同爱情一样，它包含着挣扎和痛苦，征服和反抗；它是艺术家在自我和他者之间无数次往返后所留下的痕迹；它既是索取，也是给予。一幅肖像，不仅告诉我们艺术家看到了什么，也告诉了我们艺术家是怎么看的，所以它既映照着被观看的画中人，更映照着作为观看者的艺术家。
有时，它离观看对象近些；有时，它离观看者近些。当艺术家安静的灵魂更愿意让对方的存在自在的呈现时，他会克制自我，以给予对方更大的空间。这时，我们看到的是让我们觉得与我们肉眼能见很近似的形象，只是看得更为深刻。艺术家克己的意愿达到极致时，会刻意追求一种客观和冷静，尽量剔除任何感情的干扰，相信精确地再现本身包含着最大的真实。与此相反，有些艺术家相信眼见之物只有经过心灵之眼的过滤，才能从现实中撕开一道裂缝，揭示出被掩藏的真实。你的目光越深沉，你看到的就越多。这时，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个灵魂与另外一个灵魂搏斗，试图将她征服，让她说出更多的秘密。色彩、线条、块面随之都会被撕扯变形，人性中的忧郁和疯狂、欢乐和迷乱被释放而出。
在这两极之间，我们能在肖像中看到艺术家在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各种拷问和挣扎，各种挖掘和发现；看到一个自我与另外一个自我之间的种种重叠和拉扯，驯服和反抗。
当艺术家凝视的目光更为抽象时，肖像的容量会超出对具体个体存在的把握和描摹，而触碰到一群人、一代人甚至整个人类的存在方式和困境。这时，即使被描绘的是一个人，在他身上也包含着某种更广大的现实，肖像成了艺术家诉说现实的手段。培根的肖像把人袒露出血肉，再无情地扭曲变形，置于上下无依的无望虚空里……这种肖像可以理解成人面对某种现实时所感到的忧虑不安，但是更根本地，它抽象出了人在瞬间和永恒的夹缝中亘古以来的关于存在的焦虑。没有了对于永生的盼望，没有了悠游于时间之外的超越，我们四面楚歌，恓恓惶惶。
这是一种深度的“写实主义”，无论它的手法是表现的还是客观的，是诉诸感性还是依靠智性。也正因为肖像具有如此的容量，所以它能承载艺术家的“忧国忧民”之思：肖像可以诉说“他”，也可以诉说“他们”，最后是关于“我们”。张晓刚的《大家庭》装载了一代人的无奈忧伤；严培明的《上海的孩子们》描绘了弱小个体在面对让他们无法招架的世界时的种种表情；刘小东的《新十八罗汉》使人性和政治对峙，赋予卑微个体不能被轻易定义的存在……
有时，在通过肖像直接关注存在之外，艺术家只是使用肖像作为图像的这种身份。在这种作品中，肖像往往是一种被引用、指涉和改头换面的对象，它可能被用来向某种艺术传统致敬，或者打传统的耳光；也可能用来讽刺质疑图像本身的别有用心。这种方式在波普艺术中比较常见。另外，当艺术家更关注艺术中空间和形式的法则，以及艺术能带给人的新的观看方式时，肖像就成了他们进行形式探索和实验的乐园……
我们无法穷尽肖像的可能性，正如我们无法穷尽存在的可能性。它是人与人的永恒对望，是人不甘心被时间抹去的抗争。在一幅肖像里，既有最开始作为观看者的艺术家，也有作为观看和研究对象的画中人，还有最后站在画面前观看的我们。它如此让人着迷，是因为在它面前，我们看见别人，也看见自己。
后果 于2011年7月6日
自从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人起，我们就没有停止过对自己形象的描绘。
我们在形象中存在。
来自于泥土的肉身归于尘土，形象却有可能超越泥土，向着永恒张望。
因着对图像所具有的神秘力量的信念，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都借助于对自身形象的描摹和刻画来仰望天堂乐园，对抗死亡带来的湮没。可以说，肖像几乎从一开始就与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和期待紧紧相连。
把自己的木乃伊遗体和肖像一起摆放在高高的金字塔里，企望自己的灵魂能借此永生的埃及法老是这样；战国楚墓帛画中御龙升天的男子、身伴凤鸟飞往天国的仕女也是这样；后世历代墓葬中的墓主画像也莫不如是。这种肖像并不是为生者的观看而存在，而是为了更为“崇高”的目的——灵魂的安置。这本身可以说是一种毫不做作、信念充沛的观念艺术，是人类对于自身死亡悲剧的反抗。
即使在现世的层面上，肖像也为人类承载了对抗时间的使命。“存形莫善于画”，在跨越千年的时间里，肖像诉说着人类渴望不朽的梦想。
中国人早早就在对形与神的的思考中，超越了对有形世界的执迷，认为无象的世界才是世界的本体。或许就是这种对眼前所见之物的不信任和对背后存在本体的探求，才让中国艺术一直没有走上真正的写实之路，而在描绘“手挥五弦”之外，力求“目送飞鸿”之高远。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物画统一呈现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所描绘的人物超越了一时一地的形貌情感，而具有了无法被时间伤害的抽象性。
这是一种试图挣脱时间和变化施诸于人的压迫，通过可见的形象触摸恒定的不可见的本象的努力。西方的传统肖像与中国的人物画相比，似乎更有温度，更关乎血肉。它通过逼真地摹拟再现处于光影中的人的形象，来试图把存在从时间的洪流中抢夺出来，琥珀般的封存在其中；相信形象本身就映照着关于存在的真相。
肖像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承载着人类对于自身存在不曾止歇的询问和探究，完成某种象征性的挽留和占有，以抵御时间所带来的终极悲剧。
当艺术家有意探究某个人作为自己同类的存在时，肖像就成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凝视，是灵魂和灵魂相遇和碰撞后留下的遗迹。因为凝视时的深切，肖像也就获得了近乎爱情的浓烈程度，所以肖像总是带着温度的。
如同爱情一样，它包含着挣扎和痛苦，征服和反抗；它是艺术家在自我和他者之间无数次往返后所留下的痕迹；它既是索取，也是给予。一幅肖像，不仅告诉我们艺术家看到了什么，也告诉了我们艺术家是怎么看的，所以它既映照着被观看的画中人，更映照着作为观看者的艺术家。
有时，它离观看对象近些；有时，它离观看者近些。当艺术家安静的灵魂更愿意让对方的存在自在的呈现时，他会克制自我，以给予对方更大的空间。这时，我们看到的是让我们觉得与我们肉眼能见很近似的形象，只是看得更为深刻。艺术家克己的意愿达到极致时，会刻意追求一种客观和冷静，尽量剔除任何感情的干扰，相信精确地再现本身包含着最大的真实。与此相反，有些艺术家相信眼见之物只有经过心灵之眼的过滤，才能从现实中撕开一道裂缝，揭示出被掩藏的真实。你的目光越深沉，你看到的就越多。这时，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个灵魂与另外一个灵魂搏斗，试图将她征服，让她说出更多的秘密。色彩、线条、块面随之都会被撕扯变形，人性中的忧郁和疯狂、欢乐和迷乱被释放而出。
在这两极之间，我们能在肖像中看到艺术家在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各种拷问和挣扎，各种挖掘和发现；看到一个自我与另外一个自我之间的种种重叠和拉扯，驯服和反抗。
当艺术家凝视的目光更为抽象时，肖像的容量会超出对具体个体存在的把握和描摹，而触碰到一群人、一代人甚至整个人类的存在方式和困境。这时，即使被描绘的是一个人，在他身上也包含着某种更广大的现实，肖像成了艺术家诉说现实的手段。培根的肖像把人袒露出血肉，再无情地扭曲变形，置于上下无依的无望虚空里……这种肖像可以理解成人面对某种现实时所感到的忧虑不安，但是更根本地，它抽象出了人在瞬间和永恒的夹缝中亘古以来的关于存在的焦虑。没有了对于永生的盼望，没有了悠游于时间之外的超越，我们四面楚歌，恓恓惶惶。
这是一种深度的“写实主义”，无论它的手法是表现的还是客观的，是诉诸感性还是依靠智性。也正因为肖像具有如此的容量，所以它能承载艺术家的“忧国忧民”之思：肖像可以诉说“他”，也可以诉说“他们”，最后是关于“我们”。张晓刚的《大家庭》装载了一代人的无奈忧伤；严培明的《上海的孩子们》描绘了弱小个体在面对让他们无法招架的世界时的种种表情；刘小东的《新十八罗汉》使人性和政治对峙，赋予卑微个体不能被轻易定义的存在……
有时，在通过肖像直接关注存在之外，艺术家只是使用肖像作为图像的这种身份。在这种作品中，肖像往往是一种被引用、指涉和改头换面的对象，它可能被用来向某种艺术传统致敬，或者打传统的耳光；也可能用来讽刺质疑图像本身的别有用心。这种方式在波普艺术中比较常见。另外，当艺术家更关注艺术中空间和形式的法则，以及艺术能带给人的新的观看方式时，肖像就成了他们进行形式探索和实验的乐园……
我们无法穷尽肖像的可能性，正如我们无法穷尽存在的可能性。它是人与人的永恒对望，是人不甘心被时间抹去的抗争。在一幅肖像里，既有最开始作为观看者的艺术家，也有作为观看和研究对象的画中人，还有最后站在画面前观看的我们。它如此让人着迷，是因为在它面前，我们看见别人，也看见自己。
后果 于2011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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