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031——《风景》

【图书封面】
                
                
【图书简介】
    《风景》发表于1987年。主要内容：我极其感澈父亲给我的这块血肉并让我永远和家人待在一起。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我听见他们每个人都对着窗下说过还是小八子舒服的话。我为我比他们每个人都拥有更多的幸福和安宁而忐忑不安。
     特色：1）死者视角或多或少地产生了某种“陌生化”的叙述效果，使《风景》以一种极端强化的方式为我们还原出了赤裸裸的生存本相，由于这还原摈弃了以往意识形态内容的遮蔽，从而使得整个叙写充满了令人惊愕的新异和逼真感觉。
     成就：1）在一定意义上，《风景》开拓出了一种写作的新空间，即处于社会底层的都市民间的生存世界。这种开拓性的写作改变了我们对于现实的认识，以及相应的导致主体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调整。2）《风景》是新写实小说中最贴近自然主义方式的作品。《风景》在小说艺术上成功地增添了某种新质，从而使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形态得到了新的丰富.
【作者简介】
                
                
     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西彭泽。1957年迁居武汉。1974年高中毕业，曾当过四年装卸工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曾做过电视剧编剧、电视专题片撰稿人。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现为湖北作家协会作家。
【相关评论】
题目：好一片“风景”
内容：
　　故事
　　
　　
　　
　　《风景》叙述了一个中国城市最底层的家庭在贫穷与粗鄙的泥淖中“活着”的故事。
　　
　　先说家庭里的两个主心骨：“父亲”，子承父业在码头上卖苦力，硬邦邦的无产阶级。至于性格呢，普通一点的说法叫“好勇斗狠”，文艺一点的说法，就是“崇尚并且滥用暴力”。在旧社会，人家加入码头帮派大杀四方；新社会不能随便打架了，他就把暴力施向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并强迫着他们听他回顾自己的“光荣战史”。不过他对自己的出身、暴力与愚昧似乎有一种极其充沛的自豪感，加之其对老婆施虐后的些许柔情，让人觉得此人倒还不是一无是处。“母亲”也不是贤妻良母，一个字，“骚”；极度迷恋“父亲”充满力量的肉体，并享受着“父亲”的暴力，更不忘与“父亲”的工友打情骂俏，上半身下半身两不误。听说长大了的儿子给邻居戴了绿帽子，心理美滋滋的，逢人就夸口。什么玩意儿。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八生九子子子也不同。这奇葩的一对儿共生育八男二女，成活七男二女，兹列于下：
　　
　　老大，基本是“父亲”的翻版：一样的愚昧，一样的粗暴。除了给邻居白礼泉戴绿帽子凑成一幕“恋爱的悲剧”之外，没什么可说的。
　　
　　老四，小时候高烧父母没理他，烧哑了。因祸得福，“父亲”对哑巴儿子网开一面，从不打他。因此老四长大后过上了身体残疾但精神健康的生活，和同样身体残疾但精神健康的盲人妻子生儿育女。
 　　
　　老五老六一对双，都是恶棍。俩人小时候就合伙偷东西；青春期合伙强奸少女；成人了则同时当个体户征战商海，干起投机倒把的生意；发财了就一块赌博。两人都是靠倒插门成的家，娶的都是与他们品德相得益彰的妇道人家。
 　　
　　两个女儿，“大香”“小香”。其风骚不输其母，其残忍、刻薄和阴毒则有过之。完全是令人信服的贱货形象。
　　
　　小说的主人公老七就是在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兄姊包围下成长的。“父亲”掐指算，认为老七是“母亲”给他戴绿帽留下的野种，于是老七从此拥有了几乎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为悲惨的童年。从小到大，他就睡在阴冷潮湿的床板底下，与虫蛇为伴；“父亲”的毒打，“母亲”的鄙视，几个哥哥的忽视，两个姐姐的嘲弄和凌辱，把痛苦与仇恨注满了他的心灵。老七从五岁就被“父亲”撵出家门捡破烂，捡破烂时遇到的唯一能相濡以沫的女孩儿又被火车撞死了。就这样，当老七赶上上山下乡的大潮时，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使他受尽折磨的家庭。此刻，他对这个家里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但后来，有时老七会想起老二。
 　　
　　老二，这个家里面唯一的亮色。当家里所有人都把老七看做“野种”并残酷地虐待着他的时候，只有老二把他当人看，当一个受伤的孩子看。老二天良未泯。这也使得老二在偷煤后听到一声“救命”的呼喊便飞奔去救人。救上来一个年轻人，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算是高帅富了。老二作为高帅富的救命恩人被高帅富的父母盛情款待，并发现了原来在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充满亲情的、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父亲”对这种生活不屑一顾：“住在汉口河南棚子一个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里”的家庭去向往“有七间房子，整整占据了一层楼”的家庭的生活，显然是丧失阶级性，没有骨气的表现。老二无法反驳父亲，但一个形象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那就是高帅富的妹妹。当这个妹妹在她家里对着月光低吟勃朗宁夫人的诗句时，她立刻成为了老二心目中的女神，是一切美好品质的化身。老二向上的人生目标没有泯灭，他用实利（当建筑师，让全家“住进他亲手设计的世界上最美丽的房子里。”）打动了他的父母。但文革一来，梦想化作泡影。高帅富和他妹妹的家庭也瞬间破碎，在老二的帮助下他在江边捞起了他不堪凌辱的父母的尸体。兄妹一同下乡，过着无望的乡村生活。老二为了陪着心目中的女神也下乡去了，在农村他为女神包揽了一切，并为此放弃了数次招工进城的机会。而女神却为了进城变成了黑木耳，并决绝地与老二一刀两断。老二的世界崩溃了。他割断了腕上的脉管，死在了最亲的兄弟老三的身边。
 　　
　　老三是家里面仅次于“父亲”的壮汉，和“父亲”一样的蛮横霸道，但在精神上却是老二的跟班。无它，只因为老二对他最亲。老二的死使老三恨透了女人，从此他孤零零一个人活着。
 　　
　　老七后来离开了乡村，还上了大学。其原因颇具戏剧性：家庭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每当他入睡，积压了多年的痛苦与愤懑、屈辱与不甘便占领了他的灵魂，并操纵着他的躯体鬼魂般在乡间漫游，乃至裸奔。老七的幢幢鬼影惊动了乡人。乡人用“推荐上大学”的方式送走了老七这只鬼。但老七在大学里见识了真正的活鬼——一个苏北佬，为了博取前途和名声，与一个时日无多的女清洁工结婚。老七识破了苏北佬的心机，两人交流了一下。按《发条橙》里的话说，老七“被治愈了”，往昔的梦游症消隐无踪。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了往上爬，自己该怎样地不择手段。分配当教员后，他先是勾搭上了一个教授的女儿，而一旦与一个知青时期伤痕累累，不能生育的官宦之女结成新欢后，这个新时代的于连就毫不犹豫地踹掉了旧爱。借着关系老七进入体制，在团省委混得如鱼得水。当他衣锦还乡之时，衰老的失去昔日的残暴的“父亲”此时表现出对老七所拥有的权力的赤裸裸的崇拜。两个贱人为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老七而打得不可开交。只有当个体户的老五老六凭借积累的财富和手里的大胖小子对老七嗤之以鼻。此刻的老七，不禁感慨万千。
 　　
　　
　　
　　
　　故事的叙述者看到了什么
　　
　　
　　
　　作为“新写实”的一部代表作，《风景》的叙述者一反常规地被设置为一个超越现实的人物——一个死者，家庭里最小又过早夭折的老八。因为是死人，老八得以超然物外地观察着自己的家庭，以一个近乎社会学家的冷峻视角，“冷静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变幻无穷的最美丽的风景”。老八用倒叙手法来描述“家庭”这一片“风景”，从已经飞黄腾达的老七在家中飞扬跋扈的情景开始，一一回溯从“父亲”“母亲”至七儿二女的生活历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物质上的贫困或许可以部分解释这个家庭的悲剧，但究其根本，悲剧的起源是家中绝大多数人精神上的荒芜。这一点在“父亲”得知杨家高帅富的母亲告诫老二“穷要穷得有骨气（不要靠偷东西过日子）”时候的破口大骂表现得最为明显：
 　　
　　“什么叫没有骨气?叫她来过过我们这种日子，她就明白骨气这东西值多少钱了。”
　　
　　杨家母并不了解老二一家的贫困究竟有多么令人困窘，这是我们能够谅解的；而“父亲”的怒吼则类似于狡辩，狡辩后面又隐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羞耻感。联系上下文，试分析如下：
 　　
　　1，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空有一身力气，但由于自身的愚昧，并不具备改善家庭经济的能力。家里的老大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他会在“恋爱的悲剧”后“咒骂父亲，说世界上像父亲这样愚蠢低贱的人数不出几个。混了一辈子，却让儿女吃没吃穿没穿的像猪狗一样挤在这个十三平米的小破屋里。这样的父亲居然还有脸面在儿女面前有滋有味地活着。”
 　　2，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为了维持自己在家中的尊严，除了对家庭成员滥用暴力（以表明自己的“力气”是自己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统治地位的合法性来源），还不断强迫家庭成员收听其“革命战史”（以强化这一合法性来源的历史基础），最后诉诸于阶级性（“小子，什么叫骨气让我来告诉你。骨气就是不要跟有钱人打交道，让他们觉得你是流着口水羡慕他们过日子。”）。面对充满上进心的老二，“父亲”把“骨气”一词所具有的道德内涵置换为“亲不亲，阶级分”的政治立场上的判断，这种带有政治高压的狡辩无疑令老二“一脸羞愧”。可见，此时的“讲政治”无疑是对老二这种有远大追求的人的大杀器（对其他子女只需饱以老拳即可），同时也有力地维护了“父亲”陷落在愚昧与贫困中的自尊心，使它不至于受到羞耻感的纠缠。
 　　3，随着子女长大，“父亲”力气的衰减，这种为了隐藏羞耻心的政治性狡辩在“父亲”口中愈加常见。当老二“初中毕业坚持要考高中而不肯去帮父亲拉板车”时，“父亲”居然说：“政府怎么糊里糊涂的？让人都学了文化码头还办不办？”
 　　4，我们可以看出，“父亲”的政治教育主要是针对老二的。“父亲”为了维护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不惜苦口婆心说服有良心、想上进的老二，说服自己的后代放弃为改善自身处境、争取光明前途的一切努力。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5，从某种程度上说，《风景》中的“父亲”就是鲁迅所谓的“台”，身在社会最下层，却不惜去“臣”“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让他们永远在黑暗中打滚。而受害最深的，无疑就是被当做野种的最卑最弱的老七了。
 　　
　　另外还有一点。“骨气这东西值多少钱”同时也说明“父亲”并非一点都不关心经济，相反他从未丢失穷苦人家计算实利得失时所特有的锱铢必较：子女病痛带来的所有伤害永远可以用家庭的开销清晰计算，而且前者永远不如后者更令人重视。但这种锱铢必较不仅对家庭经济毫无补益，相反更将家中所剩无几的亲情消磨殆尽。
 　　
　　把死去的老八作为叙述者，作者最大程度地客观呈现了这个家庭里的种种生态，同时又最大限度地回避了对故事情节的情感上的干预。作为旁观者的老八，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纤毫毕现地把家庭中每个成员或高尚或丑陋的面目映射出来。但这并不是说，老八仅仅是作者用于近距离“凝视”这个家庭的载体，他虽是死人，嘴巴嚼着文绉绉的话语，看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幼稚而浅薄”，但他仍然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之中表现了自己的好恶。除了对老二为情自戕的悲剧表达了敬意与惋惜外，与“父亲”“母亲”以及那些哥哥姐姐相比，老八更愿意把目光投向家中最受虐待的老七，对他捡菜的童年报以最大程度的同情，对他长大后为改变自身命运而不择手段的思想转变过程报以最大限度的理解。
 　　
　　但无论怎样去理解，老八眼中老七“成功”后的形象都是让我们惊心动魄的。这是一个已经深谙中国社会各类潜规则的年轻官吏。他已经为自己初步炼成一副伪善的面孔，还有一些两面三刀的手段。虽说在仕途上老七刚刚上路，但来日方长。如果在《风景》刚刚发表的1987年老七的未来尚能给予人们许多遐想的话，那么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在十八大召开的2012年，我们即将面对由无数个团省委出身的老七们执掌着的现实。毫无疑问，老七这样的人物将拥有一个“Happy Ending”，但是这样的“Happy Ending”中会有其他人的位置吗？
 　　
　　
　　
　　另一种“活着”
　　
　　
　　在文章开头我提到，《风景》讲述的也是一个“活着”的故事。
　　
　　但与后来余华的《活着》不同的是，这里的“活着”不是指一个人生存的价值被现实的种种苦难剥落殆尽，最后只剩下“生存”本身；而是指一个充斥着暴力与性，几乎没有任何正面价值（亲情、财富、安全感……）容身之地的家庭，仅凭家中各成员动物般的本能而延续下去。
 　　
　　两部小说的叙事视角相比较，也饶有趣味：《风景》的叙述者作为一个地位超然的死者，以其全知视角俯瞰家中的每一个生者；而《活着》里的福贵自己，则作为家中唯一的幸存者，以内视角淡然回顾每一个曾爱过他、恨过他、帮过他、骗过他的人。而这些人在时光流转之后均已化作尘土。《活着》意在叙述作为个体的中国农民在革命年代漂泊不定、老无所依的命运；而《风景》则书写了一部当代中国都市贫民的家族史——在这里“家族史”不仅仅是一部历史，更是某种症候的记录。这种症候不仅侵蚀着“父亲”“母亲”的灵魂，还传给了下一代，使他们的人生也变得扭曲和畸形。《活着》中的人物均已死去，他们都将随着福贵化为历史云烟；而《风景》中的一幕幕仍在我们的时代重演。如果说《活着》是对“过去”的重述，那么《风景》和一大批新写实小说的力作则揭示了我们经历过、却从未完全走出的“现在”。
 　　
　　那么，我们该怎样“活着”走出这片一言难尽的“风景”，去创造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