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幻梦

散文 译作
齐栋 发表于:
《生活》杂志
采访:蔡蕊 摄影:彭辉 引文:绿皮火车洋溢着一种原始的力量,像小时候玩的没有准星的弹皮弓,车厢里站满了没有目的的人们。 一 她的眼镜架得很低,视线翻越过镜架打量我,这个神情很像我中学时的班主任,以前她总是这样看着我说,齐栋,你上课怎么老是要看窗外。 你确定要买这班车吗,这条线有快车啊,座位还有剩,或者你可以到曲靖坐城际列车,这样过去只要一个小时,镜架后面的声音穿过售票口的玻璃上的小窗传了过来。 就要这班,麻烦打张靠窗的票吧,我回答她。她没再说话,低头敲了一阵键盘,一会一张票递了出来,递给我票的时候她还是从镜架上面看我,我再次确信了那个神情像极了我之前的班主任,她递给我考试卷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她有时候会对我说,齐栋,你要赶上大家啊。 但是这次,我不用再追赶任何人,我手里的票是7454次从红果到昆明的票,硬座,1车009号,23块钱,三百多公里的路,这车要开十小时。当我想我选择以最慢的速度接近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绿皮火车可以成全我。 二 总有一样东西,在你的童年扮演着一个充满魔力的神秘角色,你想用在课本里刚学会的所有好的形容词去描绘它,阳刚,率性,辽阔,深远。这个神秘角色通常在可见又不可及的地方,你可以以各种方式,比如翘课翻桥爬栏杆,去无限接近它,但你始终无法真实地占据它,你的好奇心越得不到满足,你的想象力就走得越远。而我童年的所有想象力,几乎都沿着铁轨走光了。 我趴在铁轨上,用耳朵贴近大地,当听到某种频率规律的震动以后,我就赶紧爬起来,再等一会,远方会出现一个小点,被混沌的光晕笼罩着,它越来越近的时候,就会突然在某个位置上变成了绿颜色,再然后,我常常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向我鸣笛。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就跑到离家很远的一座铁路大桥下面,我发现了一座石梯,顺着它爬上去几,就能很近地看着火车开来开去,在这种被架空的旱桥上面,除了我和绿色的庞然大物以外,再无他者。我常常在那座桥上面坐很久,等到夕阳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低,才不得己地回家。现在想起来,这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画面,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不知道它会到哪里去,我甚至不知道它何时回出现在这里,但我只需要等待,等待它的经过。 除了可数的几声鸣笛以外,火车就像一个称职的默片演员那样,从出现到消失,都不再做声,但却从不掩藏夸张的身段。站得近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上面的人们,因为速度和颠簸,他们的眉宇并不清晰,但都面目善气。所有同伴们都知道,火车会去很远的地方,但谁也讲不出远方究竟是哪里。我猜,火车会穿过黎明将至的山谷、穿过稻草人都没醒来的田野,还有蓬松柔软的雪地,最终到达时空隧道的尽头,车上的乘客于是全部下来,他们已经看过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四季,他们慵懒地聊天,窃窃地痴笑,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三 对未知的叵测,还有几乎被想象抽空的静谧远方,构筑了一个小孩所能拥有的最庞大的精神世界,如果说还有英雄主义穿插的话,那就是我想要占领一整节的绿皮车厢,同班的男生在里面兴奋得打滚,在狭长的走廊里追逐打闹,以座位靠背为天然堡垒,各自划分要塞,在椅背的缝隙里暗暗观察敌方。但这些都不能取悦我,我只需要一个座位,靠着窗子的,我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个部落的首领,但除了窗外的所有风光以外,我一无所有。 很多年以后,我在上海的一家公司供职,我早就忘记了童年那场宏大的虚构。每天,异常高速的列车像脱弦的箭一样冲向我在的这座城市,它们保持了一种我小时候的离奇想象里不曾出现过的速度,从一个崭新的火车站开出,去往另一个雷同的火车站。我偶尔会在路过车站附件的时候,看见和谐号白净的车厢,它圆润的身段让我有点无所适从,我突然想起了童年的绿色。 除了绿色,还有远方的混沌光晕以及缓长的鸣笛声,它们拼合成为一种万分立体的场景,像一座遥远的城池那样吸引着我。我在火车迷的论坛上知道了绿皮车仍然残存,只是车次的排发并无规律可循,我去了火车站,蹲在角落里看最新的列车时刻表,有人告诉我说,只要在空调那一栏里不打钩的,就一定是绿皮车。 原来想要回归童年的虚拟领地,竟然如此的不费周折。2008年,我开始了第一次乘坐绿皮车的旅行,这首次厮磨竟然让我很快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此后我的所有出行,只要有绿皮车的车次,我就必定要买那张票,这种情怀有点奇怪,像是对童年梦境的示忠,对周遭世界的赌气,又像是某种遥远能量的蓄意积攒。 绿皮火车洋溢着一种原始的力量,像小时候玩的没有准星的弹皮弓,车厢里站满了没有目的的人们。我开始沉迷于这种感觉,但围绕绿皮车而进行的松散旅程需要大量的时间,后来我决定辞职,这样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将自己置于绿皮车的车厢,虽然在那群没有目的乘客里边,我反而像是最有目的的那一个。后来我陆续坐了三十多辆多辆绿皮车,去了数不清楚的地方。开往漠河的2667次在一个夏日带我穿越了加格达奇的初晨,我看到一座用木头堆砌的小城直插在一片长满樟子松的奇幻森林里;哈尔滨铁路局旗下的K295次带我去了横道河子,车经过龙家营,也经过山海关,这两站之间的八公里,是诗人海子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旅程;在从通辽到呼和浩特的1817次夜车上,我看见了意料之外的漫天星斗,感动地想要叫醒全车的人;在宝鸡我登上了1661次的长役,那是我和绿皮最长的一次共处,先是横渡渭河,再而跨越兰州,途径祁连山,西出嘉峪关,接着转到苍凉的南疆铁路,最终在50个小时之后到达阿克苏。 这场开始于四年前的长旅,好像充斥着细碎撞击和迷蒙的雾气。当我坐在绿皮车的窗户后面的时候,北方的列车和那里的屋子一样充斥着服帖的暖气,玻璃上的水雾将室外的空间彻底隔断开来,像是暖气的某种示威。很多年以前我听见张玮玮在歌里唱,这世界的真相就象一层窗户纸,我们拼命地捅破它,只为了看见,我们还隔着玻璃。那时候我还不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没搭理过我,而现在,我在这节服役多年的绿皮车厢里,水汽之后是玻璃,玻璃之后才是外面的世界,火车正在以恰好的速度移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整个世界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后来我读到周云蓬的文章,我发现这种体验并非我一个人的感受,这个九岁就失明的歌手,在一篇题目叫《绿皮火车》的文章里说,十六岁那年,他偷偷买了票从沈阳去天津,那班车是从佳木斯过来的过站车,没有座位,他就坐在车厢和车厢接缝的地方,最后他写:我终于一个人面对世界了,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煮鸡蛋,喝上两口,于是世界就成我哥们了,和我在一起。 四 另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于,你在绿皮车厢里获得了几乎就要爆棚的安全感,你恍惚有片刻觉得这里真的是属于你的领地,但你又无时不刻不和其他无数他者共享着这片天地,无论从时间还是空间上而言,某节车厢的某个座位,都被专享过无数次,你不认识的那些人在这里昏睡或者唠嗑,喝小酒或者吃瓜子,他们曾经坐在那里,是因为要离开某座城,然后去往某座城,或者离开某个人,再或者忘记某个人。虽然时常闹腾,但你不能否认,车厢有时候是一个严肃的地方,太多纷乱的情绪流连在此,甚至你都不清楚它们都低有没有散去,或者入侵了此刻的你。 一节笨重的金属盒子里,竟然可以装得下如此多的细碎思绪,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买了票,被允许闯入了盒子里的空间,他们彼此不认识,却注定要共处多时,他们要去的地方,刚好被一辆列车贯穿起来,这已是多么的不易。 所以顾城会在给谢烨的情书里写: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你妈妈会说我是坏人吗? 五 不快不慢的绿皮车同时赐予我另外一种专权,出神。米兰·昆德拉说,速度是出神的形式,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的礼物。我想,他一定享过车厢里的独立冥想,那些在铁轨上无序溜走的时间,像困兽的出笼一样,触发了意料之外的欢愉。我喜欢在绿皮车的速度里,等待时间凝滞的错觉缓缓笼罩,绿皮车有像密钥一样的颠簸频率,开启灵魂的出窍。 绿皮车最快可以有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并不能算慢,但在当下的时代,它已经足够的沉缓,它扎实的车厢和铁轨每一次煞有介事的触碰,都会发出一种独有的音色,安神,释惑。它的依然存在,让我有可以选择慢的权利,可以在去往遥远的某座边城小站之前,用近乎孩子气的耍赖拉长在路上的时间,叠加所有的期待和出神。 我还想继续我的绿皮车旅行,只要它还没有消失,事实上,它在宝成线、成昆线、兰新线、湘黔线上还总是可以不时现身。从那架铁路桥上的无数个黄昏开始,我总是习惯不可自拔地迷恋某种单一又多层的事物,像电影《陆上行舟》里的菲茨杰拉德,执拗地要在热带雨林里建一座歌剧院,而现实世界里的这部电影的导演赫尔措格本人,也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偏执将一艘巨大的汽船挪到了山上进行拍摄。我开始相信,也许虚幻世界里执着,真的可以渗透进现世中,或者说我们的意念,其实一直在和潜意识深处的夙愿进行互动。 我登上的每一列绿皮火车,大概都是从我童年的幻梦里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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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11-27 01:1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