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越不过死亡 文/加西亚·马尔克斯
加西亚·马尔克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回马贡多镇了。
来自:爱情越不过死亡 文/加西亚·马尔克斯
奥尼西莫•桑切斯议员的人生还剩下六个月又十一天的时候,他遇到了一生最爱的女人。
他是在Rosal del Virrey (意为“总督的玫瑰”——英吉莎注)遇见她的,那个村庄是走私船的码头,一到了晚上就充满了鬼鬼祟祟的影子,然而在空旷的白昼里,却像是沙漠中最一钱不值的水洼子,毫无方向地面对着一片贫瘠的海洋,离什么都很遥远,只有对生活了无希望的人才居住在那里。就连这个名字也像个笑话,因为这里唯一的玫瑰是被桑切斯议员佩戴在身上的,在他遇见劳拉•弗里纳的那个下午。
每隔四年的选举活动就像是一出永远不会闭幕的戏。狂欢节卡车早上已经抵达了。然后是和卡车一起被租来的印第安人进入城镇,为了扩大公众典礼上的人群。十一点之前,随行的乐队、烟花火箭、吉普,部长草莓汽水颜色的汽车也都到达了。坐在空调车里的奥尼西莫•桑切斯议员很平静,一点都感受不到天气,然而一旦打开了车门,一团扑面而来的热潮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的真丝衬衫好像被一种浅色的汤给浸湿了,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衰老与孤独。在现实中,他刚刚四十二岁,作为一个冶金工程师从Gootingen大学(德国著名大学——英吉莎注)荣誉毕业,虽然没有什么回报,却是喜欢勤奋地阅读那些翻译得并不好的拉丁文古典作品。他和一个美丽的德国女子结了婚,生了五个孩子,家庭生活十分美满,他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直到三个月前他们告诉他,下个圣诞节之前他就会永远死去了。
公众活动的准备过程快要结束的时候,议员挤出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单独待在他们为他准备的休息室里。在他坐下之前,他用一杯饮用水浇灌了自己养活并且带着穿越了沙漠的那朵玫瑰,午餐的时候他只吃了荞麦食品,因为晚上还有菜单上一成不变的油炸羊肉在等待着他,佐餐的还有止痛片,他在处方规定的时间之前就已经服下,好在疼痛到来之前就生效。他把电风扇拉近躺椅,自己在那朵玫瑰的阴影下赤裸着伸展开身子,在他十五分钟的假寐里,努力地驱散那些关于死亡的念头。除了医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被判了死刑,而且他也已经决定了独自保守这个秘密,丝毫不改变他的生活,不是出于自尊,而是因为羞耻。(出自马可•奥里利乌斯,《沉思》,4.5——英吉莎注)
下午三点钟当他再度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意志已经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躯体,休息过后神清气爽,穿着粗糙的亚麻布便裤和花衬衫,止痛片维系了他的灵魂。然而死亡的侵蚀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致命,正因为如此,当他登上讲台的时候,他对下面那些渴望着能得到与他握手的运气的听众感到一丝陌生的轻蔑,对于那些赤着双脚、在贫瘠的小矿厂里背着燥热的盐碱煤的印第安人,他也没有了往常的同情。几乎是愤怒地,他挥挥手止住了掌声,没用肢体语言、干巴巴地开始演讲,眼睛始终看着那片在炎热中叹息的大海。他那训练过的、低沉的嗓音具有静止的水一样的质感,然而演讲的内容却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多到可以背下来,让他感受不到有什么真实的东西,正相反,在马可•奥里利乌斯的第五本书,《沉思》中所谓“宿命论”的相对含义。
“我们要击败大自然,”他说,虽然这句话违反了他所有的信念。“我们将不再是自己国家的弃儿,在饥荒与自然灾害的国度中的上帝的遗孤,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被放逐。我们将是不同的一代人,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是伟大而幸福的人。”
这简直和他的马戏团一模一样。在他演讲的时候,他的助手将一串纸鸟抛到空中,那人造的小玩意儿好像有了生命一样,飞越了讲台厚厚的木板,一直飞向大海。同时,其他人从卡车里拿出带着粘上取得叶子的假树,把它们栽到人群后面的盐碱地里。最后,他们搭起了一片厚纸板做的房屋布景,有红色的砖墙和玻璃窗,遮住了现实中悲惨而破旧的小棚屋。
议员引用了两句拉丁文来拖延时间,好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他承诺人工降雨机,小型家畜的畜种,能让蔬菜在盐碱地里生长,让窗口开满三色紫罗兰的幸福之油。当那个虚构的世界已经在听众的脑海里建立完毕的时候,他指向它,“那就是我们的未来,女士们先生们,”他喊道。“看!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听众回过头。一条海岸线在用画纸搭建的房屋后面浅浅流动,好像比这个虚构城市中最高的房子还要高大似的。只有议员自己才注意到,自从被搭建好,这块层层叠叠的纸板被不停地搬来搬去,恶劣的气候一口口地吞噬了它,现在它几乎和Rosal del Virrey一样破旧而蒙尘。
十二年来,尼尔逊•弗里纳第一次没有去向议员致敬。在躺椅上,他在残睡中听完了议员的演讲。那是他在院子里亲手用粗木板搭建的凉亭,那双手是药剂师的手,也是将他第一任妻子分尸成四块的手。他从魔鬼岛逃了出来,并且搭了一艘运金刚鹦鹉的合法船只,然后和一个他在Paramaribo认识的黑美人,一个异教徒在Rosal del Virrey失了踪,并且有了一个女儿。那女人几年后自然死亡,没有遭到其前任的命运:尸块变成他的椰菜田里的肥料,又被挖出来凑整了以她的德语名字在地方公墓下葬。他们的女儿继承了她的肤色与外貌,还有父亲那双令人惊艳的黄色眼睛,这使他相信,他养育了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自从在议员第一次选举活动上遇见他后,尼尔森•弗里纳就开始乞求他帮自己伪造一张假身份证,以便逃脱法律的搜捕。议员用一种友好而坚定的态度拒绝了。尼尔森 •弗里纳没有放弃,几年来,只要有机会,他总会用不同的方式重申自己的请求。但这一次,他躺在自己的躺椅上,诅咒着这个像燃烧着的海盗洞穴一样腐烂的人生。听到结束时的掌声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一排排木凳,他看到了这出闹剧的背后:那些支撑建筑物的小道具,假树的枝干,伪造那条海岸线的魔术师们隐藏在后面。他不带任何私怨地轻轻鼓起掌来。
“Merde,” 他说。 “C'est le Blacaman de la politique.”(“妈的,他可真是玩弄政治的老手”——英吉莎注)
就像是某种习惯一般,演讲之后议员顺着城镇的街道走下去,城镇居民们在音乐与烟火的烟雾的包围中向他倾诉自己的困难。议员和蔼地倾听,但他总能找到一种办法去安抚所有人,却不必为他们做什么不一样的事。一个带着六个小孩的女人从一栋屋子的屋顶上下来,挤过焰火和人群。
“我的要求并不多,议员,”她说。“只是一头可以从‘吊死井’拉水的驴子。”
议员注意到那六个瘦弱的孩子。“你的丈夫怎么了?”他问。
“他去阿鲁巴岛上寻宝啦,”那女人幽默地回答道,“不过他寻到的是个外国女人,那种把钻石装在自己牙齿上的。”
这个答案让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
“好吧,”议员决定,“你会有一头驴子的。”
没过多久,他的一个助手把一头健壮的驴子送到那个女人家里,它的臀部上用不会褪色的油漆写着一句竞选口号,这样一来,绝不会有人忘记这是来自议员的礼物。
随着街道的延伸,他又做出了另一些小小的姿态,他甚至给一个生病的人喂了一匙药,后者要求把他的病床挪到门口好看见他走过。在最后一个拐角,越过一排木凳,他看见尼尔森•弗里纳躺在他的躺椅中,脸色灰白阴沉,但无论如何,议员还是向他打了个招呼,尽管不带感情。
"你好,最近怎么样?"
尼尔森•弗里纳转动了一下躺椅,用忧郁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他。
"Moi vous savez," 他说。(“你知道,还是老样子”——英吉莎注)
听到这句话,他的女儿走出来,走进院子里。她穿着一件廉价且褪色的印第安袍子,头上戴着彩色的发线,脸上为了防晒涂了一层厚厚的油,但就算是打扮得如此漫不经心,也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会有别的女人比她更美。议员一下子窒息了。“我一定是被诅咒了!”
他在讶然中倒抽了一口气。“上帝!这真疯狂!”
那天晚上尼尔森•弗里纳用最好的衣服把他的女儿打扮起来,送去议员那里。在那栋借来的房子前面,两个佩着来复枪的守卫,在酷暑中瞌睡地直点头,命令她坐在玄关里唯一的椅子上等着。
议员正在隔壁的房间会见Rosal del Virrey的大人物们,以便继续那些白天的演讲中被遗忘的事项。他们和沙漠中其它城镇的大人物们如此之相像,甚至议员自己都对这种冗长的夜会感到厌倦与恶心。电风扇在房间酷热的暑气中好像一只马蝇一般嗡嗡作响,衬衫被汗浸湿了,他试图用电风扇鼓起来热风吹干身体。
“当然,我们不能靠吃纸鸟过活,”他说。“你们和我都知道树木和鲜花能从羊粪堆里长出来的那天,水潭里面养的是鲱鱼而不是虫子的那一天,那一天和我们谁也没有关系,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没有人回答。说话的时候,议员从日历上撕下一页,并且叠出了一只纸蝴蝶。他毫无目的地把它丢进了风扇鼓出的气流中,那蝴蝶飞出了房间,顺着半开启的门飞了出去。在死亡这个同谋的协助下,议员继续着他的演讲。
“所以,”他说,“我无须重复你们已经熟知的事实:投我的票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自己都是桩划算的生意,因为我已经厌倦了一潭死水、印第安人血汗那一套,而你们呢,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从中赚钱的。”
劳拉•弗里纳看见了那只纸蝴蝶飞出来,因为守卫们已经抱着来复枪在台阶上睡着了。转了几圈之后,那只平版印刷的大蝴蝶彻底地摊开,在墙上变平,最后停在那里不动了。劳拉•弗里纳试图用指甲把它扣下来。其中一个守卫被隔壁的掌声吵醒,注意到了她徒然的努力。
“它不会掉下来的,”他瞌睡地回答道。“那是被画在墙上的。”
当人们开始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劳拉•弗里纳又坐下了。议员站在门口,把手放在门锁上,直到玄关上走得一个人也不剩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劳拉•弗里纳。
“你在这里做什么?”
“C'est de la part de mon pere,” 她说。 (“我爸爸让我来的”——英吉莎注)
议员明白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睡着了的守卫,然后仔细地打量了劳拉•弗里纳,他的疼痛甚至比以往更加渴求着这个美丽非凡的尤物,而死亡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
“进来,”他对她说。
劳拉•弗里纳走到门口的时候惊讶地站住了脚:数以千计的钞票在气流中飞舞,像蝴蝶拍打双翼那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是当议员关掉风扇的时候,没有了气流的支撑,那些钞票都飘落在房间里的东西上面。
“你看,”他微笑着说,“肮脏的东西也能飞。”
劳拉•弗里纳坐在学生条凳上。她的皮肤光滑而紧绷,颜色与密度就好像阳光里的原油,她的头发就像年轻母马的鬃毛,她的大眼睛比光更加明亮。议员跟随着她的视线看到那朵玫瑰,已经在盐碱中枯萎了。
“那是一朵玫瑰,”他说。
“是的,”她带着一丝困惑的表情回答道。“我在Riohacha港口见过。”
议员坐在一张行军床上,谈论玫瑰的时候解开了衬衫的纽扣。在他想象中,胸腔里本应长着心脏的位置,被一个一箭穿心的海盗纹身取代了。他把那件湿透了的衬衫丢到地板上,要求劳拉•弗里纳帮他脱掉靴子。
她面对着行军床跪下来。议员思绪重重地继续仔细打量着她,在她解鞋带的时候他想,不知道哪一条会带来坏运气。
“你还是个孩子,”他说。
“你也许不相信,”她说。“下个四月我就十九岁了。”
议员很感兴趣。
“哪一天?”
“十一号。”她说。
议员觉得舒服了些。“我们都是白羊座,”他说。伴随着微笑,他补充了句:
“那是孤独的象征。”
劳拉•弗里纳没有注意听,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拿那双靴子怎么办才好。从另一方面来说,议员不知道拿劳拉•弗里纳怎么办才好,因为他并不习惯于突如其来的风流韵事,再者,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所面对的这一桩是很不体面的。为了拖延一点考虑的时间,他用双膝像拥抱一般紧紧地夹住劳拉•弗里纳的腰,把自己的背靠在行军床上。这时候他发觉,她在长裙下面完全是赤裸的,身体散发出森林动物一样黑暗的芬芳气味,但她的心却在狂跳,皮肤上一层冰凉的汗珠。
“没有人爱我们,”他叹气道。
劳拉•弗里纳试图说些什么,但张开嘴却只能大口呼吸。他把她抱到自己的旁边躺下,关掉灯光后整间屋子都笼罩在玫瑰的阴影之下。她已经把自己丢给仁慈的命运作主了。议员轻缓地爱抚着她,用手掌探寻着,几乎碰不到她的皮肤,然而在那个隐秘的所在,他碰到了一点铁质的东西阻挡着他的索求。
“你穿了什么?”
“一把锁,”她回答。(指贞操带——英吉莎注)
“真TMD!”议员暴怒起来。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出了口,“钥匙呢?”
劳拉•弗里纳好像解脱似的松了一口气。
“我爸爸拿着它,”她回答。“他叫我告诉你,让你的手下送一张能够帮他澄清身份的书面许可证明过来,他就能带着钥匙回去。”
议员紧张起来。“该死的法国佬,”他愤怒地咕哝道。然后他闭上双眼休息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他遇见了自己。记住,他忆起,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不久以后都将死去,不久以后名字将无人记得。(出自马可•奥里利乌斯,《沉思》,4.6——英吉莎注)
他静待那阵战栗消散。
“告诉我,”他问她道。“你听说我什么了?”
“你想知道那种可以对上帝发誓的真话吗?”
“可以对上帝发誓的真话。”
“好吧,”劳拉•弗里纳大胆地说,“他们说你比其他人还坏,因为你与众不同。”
议员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他闭着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找回了自己隐藏最深的本能。
“噢,随他去吧,”他决定。“告诉你那个杂种老爹,我会帮他澄清身份的。”
“如果你愿意,我自己就可以把钥匙拿来,”劳拉•弗里纳说。
议员把她拉了回来。
“别管那把钥匙了,”他说,“陪我睡一会儿。当你如此孤独的时候最好有另一个孤独的人陪着你。”
她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躺下,眼睛盯着那朵玫瑰。议员抱住她的腰,把自己的脸埋进她散发着森林动物一般黑暗芬芳气味的腋下,对恐惧屈服了。六个月又十一天后,他会以同样的姿势死去,因为与劳拉•弗里纳公开的丑闻遭受千夫所指,因为死时她不在身边流下了愤怒的泪水。
来自:爱情越不过死亡 文/加西亚·马尔克斯
奥尼西莫•桑切斯议员的人生还剩下六个月又十一天的时候,他遇到了一生最爱的女人。
他是在Rosal del Virrey (意为“总督的玫瑰”——英吉莎注)遇见她的,那个村庄是走私船的码头,一到了晚上就充满了鬼鬼祟祟的影子,然而在空旷的白昼里,却像是沙漠中最一钱不值的水洼子,毫无方向地面对着一片贫瘠的海洋,离什么都很遥远,只有对生活了无希望的人才居住在那里。就连这个名字也像个笑话,因为这里唯一的玫瑰是被桑切斯议员佩戴在身上的,在他遇见劳拉•弗里纳的那个下午。
每隔四年的选举活动就像是一出永远不会闭幕的戏。狂欢节卡车早上已经抵达了。然后是和卡车一起被租来的印第安人进入城镇,为了扩大公众典礼上的人群。十一点之前,随行的乐队、烟花火箭、吉普,部长草莓汽水颜色的汽车也都到达了。坐在空调车里的奥尼西莫•桑切斯议员很平静,一点都感受不到天气,然而一旦打开了车门,一团扑面而来的热潮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的真丝衬衫好像被一种浅色的汤给浸湿了,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衰老与孤独。在现实中,他刚刚四十二岁,作为一个冶金工程师从Gootingen大学(德国著名大学——英吉莎注)荣誉毕业,虽然没有什么回报,却是喜欢勤奋地阅读那些翻译得并不好的拉丁文古典作品。他和一个美丽的德国女子结了婚,生了五个孩子,家庭生活十分美满,他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直到三个月前他们告诉他,下个圣诞节之前他就会永远死去了。
公众活动的准备过程快要结束的时候,议员挤出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单独待在他们为他准备的休息室里。在他坐下之前,他用一杯饮用水浇灌了自己养活并且带着穿越了沙漠的那朵玫瑰,午餐的时候他只吃了荞麦食品,因为晚上还有菜单上一成不变的油炸羊肉在等待着他,佐餐的还有止痛片,他在处方规定的时间之前就已经服下,好在疼痛到来之前就生效。他把电风扇拉近躺椅,自己在那朵玫瑰的阴影下赤裸着伸展开身子,在他十五分钟的假寐里,努力地驱散那些关于死亡的念头。除了医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被判了死刑,而且他也已经决定了独自保守这个秘密,丝毫不改变他的生活,不是出于自尊,而是因为羞耻。(出自马可•奥里利乌斯,《沉思》,4.5——英吉莎注)
下午三点钟当他再度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意志已经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躯体,休息过后神清气爽,穿着粗糙的亚麻布便裤和花衬衫,止痛片维系了他的灵魂。然而死亡的侵蚀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致命,正因为如此,当他登上讲台的时候,他对下面那些渴望着能得到与他握手的运气的听众感到一丝陌生的轻蔑,对于那些赤着双脚、在贫瘠的小矿厂里背着燥热的盐碱煤的印第安人,他也没有了往常的同情。几乎是愤怒地,他挥挥手止住了掌声,没用肢体语言、干巴巴地开始演讲,眼睛始终看着那片在炎热中叹息的大海。他那训练过的、低沉的嗓音具有静止的水一样的质感,然而演讲的内容却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多到可以背下来,让他感受不到有什么真实的东西,正相反,在马可•奥里利乌斯的第五本书,《沉思》中所谓“宿命论”的相对含义。
“我们要击败大自然,”他说,虽然这句话违反了他所有的信念。“我们将不再是自己国家的弃儿,在饥荒与自然灾害的国度中的上帝的遗孤,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被放逐。我们将是不同的一代人,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是伟大而幸福的人。”
这简直和他的马戏团一模一样。在他演讲的时候,他的助手将一串纸鸟抛到空中,那人造的小玩意儿好像有了生命一样,飞越了讲台厚厚的木板,一直飞向大海。同时,其他人从卡车里拿出带着粘上取得叶子的假树,把它们栽到人群后面的盐碱地里。最后,他们搭起了一片厚纸板做的房屋布景,有红色的砖墙和玻璃窗,遮住了现实中悲惨而破旧的小棚屋。
议员引用了两句拉丁文来拖延时间,好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他承诺人工降雨机,小型家畜的畜种,能让蔬菜在盐碱地里生长,让窗口开满三色紫罗兰的幸福之油。当那个虚构的世界已经在听众的脑海里建立完毕的时候,他指向它,“那就是我们的未来,女士们先生们,”他喊道。“看!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听众回过头。一条海岸线在用画纸搭建的房屋后面浅浅流动,好像比这个虚构城市中最高的房子还要高大似的。只有议员自己才注意到,自从被搭建好,这块层层叠叠的纸板被不停地搬来搬去,恶劣的气候一口口地吞噬了它,现在它几乎和Rosal del Virrey一样破旧而蒙尘。
十二年来,尼尔逊•弗里纳第一次没有去向议员致敬。在躺椅上,他在残睡中听完了议员的演讲。那是他在院子里亲手用粗木板搭建的凉亭,那双手是药剂师的手,也是将他第一任妻子分尸成四块的手。他从魔鬼岛逃了出来,并且搭了一艘运金刚鹦鹉的合法船只,然后和一个他在Paramaribo认识的黑美人,一个异教徒在Rosal del Virrey失了踪,并且有了一个女儿。那女人几年后自然死亡,没有遭到其前任的命运:尸块变成他的椰菜田里的肥料,又被挖出来凑整了以她的德语名字在地方公墓下葬。他们的女儿继承了她的肤色与外貌,还有父亲那双令人惊艳的黄色眼睛,这使他相信,他养育了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自从在议员第一次选举活动上遇见他后,尼尔森•弗里纳就开始乞求他帮自己伪造一张假身份证,以便逃脱法律的搜捕。议员用一种友好而坚定的态度拒绝了。尼尔森 •弗里纳没有放弃,几年来,只要有机会,他总会用不同的方式重申自己的请求。但这一次,他躺在自己的躺椅上,诅咒着这个像燃烧着的海盗洞穴一样腐烂的人生。听到结束时的掌声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一排排木凳,他看到了这出闹剧的背后:那些支撑建筑物的小道具,假树的枝干,伪造那条海岸线的魔术师们隐藏在后面。他不带任何私怨地轻轻鼓起掌来。
“Merde,” 他说。 “C'est le Blacaman de la politique.”(“妈的,他可真是玩弄政治的老手”——英吉莎注)
就像是某种习惯一般,演讲之后议员顺着城镇的街道走下去,城镇居民们在音乐与烟火的烟雾的包围中向他倾诉自己的困难。议员和蔼地倾听,但他总能找到一种办法去安抚所有人,却不必为他们做什么不一样的事。一个带着六个小孩的女人从一栋屋子的屋顶上下来,挤过焰火和人群。
“我的要求并不多,议员,”她说。“只是一头可以从‘吊死井’拉水的驴子。”
议员注意到那六个瘦弱的孩子。“你的丈夫怎么了?”他问。
“他去阿鲁巴岛上寻宝啦,”那女人幽默地回答道,“不过他寻到的是个外国女人,那种把钻石装在自己牙齿上的。”
这个答案让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
“好吧,”议员决定,“你会有一头驴子的。”
没过多久,他的一个助手把一头健壮的驴子送到那个女人家里,它的臀部上用不会褪色的油漆写着一句竞选口号,这样一来,绝不会有人忘记这是来自议员的礼物。
随着街道的延伸,他又做出了另一些小小的姿态,他甚至给一个生病的人喂了一匙药,后者要求把他的病床挪到门口好看见他走过。在最后一个拐角,越过一排木凳,他看见尼尔森•弗里纳躺在他的躺椅中,脸色灰白阴沉,但无论如何,议员还是向他打了个招呼,尽管不带感情。
"你好,最近怎么样?"
尼尔森•弗里纳转动了一下躺椅,用忧郁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他。
"Moi vous savez," 他说。(“你知道,还是老样子”——英吉莎注)
听到这句话,他的女儿走出来,走进院子里。她穿着一件廉价且褪色的印第安袍子,头上戴着彩色的发线,脸上为了防晒涂了一层厚厚的油,但就算是打扮得如此漫不经心,也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会有别的女人比她更美。议员一下子窒息了。“我一定是被诅咒了!”
他在讶然中倒抽了一口气。“上帝!这真疯狂!”
那天晚上尼尔森•弗里纳用最好的衣服把他的女儿打扮起来,送去议员那里。在那栋借来的房子前面,两个佩着来复枪的守卫,在酷暑中瞌睡地直点头,命令她坐在玄关里唯一的椅子上等着。
议员正在隔壁的房间会见Rosal del Virrey的大人物们,以便继续那些白天的演讲中被遗忘的事项。他们和沙漠中其它城镇的大人物们如此之相像,甚至议员自己都对这种冗长的夜会感到厌倦与恶心。电风扇在房间酷热的暑气中好像一只马蝇一般嗡嗡作响,衬衫被汗浸湿了,他试图用电风扇鼓起来热风吹干身体。
“当然,我们不能靠吃纸鸟过活,”他说。“你们和我都知道树木和鲜花能从羊粪堆里长出来的那天,水潭里面养的是鲱鱼而不是虫子的那一天,那一天和我们谁也没有关系,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没有人回答。说话的时候,议员从日历上撕下一页,并且叠出了一只纸蝴蝶。他毫无目的地把它丢进了风扇鼓出的气流中,那蝴蝶飞出了房间,顺着半开启的门飞了出去。在死亡这个同谋的协助下,议员继续着他的演讲。
“所以,”他说,“我无须重复你们已经熟知的事实:投我的票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自己都是桩划算的生意,因为我已经厌倦了一潭死水、印第安人血汗那一套,而你们呢,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从中赚钱的。”
劳拉•弗里纳看见了那只纸蝴蝶飞出来,因为守卫们已经抱着来复枪在台阶上睡着了。转了几圈之后,那只平版印刷的大蝴蝶彻底地摊开,在墙上变平,最后停在那里不动了。劳拉•弗里纳试图用指甲把它扣下来。其中一个守卫被隔壁的掌声吵醒,注意到了她徒然的努力。
“它不会掉下来的,”他瞌睡地回答道。“那是被画在墙上的。”
当人们开始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劳拉•弗里纳又坐下了。议员站在门口,把手放在门锁上,直到玄关上走得一个人也不剩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劳拉•弗里纳。
“你在这里做什么?”
“C'est de la part de mon pere,” 她说。 (“我爸爸让我来的”——英吉莎注)
议员明白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睡着了的守卫,然后仔细地打量了劳拉•弗里纳,他的疼痛甚至比以往更加渴求着这个美丽非凡的尤物,而死亡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
“进来,”他对她说。
劳拉•弗里纳走到门口的时候惊讶地站住了脚:数以千计的钞票在气流中飞舞,像蝴蝶拍打双翼那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是当议员关掉风扇的时候,没有了气流的支撑,那些钞票都飘落在房间里的东西上面。
“你看,”他微笑着说,“肮脏的东西也能飞。”
劳拉•弗里纳坐在学生条凳上。她的皮肤光滑而紧绷,颜色与密度就好像阳光里的原油,她的头发就像年轻母马的鬃毛,她的大眼睛比光更加明亮。议员跟随着她的视线看到那朵玫瑰,已经在盐碱中枯萎了。
“那是一朵玫瑰,”他说。
“是的,”她带着一丝困惑的表情回答道。“我在Riohacha港口见过。”
议员坐在一张行军床上,谈论玫瑰的时候解开了衬衫的纽扣。在他想象中,胸腔里本应长着心脏的位置,被一个一箭穿心的海盗纹身取代了。他把那件湿透了的衬衫丢到地板上,要求劳拉•弗里纳帮他脱掉靴子。
她面对着行军床跪下来。议员思绪重重地继续仔细打量着她,在她解鞋带的时候他想,不知道哪一条会带来坏运气。
“你还是个孩子,”他说。
“你也许不相信,”她说。“下个四月我就十九岁了。”
议员很感兴趣。
“哪一天?”
“十一号。”她说。
议员觉得舒服了些。“我们都是白羊座,”他说。伴随着微笑,他补充了句:
“那是孤独的象征。”
劳拉•弗里纳没有注意听,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拿那双靴子怎么办才好。从另一方面来说,议员不知道拿劳拉•弗里纳怎么办才好,因为他并不习惯于突如其来的风流韵事,再者,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所面对的这一桩是很不体面的。为了拖延一点考虑的时间,他用双膝像拥抱一般紧紧地夹住劳拉•弗里纳的腰,把自己的背靠在行军床上。这时候他发觉,她在长裙下面完全是赤裸的,身体散发出森林动物一样黑暗的芬芳气味,但她的心却在狂跳,皮肤上一层冰凉的汗珠。
“没有人爱我们,”他叹气道。
劳拉•弗里纳试图说些什么,但张开嘴却只能大口呼吸。他把她抱到自己的旁边躺下,关掉灯光后整间屋子都笼罩在玫瑰的阴影之下。她已经把自己丢给仁慈的命运作主了。议员轻缓地爱抚着她,用手掌探寻着,几乎碰不到她的皮肤,然而在那个隐秘的所在,他碰到了一点铁质的东西阻挡着他的索求。
“你穿了什么?”
“一把锁,”她回答。(指贞操带——英吉莎注)
“真TMD!”议员暴怒起来。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出了口,“钥匙呢?”
劳拉•弗里纳好像解脱似的松了一口气。
“我爸爸拿着它,”她回答。“他叫我告诉你,让你的手下送一张能够帮他澄清身份的书面许可证明过来,他就能带着钥匙回去。”
议员紧张起来。“该死的法国佬,”他愤怒地咕哝道。然后他闭上双眼休息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他遇见了自己。记住,他忆起,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不久以后都将死去,不久以后名字将无人记得。(出自马可•奥里利乌斯,《沉思》,4.6——英吉莎注)
他静待那阵战栗消散。
“告诉我,”他问她道。“你听说我什么了?”
“你想知道那种可以对上帝发誓的真话吗?”
“可以对上帝发誓的真话。”
“好吧,”劳拉•弗里纳大胆地说,“他们说你比其他人还坏,因为你与众不同。”
议员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他闭着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找回了自己隐藏最深的本能。
“噢,随他去吧,”他决定。“告诉你那个杂种老爹,我会帮他澄清身份的。”
“如果你愿意,我自己就可以把钥匙拿来,”劳拉•弗里纳说。
议员把她拉了回来。
“别管那把钥匙了,”他说,“陪我睡一会儿。当你如此孤独的时候最好有另一个孤独的人陪着你。”
她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躺下,眼睛盯着那朵玫瑰。议员抱住她的腰,把自己的脸埋进她散发着森林动物一般黑暗芬芳气味的腋下,对恐惧屈服了。六个月又十一天后,他会以同样的姿势死去,因为与劳拉•弗里纳公开的丑闻遭受千夫所指,因为死时她不在身边流下了愤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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