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之王》:静默流动的时间旅程
我曾经历过许多个旅途中的夜晚,乘坐的火车常常会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过路小站,夜半醒来,从车窗望出去,仍能感到窗外的夜色是安静而流动的——微弱的灯光、摇摆的树枝、荒郊野外淅淅娑娑的各种声音。这种时刻与电影《公路之王》中的景象极为相似:男人躺在行驶中的客车上,仰面能看见车顶透明玻璃窗外流动的云彩。旅途中的人们会为这样的时刻上瘾,生命仿佛摆脱厚重的质地,走在路上,轻快而充满诱惑。
半个多世纪前,年轻人企图从工业化社会回归到自然的原始生存环境,他们在66号公路上留下生命的足迹,东起伊利诺州芝加哥,西至圣塔•莫尼卡,近4000公里的旅程,像一场青春的冒险,邂逅不期而至的自然天色、美景、废墟、遗迹以及对于那些遗迹所承载的传奇故事的想像,种种奇特的人事。尽管初始携带着无可救药的寂寞伤怀,但在路上,生命的激情是不死的。道路的前方绵延未知,也因此充满奇迹与不可预见的力量。
维姆•文德斯1976年的电影《公路之王》,又被译作《时间的流程》,在近三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的视线追随着黑白影像里两个失意男人的旅途。他们行驶着大巴穿过空旷的公路,伴随着流动的美国音乐,保持着在路上的状态,没有背景,没有规则,没有目标,在路上就是生命全部的意义,真实而自然,世界就是他们的家园,所有的生活所需都依靠原始的自然条件,这种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状态有时候像是一段精神跋涉,跨过漫长旅途为自己的精神困境寻找解药。
起初,电影没有过多交代这两个男人的背景,我们只知道布鲁诺是个四处飘荡的电影放映机修理工,开着他的大巴,潇洒地穿越市镇,在一个个小影院的放映室里显示一点微不足道的手艺。然后遇上一个受挫折的男人罗伯特,搭了他的车,两个人一起流浪在路上。陌生的两个人,不彼此交代背景,没有过多的交谈,沉默地面对着天地自然的一切。他们因为失意而开始了追寻自我的旅程,带着迷茫上路,对照着曾经的失败,自责并追问,企图在旅途中寻到答案。
罗伯特经历了妻子的离弃,失意与伤怀缠绕着他,与父亲之间也有着难以解开的郁结。而布鲁诺无法摆脱的孤独感导致他在旅途中即使邂逅了心仪的女孩,也没有办法去爱,孤独感带着毫无商榷的力量攫住了他。这两个男人的旅途,归根结底,是一场寂寞的旅途,在黑白影像里尤为突出。
但他们彼此相伴,走过了很多地方,每一次太阳的升起都是一场新的邂逅,前方永远埋伏着未知。当旅程越来越长,他们也越发释然。在路上短暂的邂逅,共同走过一段解答失意的旅程,然后在某个寻常不过的早上,毫无征兆毫无预计的告别,就像曾经忽然降落到彼此的生活中一样,自然地告别,就像一首轻快的民谣,飘在风里,划过生命。在旅途中发生的过往,随着身后越发遥远的路途一起留存于时间,归于静默,仿佛不曾发生过。
近3小时的电影,情节却简单到几句话便可概括,但这影像却充满诗意,简洁、缓慢,可能与文德斯本人对摄影的热爱有关,他的画面里充满了一种深情的凝视感。
规避表意太多的语言而可能引入的误区,文德斯与他喜爱的小津安二郎一样,迷恋于黑白静默的影像,并不完全信任语言所带来的价值,转而将欲诉说的一切交由影像来呈现。几近于无的戏剧冲突,视角平静而冷漠,即使生活的布景有多伤感,在路上的这一刻,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有音乐,生活便是流动而鲜活的。
文德斯无疑有着难以释怀的公路情结,《公路之王》与《爱丽丝漫游城市》、《歧路》并称为其旅行三部曲,无一不围绕在路上的故事而进行,这种欧洲式公路电影奠定了他的早期电影风格,其后的《德州巴黎》中,男主角同样是因无法面对自我困境而流浪在路上。与“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式公路电影不同,文德斯的流浪者有着更多的疏离与空茫感。
电影中伴随着“在路上”而频繁出现的公路音乐,多数是民谣伴随着轻摇滚,文德斯认为:“美国来的音乐代替电影所丧失的感性之势:融合蓝调、摇滚与乡村音乐,而产生一种不止是耳朵能感受到的经验,它是看得见的东西,在时间与空间里自成形象。”
电影的结尾设置颇为奇妙,重新走在路上的布鲁诺与罗伯特呈现出文德斯想表达的两种观点,有对理想生活憧憬的美好一面,同时也并不回避地提出对电影的担忧。两人乘坐的车交错而过,罗伯特遇到了一个天真孩童在描述他所看见的国家:轨道、砂砾、时刻表、天空、云朵、拿着行李厢的男子,笑着…就这么简单。而布鲁诺在电影放映室里邂逅的一个影院女老板,她喃喃自语:“电影是能看见的艺术,不想强迫自己,像那些十分愚蠢的傻瓜那样演绎它,内在的乐趣尽失,扼杀了他们自己的和世界上所有的感觉。”文德斯借用两种声音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对儿童视角的理想憧憬,以及为美国文化对欧洲电影形态冲击的担忧。
这种文德斯早期的电影语言,缓慢近乎凝滞,有感情有态度。而在他的公路情结里,一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意味着将一个人置入‘与世界的某种关系’,这种关系令人觉得像是获得一种知识——因此也像握有某种力量。”
(《看电影》4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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