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泸沽湖

杂文 创作
李继宏 发表于:
《私家地理》2005年某期
在中国晃荡了一个多月之后,寺田静子来到了湖思茶屋;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夜里8点多。柜台前方两张桌子间生着一盆火,店主唐斌拿着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和几个广东来的客人聊天。最左边的桌子上,四个摩梭青年刚从第一场篝火晚会归来,要了一打啤酒,兴高采烈地玩当地特有的纸牌游戏“十点半”。刘春和刚认识的朋友郭莉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灯光昏黄一如既往,玻璃窗反射出寺田静子清秀的脸庞,让我想起川端康成坐火车进雪国那段神来之笔。我知道,在那虚幻的映像后面,是被黑暗吞噬了的泸沽湖。 寺田静子和我见过的大多数日本人一样,英文很差,断断续续地描绘着她对这个地方的感受与期待。她说她在京都,她的家乡,很少能看到蓝天,她来中国的第一站是新疆,然后就到了昆明,一路从大理、丽江走来。她说她喜欢中国,因为这些地方天都很蓝。她说她对泸沽湖并不了解,只是听人介绍了过来,拿出笔记本,上面写着“落水村”、“永宁”、“扎美寺”等汉字。她说她想明天早点起来,希望可以看到泸沽湖的日出的时候,那四个摩梭青年已经把酒喝完,起身去赶第二场篝火晚会。 每晚七点开始的篝火晚会是泸沽湖唯一的表演节目,落水村的村民在晚会上跳锅庄舞,欢迎远道而来的游客。那天晚上,我混迹在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中,笨拙地跟着人群翩迁起舞。篝火熊熊,把每个人的脸庞照得通红:写在游客脸上的多是兴奋,那些身着民族服饰的摩梭男女,则多少有点倦态。 据说在过去,逢年过节人们跳起这种简单的舞步,或向神致敬,或庆祝丰收,或祈愿丰衣足食;在欢乐中彼此倾心的男女互挠手心,表达好感和欲望。如今这种风俗已经被旅游彻底商业化了,如同白天划猪槽船、牵马一样,变成招徕游客的创收手段。不管承认与否,也不管内中意味着怎样的文化尴尬,走婚、母系社会已经成为泸沽湖最大的卖点。不过我至今仍怀疑,如果通向泸沽湖的道路不是那么难走,是否还会有那么多游客对其趋之若骛? 从丽江古城出来,车便驶入了重峦叠嶂间,兜兜转转,上上下下。到得玉龙县金山乡境内,接近金沙江的一座山峰有最险峻的盘山公路。峰顶海拔2600余米,谷底是金沙江,海拔1800米;在最顶端往下看,之字形的公路一层一层朝下展开,如同远古巨人登山用的阶梯。忽而左边是千寻绝笔,右边是万丈深渊,忽而变成左边深不可测,右边高山仰止。行驶到金沙江边的时候,彼岸的山峦壁立千仞,如同一块巨大的屏风,将眼光压迫回来,反射在奔腾如沸的江面上。 过了江之后,汽车逐渐爬升。过去贩卖货物的马帮,也是沿着这样高低起伏的路线,把茶、盐、布料等从昆明运到西藏,乃至印度和尼泊尔。现代交通工具快是快了,却没有过去那种原始运输方式的美感;我一边叨念着“茶马古道”这个诗意盎然的名称,一边祈祷司机聚精会神。过了宁蒗县城之后,植被明显多起来,两旁偶有树木,并排树立在路边,前面的汽车驶过,卷起一些枯黄的地上叶子,我们坐的车紧跟而上,来不及看见它们重新回到地面。 在这云贵高原的腹地行驶5个多小时之后,对泸沽湖的渴望已经迫不及待。一路上颠簸起伏,车越过最后一个山峰,在观景台停下来。泸沽湖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但猛然间出现。天很蓝,四周山谷围绕,湖面或澄蓝或墨绿,白云的倒影和湖心的小岛作伴;一切都那么平和。湖边零零落落的房子,就是落水村了。 落水村有最有名的走婚故事。湖边有家酒肆叫“大狼吧”,门口竖一块黑板,写着“你想听中央台等各大媒体报道的传奇故事吗?你想知道都市女子和摩梭青年的走婚故事吗?”店主是一对夫妻,女的叫海伦,男的叫大狼。海伦原是广州人,跟前夫不和,到泸沽湖旅行,碰到大狼,一见钟情。经过一番曲折,最后定居在这静谧的湖边,而他们的故事早被猎奇的媒体渲染成完美的爱情样板戏,如今挂在门口当广告。 唐斌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但他觉得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至于他自己,1998年到这里旅游,被这里的湖光山色、风土人情吸引;回重庆之后,和妻子到落水村开了湖思茶屋,一住就是6年。茶屋常见的一幕是,唐斌夫妇各拿一本书,分别坐在各自的桌子上看着。我没有听到他们说起什么爱情故事,但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祥和,如同窗外的澄明见底的湖水。 最初是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的误解,接着是大众传媒的宣传,永宁地区的摩梭聚居地被当成没有婚姻的母系社会。报刊和书籍既说这里只有爱情没有婚姻,网上各大旅行论坛转贴着某些游客在此间的艳遇或悲情;泸沽湖变成一个纯粹的爱情圣地,或者一个纯粹爱情的标志,当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几乎每个到这儿的外来人,都带着罗曼蒂克的期待;据说经常有素未谋面的游客,在这川滇交界的地方高原湖边倾盖如故,也学摩梭人走婚一番。 每年夏天——最多游客选择在这个季节一个人来——会有不少故事发生。我和刘春到的时候,正是初冬,刚下过雪,湖边的山顶还残留着皑皑的痕迹,终究无缘目睹此类罗曼史的发生。多数游客成团成团地来,早晨从丽江出发,5个小时的颠簸,在山脊天际间越过金沙江和小凉山,下午2点多才能到,翌日早晨7点多又匆匆离开。郭莉倒是单身来的。 她和几个路上结识的驴友从稻城入滇,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先到香格里拉,然后在丽江和他们道别,独自来了泸沽湖。开始住在里格岛,那天晚上的篝火晚会,几个住在同家旅馆的人相互开玩笑,说要走婚,却终究没有假戏真做。郭莉承认,来泸沽湖心里有些预期;她说,尽管爱情是一种情绪冲动,这种冲动的唤起却需要太多外在条件,比如性格、言谈举止、外表等;或者用神秘主义的话语说,需要缘分。我终归认为,那些在路上的人们,不知道对方过去若何、何以来此,一面交心,前生该修了多少年才有如许缘分呢?但她觉得,旅途中萍水相逢,兴许一生不会再见,人们或能因此卸下面具,做最真实的自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闪烁着些许期盼。然而直到我们离开,她仍是毫无奇遇。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碰见寺田静子的前一个晚上,刘春在篝火晚会拍照的时候认识了昆明来的王瑶。曲终人散之后,王热情相邀,要我们同她几个朋友去吃烧烤。他们一行4人,1男3女,原来均是朋友,开了一辆四驱的丰田越野车,到泸沽湖来过周末,却和爱情无关。摆卖烧烤的是个摩梭女孩,已经有了阿注(摩梭语,男朋友)。据他们自己说,阿注来自泉州,从昆明大理一路做生意来到泸沽湖,两人定了关系,就没有离开。摩梭女孩的弟弟补充说,他们虽然是阿夏(女朋友)阿注,但还没有开始走婚。大抵类似于汉人订婚之后结婚之前的状况吧。王瑶和她大理的朋友杨敏一个劲怂恿摩梭女孩唱歌,那女孩也毫不害羞,跟她弟弟合伙,扯开嗓子唱起《千里送花香》: “湖上开藻花,风吹阵阵香。我的思念在远方,在远方。难忘那一夜,歌舞篝火旁,眼睛说了多少话,我俩相亲情意长。阿哥,玛达咪,阿哥,玛达咪。我托风儿捎个信,千里送花香。山花烂漫泸沽湖,阿哥哟,正是好春光,玛达咪。阿哥哟,玛达咪,阿哥哟,玛达咪,我托风儿捎个信,千里送花香。山花烂漫泸沽湖,阿哥哟,正是好春光,玛达咪。正是好春光,阿哥哟。” 他们唱的时候,泉州阿注始终面带微笑,在一旁害羞地站着。未经修饰的歌声清越,如同初冬夜间的空气,在静谧中越过熊熊的篝火,越过屋顶,直指星斗遍布的星空。 除了湛蓝的天空和清澈的湖水,泸沽湖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夜间似乎伸手可摘的漫天繁星。久居霓虹闪耀的都市,寺田静子自有理由为星空激动。而对于来自台湾的岳秀芳来说,听惯了郑智化那句“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的忧郁歌声,乍然撞见比台北万家灯火还璀璨的天光,更值得雀跃。 岳秀芳是某台企驻深圳的高管,很自豪地说自己是岳飞的第38代后裔。她到滇北,和男朋友宋理来度假。他们和我们是同一天到泸沽湖的,翌日去了香格里拉;等到我们离开泸沽湖,在丽江城里见到他们,才有机会聊起来。 丽江古城西部小溪边上的那一溜酒吧不分四季,总是人声鼎沸。宋理和岳秀芳坐在樱花屋吃饭,临街。窗外站着一个卖唱的歌手,用吉他伴奏,唱着陈奕迅的《十年》;岳秀芳微微扬起头,听得出神,宋理则在一旁笑着凝望他的女朋友。 宋理是深圳某公司的董事长,刚从北大念完MBA。他们相识8个多月,只是彼此很忙,虽然同在深圳,却甚少见面的时间。这次难得岳秀芳休假,于是到丽江来。至于选择丽江而不是其他地方的理由,一是因为他在朋友的摄影作品集上看到丽江很漂亮,二是来过的朋友都说这是个浪漫的地方。说到爱情,他们均说需要长时间的相互了解,这次出游,也是一个深入交往的过程。对于他们来说,爱情与其说是自发的冲动,毋宁说是一种长久的生活考验。岳秀芳说她喜欢丽江的客栈,如同泸沽湖周边那些摩梭人的生活一样,古老得只电影里面才有。 其实落水村和里格岛已经不那么古老了,至少那边的年轻人唱的歌曲,也和上海正在流行的毫无区别。湖边甚至还有一个网吧。现代的传播技术虽然不能改变地理上的偏僻,却足以保证新的信息社会没有中心与边缘的界限。真正古老的地方,不是湖边的落水村,而是被寺田静子写在笔记本上的永宁。 落水村坐8元的小面包车,重复20公里来路的曲折颠簸,越过狮子山,就到永宁了。永宁的摩梭村落还保留着原始的生态,依山而居,房屋均有围墙,但很低,圈住里面的菜园;看得出来是防御野生动物践踏作物的。摩梭人似乎天生就是虔诚的藏传佛教徒,不时可以见到年老的妇人绕着转经台行走,口中念念有词,是祈祷来年丰收,还是渴望家屋和睦呢?如果摩梭人不是这么虔诚,很难想象在这个遍地泥屋的地方,会有那么金碧辉煌的扎美寺。扎美寺大门虚掩,进去之后寂静无声,金黄的尖顶后面是荒凉的山峦,愈加衬托出一种古老肃穆的氛围来。 但最古老的场面在温泉。扎美寺往北7公里,公路的尽头,就是温泉了。温泉是永宁地区摩梭人过节沐浴的地方,在过去有男女同浴的风俗,现在已经改了,学着城市盖起了浴室,把自然拒之门外。温泉往北是四川的木里,不通汽车,走路或者骑马据说要3天才能到达。温泉村只有几户人家,年轻的都到外面拼搏了,剩下一些年老的阿婆,日复一日地坐在门前晒太阳。在那道路嘎然而止的地方,这些老人是否感到幽闭,如何克服孤独?这些都不是我所能想象的。兴许他们和自然作伴,有佛陀相依,并不需要城市那些灯红酒绿的慰藉吧。 我确然相信,情感和生活环境有关。孤独的现代人渴望心灵的慰藉,却害怕婚姻的重负;而泸沽湖对那些游客来说,不止是一个在路上的地方,也表征着原初的家园,供给爱情一个怀旧的氛围。 湖思茶屋开业次年,周华山来了。他本是香港大学的教师,到永宁来做人类学的田野工作。在2001年出版的《无父无夫的国度:重女不轻男的母系摩梭》一书中,周华山对摩梭族的走婚制度做了一番剖析之后追问:“为何一生只能爱一人?为何一定要结婚?为何必须与相爱的人终身同住才算幸福?为何情欲必须与居住、家务、经济、生活习惯挂钩?为何感情必须依从恋爱、婚姻然后才有性事的模式?” 这些问题太过深奥,我不知道答案。我唯一知道的是,在离开泸沽湖那个清早,阴天,寺田静子看不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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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5-25 19:3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