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05《阿勒山》 (试发表)

诗歌 译作
阿勒山 Ararat, 1990 [扉页题记] 人类的本性最初是单一的,我们是一个整体, 对那个整体的渴望和追求就是所谓爱。 ——柏拉图 登场歌 PARODOS 从前,我受到伤害。 我学会了 生存,作为反应, 不接触 这个世界:我要告诉你 我想成为—— 一个倾听的装置。 安静:不是迟钝。 一块木头。石头。 我为什么要疲于辩解,争论? 那些正在别的床上呼吸的人 几乎无法明白,因为 像任何一个梦 无法控制—— 透过百叶窗,我观察 月亮在夜空里,阴晴圆缺——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 去见证 那些伟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看到 生与死,我知道 对于黑暗的自然界而言 这些是证据, 不是秘密—— (15) 幻想 A FANTASY 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每天,在殡仪馆,都诞生新的寡妇, 新的孤儿。他们坐着,双手交迭, 试图对这新的生活拿定主意。 随后他们就在墓地了,他们有些人 还是第一次。他们因哭声而感到心悸, 有时因没有哭声而心悸。有人探过身来, 告诉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这可能意味着 说上一言半语,有时 是往敞口的墓穴里抛些泥土。 结束以后,每个人都回到那座房子, 突然之间那儿挤满了客人。 寡妇坐在长沙发上,非常严肃, 所以人们排着队走到她身边, 有时握她的手,有时拥抱她一下。 她也找到点话说给每个人, 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来。 在她心里头,她想要他们离开。 她想回到还在墓地的时候, 回到在病房,在医院的时候。她知道 这不可能。但这是她唯一的期盼: 祈愿时间倒流。哪怕只是一点点儿, 并不要远到刚刚结婚、第一次接吻。 (16-17) 寡妇 WIDOWS 我妈正和姨妈打牌, “猫和老鼠”2,一家人的娱乐,这种游戏 外婆教会了她的每个女儿。 仲夏:出门太热。 今天,姨妈领先;她抓到了好牌。 我妈落后,她一直无法集中精力。 这个夏天,她还没习惯睡她自己的床。 她去年夏天习惯了睡地板, 没这个麻烦。那时她刚学会睡在那儿 挨着我爸爸: 他奄奄一息;专门一张床。 姨妈寸步不让,并不顾及 我妈的烦心事。 她们就是这么养大的:你用战斗表示尊敬。 宽容是羞辱对手。 每个玩家都是靠左手有一堆牌,手上五张牌。 这种天气还是呆在家里好些, 呆在凉快的地方。 这比其他游戏都好,也比单人游戏好。 外婆早有考虑;早替女儿们做好准备。 她们有牌;她们相互拥有。 她们就不再需要同伴。 整个下午,游戏继续但太阳不动。 它只是一直火辣辣地直射,使青草变黄。 对我妈来说一定是这样。 然后,突然地,有些事情结束了。 姨妈处之已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打得好一些。 她的牌突然就出完了:这也是你想要的,这是目标:最终, 一无所有的那个人获得胜利。 (23-24) 【译注】“猫和老鼠”,原文为“刁难和怨恨”(Spite and Malice),是一种双人玩的扑克游戏,又名“猫和老鼠”(Cat and Mouse)。 自白 CONFESSION 要说我没有畏惧—— 这不真实。 我害怕疾病,羞辱。 和任何人一样,我有我的梦想。 但我已经学会了隐藏它们, 保护自己 免得心满意足:一切幸福 都会招惹命运三女神的怒火。 她们是姐妹,是野蛮人—— 说到底,她们 没有感情,只有妒忌。 (25) 阿勒山 MOUNT ARARAT 再没有比我妹妹的墓地更凄凉的, 除非是我堂妹的墓地,它们挨在一起。 一直到今天,我自己都无法 仔细看妈妈和姨妈, 虽然我越是躲着不看 她们的痛苦,它越是像 我们家族的命运: 每一家都向大地献出一个女孩。 到我这一代,我们推迟结婚,推迟要孩子。 当我们确实有了孩子,我们每家要一个; 最主要的,我们的是儿子,不是女儿。 我们从不讨论这些。 但埋葬一个成年人,总是一种解脱, 某个遥远的人,比如我父亲。 这是个标记:也许债务已最终偿还。 事实上,没人相信这些。 就像大地自己,这儿每块石头 都奉献给犹太人的神—— 他从一个母亲手中取走儿子 并不犹豫。 (30) 【译注】阿勒山(Mount Ararat,又译“亚拉腊山”),据《圣经•创世纪》第8章记载:“水从地上渐退……七月十七日,方舟停在亚拉腊山上”。这里阿勒山指“我妹妹的墓地”。 不可信的说话者 THE UNTRUSTWORTHY SPEAKER 不要听我说;我的心已碎。 我看什么都不客观。 我了解自己;我已经学会像精神病医生那样倾听。 当我说得激情四溢, 那是我最不可信的时候。 真的很伤心:我一生都因为我的智慧, 我的语言能力,洞察力而受赞扬。 最终,它们都被浪费—— 我从不明白自己, 当我站在前面台阶上,牵着妹妹的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解释 她手臂上、靠袖口处的擦伤。 在我自己头脑中,我是无形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危险的。 人们喜欢我这样看起来无私的人, 我们是跛子,说谎者: 我们属于,为了真实, 应该被剔除的人。 当我安静,那才是真实开始显现的时候。 一片晴空,云朵像白色织物。 下面,一些灰色房屋,杜鹃花 红色,亮粉色。 如果你想知道真实,你必须禁止自己 接近那个大女儿,把她遮起来: 当一个生命被如此伤害 在它最深的运转中, 所有功能都被改变。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可相信。 因为心的伤痛 也是思维的伤痛。 (34-35) 生日 BIRTHDAY 每年,生日那天,妈妈都收到一个往日的爱慕者 十二枝玫瑰。甚至在他去世后,玫瑰照样来: 就像某些人留下画和家具, 这个男人留下了花作为公报, 以他的方式述说妈妈的美 简直已闻名地下。 最初,这看起来怪异。 后来我们习惯了这样:每年十二月,家里突然 塞满了花。它们甚至逐渐设定了 礼仪、大方的一个标准—— 过了十年,玫瑰停了。 但那时候我一直想 死者能够照料活着的人; 我没有意识到 这是异常;最主要的是 死者像我父亲。 妈妈并不介意,她不需要 来自我父亲的展示品。 她的生日来了又去;她过生日 就是坐在墓地。 她是在向他表示她理解, 她接受他的沉默。 他痛恨欺骗:她不想在他不能感觉时 要他制造爱的征兆。 (40-41) 圣徒 SAINTS 在我们家里,有两位圣徒, 姨妈和外婆。 但她们的生活并不相同。 外婆一生安静,甚至临终的时候。 她像一个人涉过静水; 由于某种原因 大海也不能让自己去伤害她。 当姨妈走上同样的路线, 波浪冲向她,打到她身上, 这就是命运三女神如何对待 一种真实本性的两个人。 外婆一生谨慎,守着传统: 这就是为什么她能躲过苦难。 姨妈什么也没有躲过; 每次大海退潮,某个她所爱的人就被带走。 但仍然,她不会经历 作为罪恶的大海。对她而言,这就是它之所是: 在触到陆地的地方,它一定会变成暴力。 (50) 雪 SNOW 十二月底:我和爸爸 去纽约,去马戏团。 他驮着我 在他肩上,在寒风里: 白色的碎纸片 在铁路枕木上飞舞。 爸爸喜欢 这样站着,驮着我 所以他看不见我。 我还记得 直直地盯着前面 盯着爸爸看到的世界; 我在学习 吸收它的空虚, 大片的雪花 绕着我们飞旋,并不落下。 (58) 终点的相似 TERMINAL RESEMBLANCE 我最后一次看父亲时,我们两人做了同样的事。 他正站在客厅门口, 等我挂掉电话。 他也没有指着他的手表 表示他想说什么。 聊天对我们来说总是一成不变。 他说上几句。我回上几句。 就这么回事。 当时是八月底,很热,很潮。 隔壁,几个工人把新石子倒在车道上。 父亲和我避免单独在一起。 我们不知道怎么接上话,怎么随意聊天—— 似乎那时也不可能 有别的可能性。 所以这很特别:当一个人死之将至, 他有话可说。 那一定是大清早。街道上下 洒水车开始工作。园丁的货车 出现在街区另一端, 然后停下,泊车。 父亲想告诉我死之将至是怎么回事。 他告诉我他并不难受。 他说他一直盼着疼,等着它,但它从没有来。 他所有的感觉,是有几分虚弱。 我说我为他高兴,我想他运气会好的。 有几个丈夫正往车里钻,准备去上班。 是我们不认识的,刚搬来的家庭。 带小孩的家庭。 妻子们站在台阶上,叫喊或是打手势。 我们像往常一样地说再见, 没有拥抱,没有戏剧性。 当出租车过来,父母两人在前门里注视着, 他们手牵着手,妈妈像往常一样吹吻, 因为,如果有一只手空着她就害怕。 但出现了一个变化:父亲并不只是站在那儿。 这一次,他挥了挥手。 那是我的动作,在出租车门边。 像他一样,挥手——掩饰我手的颤抖。 (59-60) 最初的记忆 FIRST MEMORY 很久以前,我受到伤害。我活着 就是为了替自己 向爸爸复仇,不是因为 他的过去——而是因为 我的过去:从一开始, 童年时,我就认为 所谓痛苦,就表示 我没有被人爱过。 这表示我还爱着。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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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2-09-18 15:0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