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灵乌宿桂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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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创作
在过去的一周里,晚上看沈书枝的《八九十枝花》,好几次都过了十一点。这对一直保持着乡下人九十点钟就掩关大睡习惯的我来讲,不容易。初夏的夜,小区林莽间的忍冬与栀子正在开放,青蛙在尚未启用的游泳池里敲着鼓点,窗外沙湖之上,楚河汉街灯火如织。一次次由书枝似曾相识的家乡“魂兮归来”,其间明月夜,短松冈,幽梦还乡,乍惊乍喜的滋味,恐怕只有我们这些昨天的乡间少年,才能恍然...
在过去的一周里,晚上看沈书枝的《八九十枝花》,好几次都过了十一点。这对一直保持着乡下人九十点钟就掩关大睡习惯的我来讲,不容易。初夏的夜,小区林莽间的忍冬与栀子正在开放,青蛙在尚未启用的游泳池里敲着鼓点,窗外沙湖之上,楚河汉街灯火如织。一次次由书枝似曾相识的家乡“魂兮归来”,其间明月夜,短松冈,幽梦还乡,乍惊乍喜的滋味,恐怕只有我们这些昨天的乡间少年,才能恍然明白。珍贵的文字,能够唤醒、修复与创造出我们的记忆,让往昔的时光,由一堆瓦砾变成金银。所以作为《草木一村》的作者的我,特别要向大家推荐书枝的这本书,它更加的高妙而深情,诚挚而亲切,就像是一块将要由时代的洪水之中,重建乡土的“息壤”。
这样的重建,是以汉语、图书、散文的样式来发动的。就像鲁迅、萧红、沈从文、许地山、废名等先辈一样,我们在青少年时代由乡土仓皇地逃离,由城市觅得一份生活,在有了得以喘息的机会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像由冥河里出来的船夫一样,回头去看。无论立在身后的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会令我们心潮起伏,热泪难禁。我们由乡村来,乡土给出了“我是谁”的答案,也在影响着我们往哪里去。这时候,如果我们刚好能够写一点文字,其实很愿意,来弄一点故乡的歌。所以有《朝花夕拾》,所以有《呼兰河传》,所以有《长河》,所以有《玉官》,所以有《竹林的故事》。而这些已经成就的歌形成的合唱,正好是过去一百年里面,立在破碎的传统与澎湃的西潮中的“新文人”,予东亚田园文明的挽歌。
无论是农家乐、桃花源的调子,还是寻根、文化与神话的调子,还是乐观的移风易俗的调子,现在,都已经到了尾声。如果说上世纪“乡土散文”的主题,还是“我”缺席的话,最近这些年以来,主题已经换到了乡村的消失,“我”来到了城市,接着,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母,也来到了城市,失去了青壮年劳动力的乡村,被荒草与机械收服,风俗与文化,一个接一个进入申遗的名单——前几天,我看见韩松的一段话:大意是,我们恰好处在人类向太空移民的开始阶段。值得恭喜的是:我们也恰好处在,新石器农耕文明的最后阶段。那片形成我们的文字、历史、故乡、血脉与风俗的乡土,正在变成遗址、公园、森林、郊区、农业公司的车间。这就是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李娟的《冬牧场》还有沈书枝的这一册《八九十枝花》展开的背景——以我的记忆、我的调子来更新这个小传统,唱好这最后的歌,正好是他们的使命所在。
作为一名农家子弟,我也是通过“考试”这么一架云梯,来翻过城市高高的城墙的,其间的盲目、辛劳与惶恐倒也罢了,沾沾自喜之余,你不得不将命运改变的动能归诸运气。而五姐妹中的一位的书枝,由江淮平原与大别山交界的僻壤里,由小学而初中,而高中,到苏州大学、南京大学,一路苦学过来,得以与陶渊明、吴其濬、废名、汪曾祺等前贤对话,一派“汪沈风流、知堂情趣”,种种际遇,也只能归诸奇迹,就像去攀爬美剧《冰与火之歌》中的绝境长城,在壁立万仞的冰墙上,向上的每一步,都无法回顾。而这个“绝境长城”,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仅横绝在中土与西方,在中土之内,还横绝在城市与乡村。我们的故事,其实就是“攀登”的故事,绝地中的人,向前,向后,向上,向下,向过去,向未来的眺望,这些感触,交错于五感之内,诉诸文字,就是诗。
而诗一方面要自由自在,另外一方面,也得有“师承的拳法”。自由自在,来自于深入的体验、沟通与交流,来自于超越自我的经验。像书枝这样的作者,将整个童年,给予乡间的田地、池塘、草木、村落,用无数美好的夏天的早晨去零露团兮的田野放牛,对着再平常不过的草木发呆,这种奢侈,以前很少有,以后几乎不可能。去感受在四季的流转中,成、住、坏、空的田园,去感知那些在风俗与历史里生、老、病、死的乡亲,由被这些亘古至今的寻常生活中体会到真、善、美,体会到乡间生活的空与色,达到朴素而绚丽、似枯而实腴的田园之“道”,其实并不容易。就是由传统的田园诗中,由诗经到陶渊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储光曦、苏轼、陆游等这样一个粗略的谱系里,也可以看到,文人的优游、宗教的静穆、对桃花源的迷恋等,有时候,也会让诗人身在田园,而心在庙堂,真正达到陶渊明这样“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境界,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又太少,比登天还难!毕竟,躬耕南亩,放牛沟渠,后来又出入三坟五典,吟诗作赋,又不拘于文化与才气,这样的“自然”的作家,是罕见的。“自然”其实就是“自由”,自由来自于超越,来自于攀爬绝境长城的血与泪。
至于“师承的拳法”,古典文学硕士出身的书枝,已经有一副令人称赞的好身手,细心的读者,自然可以由她在文字的闪转腾挪之间,看出她的百花错拳,《诗经》以来的田园诗,鲁迅、废名等现代作家的乡土散文,李娟等当代作家的随笔,知堂、汪沈闲适的一派,都有兼容与并蓄,我自己最喜欢的,倒是那位写出《植物名实图考校释》的吴其濬状元的出镜,他的诚挚、雍容、执著,对草木的热爱,一种朴实与清华混合在一起的才情,一定也传递给了书枝,我猜是汪曾祺老先生将这位状元郎引介给她的。这已经由“拳法”上升至“心法”了。书枝的“玉女心经”恐怕是“道法自然”,这一句大而无当的话,会将才子们气得暴跳如雷,我却是蛮同意的。无论如何,“自然”都在那里,在空与色的往还之中,有的人感同身受,有情无情,在与不在,点滴都在心间;有的人深陷在增上慢诸苦中,恃才逞气,五色令其迷狂罢了。
我看《八九十枝花》,除了琢磨以上这些废话,最大的乐趣,却是去收集那些书枝不经意地写出来的家乡方言。将“爷爷”喊作“爹爹”,将“莴苣”叫做“莴笋”,将茶叶在锅里“炕”好,“朗田”,请“家法”,稻秧“发棵”,“挑棍”的游戏,将塘又叫做“荡”,将毛毛虫叫做“洋辣子”,将菜粥叫做“烫饭”,放到嘴里“唆一唆”,“地菜”,“包菜”、“油渣”,“阴米”,“忙槌”,“黄咕啷子”,“刀鳅”,将高处叫做“高头”,叫八仙桌叫“大台子”,将热水叫“滚水”,烤火的“火坛”,“短袖”、“褂子”、“扬叉”、“半拃长”……这些生动优美的字词,原封不动地,也保存在我老家的方言里,与她所写的草木鸟兽、人事兴废一样,好像就发生在飞廉村庄的隔壁。这些都让我相信,大别山周边,热爱黄梅戏的江西、安徽、湖北部分地区,都在江淮官话方言区的文化里。据孝感县志,在明初湖广填四川之后,我们祖上由“江西麻城”“过籍”,翻过大别山来到江汉平原的一隅,所以,可能还是源自江西安徽祖地的支脉,其间的风俗、文化会相应地脱落、变化,与书枝的描绘对照,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比如我们称呼小孩,不再加“子”了,而是与荆州等地一样,加上了“伢”,比如过年的习俗,我们也制麦芽糖,但还没有发展到书枝家里制糖如此的细致而丰富,后来发明出来的孝感麻糖,无非就是将混入芝麻的白糖切成片罢了。而在腌制腊鱼腊肉与豆腐咸菜方面,我们老家的技术可能更繁复一些,我想,这大概是与迁移的生活有关系。书枝感叹老家的生活没有皖南与吴下细腻,相比起来,我也会感叹,我们的乡下,“笨拙无味”,也没有书枝老家那样的风俗井然、优雅深秀呢。
这些乡下的话,与书上的话,与城里的话,交会在一起,就形成了书枝的特别的一种语调,来自她由打猪草的乡下丫头、抱着书本的女学生、朝九晚五的城市白领合而为一的生活经历。而“交会”又是大别山周边的文化的一个显明的特点,想一想三祖寺、四祖寺、五祖寺作为禅宗转化的中坚,分布在“黄梅戏”地区的事实,就说明了大别山除了作战乱中的“桃花源”、“策源地”,也是文化的“混合器”这么一个事实。交会是深入,也是承担,是“参与式的观察”与感同身受的交感,令人变得勤恳聪明,又多愁善感,予作者而言,当然会带来一点点“女巫”的气味。
这些想法,都是出自我的恶趣味。回到书枝这本繁星春水、鱼龙跃现的新书。她试图在前半部分写风光,后半部分写人物。我喜欢的篇目,是《秋树》、《西瓜》、《冬至》、《赶鸭,放牛》、《鱼塘》、《语文老师》、《小店记》等。在临去的眼里,故乡“不可方思”,而新的不可知的生活又在展开之中。我特别盼望着书枝写一写她的南京,她的苏州,她们五姐妹,她承担起了我们的“回忆”,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在八九十枝花的惊采绝艳之后,天心月圆、华枝春满的时节也会来临。
2013,6,14,武汉。
最后更新 2013-06-14 13: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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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创作
“泽草所生,种之芒种”。农书上讲,五月盛夏,万物滋荣,适合种有芒的谷物,因此设立“芒种”的节气。事实上,在江南地区,此时也只有少量的中稻(一年一熟)插秧应景。本月又是收小麦的时候,参加过割麦活动的家伙,提着镰刀出门之前,一定会长袖长裤扎得紧紧——麦芒咬脚咬手,非同一般。所以“芒种”说不定,也是设下的小麦节。又有人讲,芒种就是“忙忙种”的意思,这个时候,田...
“泽草所生,种之芒种”。农书上讲,五月盛夏,万物滋荣,适合种有芒的谷物,因此设立“芒种”的节气。事实上,在江南地区,此时也只有少量的中稻(一年一熟)插秧应景。本月又是收小麦的时候,参加过割麦活动的家伙,提着镰刀出门之前,一定会长袖长裤扎得紧紧——麦芒咬脚咬手,非同一般。所以“芒种”说不定,也是设下的小麦节。又有人讲,芒种就是“忙忙种”的意思,这个时候,田野上阳光充沛,西南风吹,雨水频密,种什么长什么,此时一天的劳作,要抵得上平日的十天半月,所以种田人要勤勉努力,莫辜负了天公的一番美意。
《风土记》说:“夏至前,芒种后,雨为黄梅雨。”所以芒种日,也是立梅日,之后,南方进入为期两周的梅雨季。梅雨二字听起来缠绵宛转,多半却是疾风迅雨,“梅里西南,时里潭潭。”说的就是西南风劲吹,季风由印度洋上带来充沛的雨水,将江湖与池塘灌得满满,将春天的桃花汛,一变而为仲夏夜之梦的汪洋平泽。所以农谚又讲:“迎梅一寸,送梅一尺。”说的就是,越往后,西南风越烈,雨水也就越充沛。狂风暴雨之外,还有惊雷,被称之为“梅里雷”——“梅里一声雷,时中三日雨”,雷声昭示着强烈的对流天气,之后大雨倾盆,持续数日。而且,随着对流区的飘忽,雷雨也不会均衡,所以,又有“昆山日日雨,常熟只闻雷”、“夏雨隔天晴”、“夏雨分牛脊”、“龙行熟路”等说法,说明梅雨的迅疾与不可捉摸,在梅雨之后,有一个或者是一群不靠谱的龙王。
这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本月的端午节里,男人们会在江湖之中划龙船。闻一多认为,划龙船可能源于南方吴越的先民“请龙”的祭礼。作为阳气的化身的龙,它开心的时候,大地风调雨顺,五谷得时而生,它不开心,自然是疫疠横生,百虫出没。所以龙这样喜怒无常、敌友难分的朋友,是端午节请来的客人。先民们对待请来的尊贵的客人的办法,第一当然是祭献,第二却也是示威与驯服——“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化身为“龙舟”的龙,被一样阳气充沛的小伙子们划到江河之中,他们穿五彩的衣服,据信是可由此得到五行的力量,他们尽力地划船,其动机正是出自弗雷泽在《金枝》里讲到的“交感巫术”的原理——我们能驯服龙舟,自然也可以将你们这些潜藏在江河之下的龙驯服,相信经过这么一番敲锣打鼓,呐喊与助威,你们也会由龙宫里游出来,悄悄来观看这场比赛,你们说不定,也会有一些心怯吧。
如果是乖乖的龙王,就不要在农民收麦的时候兴云布雨!农谚上讲:“带青收一半,合熟收一半。”“有收无收,三个大日头。”“麦熟西南风,收麦一场空。”“麦在场里不要笑,收到囤里才牢靠。”“种麦怕掉厢,打麦怕拍场。”可见,农民弯腰在黄熟的麦田里收割,另外一只眼睛,却在盯着天上。麦芒再长,其实也奈何不了他们生着茧子的手,而这当口,要是一阵西南风带来大雨,让小麦遭遇“拍场”之难,将由冬到夏的“麦秋”的期待变成“一场空”,这才是最要命的。“收麦如救火”,所以负责天气预报的家伙,求你们也不要在这时候,跟乡下人开玩笑……
“麦上场,女看娘。”说的是,当第一筐新麦由麦场上晒干回家,磨出雪白的面粉,出嫁的闺女,就可以用之和面,蒸出馒头,切出面条,摊出面饼,炸出馓子,将这些新麦食品提到篮子里,带着小儿女回娘家。一般的人家,已将积余的麦面用在正月十五的月饭馍里,隔着三四个月,重新闻到由厨房里传来的蒸馒头的香气,而母亲又动了“炸锅”,用新磨的菜籽油煎炸面食——这是让在屋外光着脚丫玩耍的孩子吞咽口水的奇香吧。可惜这一份随着流年而转换的食物的香气,现在被超市全弄没了。“看娘”的篮子里,还会加上猪肉、粽子、鸭蛋等礼品,以孝敬岳父母。得到节礼的丈母娘,也会回以艾人、老虎头、扇子、五彩线、雄黄酒等,以帮助外孙们回避五月的毒气与毒虫。
端午前后的习俗,在周密的《武林旧事》中有清晰的记载:“先期学士院供帖子,如春日禁中排当,例用朔日,谓之端一。或传旧京亦然。插食盘架设天师、艾虎、意思山子数十座,五色蒲丝、百草霜,以大合三层,饰以珠翠、葵、榴、艾花,蜈蚣、蛇、蝎、蜥蜴等,谓之毒虫。及作糖霜韵果、糖蜜巧粽,极其精巧。又以大金瓶数十,遍插葵、榴、栀子花,环绕殿阁。及分赐后妃、近侍翠叶、五色葵榴、金丝翠扇、真珠百索、钗符、经筒、香囊、软香、龙涎、佩带,及紫练、白葛、红蕉之类。大臣贵邸,均被细葛、香罗、蒲丝、艾朵、彩团、巧粽之赐。而外邸节物,大率效尤焉。巧粽之品不一,至结为楼台舫辂,又以青罗作赤口白舌帖子,与艾人并悬门楣,以为禳会。道宫法院,多送佩带符篆。而市人门首,各设大盆,杂植艾、蒲、葵花,上挂五色纸钱,排丁果粽。虽贫者亦然。湖中是日游舫亦盛,盖迤逦炎暑,宴游渐稀故也。俗以是日为马本命,凡御厩邸第上乘,悉用五彩为鬃尾之饰,奇鞯宝辔,充满道途,亦可观玩也。”
这些中古文明鼎盛之时皇家与民间的节礼,也多半与“百草”相关,来自五月田野的馈赠。 “五月蓄药”,将菖蒲、泽兰、艾草等由野外采集回来,以“修制药品,为辟瘟疫”,备不时之需。所以端午节也是采药节与制药节,宋人陈元靓《岁时广记》列举端午药俗:送术汤、掘韭泥、炼草灰、制艾熊、膏桃人、烧葵子、粉葛根、采菊茎、浸糯米、弃榴花、调苋菜、刈葈耳、取木耳、服龙芮、乾麕舌、挂商陆、荐汉术、收蜀葵、晒白矾、丸青蒿、种独蒜、食小蒜、汁葫荽、灰苦芙、羹蘩蒌、摘苤苢、啖蓰蓉、制稀莶、相念药、相爱药、能饮药、不忘药、急中药、丁根药、金疮药等,读罢只觉得医生们顶着日头出门的田野作业令人佩服。因此,许多地方的药王生日,都被定在四月二十八日前后,虽然药王说法不一,有佛家的“净眼如来”,也有道家的韦归藏,也有人认为是神农炎帝或者是神医扁鹊,但都说明,在这个万物生长最快的时节,天地有足够的阳气,以克服病魔,所以这些伟大的名医,也就在此刻应时诞生。
对于励志夏天减肥,变成“水果控”的姑娘们来讲,本月光临水果店,也会又惊又喜。“琉璃叶底黄金簇”,说的是酸甜可口的枇杷已经上市;“一点胭脂染蒂旁”,荔枝也由广东与福建贩往了江南;三月桃花开,五月上街来,乡下汉子会挑着红艳艳的桃子,避开城管的监督,在街上晃来晃去,好像就将家乡的桃子直接挑到了我们眼皮底下。但如果要举出芒种时鲜的水果,我还是愿意投票给杨梅。“盐梅金鼎美调和”,寒冬吐蕊的梅花,此刻变作累累的青梅,不仅可以望梅止渴,也可摘下来制作乌梅、白梅、酸梅膏、盐梅、糖脆梅、糖拌梅、梅子水等各类梅品。而青梅之外,还有妙不可言,“日啖杨梅三百颗,不妨长作江南人”的杨梅。这种又被称之为“龙睛”与“朱红”的果子,《本草纲目》上的记载是:“杨梅有红、白、紫三种,红胜于白,紫胜于红,颗大而核细,盐藏、蜜渍、糖收皆佳……杨梅可止渴、和五脏、能涤肠胃、除烦愦恶气。”真等到这种“果中玛瑙”的杨梅上市的时候,大伙儿都会将盐藏、蜜渍、糖收、酿酒之类的办法放到一边,而大快朵颐吧。新鲜红嫩的果肉、酸甜适口的汁液、平滑而又细微的果刺,这些会不会让你想到少年时代,梦幻般的初吻?
但杨梅虽好,也不宜多吃。另外一位药王孙思邈讲:“是月肝脏气休,心正旺,宜减酸增苦,益肝补肾,固密精气,卧早起早,慎发泄,五日尤宜斋戒清养,以顺天时。”他老人家开出的“减酸增苦”的办法,就是要提醒我们,洗净被杨梅染红的指头,将筷子多伸向刚刚上市的苦瓜吧,其他早睡早起,“固精”之类的建议,大家择其善而听之吧。东坡有诗:“雨洒方梅夏,风高已麦秋。应怜百花尽,绿叶暗红榴。”窗外石榴花如火苗一般,在绿叶间跳跃,树林里蝉声渐密,伏夏即将来临,草木锋芒毕露,人却是静养为上。
2013,6,5(岁在癸巳,芒种四月二十七)
最后更新 2013-06-06 16:17:44
发表于 东方文化周刊
散文 创作
元、迎、探、惜的春天,果然是原应叹惜,一晃就过去。诗中讲,“留春春不住,昨夜的然归。欢趣何妨少,闲游勿怪稀。林莺欣有托,丛蝶怅无依。窗下忘怀客,高眠正掩扉。”(司马光《四月十三日立夏呈安之》)对诗人们来讲,落花流水春去也,他们的心,也会像花林渐灭的蝴蝶一样,怅然无依吧。而隐士们对“结夏”表示欢迎,陶渊明又可以做起五柳先生,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立,自...
元、迎、探、惜的春天,果然是原应叹惜,一晃就过去。诗中讲,“留春春不住,昨夜的然归。欢趣何妨少,闲游勿怪稀。林莺欣有托,丛蝶怅无依。窗下忘怀客,高眠正掩扉。”(司马光《四月十三日立夏呈安之》)对诗人们来讲,落花流水春去也,他们的心,也会像花林渐灭的蝴蝶一样,怅然无依吧。而隐士们对“结夏”表示欢迎,陶渊明又可以做起五柳先生,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立,自封为羲皇上人。另外一位隐于吏的大诗人韦应物也有诗:“改序念芳辰,烦襟倦日永。夏木已成荫,公门昼恒静。长风始飘阁,叠云才吐岭。坐想离居人,还当惜徂景。”(《立夏日忆京师诸子》)就是在这样的惆怅与倦怠之中,翠绿的新夏来了。
我们的田园,却不会顾忌人类的这些“小忧伤”,长长的南风,充足的阳光,充沛的雨水,适宜的温度,正是令草木生长繁盛的大好时节——夏,就是盛大,就是成长的意思。所以《月令》上讲:“孟夏之月,日在毕。昏翼中,旦婺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虫羽,其音徵,律中仲吕。其数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灶,祭先肺。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是月也,继长增高,毋有坏堕,毋起土工。毋发大众,毋伐大树。是月也,天子始浠。命野虞出行田原,为天子劳农劝民,毋或失时。命司徒循行县鄙,命农勉作,毋休于都。是月也,驱兽,毋害五谷,毋大田猎,农乃登麦,是月也,聚畜百药。靡草死,麦秋至。……”在这样“继长增高”的时节,我们的王换上了苎麻做的夏衣,他由青蛙叫(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等征候里,看到夏天的到来,他不砍树,不盖宫室,也不出门去田猎,而是将他手下的官员们派到田野上去,“劳农劝民”,“命农勉作”,“毋或失时”。
在逐日的东南风(凯风、薰风)的吹拂下,最先收获的谷物是大麦。童谣里讲:出门冷,进门热,胡子长满身,来去八个月。说的就是这个麦类中的大个子在深秋里下种,经历了春花秋月与寒冬的凛凛飞雪之后,终于修炼到“四月大麦黄”,打稻场平整如镜,镰刀新发于硎,连枷加上新楔,将会牛刀小试,为它第一次派上用场。摊晒干爽的大麦,每家一两筐的样子,将被收贮起来,准备着冬天的时候,与大米一起做麦芽糖——大麦还是做啤洒的原料,糖与酒,其实都是乡居生活的诗。主妇们,也愿意炒一点大麦粉,给孩子们用开水搅拌好之后,来做“尝新”。对一般的农家来讲,大麦会种簸箕大小的一块,而小麦却要种得连垄成片,在长江中下游的平原上,它是仅次于稻谷的主食。而小麦个头比大麦小,秋天播种的时候,也会专门用耧车,将它往土壤里埋得更深。“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未来的花卷、面条、馒头、包子、油条们,不仅需要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还需要绵密的农家肥。古书上说:“大小麦,秋种,冬长,春秀,夏熟,具四时之气,为五谷之贵”(苏颂)。而小麦比大麦,如果大麦是胡须一脸,时而甜言蜜语,时而酒气冲天的好汉的话,小麦深红秀美,就是一个羞怯的小姑娘,大概需要十五个节气,二百余天,她才会成堆成堆地出现在打稻场上。所谓大麦上场,小麦正黄,本月被南风吹黄,结蕙成实的小麦,才是乡农们息息关切的真正的“心尖肉”。“二麦不怕神共鬼,只怕四月八夜雨。”说的就是小麦在此开花授粉的时节,夜雨连绵,会雨多损花,生出秕麦。
对于馋嘴的孩子们来讲,除了大麦粉之外,此时还可去田头地尾碰碰运气。也会有簸箕大的一块蚕豆地,淡紫色的蚕豆花在上一个月落尽,在春雨里渐渐鼓起豆荚,而现在,小孩们就可以穿着汗衫和短裤,光着脚板,去摘蚕豆吃了。与麦田里细小而苦涩的野豌豆相比,新鲜的蚕豆清甜饱满,上餐桌做菜固然是美味,摘下来生吃,也毫无问题。鲁迅写《社戏》,忆起小时候,他这个城里的小少爷,与阿发双喜们剥八公公家的罗汉豆(蚕豆)吃,河舟渔火,映着夏夜数里外的鼓乐戏台,野趣盎然。接女儿回家消夏,搬演社戏,这个风俗,鲁迅可能记忆不确(社日在三月),但乡下少年在立夏日做“野火饭”,却是江南旧俗。孩子们结伴到田塍里,砌野灶,拾柴禾煮食,这时候,蚕豆当然是最好的选择。“野火饭”说起来,算是少年们对田园的祭礼,所以八公公不着恼,本来就是应该的。
蚕豆之外,孩子们还会对正在长大的桃子、梨子咽下不少口水吧。这些水果中的名门正派,要到端午之后陆续离枝,桃子才会变得脸色通红,梨子才会变成麻脸的郎君,李子才不会让你酸掉牙齿。据说一年的水果之中,最早成熟起来的是樱桃(桑椹躺枪了吧……),本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就是入夏的景象,“西园夜雨红樱熟”(韦庄),“浅笑樱桃破,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李煜),这种由诗人与情人们热衷的果子,未必对得上乡村孩子们的口味吧。而菜园里,此刻正是牵藤引蔓,瓜菜上架的时候。瓜类里面,第一个挂果的,据说是黄瓜——我蛮怀疑,所谓立夏三候中的“王瓜生”,就是黄瓜花谢,由花蒂上拱出了浑身是刺的小黄瓜。与瓠子、菜瓜、茄子、番茄等不同的是,几乎由成形开始,黄瓜就是可以吃的……与蚕豆一样,由嫩到老,它们其实有着不同的滋味。所以“烂嚼红茸”是城里小姐的一景,坐在田埂上,吃生脆的黄瓜,是乡下放牛娃的另外一景吧。
菜园的蔬菜,现在倒是可以放量供应了——夜雨剪春韭不论,白菜萝卜,也会一茬接着一茬,源源不断地涌上餐桌。值得一提的是红苋菜,如果它没有在蔬菜大棚里生长的运气,那么,它也是“出门冷,进门热”,要到本月才能够碰到人类的筷子。而对乡下的孩子来讲,红苋菜终于接替白菜,成为蔬菜中的主角,就像《社戏》里面的武生接替了老旦,当然是让人开心。用红苋菜下饭,将米饭都会染成紫红一片,而且大人们,也特别鼓励小孩子将苋菜汁倒进饭碗里,一餐饭吃完,将小孩子的嘴巴都染得红红的,一看就是由家里吃了苋菜出来玩的。
苋菜饭,也很像书上讲的“青精饭”。《本草纲目》上讲,青精饭的做法,是采摘南烛树叶,捣汁,浸米,煮饭,据说,多吃可以养颜益寿,所以道士与和尚们都很爱吃,陆龟蒙的诗里讲:“乌饭新炊茅藿香,道家斋日以为常”,杜甫也讲:“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也有将南烛树叶换成桐叶的,而现在市面上的“乌米糕”就是由此风俗转变而来的。苋菜饭固然没有“青精饭”这么淘神费力,有固本培元的奇效,但在一般的乡下父母看来,苋菜汁血泼一般的鲜红,恐怕也能让人有“使我颜色好”的联想。
“青精饭”还是本月“浴佛节”中的一项,被用来供奉神佛。江南地区,四月初八被认为是释迦牟尼生日,寺庙里应举行龙华会、浴佛会。依《武林旧事》记载:“四月八日为佛诞日,诸寺院各有浴佛会。僧尼辈竞以小盆贮铜像,浸以糖水,覆以花棚,铙钹交迎,遍往邸第富室,以小杓浇灌,以求施利。是日西湖作放生会,舟辑甚盛,略如春时,小舟竞卖鱼螺蚌放生。”给佛像洗澡的水,也特别的讲究,要用龙脑、沉香等七八种香料煎出来,所以浴佛之后,这些香汤也奇货可居,被一小勺一小勺地分给富家的子弟,供他们喝掉去病消灾。——香汤、桐叶、苋菜、黄瓜、蚕豆、樱桃、大麦粉……这些来自红五月的植物的汁液或者果实,都会被人们认为,具有神奇的生长的力量吧。
所以,诗人忙着消夏,隐士忙着避暑,和尚们忙着过节……但是田园却在走向丰盛。我家乡的农谚里讲:“四月里来麦刁黄,栽秧割麦两头忙,屋里忙着蚕上架,屋外忙着打连场(连枷)”秧苗固然是抢在谷雨前后分插到了大田里,此时上水,杀虫,清除稗草,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而养蚕的人家,已到收茧与缲丝的关键时刻,据说立夏日前后一个月,此类蚕家都应关门闭户,不与亲友往来,庆祝、凭吊的乡仪也一概谢免,年轻夫妇,也得分床而睡……这些都不必细讲,人生于世如飘尘,在城在乡,在农在工,各各不同。在城里,尝青梅,吃樱桃,称体重,消闲夏的人,不忘乡下蚕事忙、小麦黄,锄禾日当午,也就阿弥佗佛生佛性,不枉药王菩萨、普贤菩萨、如来我佛诞生的本月了。
2013,4,25(岁在癸巳,立夏五月五日)
最后更新 2013-05-08 17:57:26
发表于 文汇报
散文 创作
春节之后,乍暖还寒几个回合,清明就到了。父母远在南宁,招架弟弟与弟媳为他们新添的第三个孙子,虽则忙得不亦乐乎,依旧没有忘记在QQ视频里现出真身,提醒大儿子我回家祭祖。含饴弄孙与慎终追远不能两全,父亲有一点愧疚,发作到我这里,就成了指令:“给你爷爷多烧点纸!‘供脑壳’不会的话,让你大伯教!”
好吧。由我居住的樱花似锦的小区,到油菜花盛开的郑家河村,上武汉大道,转...
春节之后,乍暖还寒几个回合,清明就到了。父母远在南宁,招架弟弟与弟媳为他们新添的第三个孙子,虽则忙得不亦乐乎,依旧没有忘记在QQ视频里现出真身,提醒大儿子我回家祭祖。含饴弄孙与慎终追远不能两全,父亲有一点愧疚,发作到我这里,就成了指令:“给你爷爷多烧点纸!‘供脑壳’不会的话,让你大伯教!”
好吧。由我居住的樱花似锦的小区,到油菜花盛开的郑家河村,上武汉大道,转入汉十高速,平时也就是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清明节是堵车节啊,大伙会将每一条出城的道路变成停车场,倾巢而出的交警同志,比回家尚飨的鬼神还要密集,车载电台里讲的故事,是经由武汉大道去天河机场赶飞机的客人,鸡叫头遍就动身,经过了四五个小时的跋涉,现在还没有过机场高速的收费站呢。好在我儿子有笔记本上的穿越火线,又有给力的“易电充”便携充电器,我老婆听着电台里,主持人使尽浑身解数讲出来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所以作为司机与主祭人的我,在城乡的车海里,还蛮淡定的。
但我姐姐与妹妹却不淡定。她们一大早就跑到空无一人的娘家,将老家灰尘仆仆的房子打扫好,开火做了斋饭,煮了猪头肉,炕了鱼与豆腐,排列到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就跟我打电话,说务必要在上午十二点钟之前,去爷爷的坟上烧纸钱,不然烧了,也是白烧——我记得小时候,并没有这样的deadline的规矩,乡下人讲究起来,十头牛都扯不回,难道不是十二点钟之后,阳光收敛,阴气上升,更有利于百鬼出行吗?
上了高速,车流变快,我总算没有辜负姐姐与妹妹的期望,在十二点还差一刻钟的样子,将车停在了蔡家河村旁边的乡间柏油路上,对面的一片高地,就是我们村春草萌发的墓园。淡紫色火苗在一小堆黄裱纸上跳闪,又燃着了爷爷坟上的荒草,将香烛与线香,都吞入一片小小的火海,泥土被烘烤的气味与两边油菜花浓烈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对,这就是清明的气味,祖先的气味。我往坟上培完土,领着孩子们磕完头,之后在蜜蜂嘤嘤的油菜花田旁边拍照留念。爷爷您老人家英灵不远,看见这些脸蛋红扑扑的,朝气蓬勃的孩子,数尺黄泉之下,也会觉得开心吧。
接下来,是回到家,在堂屋里,在隔壁七十余岁的大伯的指导下,“供脑壳”。在神台上插好香烛,将八仙桌上首的一端摆上六双碗筷,将下酒菜摆在桌子中央,我拿着酒瓶,站在桌子边上,将白酒倒进小酒杯里,将吃吃偷笑打酱油的群众赶出去——事实上,这就是道家里“打醮”的仪礼啊,祖先们的魂灵会在此刻,纷纷下来,围观我这个新人?“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不知道我姐姐与妹妹的厨艺与十二年陈的白云边,能否对得上列祖列宗的口味。大伯说,你不能光酌酒,还要讲话。祖宗们已经变成了能够保佑我们的神灵,让他们佑护年成风调雨顺,孩子们无病无灾,父母身体健康?大伯说,你还要求他们保佑你升官发财……好吧,酒过三巡,我磕了头,烧了纸,放了鞭炮,想必祖宗们也兴高采烈地回蔡家河去讫,平生的第一次“家祭无亡告乃翁”算是了了账。
大事已毕,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姐姐去厨房里生火做中饭,妹妹带着我老婆去邻居家寻嫂子们打麻将,我儿子召集表兄弟们去二楼一起穿越火线。我想去帮姐姐做饭,她老人家又爱惜我城里人的好衣裳,又担心我将添柴禾把子的技术忘得精光,会烧焦她炕的豆瓣鲫鱼,烧糊她的锅巴粥,不让我坐在灶凳上给她烧火,无奈中,我只好由包里找出一盒“黄鹤楼”,去觅大伯聊天。
刚刚担任过打醮指导的大伯,抱着一个簸箕,坐在门前的楝树下剥花生,楝树正在开花,一串一串的紫玉云霞般挂在头顶上,散发着苦香。我搬来一条板凳,与他老人家一起剥。花生个头不大,藏在里面的三两粒紫红衣的花生米,细长细长的,可不像由市面上买回来的花生米那样,红光满面,颗粒饱满。花生壳子也坚韧,核桃似的,大伯将之捏开并不费劲,我却是有一些麻烦。大伯抽着我敬上的纸烟,笑着说:“你是升官发财的手,不中用。”大伯壮年的时候,脾气严厉,不太苟言笑,现在倒是蛮和气的,是因为头发白,掉牙齿,性子也变老了?
大伯说:“这是北上种的花生,地太犟,长得难看,但中吃。”这话我听得懂。村里的人,以村子为中心,将村南的地称之为“南头”,将村北的地称之为“北上(shǎng)”,将村东的地称之为“东边”,将村西的地称之为“西边”。东边地少,是一条新月形的池塘。南头是肥沃的河畈地,用来种小麦、棉花,也辟出了一些菜园,夏天的时候,凯风自南,吹拂麦地,我们常常对外乡人自豪地讲,一根烧火棍,插在南头的地里,都能长成一棵树。西边的地,是澴河的冲积平原,春夏用来种水稻,冬天则种紫云英养田,读到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就会想到那里。北上的地,就是与蔡家河村接壤的坟地,地势高,地力也弱,大伯说太“犟”,我猜想的是,与西边冲积平原的稻田土不同,“北上”的田,可能是由大别山延伸而下的原生黄壤,酸性很强,所以这些地,被用来种油菜、黄豆、芝麻、花生、红薯一类的杂粮。为了降伏它们的“犟”,小时候,我常与父母一起,将由鸡粪、猪粪、牛粪、人粪沤成的农家肥挑到北上去,往往是我来不及将地降伏,自己的肩膀就被扁担降伏了。
转眼姐姐烧好了饭,将妹妹她们由麻将桌上扯下来,也将我由盛满了花生的簸箕边唤回。蒜苗,豆腐底子,腊肉炒白菜苔,还有炖好的腊鸡,烧得又黄又亮的鲫鱼,都是当下的时令菜,之前祭祖的时候,也端到桌子上来过的。一餐中饭吃到黄昏时分,村巷里暮紫沉沉。我与姐姐妹妹告别,她们骑着电动车载着孩子回村,我开着车回城。大伯也走过来与我告别,将中午剥出来的花生米,送了好大一包给我老婆。大伯对我讲:“没事让你爸爸与妈妈回来住几天,我都是要去蔡家河的人,没得几年好活了的,常念他们。”
我在路上想着大伯的话,不久他就要去蔡家河的黄泉,追随我爷爷辈的乡亲,我的父母,以后也会去吧。我们村的墓园,之所以选址在那里,固然是因为“北上”的地势较高,水难淹到,发大水的荒年,其他几面的田地被水淹没,“北上”就成了救命的宝地,村里人补种荞麦,很快就能有充饥的余粮,所以村里的童谣里有:北上种得好荞麦,荞麦开花一片白。另外也是因为彼处地力较弱,占去三尺黄壤,与南头与西边的好地相比,也殊少一分可惜。他们的身体,最后得以化入土地,与我们挑去的农家肥一样,也会是另外的一种“降伏”吧。这样的前仆后继,总有一天,黄壤会加入更多的有机质,被感化为与南头一样的河畈地。我这样想着,去看放在副驾座位上的那包花生时候,不由得悲从中来,五感纷陈。艾青怀念乳母大堰河有诗:“……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土固然是黄色,但灵魂为什么是紫色的呢?中学的时候,念到这首诗,我其实是不懂得的。
车载电台里的聊天节目还在继续。我老婆表扬了妹妹给的土鸡蛋,还有大伯的花生米,她说生吃花生米,特别是用白醋泡着吃,会补血。我觉得,这一包北上的花生,补血的功效,一定会立竿见影吧。坐在后座上的儿子,则有一点怀念“乐莫乐兮新相知”的表兄弟们,好在已经交换了QQ号,以后通过网络,就可以组成兄弟连,一起玩穿越火线的游戏了。他说他们已经约好在“湖北二区”里见面。——这些家伙,我在这里感慨半天的父辈们的故土,在他们那时变成了数字化游戏的领地,而在“升官发财”的我这里,已经是黄昏时分,一张迷宫一般的地图吧。
亲,别胡思乱想,好好开车,集中注意力。不然,你就会错过那个汉十高速的入口——无数的连入城市生活之流的接口中的一个,找不到返回武汉的道路。
2013,4,2
最后更新 2013-04-09 11:59:06
发表于 《东方文化周刊》
散文 创作
小篆、金文、甲骨文中的“春”字,要比隶变之后楷书的“春”字好看。它由“艹”、“屯”、“日”三部分组成,其中“屯”是象形字,是植物的嫩芽萌发的样子——在太阳的照耀下,草木的芽儿由黑暗的泥土里钻研出来。“春”的发音,也来自于“屯”——为了造出这么美丽的一个字,古人将象形、会意与形声三种造字法,全部都用上了,仔细地体会,就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草木的清香、生长的力...
小篆、金文、甲骨文中的“春”字,要比隶变之后楷书的“春”字好看。它由“艹”、“屯”、“日”三部分组成,其中“屯”是象形字,是植物的嫩芽萌发的样子——在太阳的照耀下,草木的芽儿由黑暗的泥土里钻研出来。“春”的发音,也来自于“屯”——为了造出这么美丽的一个字,古人将象形、会意与形声三种造字法,全部都用上了,仔细地体会,就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草木的清香、生长的力量。
事实上,立春的时节,往往是大雪纷飞的寒冬,惊蛰的雷声在天边响起来的时候,池塘里的坚冰还没有破开,真正体现春姑娘的脚步近了,出现在大地之上的时节,倒是春分。此时太阳垂射赤道,昼夜平分,气候转暖,草木返绿,春燕归来,百花盛开。雷电交加,吹面不寒杨柳风,潇潇春雨贵如油,乍阴数日,终转向晴明,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我们才得以由羽绒服、棉衣之中解脱,春服既成,有勇气走出门窗闭塞的屋宇,踏青——是一件盼望了多么久的赏心乐事!
因为前有春节与元宵,后面又有清明与端午,农历二月,春分前后,并没有发育出盛大的节日,这多少让春天的死忠粉丝们愤愤不平,唐德宗李适,就曾专门设计出“中和节”,与上巳、重阳并列为“三令节”之一。中和节定在二月初一,这一天朝廷放假,官员们进农书,献种子,上春服,送刀尺,酿中和酒,祭春神勾芒,德宗的思路,大概是将春天的赏心乐事集中到一起,在一天里尽情享乐。他的顶层设计,庶民百姓却并不领情,再传到北宋与南宋,李姓的江山一改,中和节也就不了了之。“春天节”的想法虽然失败了,但这并没有妨碍一串美妙的“珍珠链”一般的小节日,像紫芽一样,由这一段美好时光里生长出来。
二月初二,龙抬头,好像是一声春雷,将百虫由大地之下惊醒,而作为百虫之长的龙,也会由梦境中醒来,布下春雨。为了将龙引出来,有些人家还会去井中汲水,用灰土在门前画线,去庙里祭龙,有的地方,还要摊煎饼给龙吃(龙喜欢吃燕子的说法恐怕也是由此来的)。因为龙在天上探头探脑,所以闺阁中的妇女,这一天,是不能动针线的,否则刺伤了龙王爷的眼睛,麻烦可就大了。另外一种说法,却是天文学意义上的,春分前后,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苍龙星座,分别是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会在黄昏时分,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之上,结束其“潜龙勿用”的冬眠时期。
二月初二,也被定了社日。按汉代的规定,二十五家为一社,其规模,大概比不上后来的“公社”,也不如日下的“村”,可能就是一个“村小组”的样子。每一个“社”,都要“封土立社”,一年春秋两季致祭社神,社神拟人化为勾龙、勾芒,明清之后,就变成了那位孙悟空用金箍棒一敲,就会笑眯眯地钻出来应差的土地公公。所以这一天也是这位和蔼的老人家的生日,为了庆祝他老人家的千万年高寿,村民们要杀牛宰羊,击鼓鸣锣,全村聚饮,有的还会搬演驱傩的“社戏”。陆游的《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写的正是乡村春社的热闹景象。
二月初二,还被认为是“挑菜节”,这一天,妇女们领着孩子到田野里去踏青挑菜,在习习春风里,将荠菜、马兰头等摘到筐里,提回家以制作“春盘”,此情此景,史达祖词中有记:“草色拖裙,烟光惹鬓,常记故园挑菜。”挑菜节在宋代风行一时,周密的《武林旧事》里记载,南宋的皇宫之中,当晚还要专门举办“挑菜”的晚宴:“二日,宫中排办挑菜御宴。先是,内苑预备朱绿花斛,下以罗帛作小卷,书品目于上,系以红丝,上植生菜、荠花诸品。俟宴酬乐作,自中殿以次,各以金篦挑之。后妃、皇子、贵主、婕妤及都知等,皆有赏无罚。以次每斛十号,五红字为赏,五墨字为罚。上赏则成号珍珠、玉、金器、北珠、篦环、珠翠、领抹,次亦铤银、酒器、冠镯、翠花、段帛、龙涎、御扇、笔墨、官窑、定器之类。罚则舞唱、吟诗、念佛、饮冷水、吃生姜之类。用此以资戏笑。王宫贵邸,亦多效之。”以如此隆重的皇家宴会,来吃田间的野菜,足证南宋自上而下的风雅。
相比于村民们喝社酒,女人们过“挑菜节”,二月初二还被认为是“文昌节”,以便安排文人们的聚会。据说二月初二是文昌帝君的生日,这一位由四川的梓潼神化身而来的大神,与真武大帝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掌管着功名利禄,土人们在这一天举办“文昌会”,敬惜字纸,饮酒做诗,去文昌祠里烧香磕头,自是不免。据说,亚圣孟子的生日,也是二月初二。此外,观音的生日是二月十九日,这位慈眉善目的菩萨,是出了家的春姑娘,她手持的杨柳净瓶,显然与微微抬头的龙的功能是一样的——为人间带来甘霖,让万物生长。今天,女人们的节日——三八妇女节,也在春分前后,恐怕设立此节日的高人,也觉得女人与春天、与花,与生长,有着干系吧。
如果说以上这些节日与生日是一串名叫“春分”的珍珠链的话,那么最闪亮的一颗,我觉得非花朝节莫属。花朝节有二月初二,二月十二,二月十五等不同的说法,相比之下,二月十五也许更为靠谱,毕竟春花秋月,春朝与月夕,二月半与八月半,恰恰可以形成对照。花朝节据说也是百花的生日,闺阁中的女子应剪出彩带,缠到每一棵花树上面,名叫“赏红”,江浙一带,还有祭花神的风俗,据说花神一共有十二位,分别是一月梅花神柳梦梅,二月杏花神杨玉环,三月桃花神杨延昭,四月蔷薇花神张丽华,五月石榴花神钟馗,六月荷花神西施,七月凤仙花神石崇,八月桔花神绿珠,九月菊花神陶渊明,十月芙蓉花神谢素秋,十一月山茶花神白乐天,十二月腊花神老令婆,受封的各路神仙大概自己都没有想到吧,如此的不伦不类,却又其乐陶陶。而田野之上,也是这般春光明媚,繁花似锦,桃之夭夭,红杏枝头春意闹,千树万树梨花开,千花万卉争明媚,古人多暇,华枝春满的时节,留下的诗篇,足够我们如今苦居城市,枕上卧游的。我倒是觉得,最能体现出花朝节精神的,却是春分前后,江南的油菜花海,壮丽、热烈,下接地气,但是更胜于梅花的香雪海与桃林的云蒸霞蔚,是春天圆舞曲的最为流光溢彩的章节。
芳草萋萋,花林流彩,人呢?古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踏青赏花,固然是人间乐事。但万物复苏的时节,也是躬耕田亩的开始吧。所以《荆楚岁时记》里面又讲:“春分日,民种戒火草于屋上,有鸟如乌,先鸡而鸣,架架格格。民候此鸟则入田,以为候。”这种比晨鸡醒得还早的鸟儿,已经在黎明的春光里催促我们由“春眠不觉晓”的美梦里爬起来,去种自己的梦田与福田。汉乐府之中的《短歌行》,大概也是一首予春分的诗吧,“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之余,令人心里涌起来的,正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惜春之情。
最后更新 2013-03-23 17:44:27
发表于 文汇报之笔会
散文 创作
大年初一,春光和煦,新正之前的大风雪,已毫无痕迹,城郊平原的麦田与乡野的树林,都闪耀着明亮的朝晖。我带着老婆与儿子回乡下拜年。因为父母跟我弟弟去了广西南宁,春节未归,我也就没有按初二雷打不动看望舅舅、初四初五才能去妹妹家作揖的老规矩,准备花一天的时间将亲戚探视完,翌日就可以重返武汉。妈妈在电话那边笑着骂我“不讲礼”,但就是这样三十年始变的“新政”,我老婆...
大年初一,春光和煦,新正之前的大风雪,已毫无痕迹,城郊平原的麦田与乡野的树林,都闪耀着明亮的朝晖。我带着老婆与儿子回乡下拜年。因为父母跟我弟弟去了广西南宁,春节未归,我也就没有按初二雷打不动看望舅舅、初四初五才能去妹妹家作揖的老规矩,准备花一天的时间将亲戚探视完,翌日就可以重返武汉。妈妈在电话那边笑着骂我“不讲礼”,但就是这样三十年始变的“新政”,我老婆与儿子都在车上有一些勉强呢。
与舅舅在乡间的柏油路上狭路相逢——他在村巷里拜完年,开着“麻木”去镇上招揽生意,眼下当然是载客赚钱的黄金季,但这也不能跟城里大外甥的驱车来访相提并论啊,他大声与同伴打着招呼,喜滋滋地调转车头,带着我去汪梁村。一路上,他指着路边一块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稻田跟我讲,这块地已经被征走了——我少年时代的每一个暑假,几乎都要去这块地里帮舅舅家插秧,在那里跟肥肥的泥鳅与往还的蚂蟥打交道,总有两三天的时间,早出晚归,晒得像一块黑炭,将汗水滴落到机耕之后的水田中。
我表弟没有回来过年,这一回,倒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在广东河源市的一家酒店里升迁到了做保安的领队,无法请假。我表妹倒是回来了,她在东莞开了一家茶叶店,讲论铁观音乌龙茶生普熟普,已经是头头是道,一边用纸杯将带回的茶叶泡出来给我们喝。表妹多年未见,出落得亭亭玉立,已是城里姑娘的容饰与做派,只是小姑独处,云英未嫁,舅妈又向我抱怨了半天。
我儿子跑去村上小卖部买爆竹,我老婆跟表妹讨论生普的减肥功效,舅妈伺候着表弟的两个孩子,村里传来一阵一阵的鞭炮声,旁边的鸡埘里,一只母鸡犹自在淡定地下蛋。作为新晋保安经理与茶叶店女老板的父亲,舅舅精气神不错,我们甥舅俩坐在椅子上,在太阳地里一边抽烟,一边拉家常——这是三十年未变的老规矩。去年在拉扯孙子孙女、种地之外,舅舅靠开“麻木”载客,去四乡里收棉花,赚了不少钱,最得意的事,是冬闲的时候,与汪梁村里的一伙儿老兄弟去汉孝城铁工地上打零工,三个月的时间,每个月的工钱都有三千多块,后来还发了几百块钱的奖金,每天就是递递材料,重活都被机器抢去做了,所以也不累,一日三餐有鱼有肉,晚上与老兄弟们一起喝谷酒,宿营吹牛,一如他们年轻时去汉江堤上修水利似的,竟将多年的老胃病都养好了。另外一件事,也与这伙没有出门去闯世界的老兄弟有关,他们腊月里精心准备的金神庙集上的“抬故事”——一种以戏妆装扮男童以驱傩的游行,被市里的文化干部确定为申报非遗的项目,初七初八之后,就会举办,我舅舅分到了一个敲锣的差事。
转眼已是日上中天的正午,舅妈煮好的水饺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吃完我老婆赞不绝口的荠菜饺子,我们告别舅舅一家人。我摇下车窗,对舅舅讲,明年我要与他一起,去轮流接那个“抬故事”之中敲锣的美差,舅舅笑着点头同意。
妹妹嫁去的村子名叫楚家湾,离汪梁村也就是十来分钟的车程。她家在村子的西南,两层的楼房,门前种着两棵高大的水杉树与一棵茂盛的栀子花树,树下已经摆上了两张牌桌,客人们分成男女两拨,在阳光里打着麻将。我妹妹据说在村里,已修到了麻将第一,但眼下要筹办晚上的酒席,显然轮不到她在主场施展才华。我妹夫是一个电工,正好村上有人“老”了——村里的首富,在成都做生意的老板,除夕之夜没于心脏病,所以妹夫被征召去搭灵棚扯电线去了。
显然,楚家湾里在成都做小生意的人不少,所以,他们的麻将的规则,都是人家“血战到底”的翻版,妹妹讲,他们管这种玩法,叫“拳打脚踢”。女客中有人站起来,力邀我老婆入席,我老婆了解武汉的“红中癞子杠”,对这个“拳打脚踢”却有一点发怵,所以谢绝了人家的好意,只在一边围观。好心的女客坐下来,继续打麻将。她带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睫毛也很长,长得明亮而秀气,一个人在前面青草泛绿的干稻田里玩一会儿,就捏着一小把蓝色的小花,跑到他妈妈这里,扭糖似的挨挤着,令我老婆在一边都母性大发,爱怜横生。妹妹悄悄跟我讲,这小男孩的爸爸,是我妹夫初中的同学,从小玩大的朋友,他们两口子这几年去东北做泥瓦匠,赚到了钱,第二胎生下这个男孩,全家之宝,只是身体弱,常常生病,去算命,人家讲,这小家伙“火眼低”,得认下干爸与干妈,才能逢凶化吉——他们大年初一登门,就是来认妹夫与妹妹做干爸与干妈的……
天未擦黑,妹妹家的酒席就已经备好了,打麻将的家伙们一边算计着输赢,一边来到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吃饭。因为开车的缘故,酒换成了果汁,大家客套一番,便埋头飞快地吃饭。我也只好匆匆地随他们吃完饭。小男孩的父母,那对漂亮的泥瓦匠夫妇,推着摩托车寒暄着告辞的时候,落日熔金,正好返照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男人骑在前头,女人将男孩抱在怀里坐上后座,一家三口迎着玫瑰一般的暮色回村子去讫。
按照乡下的规矩,这本应是一场劝酒到醉的酒席,首席上的我这个“舅爷”,不变成红脸的关云长,主人就未尽礼数,晚饭后,客人们还应该再接再厉,打个把钟头的麻将,然后披着繁星与夜霜告辞方可作罢。妹妹讲,那个“火眼低”的男孩,她新得的干儿子,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家里去,“火眼低”,说的是这孩子阴气重,天眼开,一到晚上,就能看到田野与村舍上往来的鬼神,并可能被他们所拜访打扰。
我们一家告辞出来,天倒是全黑了。在乡间公路上,打起雪白的远光灯,勾勒出公路两边飞逝的枫杨的树影——三十年前,我出门求学的时候,它们才刚刚种下去,而今已经是参天的大树。我老婆与儿子抱怨一路上没有路灯,也没有红绿灯,不安全。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一边由舅舅的“抬故事”想到这个“火眼低”的孩子,这小家伙与我儿子都是很好的装扮“故事”的男童人选啊。我由这“不讲礼”的一天,看到的家乡,一些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一些地方,却宛若畴昔。城市之光,其实就像车子的远光灯一样,已将它视野所及的事物刷新,却未必能惊起枫杨树丛之外的暗夜,亲爱的鬼神们,严肃的仪礼,还在那里,等着我们。
2013,3,11
最后更新 2013-03-20 21:51:14
发表于 东方文化周刊
散文 创作
民国肇造,皇帝没了,年号没了,只好将农历改成洋历。元旦由原来的大年初一,变成了1月1号。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实践了一百多年,现在来看,倒还是一件阴差阳错的好事——元旦像一个起点,元宵节又像一个终点,差不多有两个月的光景,中国人都在忙着一件名叫“过年”的大事。由普通鸡蛋,变成双黄蛋,这种心中暗爽不已的奇妙的过年感觉,真要感谢孙中山、黎元洪,还有袁世凯大总统吧。
设...
民国肇造,皇帝没了,年号没了,只好将农历改成洋历。元旦由原来的大年初一,变成了1月1号。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实践了一百多年,现在来看,倒还是一件阴差阳错的好事——元旦像一个起点,元宵节又像一个终点,差不多有两个月的光景,中国人都在忙着一件名叫“过年”的大事。由普通鸡蛋,变成双黄蛋,这种心中暗爽不已的奇妙的过年感觉,真要感谢孙中山、黎元洪,还有袁世凯大总统吧。
设立元旦,还有一个意外的好处,是将由夏商周以至秦汉换来换去的“建子之月”(农历十一月),建丑之月(农历十二月),建寅之月(农历一月)这三个岁首之争,都划入了一个盛大的“新年季”之中,围绕着夏历“建寅之月”的正月旦,冬至、腊八、立春、元宵等节令,就如同拱卫着北极星的北斗七星一样,在东亚漫长四季更替的一年时日中,闪闪发光。
与这个“双黄蛋”与“北斗七星”相对应的,是全球华人在几千年的时间与几大洲的空间里,创造与凝聚起来的过年习俗,汇合而成的“风俗之海”,恐怕也只有西方基督教国家的“圣诞季”能与之媲美了。香烟燎绕的祝福祭礼,亲友往来的拜年贺岁,春联桃符之类的图像符号,目不暇接的节礼美食,再加上晚会、庙会等由此引申出来的文化活动,这个由一年的时光所酝酿出来的“文化大餐”,就像广东的“佛跳墙”,或者四川的“冒菜”与“火锅”,我们这些深谙其中滋味的家伙,扶老携幼,由食指大动,到大快朵颐,到鼓腹而游,才算对得起过去一年的时光,才能攒起迎接新一年的勇气吧……
等等……我好像少讲了一样东西……鞭炮与烟花!春节之前,开始零星地响应起来,在除夕与正月初一达到高潮,又一直持续到元宵节而形成“豹尾”的鞭炮“交响乐”,虽然让各大城市的城管与消防头疼不已,让家有儿女的家长们提心吊胆,让年过月尽之后的媒体为多少人因此受伤的数目字而痛心疾首,但是,在中国“禁鞭”,就像在美国“禁枪”一样,明眼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天方夜谭。如果没有鞭炮中古怪而熟悉的“硝”味,就没有“年味”,这一个“交响乐”,就是“佛跳墙”中的盐。
“四大发明”中的三大发明,大概都是在宋代完成的,黑火药也概莫能外。在火药发明之前,鞭炮的前身名叫“爆竹”。人们将竹子砍倒,削成竹竿,放到门前的火堆里燃烧,竹节里密闭的空气,因受热而猛然冲击出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南北朝时的宗懔在他的《荆楚岁时记》里,记载道:“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南宋范成大有诗《爆竹行》,形象地描写了春节爆竹的情形:“岁朝爆竹传自昔,吴侬政用前五日。食残豆粥扫罢尘,截筒五尺煨以薪。节间汗流火力透,健仆取将仍疾走。儿童却立避其锋,当阶击地雷霆吼。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却拾焦头叠床底,犹有余威可驱疠。屏除药裹添酒杯,昼日嬉游夜浓睡。”读完这首诗,截竹制炮,点起火堆,召集家人燃放爆竹的情形如在眼前,很容易让人产生去砍一根竹子,做几个“爆竹”的冲动吧!
而“爆竹”的现象,恐怕是在古代的“燎祭”中发现的。在秦汉之前,“燎祭”是最重要的祭礼之一,由王来亲自主持,在庭中燃烧树枝(有时候,也会有焚烧动物,或者是人……)来祭祀天神(主要是雷神),要求一年的风调雨顺(求雨)。熊熊的大火燃烧一夜,直到天明(直到现在,我老家还有初一与十五不关灯的习俗,元宵节的张灯,大概也跟此祭礼有关),在大火中,动物的骸骨与树枝烧爆的声响,一定给先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发出更大的响声的,就是“当阶击地雷霆吼”的“爆竹”的声响吧。
与“爆竹”一样,能发出春雷一般的声音的,还有“腊鼓”。农谚讲:腊鼓鸣,春草生。说的是,古人会在除夕前后敲鼓,听到鼓声,春草会长出大地;又说:腊鼓动,农人奋。听见腊鼓敲响,农民们就会忙着往地里送肥,以催促庄稼生长。
而“爆竹”也好,“腊鼓”也好,可能都是出自于先民对雷神的摹拟。《夏小正》里有记载:“正月,启蛰……雏鼓其翼,正月必雷。”正月的雷声,镇伏邪魅,将大地由寒冷、阴暗中唤醒,让万物进入新一轮的生长的周期,所以《尚书》里称赞了雷神:“雷于天地为长子,以其首长万物,为出入也。雷二月出地,在八十日。雷出则万物出。八月入地,雷入则万物入。入则除害,出则兴利,人君之象也。”而这个掌管着雨水的雷神——龙,它的原型,据学者何新考证,就是秦汉之前,尚大量活跃在我国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鳄鱼。
那时候,扬子鳄可能跟现在的野猪一样,出没在山川河流之中,嬉戏于湿地沼泽之内,在土冈上打出四通八达的洞穴。每年四月,它们由冬眠之中醒来,当天气阴沉,或者母鳄保护幼鳄的时候,就会张口怒吼,由鼻腔里,发出巨大的响声。
“据动物学家测算,当扬子鳄吼叫时,吸进的气量是平时的6至10倍,肺压量大至25倍以上。气冲冲出鼻腔的速度,可达到每小时200公里,由此而形成强大的声波振击空气,仿佛雷鸣一般。”这些“雷神”们发声的原理与大小与“爆竹”其实同出一辙。事实上,鳄鱼的皮,又坚又厚,也被用来制成“鼍鼓”,被称之为灵鼓或者雷鼓,能摹仿天上隆隆的雷鸣。
所以,在除夕之夜,通宵达旦“出行”的“燎祭”的火堆里,一排排被烧得通红,忽然发出巨响的“爆竹”,它们摹拟着由原野上一步一步隐退的鳄鱼的吼叫,摹似着春天的雷声,接下来,又被引申出驱“年兽”、“恶鬼”、“山臊”等本领,当这些象征着阴冷与恶寒的力量,被雷神驱赶一空,草木与禽兽才能由大自然的禁制中复苏,阳气才会增强而胜过阴气,令大地雨水充满,重新返绿。后来,“爆竹”还被赋予了喜庆与招财的意味。《中国全国风俗志•江苏仪征》里讲:“正月元旦,天未曙,爆竹声累如贯珠,日上三竿乃已。有爆竹表里一色,铺地如红云锦者,曰满堂红。人家开财门,接天地,以之意取吉兆,满堂见瑞色耳。”《武进县志》讲:“武邑元旦启户,放爆竹三声,尚金钱为兆,盖置五色钱于爆中发之,谓满地踏金钱,满城递响,如崩瓦裂石。”可以想见, 风雪凛凛的正月初一,庭院里白雪皑皑,家人爆出“满堂红”的热烈而喜庆的情形,这种情形,恐怕是汉魏以至隋唐的中古中国所常见的吧,古人在庭院中种竹,除了日用之外,作“爆竹”恐怕也是一大用途。
黑火药发明出来之后,北宋即有好事者,将火药灌入竹节之中,牵出眼线,“除夕爆竹相闻,或亦以硫磺作爆药,声尤震厉,谓之爆仗。”这种“爆仗”的比导常“爆竹”发出的声音更响亮,恐怕也会将竹节炸到竹节横飞,令人生畏,伤人不可避免,所以,宋人用纸卷代替了竹节,将火药卷起来,这时候,现代意义上的“爆仗”才得以出现。周密的《武林旧事》,讲南宋杭州的春节放爆仗,“内藏药线,一发连百余不绝。”说明当日成串的“鞭”“炮”已经出现。南宋,元,明,恐怕都是爆竹与爆仗混合使用的年代,一方面,爆竹可就地取材,又能烧出灿若云霞的“满堂红”,而爆仗又响亮,又方便,直到“起火”、“地老鼠”、“烟花”等不停地由爆仗作坊研发出来,慢慢地,东风压倒了西风,到清代的时候,环保而优雅的“爆竹”终于也如同鳄鱼一样,慢慢退出了中国的舞台。
而今,当大家说起来过年,想到的诗,就是“爆竹声中一岁除”,恐怕很少有人会去想,这个“爆竹”并非是现在常见的“鞭炮”吧。
当春节晚会结束之后,数以千亿的鞭炮响彻大地,而繁花似锦的烟花映照天空,无数的短信游动在手机与手机之间,无数拜年的微博刷新在互联网上,在这声光电影的除夕与元日,我们可以借宋祁的这一首诗,来回望一下中世纪中国新年的影子:
寒云万里送残宵,回旋祥霙集岁朝。
繁影未能藏夜燎,薄花仍欲伴春椒。
光含象阙苍龙舞,气勒交衢卓马骄。
丰兆欢歌谁不尔,百官兼放五门朝。
——宋祁《和枢密晏太尉元日雪》
2013,1,22
最后更新 2013-02-04 10:5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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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练习曲第三十一 / 十一月的秋雨将县城弄得一塌糊涂, / 战争的谣言是另外一阵狂风, / 将你刮到梧桐树巷的旅店。 / 你明明已经死了,裹在褐色的布被里, / 你的两个朋友给你守灵, / 男的木讷少语,女的柔媚动人。 / 我的存在面向未来,岂能回返过去, / 去跟你抽抽烟,喝喝酒,谈谈天? / 我们迷恋文字,在汉语的丹炉里徒劳了一生。 / 那个男人说走吧...
练习曲第三十一
十一月的秋雨将县城弄得一塌糊涂,
战争的谣言是另外一阵狂风,
将你刮到梧桐树巷的旅店。
你明明已经死了,裹在褐色的布被里,
你的两个朋友给你守灵,
男的木讷少语,女的柔媚动人。
我的存在面向未来,岂能回返过去,
去跟你抽抽烟,喝喝酒,谈谈天?
我们迷恋文字,在汉语的丹炉里徒劳了一生。
那个男人说走吧,他抬着你的头,
我将你的双脚提握在手里,
那个红脸庞的女人跟在我们身后抽泣。
在县城中学倾圮的篮球架下,
点起火堆,火苗舔到你青铜一般的脸颜,
进而将你卷入无边虚空。
我对自己说快醒啊,这只是一个梦,
死神让我见到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面,
也许还想让我带回那个不知所措的女人。
练习曲第三十二
只有时间是你的敌人,
让你沉湎艺术,自艾自怜?
不过是宇宙化生的红锈,
却让你心情沮丧,喉头发紧?
你早已是自由之身,
却甘心束缚在通俗的形式?
这与勇敢没有关系,我理解,
伤感,犹豫,惊恐与迟疑,
在你的内心交织成远景,
是飘浮着奥菲丽娅的小溪,
是四季变换、野草如麻、朝晖夕阴,
压盖着齐天大圣的小小土岭。
新的灵山在哪里?
离别从来就不是问题。
练习曲第三十三
“用不着荒山寂寂,
也用不着烟熏火燎,
只要有阳光与风,
我就会是丹炉在缓慢燃烧。”
是的,我的徒弟她不同意,
她是一只新来的树妖。
“用不着漫长的十月,
也用不着子午的煎熬,
只要有灵光的一闪,
我就能得到神奇的外药。”
是的,我的徒弟她不同意,
她是一只新来的树妖。
“我会由世界的幻化中得到能量,
慈航将欲望变成盘盘仙桃,
向前,或者向后,顺或者逆,
我都在遵循师父的引导。”
是的,我的徒弟她不同意,
她是一只新来的树妖。
2011,12,7
练习曲第三十四
再过一百年,
丽春院里的女人,
都会化作白骨。
再过一千年,
小玄子的天下,
也要变成荒墟。
再过一万年,
长白山中的宝藏,
将挥发到一无所有。
再过十万年,
蛇岛上的真人们,
总会厌倦法身的不朽。
来,双儿,
我们继续扔骰子。
2011,12,20.
练习曲第三十五
用寒风、阳光、花椒与岩盐,
将燕子腌制成腊鸡一般的饵料,
在郑家河村东朝霞映照的池塘,
亲爱的,我们将兴云布雨的龙垂钓!
乌漆麻黑,星月无光,
在重返春天的大别山的树林漫步,
如茵的瑶草就像滑雪场,
亲爱的,我们会掉进四通八达的龙窟!
去四顾苍茫的东湖公园划船,
映日莲花别样红,
那条跳到荷叶上吃露珠的小金鱼,
亲爱的,它就是千变万化的龙种!
在不停地扩展着的宇宙中,
亲爱的,它们终将出现、奇迹层出不穷。
2012,1,22
.
练习曲第三十六
无所事事的游侠,
往江滩公园疾走的晨练客,
背着书包立在公汽站的孩子们,
还有我这样,赶去办公室的城里人。
六点五十分,徐东大街汪家墩,
鸡卵一般的太阳照耀在上,
它显现混沌,给予秩序,
哪怕是风雨交加,被遮没在云天。
郑家河池塘里的鱼儿也是如此?
崇宁山中的野兽也是如此?
宇宙中的星星与暗尘,此刻肉眼难见,
也是如此?
会有变动不居的一刻,
在永恒的变化中间?
练习曲第三十七
. 是的,一切都在返回,一切都在重现,
荒芜的乡村,就要变回丰饶的田园。
由天上降下的雨水汇集成崭新的河流将它浇灌,
蝴蝶们由钢铁一般的噩梦中打转,
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交欢,
比它们更加勤勉的是野葫芦蜂,
在不停息地吹拂的南风之中交换花粉,
让蜂蜜在隐秘的巢穴中汇集成泉。
在七月星夜里返回的祖灵,
他们不会离去,是的,
清香四溢的稻田,如火把一样花团簇拥的棉花地,
小豆棚,南瓜花,池塘中鱼虾的腥气,
朝阳布下来霞光万道,他们回来,
不是循着黑暗的道路,母亲的子宫,
而是以梦想与诅咒,以牛羊的血,重新回来。
练习曲第三十八
渐渐地一切都卷入虚空,
春花秋月存入明镜,
一树红颜变成记忆。
你在词语之海里长成鲸鱼,
漫游在冷暖交替的四方,
备感孤寂,却也无所谓。
由深海里仰望天上星辰,
北斗七星造就命数千亿,
天鹅座上回荡宇宙和声。
即便是有一个方程已解开了谜团,
你也会将它藏在心里,
去莲花一般的冰川中嬉戏。
周而复始的朝霞,
又挂在岛屿与飞鸟的中间。
最后更新 2012-10-27 17:3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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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无所事事的游侠, / 往江滩公园疾走的晨练客, / 背着书包立在公汽站的孩子们, / 还有我这样,赶去办公室的城里人。 / 六点五十分,徐东大街汪家墩, / 鸡卵一般的太阳照耀在上, / 它显现混沌,给予秩序, / 哪怕是风雨交加,被遮没在云天。 / 郑家河池塘里的鱼儿也是如此? / 崇宁山中的野兽也是如此? / 宇宙中的星星与暗尘,此刻肉眼难见, / ...
无所事事的游侠,
往江滩公园疾走的晨练客,
背着书包立在公汽站的孩子们,
还有我这样,赶去办公室的城里人。
六点五十分,徐东大街汪家墩,
鸡卵一般的太阳照耀在上,
它显现混沌,给予秩序,
哪怕是风雨交加,被遮没在云天。
郑家河池塘里的鱼儿也是如此?
崇宁山中的野兽也是如此?
宇宙中的星星与暗尘,此刻肉眼难见,
也是如此?
会有变动不居的一刻,
在永恒的变化中间?
最后更新 2012-10-16 08: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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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创作
由金凤玉露一相逢的七夕,到鬼门开放的中元节,转瞬就是丹桂飘香的中秋,随着暑热的消退,西风的回返,时光消逝的脚步仿佛也加快了。曾经彻照百鬼夜行的明月,经过新一轮的圆缺,又在田野之上升起,变得更低、更大、更圆、更加的明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的,我们伟大的宇宙的故事,主题将由男女的恋爱,转换到秋风习习的庭院里合家的团聚,女主...
由金凤玉露一相逢的七夕,到鬼门开放的中元节,转瞬就是丹桂飘香的中秋,随着暑热的消退,西风的回返,时光消逝的脚步仿佛也加快了。曾经彻照百鬼夜行的明月,经过新一轮的圆缺,又在田野之上升起,变得更低、更大、更圆、更加的明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的,我们伟大的宇宙的故事,主题将由男女的恋爱,转换到秋风习习的庭院里合家的团聚,女主角,也将由心灵手巧的天孙织女,换成了广寒宫里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
在中国的传说里,这个美丽的女人,大约在5000年前,好奇地吃下了她的丈夫,一个以神箭闻名的东南夷人酋长后羿,由西王母那里找来的不死药,因此曼妙地飞向了月球。陪伴着她的,有一只捣药的玉兔,一棵巨大的桂花树,后来,又来了一个名叫吴刚的男人,这个男人不停地持斧砍树,而桂花树在经受住他的斧头后,伤口很快就会愈合起来。这个忙碌的男人,显然没有成为寂寞的神女的情人,他是她的兄弟、子侄、仆从?虽然是同一个月球,这一男一女,好像是生活在不同的次元里。倒是由《西游记》里,可以读到猪八戒这样的家伙,借着酒劲前来调戏广寒宫女主人的桥段。猪八戒因此被托生到凡间的猪圈里,在取经路上,饱受那一只泼猴的窝囊气,可见,由天宫往月宫里来的路,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禁忌。
这一段奔月故事,最早出现在西汉初年辑成的《淮南子》里。这个由大地上升起的“翩翩归妹”,并没有带着桂花树、玉兔、吴刚前往新大陆,而且,据这一段记载,可怜的美女,在荒凉的广寒宫里,其身体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依照月亮中的暗影的形状,她化身为一只蟾蜍。这一结果,就像面目狰狞的西王母与长着小胡子的观音一样,是我们没有办法接受的。所以,在以后一二千的时间里,民间故事家们一直在与这些神话作斗争,努力将之改造成清新动人的传说,女主人公们,也由此一步步进化美容成为绝世的佳人。这样的改变,取悦了我们的观感,但神话后面的深层的观念与原始的信息,也因此被抹去了。何况本来秦汉时期,就是“人”的意识觉醒的时代,承载着远古先祖的生命信息的神话,要么被改编进历史,成为《五帝本纪》之类虚实难测的史实,要么就是由像牛郎织女们的故事一样,被那些故事家们编织成了优美的传说,其真相日渐被理性的文化与凡俗的节庆所遮盖。
嫦娥到底是谁?按照何新的分析,在东亚的文明的曙光升起的时刻,我们的祖先,由绿林与田园牧歌的母系社会,转向更加血腥,也更加文明的父系社会的时候,涌现出来的神祗,大概有太阳神与月亮神两个体系,如果说东王公、羲和、黄帝、舜等,是太阳神的化身,代表着我们的祖父,西王母、娥皇、常仪等月亮神,则代表着我们的祖母。由娥皇、常仪等在《山海经》里频频出镜的女神的名字里,可以找到嫦娥的踪迹。就像其他被风化、被代替的神话一样,当“绝地天通”,神话的雾影由人间消失,嫦娥顶替西王母、娥皇、常仪成为新的“太阴”——月亮神,而后羿也代替东王公、羲和、黄帝、舜等,成了新一任的太阳王。
所以,在《淮南子》所载的最早的嫦娥故事里,可以由她所化身的蟾蜍,看到曾化身为貘的西王母的影子,这个图腾没有姣好的面目,却拥有由大地深处涌现出来的“阴”,甚到是在最早的女娲与伏羲人首蛇身交尾的图像里,蟾蜍就作为“太阴”的象征,出现在其中。而娥皇与女英等候舜帝的故事,也被转换成为大地到月球之间更加漫长、更加不可逾越的阴阳的阻隔。传说羲和生下了十个太阳,而常仪则生下了十二个月亮,她自然也将这月亮的母亲的身份,转移给了嫦娥。
在所有嫦娥所继承的神性里面,最强大的,可能还不是她克服地心引力,展现出来的梯云纵一般的轻功,而是她强大的生命力,或者说是生殖力。人类的“祖母”之所以由蟾蜍来象征。恐怕就是因为这种两栖动物在春天表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繁殖能力——一只勤勉的母蟾蜍,可化育出一片田野的蛙声。由皇娥与嫦娥的“娥”同音的“蛾”字,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见过蛾子,比如说蚕的孵化,会明白“蛾”们是多么尽心尽力的母亲。至于能生下十二个月亮的常仪,其生育的能力更是不在话下。这种旺盛的生命力,在广寒宫的传说里,不仅由能反复弥合伤口的桂花树上表现出来,也可由玉兔捣出的不死药上表现出来,它也让嫦娥与玉兔们在宇宙间永葆青春。如果说生育后代令人类得以永生,克服宇宙的荒凉的话,这种繁殖——再生的能力,就是真正的“不死药”。事实上,最早被当成月神与死神的西王母,她之所以拥有不死药,就是因为先民们由月亮的阴晴圆缺中得到了灵感——无论经过多少沧海桑田,月亮总能够由晦暗中,重新回到莹莹如玉的光明,它本身就是“不死之药”。
所以“调戏”嫦娥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在美丽的仪容之下,她担当的是人类的“祖母”的角色,其“神性”远远要超过作为美女所拥有的“女性”,猪八戒恐怕也是因此,才得到了玉皇大帝的严厉的处罚,将他托胎到繁殖力强悍的母猪的腹中,果然是得其所在。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也有一则《嫦娥》故事。与他的其他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在这个故事里现身的神女,耐不住月宫的寂寞来到人间,下嫁给一个普通的士子。与其他的神女狐仙的故事不一样的是,虽然经过了千万年独居,这个嫦娥下凡之后,对床笫之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为了满足人间丈夫的性趣,她特别给他纳了如花似玉的小妾,并教给她们娱乐的本领。但是最后,当丈夫面临着传宗接代的麻烦的时候,蒲松龄的嫦娥由她的身体的两胁之下,取出来两个孩子——在经过了杰出的文人的矫饰之后,嫦娥们所拥有的强大的繁殖能力,她的蟾蜍、蛾的本性,生“十二月”的本领,仍然在文人的故事中显现了出来。
在许多地方,中秋节里,除了合家团坐在月下的庭院,赏月吃月饼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摸秋”的习俗。女人们,特别是那些生育艰难的女人,会悄悄跑到圆月普照的田野上去,偷摘邻居的田地里成熟的瓜果,看瓜的人,也会对这些女贼视而不见。据说,吃下这些“摸秋”得到的瓜果,可能会给她们带来养儿育女的好运。如果说,一个月前,女人们在七夕的新月之下,是乞求得到织女的指点,让她们得到巧夺天工的技能的话,那么中秋之夜的“漫游”,求的倒是真正的“送子观音”——嫦娥,在这个“太阴”的力量最为强盛的夜晚,月光仿佛就是千万年前朗照着母系社会的月光,女人们能够穿越回那个老祖母当家作主的时代,获得“女性”的力量,恢复神秘而强大的繁殖的职能。
今夕何夕,明月如玉。当精美绝伦的月饼摆放在我们面前,它不仅象征着天上的月亮,它可能还是古代的“祭月”之礼的祭品,一直流传到今天。它也许就是“不死药”——月亮的象征,五千年前的嫦娥姐姐,吃下的,说不定就是这么一只神奇的药饼。我们与家人一起分食月饼,祈求多子多福, 合家团圆,平安顺遂。所以,要是由嫦娥仙子,下凡前来指导我们做月饼的话,面临着“五仁月饼”正宗,还是火腿月饼之类的正宗之类的月饼帮派之争,她恐怕会特别赞同“五仁”月饼吧——这些由她的纤纤素手,加入了成熟的种籽与果子的食物,也许会更接近于“蟾蜍”与“蛾”,会加入更多的生命的能力,由我们来分享。
最后更新 2012-09-26 08:4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