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折。碧海驴心。 (试发表)

作者:
舒飞廉
作品:
放鲸记 (小说 创作) 第3章 共11章
司马飞廉牵着黑驴,走过午夜的海市,白日喧嚣的街巷一片荒凉,只有浓浓的鱼腥,迷雾一般,萦绕在楼台与廊檐。跌跌撞撞地由华亭街的高坡上下去,空茫的海滩与更加空茫的大海,一下子涌现出来。我也许,也是在梦里呢。飞廉苦笑着对自己讲。木兰舟停在海上,离石滩尚有半里之遥,不过这也没有关系。飞廉大人精研禹步,自会“凯风自南”的轻身之术,我们讲过,这又是一头,由葫芦寺的高僧空山传功促成的不平凡的驴子。一人一驴走到海波之上,大海像一面幽明的玻璃镜子。银色月光下,海浪哗哗地拍打着滩涂。海风清凉入骨。海滩上布满了长长的变白的蒲草——这个地方,不是又叫蒲田么,朝中有两个姓蔡的进士,蔡襄与蔡京,字都写得很好,老家就在这里?秋夜沧海,月亮如同红铜,我,与一只驴子,去到一艘船上,飞廉捏着缰绳,往梦乡里,走得更远了。 他“仁和坊”的布鞋一点都没有打湿,而我的四个蹄子,弄得像醮了卤汁的猪蹄,可见这个家伙的轻功,是非常厉害的。黑驴在心里想道。跳上甲板的时候,它才觉得,驴心由嗓子眼沉到了驴肝肺。砍掉那么多君山木兰树,做成的船,也大不到哪里去。这一伙人,先说要造什么楼船,后来改成快艇,后来改成航船,到后来,也就是弄出这么一个尖底翘头、深舵高帆,活脱脱像一只剐了毛的公鸡,又被涂了红漆的怪船来——他们还管这叫福船!幸亏我会一点轻功,可以到海面上去散散步,要是被他们系在筛子大小的甲板上,由着他们往不知几十万里的海里鬼混,兀那不活活闷杀我也。黑驴感念起空山僧的恩德,不由得引吭向月,发出铿锵的驴鸣。它密布了金刚神力的嗓子,让大海像一片铜锣一样嗡嗡回响,海上仙游诸县失眠的百姓,都要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查看后院里,是不是跳进了偷牲口的贼娃。 飞廉拍拍这曾成为往年殿试作文题的了不起的驴头,将缰绳拴到船首的铁锚上,自己一个人来到船舱里,点起桌上的防风灯,去查看备下的柴米油盐。开元寺的和尚们,已按他开列的清单,将福船打理得一应俱全。桌子旁边,是四张宽大的木椅。由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周游世界。海风,月光,木兰树的香气,还有干爽的桐油的气味,会镇日里交缠在一起。望舒,我终于来到了你的世界。多么虚无的大海啊,纵然是有那么多的鳞介藻壳蕃息其中。望舒,我会将它变作丰饶的故事之海,让它富有生气,充满传奇。 原来,他不去由佛托梦,是要来这里害相思啊……这个春心秋萌的死太监。站在船头的黑驴,敏锐地觉察到了飞廉大人的心意。可是它来不及进一步由“心经之术”去窥探,东方的大海,传来隆隆的……驴鸣!如果是我的回声,那么,这个,也太离谱了吧,飞廉兄已经在他的温柔乡里沉思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的回声,莫非是由南天门托塔李天王的照妖镜返回来的?可是,这是多么亲切、清晰而又低沉的驴鸣啊,只有作为驴子的我,才可听出,这低徊的吟叹里的温柔、清寒、孤寂与缠绵,听出亘古的爱与哀愁…… 海面上,一个灰黑的山丘在月色里,由灰碧的水线里慢慢涌现出来,就在黑驴注目的时刻,果然成了一个……山丘,浑圆而结实,就像……大海之中涌起的一只巨大的乳房,当然,这是由灯下的沉思里,转过脸来的飞廉大人,一瞥之下的观感。世界上,有在大海深处游泳的驴子吗?而且,长得像一座山……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会武功、能在海面上散步的驴子,为什么就没有长得像一座山、能在海底两万里旅行的驴子呢……可怕的哲学病,在山丘涌现之时,显现在驴头之中。也许……这是一条龙?人们将驴肉称之为龙肉,是说明驴子与龙,就像湖北人与江西佬,隔着一个大别山,也算得上表亲,所以龙的吟叹听起来,也就如同驴鸣? 黑驴猛然想起,张竖唠叨过的任公子钓鱼的故事,一个家伙跑到海边,用一头驴子?去钓一头龙?不系之舟啊不弯之钩。这飞廉太监哪里是害相思病啊,他一向心机深沉,算无遗策,满朝文武,从不敢高声语的小皇帝到口口声声“臣妾不敢”的嫔妃,都对他望而生畏。他深夜不睡,牵着我走向大海,分明是谋划已久,要拿我这个美味的驴肉,去钓他的大鱼。黑驴低下头,看到月光在鸟爪一般的铁锚上映出寒光,一腔驴血由驴心涌向驴嗓,又由驴嗓回到驴心,激荡往复,想到钓龙之乐旷古未有,又担忧成为龙的宵夜点心进入五谷轮回之墟,欢喜与愤怒交替发作,弄得这个大驴头,一会儿似葱爆酱烧,一会儿又如霜打冰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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