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欧梅拉斯的人 (试发表)

小说 译作
最近的“肾瓜”事件(bad art friends, aka, kidney gate)让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厄休拉·勒古恩的这篇短篇小说,《离开欧梅拉斯的人》,于是索性把它翻译了贴出来。其实最初发微博说的乌托邦的比喻就是从这篇小说来的,然而似乎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其出处。当然这篇小说也有其灵感来源,说白了这篇小说是在美国哲学家William James在《The Moral Philosopher and the Moral Life》一文中的一个假设的基础上填充内容创作出来的。 比起在Dorland和Larson两造之间站队,我更在意的其实是这个作家团体里的其他作家在事发之前说过哪些话,事发之后又是如何表态。然后,毫不意外地,Larson有她的作家盟友,他们享受着这个小小小小的共同体给他们带来的共同利益,并对同在共同体之内,然而是处在边缘位置/地窖里的那一位经历过不幸童年的成员施以冷漠和恶意,然后在事情爆出之后——用他们作家的笔法去为他们个人的、彼此的或共同的言行、态度辩护——并继续攻击那位地窖里的成员。 你说这些作家——作家诶!说好的“文学就是人学”呢?——真的冷漠如此吗?真的这么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吗?反正我认为,不会吧不会吧不至于吧。然而,“这就是交换条件。”一旦有人显露、表达了自己的同情心和负疚感,他们共同的欧梅拉斯之城兴许就会崩塌,保不齐所有人都会变成面目可憎的伪君子。那么有没有离开欧梅拉斯的作家呢?也许有吧,如果有人从头到尾一语不发,那他们就是了。然而现在恐怕城门已经关上了,欧梅拉斯的公民们大概只有两个绝对的选择:要么拯救孩子,要么守住他们的“幸福”。   离开欧梅拉斯的人   厄休拉·勒古恩   钟声惊起燕子,壮丽的海边城市欧梅拉斯迎来了夏日节庆。港口船只的缆索上挂着彩旗。游行的队伍行走在街道上,走过红顶彩墙的房屋,走过长满苔藓的老花园,走过绿树成荫的大道。有的队伍端庄得体:身穿淡紫色和灰色长袍的老人,严肃的工人师傅,还有安静而快乐的妇女抱着婴儿,边走边聊着。在另一些街道上,音乐节奏更快,锣鼓声此起彼伏,人们翩翩起舞,游行队伍就是一场舞蹈。儿童在队伍里钻进钻出,尖叫声就像燕子在音乐和歌声的上方翻飞。所有的游行队伍都向着城北蜿蜒前进,那里有一片广阔的水草地,被称作“绿地”,在那里,在明媚的日光下,少男少女们赤身裸体,脚上、脚踝上和修长的手臂上沾满了泥巴,他们正在比赛前训练躁动的马匹。马身上没有任何装具,只有一根没有嚼子的缰绳。马鬃上编着银色、金色和绿色的流苏。它们鼻孔翕张,跃跃欲试,互相炫耀;它们个个兴高采烈——只有马这种动物才会把我们的庆典当成是它们自己的庆典。西边和北边的远山群峰耸立,半包围着海湾旁的欧梅拉斯。上午的空气如此清透,在深蓝色的天空下,覆盖在十八座山峰顶上的积雪被阳光照成一片绵延数公里的白金色火海。微风时不时地吹拂着标示赛道的旗子,把它们吹得猎猎作响。广阔的绿草地上一片宁静,人们可以听到音乐在城市的街道上蜿蜒穿行,时远时近,一丝欢快的甜味弥散在空气里,时而颤抖,时而聚拢,又时而绽放成一片响亮的欢快钟声。   欢快!要怎样形容这种欢快呢?要怎样去描述欧梅拉斯的公民呢?   他们可不是寻常百姓,你知道的,尽管他们很快乐。但是我们不想再说那些“欢欣鼓舞”之类的词语了。所有笑容都已经过时。因为诸如此类的形容会让人产生某些猜测。因为诸如此类的形容会让人想要去寻找国王——他会骑在一批装饰华丽的骏马上,被他高贵的骑士们簇拥着,或者是坐在一顶金色的轿子里,由身材魁梧的奴隶抬着。可是这里并没有国王。他们既不使用刀剑,也不蓄养奴隶。他们不是野蛮人。我并不了解他们的社会规范和法律,但我猜想这里的规则并不多。正如这里既没有君主制也没有奴隶制一样,这里也没有证券交易所、广告、秘密警察和炸弹。然而我要再说一遍,他们既不是寻常百姓,也不是温和的牧羊人、高贵的野蛮人,乏味的乌托邦居民。他们和我们一样复杂。问题在于,受那些老学究和精于世故的人的鼓动,我们有了一个坏习惯,会把幸福当成一中相当愚蠢的东西。只有痛苦才是智慧的,只有邪恶才是有趣的。这就是艺术家的背叛:拒绝承认邪恶的平庸和痛苦的极度无聊。如果不能打败它们,那就加入它们。如果这话使你疼痛,那就再重复一遍。但是赞美绝望就是谴责幸福,拥抱暴力就是无法把握其余的一切。我们已经近乎失去把握了;我们再也无法形容一个幸福的人,也无法安排任何快乐的庆典。我该怎样向你描述欧梅拉斯的人呢?他们是成熟、理性、充满热情的成年人,他们的生活没有一丝不幸。哦,奇迹啊!但我希望我能描述得更好一些。我希望我能使你信服。在我的描述里,欧梅拉斯像是一座童话里的城市,在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曾经存在过。也许你最好是能自己去想像它,把它想象成你自己脑海中最华美灿烂的样子,假设它也拥有同样的幸福水平,因为显然我的描述不能符合你们每个人的想象。比方说,科技如何?我想那里街上既没有汽车,天上也没有直升机;这是由一个事实推导出来的,即欧梅拉斯的人们都是幸福的人。而幸福的基础是对于何为必需、何为既非必需也非有害,以及何为有害的公正判断。不过,在这个中间类——那些既不必也无害的、舒适的、奢侈的、丰沛的,诸如此类——里,他们既可以拥有充足的五里中央供热系统、地铁交通、洗衣机,以及各种在这里尚未发明出来的奇妙设施,像是飘浮在空中的光源、无需燃料的能源、治疗寻常感冒的药物。或者他们也可以没有这些东西;这都无关宏旨。   随你喜欢。我倾向于想象海岸附近各个镇子上的人们都在节日前的那几天,搭乘速度很快的小火车和双层电车来到欧梅拉斯,而欧梅拉斯的车站是城里最漂亮的建筑,尽管和壮丽的农贸市场相比朴素了些。不过即便有了火车,恐怕这样的欧梅拉斯给你们的印象仍然是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笑容、钟声、游行、马匹,诸如此类。要是这样,那就再加上纵欲狂欢吧。如果狂欢能有所帮助,那就不要犹豫。不过那种寺庙还是免了吧——赤裸而美丽的男女祭司,他们已经半处在狂喜的状态,准备好与任何想与血液深处的神性相结合的男人或女人、情人或陌生人交媾——尽管这是我最初的想法。但实际上欧梅拉斯里最好不要有任何寺庙——至少,不要有那种有人的寺庙。可以有宗教,但不要有神职人员。当然美丽的裸体可以就这样,四处游荡,把自己像神圣的蛋奶酥一样奉献给饥渴的欲望和肉体的狂欢。让他们加入游行。让手鼓在行淫之人的头顶上响起,让锣声宣告欲望的荣光,并且(一个并非细枝末节的问题)让这些愉悦的仪式所诞生的后代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与呵护。在欧梅拉斯,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是不存在的,那就是罪责。可是这里还应该有什么呢?起先我想这里没有毒品,可是这样也太严苛了。麻酒先是让头脑和四肢变得无比轻盈和聪敏,几个小时后又让人进入如梦似幻的慵懒,最后使人产生精妙绝伦的幻觉,揭示出宇宙最奥妙、最深藏不露的秘密,并让人体验超乎想象的性爱喜悦;而且它没有成瘾性。对于那些喜欢的人来说,麻酒的一点点萦绕不去的甜味就能香遍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对于相对朴素的口味来说,我想这里应该有啤酒。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属于这座欢乐的城市?胜利的感觉,当然,对勇气的赞颂。不过就像没有神职人员一样,咱们还是不要有战士吧。建筑在成功杀戮之上的快乐并不是正确的快乐;这样不好;这样的快乐可怕且微不足道。一种漫无边际的、慷慨的满足感,一场——不是针对外部敌人,而是让全世界所有人中最美好最公正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灿烂夏季相交融的——气度非凡的胜利:这就是让欧梅拉斯人民心潮澎湃的东西,他们所庆祝的胜利正是生命的胜利。我真的不认为他们当中有多少人需要服用麻酒。   此时游行队伍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抵达绿地。供应食物的红色和蓝色帐篷里飘出美妙的烹饪香气。小孩子们的脸上黏黏糊糊的,煞是可爱;几点油乎乎的酥皮点心残渣缠夹在一个和蔼的男人的灰胡子里。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已经骑上了马,开始在赛场的起跑线上分组。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妇人大笑着从篮子里递出鲜花,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把花别在闪亮的头发上。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孩子坐在人群的边缘,独自吹着一支木笛。人们停下来聆听,他们微笑着,却并不和他说话,因为孩子一直没有停止演奏,也没有看他们,他的黑眼睛完全沉浸在甜美的、若有似无的魔力曲调中。   他吹完一曲,慢慢放下握着木笛的双手。   仿佛这小小的、悠悠的沉默是一个信号,突然,起跑线旁边的小亭子里响起了号声:号声急切、忧郁而响亮。马儿纷纷用好细长的后腿站立起来,有些马还嘶鸣着回应。年轻的骑手们面色沉静,他们抚摸着马脖子,安抚它们,低声说:“安静,安静,我的美人,我的希望……”赛道旁的人群就像风中成片的草和花。夏日节庆已经开始。   你相信吗?你接受这样的节日、城市和喜悦吗?不?那就让我再描述一样东西。   在欧梅拉斯某座美丽的公共建筑下面的地下室里,或者也许是在某座宽敞的私人住宅的地窖里,有一个房间。房间有一扇上着锁的门,没有窗户。一点光线从木板的缝隙里透进来,映着房间里飞扬的尘土。光线是从地窖另一边某处一扇挂着蜘蛛网的窗户反射进来的。这个小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只生锈的水桶,旁边竖着几个拖把,拖把头硬邦邦的,散发着恶臭。泥土地面,摸起来有点潮湿,地窖里的土往往是这样的。房间大约有三步长,两步宽:仅仅是一个放扫帚的杂物间或是废弃的工具间。房间里坐着一个孩子。可能是个男孩,也可能是个女孩。它看起来大约六岁,但实际上已经快十岁了。它是个弱智。也许是生来就有缺陷,也许是因为恐惧、营养不良和无人理睬而变得低能。它挖着鼻孔,偶尔胡乱摸索一下自己的脚趾或生殖器,因为它蜷缩在离水桶和两个拖把最远的角落里。它害怕拖把。它觉得它们很可怕。它害怕这些拖把。它觉得它们很可怕。它闭上眼睛,但它知道拖把仍然站在那里;而门是锁着的;没有人会来。门总是锁着,从来都没有人来,只是有时——这个孩子不懂时间和间隔长短——有时门会伴随着可怕的响声打开,一个人或几个人出现在那里。其中一个人可能会进来,踢这个孩子,让它站起来。其他人则从不靠近,只是用惊恐、厌恶的眼神看着它。食物碗和水壶被匆匆填满,门被锁上,目光消失。门外的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这个孩子并不是一直都住在工具房里,它还记得阳光和母亲的声音。它有时会说话。“我会很乖的,”它说,“请让我出去。我会很乖的!”他们从不回答。这孩子以前会在晚上尖叫着求救,而且哭得厉害,但如今它只会发出某种哀鸣,“唉哈,唉哈”,而且它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它太瘦了,小腿上一点肉都没有;它的肚子鼓出来;它每天都靠着半碗油拌玉米糊生活。它赤身裸体。它的屁股和大腿满是脓疮,因为它总是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他们都知道它在那里,所有欧梅拉斯的人民。他们中有些人还来看过它,有些人只是满足于知道它在那里。他们都知道它必须待在那里。他们中有些人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明白,但他们都明白,他们的幸福,他们美丽的城市,他们温柔的友谊,他们孩子的健康,他们学者的智慧,他们制造者的技能,甚至他们的丰收和他们的天空那仁慈的天气,完全取决于这个孩子的可憎的痛苦。   人们通常会在孩子八岁到十二岁的时候向他们说明这件事,只要他们看起来具备了理解能力。来看孩子的大多是年轻人,但也经常有成年人前来,或再次过来,看这个孩子。无论事先听到了多么透彻的说明,这些年轻的观众在看到这一幕时总是感到震惊和恶心。他们想要作呕,尽管他们原本以为自己不至于如此。尽管早已听过种种解释,但他们仍然感到愤慨、惊骇和无力。他们想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这个孩子被带到阳光下,离开那个恶劣的地方,如果它被清洗干净,得到喂养和安慰,那确实是一件好事;可是一旦这样做了,那么就在那一天、那一小时里,欧梅拉斯的所有繁荣、美丽和快乐都会枯萎并遭到毁灭。这就是交换条件。以欧梅拉斯每个生命的所有美德和恩典为交换代价来实现这个单一的、小小的改进:为了一个人的幸福机会而浪掷成千上万人的幸福:毫无疑问,那将是纵容原本被囚禁的罪恶。   交换条件严苛且不留余地;甚至不允许对这个孩子说一个温和的字。   年轻人在见到孩子并直面这个可怕的矛盾后,往往会哭泣着,或是带着没有泪水的愤怒中回家。他们可能会为此沉思数周或数年之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意识到,即使孩子能够得到释放,它也不会从自由中得到多少好处:毫无疑问,会有一点由温暖和食物带来的模糊的快乐,但也仅此而已。它受过太多的贬低,也低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快乐。它害怕得太久了,以至于永远无法摆脱恐惧。它的举止太粗野了,不可能对人道待遇做出反应。事实上,经过这么长时间,如果没有围墙保护它本人,没有黑暗保护它的眼睛,没有它自己的排泄物供它坐在上面,那它可能会变得更加不幸。当他们开始意识到现实可怕的公正并接受它时,他们为痛苦的不公而流的眼泪也就干了。然而,也许正是他们的眼泪和愤怒,他们慷慨的努力和他们对自己无助的接受,才是他们生命辉煌的真正来源。他们的幸福不是空洞而不负责任的。他们知道,他们和那个孩子一样,并不自由。他们知道怜悯。正是由于那个孩子的存在,以及他们对孩子存在的了解,才使得他们的建筑的高贵、音乐的凄美、科学的深刻成为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孩子,他们才对所有孩子都如此温柔。他们知道,如果没有那个可怜的孩子在黑暗中啜泣,那么另一个孩子,那个吹笛子的孩子,就不可能在下击第一个早晨的阳光下,在年轻的骑手们各就各位准备比赛时吹奏出欢乐的音乐。   现在你相信他们了吗?他们不是更可信吗?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讲,而这件事相当地不可思议。   有时候,有些去看那个孩子的少男少女并不会哭泣着或愤怒地回家,实际上上,他们根本不会回家。有时候,一个年长得多的男人或女人也会沉默一两天,然后离开家。这些人出了家门,来到街上,沿着街道独自行走。他们走个不停,穿过美丽的城门,一路走出欧梅拉斯城。他们继续走过欧梅拉斯的农田。每一个人都是独自前行,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男人还是女人。夜幕降临;旅行者必须走过村庄的街道,从带有透着黄色灯光的窗户的房子之间穿过,然后继续走进黑暗的田野。他们每个人都孤独地向西或向北走去,向群山走去。他们继续前行。他们离开欧梅拉斯,他们向着黑暗前行,他们不再回来。他们所去的地方是一个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地方,比幸福之城还要难以想象。我根本无法描述它。有可能它根本不存在。但那些离开欧梅拉斯的人,他们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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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21-10-21 06:4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