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赫特的“微博”

十年前，曾翻译过布鲁诺·蒙桑容拍的上下集纪录片《里赫特－谜》（翻译全文被人转帖在该条目的论坛里，当年《音乐爱好者》曾分两期刊载过）。这部纪录片的底本，是蒙桑容对晚年里赫特的大量一手采访，后来整理成书发行，名为《里赫特：笔记与谈话》。
近日买到此书，原来全书即分为两部分，“谈话”是里赫特的自述，可以说是纪录片精简内容的扩充全本。第二部分，对我来说更为新鲜，里赫特从1970年至1995年（他去世前两年）这四分之一世纪里，记下的音乐随感，内容大多为听了某个录音某场音乐会（别人的或自己的），随意臧否几句，或是惊讶一下作曲家的天才，多则数百字，少则寥寥数十字。说是笔记或是日志，还嫌太正式，倒真有点像是现时流行的“微博”。
那就让我们设想一下，豆友“里赫特”重新又拿出四十年前的旧本子，每天和一干豆友分享他的聆乐心得。
时间回到1970年的12月24日，圣诞前夜。里赫特五十五岁，那一年，里赫特完成了美国巡演，首演日本，一个月前，他在尤金娜的葬礼上，演奏了尤金娜最讨厌的拉赫马尼诺夫，b小调前奏曲。
他说：......
1970年12月24日 圣诞前夜 莫斯科
听巴赫的唱片，《康塔塔BWV 51》两首咏叹调“万国颂主”（Jauchzet Gott in allen Landen）与“赞美、称颂与荣耀”（Sei Lob und Preis mit Ehren）
－－－－－－－－－－－－－－－－－－－－－－－－－－－－－
1.两首咏叹调像一对双胞胎，都是C大调；
2.小号和女高音彼此竞赛，难度极高；
3.音乐轻盈，充满灵感，像是自足自存，你会以为它是未经酝酿，就被信笔写下（或许出于同一原因，它也很快被作曲家忘却，置于脑后）。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就像是空气、天空、暖意，这些我们不会特别去留意的东西。无疑，这才绝对是至臻完美的典型。
巴赫的康塔塔：你可以在任何时间聆听它们，应该把它们听个遍。它们会带你进入一个富足和谐的世界，一个具有内在秩序的世界。想想也悲哀，居然给它们编上号，实际上，你压根不可能全部读懂它们。
1970年12月24日
【听自己的录音，舒曼《幽默曲》作品20号】
只要我听自己的录音，从来都大失所望，我实际听到的，和我想要听到的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新鲜感，带不来丝毫惊奇，实在令人失望。
柏林古典唱片重版的1958年版《圣诞清唱剧》
1970年12月25日圣诞节
【听巴赫《圣诞清唱剧》录音 第一部分 26日听第二部分 27日听第三部分】[ 译注：1958年莱比锡录音]
有多少次了！在圣诞节听这部奇妙的清唱剧！这成了我们全家人每逢圣诞的传统。
我完全可以在心里把它背下来，但它的丰富和美丽依然令我神往。
只消听到它开头的第一通定音鼓，足以让我的心带着无比欢乐，跳动不已。
马泽尔版 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
莱因斯多夫版 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
【听自己的录音，勃拉姆斯《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洛林•马泽尔指挥巴黎管弦乐团】
这次录音真是个苦活，你要同时应付非凡的音乐家马泽尔、以及三流的巴黎管弦乐团。那帮乐手个个以为自己是独奏家，不停冒头，压根不理会指挥。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录音如此受人诟病，但就是这样，它还是比和莱因斯多夫（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的那个好得多。
1970年12月31日 新年除夕夜
【听拉威尔《波莱罗舞曲》 夏尔•明希指挥】
夏尔•明希的《波莱罗》。
一份新年礼物。
一个巨型的攀升，这是节奏的凯旋；虽然我听了那么多遍，但每次都像是第一次听。之后几周里，你脑子里就赶不走它了，因此，聆听的欢乐大大延长。
太棒了，拉威尔先生！
1971年1月1日
【听巴赫《圣诞清唱剧》第四部分 3日听第五部分 6日听第六部分】
清唱剧的后三部比前三部稍短些，一切都安排妥当，清晰完美，世界已重生。
这个演出录音实在是样样都好，每处声音都恰如其分，没有过度诠释，否则会显得很不恰当。两个男声，特拉克塞尔（Traxel）与菲舍尔－迪斯考太出色了，两个女声也是如此。库特•托马斯（Kurt Thomas）指挥的合唱团和乐团可谓旗鼓相当，极为朴素，令人信服地演绎出他的至高吁求（high calling）。
柳芭•魏丽琪的《莎乐美》唱片
【听柳芭•魏丽琪（Ljuba Welitsch 保加利亚女高音 1913－1996）演唱理查•施特劳斯《莎乐美》、普契尼《托斯卡》、约翰•施特劳斯《蝙蝠》《吉普赛男爵》】 [译注：可能是咏叹调选集]
她那个时代的著名歌手。演绎正中肯綮，结合了天赋和惊人技巧。真可惜呀，她的演唱生涯如此短暂！
【聆听莱哈的轻歌剧《风流寡妇》】 [译注：可能是录音]
这场演出完美到无可挑剔！
此剧令人开怀，优点就在于它彻头彻尾没有意义。每样东西都不过是逗趣、迷人、轻灵，维也纳式的优雅。
它有点让我想到炼金术：从一片虚空里创造出珍宝。
【看莫斯科轻歌剧院表演的卡尔曼 轻歌剧《春日巴黎》】 [译注：或许里赫特听了《风流寡妇》的录音后，就去莫斯科的现场感受维也纳轻歌剧]
说来也怪，我居然会去看莫斯科轻歌剧院的演出，不过••••••
这个制作还不算太粗糙，终场除外，结尾时，导演似乎出了轨，用B级滑稽歌舞影片的恶劣品味，毁了整台戏。
特洛雅诺丝卡娅为里赫特画像
【听德彪西《大海》的录音】
一天，安娜•伊凡诺夫娜 听了这首作品后说：“对我而言，它就像大海本身一样，是个奇迹！”
[译注：很可能是画家安娜•伊凡诺夫娜•特洛雅诺丝卡娅Troyanovskaya，里赫特的挚友]
特洛雅诺丝卡娅的《里赫特弹琴像》
1971年1月
【去柴可夫斯基音乐厅，听加琳娜•皮萨连科（Galina Pisarenko）演唱的贝多芬作品音乐会】
        千真万确，从现今起，不论是我们还是我们的朋友，都不会错过加尔雅（加琳娜的爱称）的任何一场音乐会了。
        莫斯科公众爱死她了，迷人的嗓子，富于魅力的演绎，还有美貌绝伦。
        我想，外省的观众也会喜爱欣赏她的。
        她是那么钟情于自己的嗓音，甚至超过了她唱的作品。
瓦尔哈的经典巴赫管风琴唱片
【聆听巴赫的管风琴作品录音 《多利安调托卡塔与赋格》 《C大调托卡塔、柔板与赋格》瓦尔哈演奏（Helmut Walcha）】
        我是第一次听这首作品，我称不上是够格的管风琴曲目鉴赏家（也许哪门子鉴赏家都算不上）。
        《多利安调托卡塔》灿烂而严峻，如同冰峰。
        《C大调托卡塔、柔板与赋格》，作曲家在这首曲子里放纵惊人的想象力，信马由缰！
        瓦尔哈真是独一无二！
1971年2月
【听帕雷宁四重奏（Parrenin Quartet）的录音 舒曼《A大调弦乐四重奏》作品41之3】
        在世上活了四十年之后，我们又一次相会了：我和四重奏的世界。在重会的时刻，我感到了同一种的热情，那时我还是毛头小伙，第一次试着用便携总谱，阅读四重奏曲目。真高兴，我的感情能始终如一。
【听帕雷宁四重奏和钢琴家皮埃尔•巴比才（Pierre Barbizet）的录音 舒曼《降E大调钢琴四重奏》作品47】
        它有点像是那首五重奏（作品44）的小兄弟，都是降E大调，都是那么辉煌（也容易相处）。
        优秀的录音。
        皮埃尔•巴比才无疑是真正的音乐家，他头脑里创意不断，手指很精准。
【听巴伯《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录音 约翰•布朗宁（John Browning）演奏 莱因斯多夫指挥】
        一首博采众长的协奏曲，写得非常专业，约翰•布朗宁弹得很棒（一位严肃深思的钢琴家，我在斯波莱托 听过他演奏，并和他相识）。
        不错的录音。
        但我不会去弹这种音乐。这类曲子一向让我退避三舍。相比巴伯，科普兰更有才，也更有意思。
[译注：Spoleto，意大利佩鲁贾省古城，靠近罗马，里赫特曾在那里举行音乐会。布朗宁毕生支持宣传巴伯的音乐，录制过巴伯的钢琴独奏全集，巴伯这首《第一钢琴协奏曲》就是献给他的，由他首演，并给布朗宁带来了格莱美奖。]
据说毒死卡拉斯的希腊女钢琴家德威兹
【听法国作曲家昂利•索盖（Henri Sauguet）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芭蕾《流浪艺人》(Les forains) 指挥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 钢琴 瓦索•德威兹（Vasso Devetzi）】
        索盖的协奏曲真是肤浅，不客气地说，一堆垃圾，上帝原谅我。
        不过，我想德威兹演奏这首曲子，若是为了拓展舞台事业的话，倒是漂亮的一击。
        说到芭蕾，同样一文不值，但总算有些效果，起码它很容易伴舞。
[译注：里赫特很有可能是听唱片或是听广播。这套曲目和演奏班底由世界之歌(La Chant du Monde)公司发行过唱片，1981年8月号的《留声机》杂志还有过评论，认为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的全苏广播电视交响乐团不太适应法国风格。
德威兹，希腊女钢琴家，1987年去世。她和卡拉斯过从甚密，晚年任卡拉斯基金会主席。2004年，大导演泽费莱利声称，德威兹贪图卡拉斯那些价值九百万美元的珠宝，在1977年毒死了卡拉斯！]
里古托于2010年录制发行的肖邦夜曲集
【听钢琴家布鲁诺•里古托（Bruno Rigutto）的演奏会录音 舒曼《童年情景》 《托卡塔》李斯特《梅菲斯特圆舞曲》 《降D大调与f小调超技练习曲》 《降A大调彼特拉克十四行诗》】
        这位年轻音乐家的首演独奏会。气质不错，青春朝气，如果真能信任录音技术的话 － 他的琴音也很可爱。
        总的来说，很吸引人的一次尝试，不过••••••
        他的分句和处理个别插段总显得有点怪怪的。
        这难道真是所有钢琴家无法治愈的顽症吗？
[译注：里古托曾在1966年到莫斯科参加柴可夫斯基大赛，进入决赛，垫底第八名。
里赫特看来不太信任录音技术，顺便提一下蒙桑容讲过的轶事，1981年，他和古尔德合作拍片时，古尔德突然提起里赫特，说很遗憾这位绝世的大钢琴家的录音糟糕，压根不知道怎么录音，他愿意请里赫特来录音，弹什么都可以，古尔德自己甘愿当里赫特的制作人。蒙桑容当真把这话带给了里赫特。里赫特先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狡猾地说：“如果古尔德愿意到我的图尔音乐节上演出，我就乐意飞到美国去录音！”他明明知道古尔德是打死也不上舞台的！]
【听唱片 帕维尔•斯捷潘（Pavel Stepan）演奏勃拉姆斯《钢琴曲》作品117－119】
        真正的音乐家，有修养，经验丰富，聪慧，而且还是一个优秀的钢琴家。
        但为什么？我不想再听一遍这张唱片呢？
[译注：帕维尔•斯捷潘是捷克知名钢琴家，比里赫特小十岁，以演奏莫扎特和苏克作品闻名]
【布列兹 《无主之锤》】
        怎么都觉着它和歌德的《魔法师的学徒》有点像。
        这部作品像个谜，构思缜密，很难理解。
        它很有可能，是部杰作。
【听现代作品录音 荷兰作曲家汉克•巴丁斯《演进》（Badings-Evolutionen），瓦雷兹《折光棱镜》（Hyperprism）《八蕊枝》（Octandre），施托克豪森《速度》（Zeitmasze），达拉皮科拉《歌德曲集》女高音伊丽莎白•桑德施托姆演唱，勋伯格《五首乐队曲－1至3号》】
        整套现代作品的选集带来了某种怀旧的情绪。一方面，其中不乏有趣的，令人愉快的音响（譬如巴丁斯），另一方面，很多人喜欢那类沉闷粗苯的音乐（如瓦雷兹）。施托克豪森的作品很有娱乐性，但我觉得并不令人十足信服（这点上，他就不如贝里奥）。达拉皮科拉更严肃些，但他的音乐有某种疏离感。
        勋伯格是其中唯一真正有原创性的（可想想也怕人，他不是已经被归入老古董了么？）
        总的说来，可把这套曲集比为一束扎花，其中大部分是蓟草。
【巴赫《G大调第五法国组曲》塔吉雅娜•尼古拉耶娃演奏 巴赫《第五英国组曲》玛格丽特•费奥多罗娃（Magarita Fyodorova）演奏】
        两位钢琴家，都弹巴赫组曲。
        I．《第五法国组曲》，戈登威泽的弟子；
        演奏家名气很大，可是她的演奏却根本不令人信服，我听着听着就会走神。
        II．《第五英国组曲》，涅高兹的弟子；
        我开始期望值不高，但后来却兴味盎然地听完了整套曲子，并暗自说：“多么奇妙的音乐！”（换而言之，演奏没有让我失望）
        也许是因为玛格丽特在录音前跟随亨利希•古斯塔沃维奇 [译注：连名带父称，俄国人表示正式和尊敬的称呼] 上了一课？
[译注：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里赫特在这里对当年莫斯科音乐学院的两大教头，戈登威泽和自己的恩师涅高兹之争，依然耿耿于怀。这篇“微博”，他故意写成了一场比赛的样子。里赫特向来不喜欢尼古拉耶娃，也是事实。说起费奥多罗娃，以记忆力惊人著称，她有段神奇的轶事，在2007年被她的弟子John Bell Young道出：1950年，费奥多罗娃和尼古拉耶娃一起被选中，参加莱比锡的巴赫钢琴比赛。临行前一周，当时的学院校长（似乎是Alexander Vasilievich Sveshnikov）叫她去，让她在一周里面练出《哥德堡变奏曲》，校长认为这样能增加获奖把握。之前，费奥多罗娃从未练过这首曲子。结果近乎天方夜谭，费奥多罗娃一周内练好并背出了整套《哥德堡变奏曲》！当年比赛，尼古拉耶娃第一，费奥多罗娃第二。]
Denon发行的韦德尔尼科夫专辑
【巴赫《d小调第六英国组曲》阿纳托利•韦德尔尼科夫（Anatoly Vedernikov）演奏】
        你不能指望更好的结果了：
        结构感；
        生动热烈的演奏；
        毫无瑕疵的乐感；
        品位极高；
        全力以赴于作品的表现；
        一个古怪的印象：钢琴家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演奏。
[译注：韦德尔尼科夫是里赫特的挚友，师出同门。出生于中国哈尔滨，十六岁去莫斯科随涅高兹深造。父母遭清洗，加上他热爱现代音乐，致使他无法出国演奏。日本DENON唱片曾发行他的专辑，被视为埋没的大师。]
1971年3月
【勃拉姆斯《海涅歌曲集》费舍尔－迪斯考演唱 约格•德穆斯 钢琴，瓦格纳《维森冬克歌曲》哈内洛尔•库赫瑟演唱（Hannelore Kuhse），瓦格纳《布伦希尔德的战号》选自《女武神》弗利达•莱德演唱（Frida Leider）】
        都是因为尼诺什卡的要求，我才听它们。作品都演得无比神奇，这么多一流歌手，你根本不可能说谁最好。
        这些音乐也够级别。
        我们这个单调乏味的世界里，的确有奇迹！
[译注：尼诺什卡是里赫特的妻子女高音尼娜•多丽雅克（Nina Dorliac）的爱称]
【听自己的录音 海顿《F大调奏鸣曲》（录制于伦敦）《C大调奏鸣曲》（录制于莫斯科）】
        《F大调奏鸣曲》，我只在伦敦弹过一次。亲爱的海顿，我真是爱死你！可其他钢琴家呢，他们对你那么冷漠。真是再羞耻不过了！
【巴黎普莱耶尔音乐厅 里赫特演奏兴德米特《A大调第一钢琴奏鸣曲》】
        尽管我非常喜欢兴德米特的奏鸣曲，但这场演出远远称不上是我最好的音乐会。
【听录音 马斯涅的歌剧《曼侬》】
        杰出的录音，由皮埃尔•蒙特指挥，维多利亚•德•罗丝•安赫莱丝唱剧名主角。
        真是一部迷人的作品，那种多愁善感的抒情，是多么轻盈，多么地道的法国风味呀！
        还有马斯涅，同样是个天才！
【听自己在斯波莱托音乐会的录音 海顿《降E大调第37号奏鸣曲》，舒曼《新事曲第一与第二号》作品21，肖邦《g小调叙事曲》，德彪西《十二首前奏曲》第二册，以及《被打断的小夜曲》，《德尔菲神庙舞》选自第一册】
        我非常喜欢海顿的这首《降E大调奏鸣曲》，这是我第一次演奏。
        显然，我很钟爱舒曼。
        更爱肖邦。
        对德彪西也一样爱！
        我的原则是只演奏我真心喜欢的作品（而不是大家都认可的曲子）。我几乎总是坚持住了这个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