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出版社《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书评
一只燕子神行的抛洒
■远洋
我记起了第一天，那孩子气的美，
衰弱无力的柔情，一只燕子神性的抛洒。
手的无意，心的无意
像飞石——像鹰——撞入我胸膛。
——《我记起了第一天》
这样的诗句，充满柔情而又突兀，迸溅着天才灵感的火花——诗人仿佛一个高明的射手，从容不迫中爆发出强劲的一击，诗句“像飞石——像鹰——”，在盘旋之后，出人意料地俯冲而来，“撞入我胸膛”，撞入读者的心脏！这样的译作，让我在震惊、喜悦之时，也刷新了我的眼光——二十多年来，我也看过一些茨维塔耶娃作品，可那些译诗让我误以为茨维塔耶娃不过如此，甚至觉得关于她的介绍夸大其词。但是王家新老师的这部译作有力地纠正了我的认识——我险些错过了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这再次验证了一个看法：伟大的诗歌需要伟大的译者。优异的诗歌翻译也是“一只燕子神性的抛洒”！当年，读到茨维塔耶娃的诗集《里程标》受到震撼的帕斯捷尔纳克“好像突然发现了奇迹”，我想我们的震惊也不会亚于他。
躺在我的死床上，我将不说：我曾是。
无人可责怪，我也不会感到悲哀。
生命有更伟大的眷顾已够了，比起那些
爱的功勋和疯狂的激情。
——《躺在我的死床上》
这些燃烧的字词，时而内敛、低抑，时而舒展、激昂，伴随着生命的呼吸和节奏，把我的思绪带入高飞远举之中，情感也为之起伏跌荡，甚至隐隐心痛。这位伟大诗人的激情、痛苦和不幸遭遇，以及自普希金以来许多俄罗斯诗人们的悲剧命运，广袤大地上的深重苦难，一齐涌上心来：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而我们对他也不留意。
上帝和他在一起，以喧嚣和雷声，
他从未在我的时代出现！
如果时代没有时间为先驱者，
我也没有时间为后来的子孙。
我的时代是我的灾祸，是对我的剥夺，
我的时代是我的死敌。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这种痛苦而又决绝的诗，直指人心，相信会引起很多中国诗人的共鸣。《约会》的开头“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诗一开始就令人颤抖，接着两节如在大地上的奔走、彷徨、瞻望，当读到最后一节“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把人骤然带入一个悲壮灵魂的展翅高飞之中，我心里也似乎“格登”了一下——而这一切，岂是那些僵死、平庸的翻译所能做到的？
如此深刻有力、令人感到刺痛的诗情，如此的凌空翱翔的诗神的翅膀！每一行诗句都带着火，每一个字词都炙烤着我，读了几首，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书桌片刻。这就是真正的诗歌的力量！恍惚间，一个真实的茨维塔耶娃，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尽管面容憔悴，但姿态端庄挺拔；脸部轮廓分明，面色严峻略带忧郁；绿宝石般的眼珠，目光放射出强烈的光芒……甚至，能听见她轻快急速的脚步声，她响亮高亢的嗓音，她因痛苦而发出的尖叫和呻吟……
接骨木还在被摧毁，被摧毁！
接骨木，你的整个园地充满了
年轻、纯洁的血……
——《接骨木》
这语气和音调，多么像高烧病人错乱而急切的梦中呓语。这才是天才诗人在诗神降临时进入的精神状态！王家新老师的翻译真是栩栩如生，不仅让我们听到了“接骨木那不断冒泡的颤音”，甚至还嗅到了“鲜血被烘烤时的气味”！一路读下去，几乎篇篇都是佳作！语言多么自然流畅，而又富有诗的质地——如同海水的清澈明净，其中有着深沉、苦涩，有着生命和宇宙的奥秘与浩瀚，而且富于音乐美，尤其关键的是，译出了难以言传的精神气质！回头再看，从一开篇，这样传神的诗句俯拾皆是：“只一眨眼——它们便已逃逸：/猫的心不装有爱！”（《猫》）“我的诗，珍藏的美酒，/会有它们的日子！”（《我的诗，写得那么早》）那种茨维塔耶娃特有的决绝口吻和语气惟妙惟肖；“我就是罪孽本身——/带着上帝赋予的五种感觉：带着激情！”（《我从不遵从戒律》），一个诗歌圣徒，也是一个充满灵与肉冲突的女人，“赤裸裸”地与我们坦诚相见。再如：
但是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这
年轻狡黠的、飘泊的歌手？
你的睫毛——能不能更长一些？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抒情主人公最后的发问，不仅充满柔情，也到了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地步！在这样的翻译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诗人隐秘的内心，她的痛苦和激情，她的寂寞、孤绝、爱和自信 ，她与生命的搏斗，以及对更高幸福的向往：“……如果那时你不爱我，我也不在意”（《我愿和你一起生活》），那种单纯的愿望是多么动人！而《致捷克斯洛伐克的诗章》中的“对于你疯狂的世界/只有一个回答——我拒绝。”与北岛的“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同样掷地有声，但更为决绝！读着，读着，我常常不由得拍案赞叹：译得真是太好了、太棒了！
赞叹之余，我不禁会想，为什么不同译本会有着天壤之别？以前我看过的译本，不是拘泥于押韵，就是铺排着大量词藻，很难让人感受到诗人的呼吸和心跳。对于如何处理韵律，我以为，原诗有韵，译诗一般要押韵；但押得不好，不如不押，不如追求内在的韵律（节奏、语调、旋律感）——即音乐性，这对译者的艺术素养和语言才能要求更高。“为形式而形式的主张，在茨维塔耶娃看来是一种偏见，因为它导致了对‘大自然力量’的冒犯。”（《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附录：《越过障碍：茨维塔耶娃及其翻译》）在诗歌翻译中只求形似不求神似，显然是舍本逐末。这样的翻译不过是一堆文字外壳，是没有生命的僵尸，即使穿上漂亮华丽的外衣，诗神也会掉头而去。
神似应是译诗的重要标准。但王家新老师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在译序中他写道：“甚至我还想冒胆说，去翻译这些伟大诗人，就是在汉语中‘替他们写诗’。”“在汉语里替他们写诗”，这就透出了他的一个秘密，也令我精神一振。译诗不是摹仿、复制，也不仅仅是语言的转换，而是更高意义上的创造。甚至可以说，译诗有点类似于上帝造人，要灌注以生命的气息。这不仅要求译者要吃透原作，在语言层面上融汇贯通，而且更重要的，是译者与原作者灵魂的交会融合，这样才能进入诗的创造。王家新老师实现了他的艺术目标。读着这些译作，我们能够“把握其‘声音的真实性’和清晰度”，能够从中辨认出那“独特的一张面孔”，能够感到什么才是翻译中“出神入化”的境界。一个天才的女诗人“绝决、偏执和惊人的力量”，也从这些诗行里喷涌迸发。
在《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这本书里，除了六十多首抒情诗及诗组外，还有七八首长诗。长诗更加充分地展现了茨维塔耶娃“黄金般无与伦比的天赋”或者说巨大的创造力，对于翻译来说，也有着更高的难度，是更大的挑战。但王家新老师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拓荒精神，不仅把这些作品译了出来，而且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尤其是他对《房间的尝试》、《新年问候》、《空气之诗》这“三部曲”的翻译，本身就是重要的奉献。布罗茨基极其推崇茨维塔耶娃献给里尔克的长篇挽歌《新年问候》，称它“在许多层面上都堪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王家新老师的翻译，在我看来同样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今年，是王家新老师的丰收年。就在这本《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出版前不久，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在该书封底的书封上，印有他这样一段话： “我的翻译首先出自爱，出自一种生命的辨认。我的翻译观的前提仍是‘忠实’。我最看重的技艺仍是‘精确’——尤其是那种高难度的、大师般的精确。纵然如此，翻译仍需要勇气，需要某种不同寻常的创造力，需要像本雅明所说的那样，在密切注视原作语言的成熟过程中‘承受自身语言降生的剧痛’。”
这段话，是王家新老师的翻译观，也为我的译诗体验所印证。语言之隔如同世界之隔，译者的任务是打破语言的樊篱，从而让人类得以重建被摧毁的巴比伦之塔。我觉得，在诗歌翻译中，与其说译者是助产士，还不如说译者本身就是母体——翻译本身就是孕育和分娩。译诗不是原诗的影子和回声，而是原诗的转世重生——如同有灵魂的生命个体，在另一种语言世界里获得新鲜的血液和呼吸，在另一个国度中投胎出世，成为新的诗歌。是译者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在此，我们要感谢王家新老师，是他，在汉语世界里，创造或者说“复活”了茨维塔耶娃！
如同埃兹拉·庞德，谢默斯·希尼、罗伯特·哈斯等杰出的诗人译者，也将翻译视为自己的创作，常把译作收入自己的诗集。王家新老师的翻译，精确，凝炼，富有张力，是对原作消化、融合之后的创造，融入了他的个人生命体验，深深打上了他的精神烙印，完全可以说，是他自己独具特色的作品。在他的翻译作品中，“直译”与“意译”的界限消失于无形；“归化”还是“异化”，皆臻于化境。更具有意义的是，正如这部译诗集中茨维塔耶娃的诗句：“而写作，它的纠正，傲慢如同/政权更迭，或像王子驾到。”（《电线》）王家新老师的翻译也是一种纠正，纠正了那些一向被公认为正确、其实是陷入僵化的译诗“理论”，纠正了那些对“转译”的偏见，从而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同时，他的翻译也是一种“刷新”——正如他自己所说，“这种刷新，其实还往往是一种‘恢复’，即排除一切陈词滥调，恢复帕斯捷尔纳克在称赞茨维塔耶娃时多次谈到的语言的‘纯洁性’”。这不仅对于翻译，对于我们诗歌创作的语言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新诗百年，“诗人译诗”已形成一种传统，穆旦、冯至、卞之琳、戴望舒、陈敬容、郑敏等众多优秀诗人翻译的诗歌，滋养了一代代诗人。这不仅仅是牺牲和奉献，更是精神的传承——一代代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使诗歌薪火相传，不断获得新生。王家新老师倡导“诗人译诗”并身体力行，他在十多年前翻译出版的策兰诗歌已成为典范之作，近年来他的译诗不仅数量巨大，而且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的译诗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是艺术的参照，而且还有思想和精神的启示——他译介的策兰、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夏尔等诗人，已构成他所说的“同一精神家族”，将激励我们奋力前行。相信他的这些新译将会受到更加热烈的欢迎，并将产生持久的“惊人的力量”。
■远洋
我记起了第一天，那孩子气的美，
衰弱无力的柔情，一只燕子神性的抛洒。
手的无意，心的无意
像飞石——像鹰——撞入我胸膛。
——《我记起了第一天》
这样的诗句，充满柔情而又突兀，迸溅着天才灵感的火花——诗人仿佛一个高明的射手，从容不迫中爆发出强劲的一击，诗句“像飞石——像鹰——”，在盘旋之后，出人意料地俯冲而来，“撞入我胸膛”，撞入读者的心脏！这样的译作，让我在震惊、喜悦之时，也刷新了我的眼光——二十多年来，我也看过一些茨维塔耶娃作品，可那些译诗让我误以为茨维塔耶娃不过如此，甚至觉得关于她的介绍夸大其词。但是王家新老师的这部译作有力地纠正了我的认识——我险些错过了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这再次验证了一个看法：伟大的诗歌需要伟大的译者。优异的诗歌翻译也是“一只燕子神性的抛洒”！当年，读到茨维塔耶娃的诗集《里程标》受到震撼的帕斯捷尔纳克“好像突然发现了奇迹”，我想我们的震惊也不会亚于他。
躺在我的死床上，我将不说：我曾是。
无人可责怪，我也不会感到悲哀。
生命有更伟大的眷顾已够了，比起那些
爱的功勋和疯狂的激情。
——《躺在我的死床上》
这些燃烧的字词，时而内敛、低抑，时而舒展、激昂，伴随着生命的呼吸和节奏，把我的思绪带入高飞远举之中，情感也为之起伏跌荡，甚至隐隐心痛。这位伟大诗人的激情、痛苦和不幸遭遇，以及自普希金以来许多俄罗斯诗人们的悲剧命运，广袤大地上的深重苦难，一齐涌上心来：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而我们对他也不留意。
上帝和他在一起，以喧嚣和雷声，
他从未在我的时代出现！
如果时代没有时间为先驱者，
我也没有时间为后来的子孙。
我的时代是我的灾祸，是对我的剥夺，
我的时代是我的死敌。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这种痛苦而又决绝的诗，直指人心，相信会引起很多中国诗人的共鸣。《约会》的开头“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诗一开始就令人颤抖，接着两节如在大地上的奔走、彷徨、瞻望，当读到最后一节“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把人骤然带入一个悲壮灵魂的展翅高飞之中，我心里也似乎“格登”了一下——而这一切，岂是那些僵死、平庸的翻译所能做到的？
如此深刻有力、令人感到刺痛的诗情，如此的凌空翱翔的诗神的翅膀！每一行诗句都带着火，每一个字词都炙烤着我，读了几首，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书桌片刻。这就是真正的诗歌的力量！恍惚间，一个真实的茨维塔耶娃，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尽管面容憔悴，但姿态端庄挺拔；脸部轮廓分明，面色严峻略带忧郁；绿宝石般的眼珠，目光放射出强烈的光芒……甚至，能听见她轻快急速的脚步声，她响亮高亢的嗓音，她因痛苦而发出的尖叫和呻吟……
接骨木还在被摧毁，被摧毁！
接骨木，你的整个园地充满了
年轻、纯洁的血……
——《接骨木》
这语气和音调，多么像高烧病人错乱而急切的梦中呓语。这才是天才诗人在诗神降临时进入的精神状态！王家新老师的翻译真是栩栩如生，不仅让我们听到了“接骨木那不断冒泡的颤音”，甚至还嗅到了“鲜血被烘烤时的气味”！一路读下去，几乎篇篇都是佳作！语言多么自然流畅，而又富有诗的质地——如同海水的清澈明净，其中有着深沉、苦涩，有着生命和宇宙的奥秘与浩瀚，而且富于音乐美，尤其关键的是，译出了难以言传的精神气质！回头再看，从一开篇，这样传神的诗句俯拾皆是：“只一眨眼——它们便已逃逸：/猫的心不装有爱！”（《猫》）“我的诗，珍藏的美酒，/会有它们的日子！”（《我的诗，写得那么早》）那种茨维塔耶娃特有的决绝口吻和语气惟妙惟肖；“我就是罪孽本身——/带着上帝赋予的五种感觉：带着激情！”（《我从不遵从戒律》），一个诗歌圣徒，也是一个充满灵与肉冲突的女人，“赤裸裸”地与我们坦诚相见。再如：
但是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这
年轻狡黠的、飘泊的歌手？
你的睫毛——能不能更长一些？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抒情主人公最后的发问，不仅充满柔情，也到了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地步！在这样的翻译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诗人隐秘的内心，她的痛苦和激情，她的寂寞、孤绝、爱和自信 ，她与生命的搏斗，以及对更高幸福的向往：“……如果那时你不爱我，我也不在意”（《我愿和你一起生活》），那种单纯的愿望是多么动人！而《致捷克斯洛伐克的诗章》中的“对于你疯狂的世界/只有一个回答——我拒绝。”与北岛的“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同样掷地有声，但更为决绝！读着，读着，我常常不由得拍案赞叹：译得真是太好了、太棒了！
赞叹之余，我不禁会想，为什么不同译本会有着天壤之别？以前我看过的译本，不是拘泥于押韵，就是铺排着大量词藻，很难让人感受到诗人的呼吸和心跳。对于如何处理韵律，我以为，原诗有韵，译诗一般要押韵；但押得不好，不如不押，不如追求内在的韵律（节奏、语调、旋律感）——即音乐性，这对译者的艺术素养和语言才能要求更高。“为形式而形式的主张，在茨维塔耶娃看来是一种偏见，因为它导致了对‘大自然力量’的冒犯。”（《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附录：《越过障碍：茨维塔耶娃及其翻译》）在诗歌翻译中只求形似不求神似，显然是舍本逐末。这样的翻译不过是一堆文字外壳，是没有生命的僵尸，即使穿上漂亮华丽的外衣，诗神也会掉头而去。
神似应是译诗的重要标准。但王家新老师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在译序中他写道：“甚至我还想冒胆说，去翻译这些伟大诗人，就是在汉语中‘替他们写诗’。”“在汉语里替他们写诗”，这就透出了他的一个秘密，也令我精神一振。译诗不是摹仿、复制，也不仅仅是语言的转换，而是更高意义上的创造。甚至可以说，译诗有点类似于上帝造人，要灌注以生命的气息。这不仅要求译者要吃透原作，在语言层面上融汇贯通，而且更重要的，是译者与原作者灵魂的交会融合，这样才能进入诗的创造。王家新老师实现了他的艺术目标。读着这些译作，我们能够“把握其‘声音的真实性’和清晰度”，能够从中辨认出那“独特的一张面孔”，能够感到什么才是翻译中“出神入化”的境界。一个天才的女诗人“绝决、偏执和惊人的力量”，也从这些诗行里喷涌迸发。
在《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这本书里，除了六十多首抒情诗及诗组外，还有七八首长诗。长诗更加充分地展现了茨维塔耶娃“黄金般无与伦比的天赋”或者说巨大的创造力，对于翻译来说，也有着更高的难度，是更大的挑战。但王家新老师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拓荒精神，不仅把这些作品译了出来，而且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尤其是他对《房间的尝试》、《新年问候》、《空气之诗》这“三部曲”的翻译，本身就是重要的奉献。布罗茨基极其推崇茨维塔耶娃献给里尔克的长篇挽歌《新年问候》，称它“在许多层面上都堪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王家新老师的翻译，在我看来同样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今年，是王家新老师的丰收年。就在这本《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出版前不久，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在该书封底的书封上，印有他这样一段话： “我的翻译首先出自爱，出自一种生命的辨认。我的翻译观的前提仍是‘忠实’。我最看重的技艺仍是‘精确’——尤其是那种高难度的、大师般的精确。纵然如此，翻译仍需要勇气，需要某种不同寻常的创造力，需要像本雅明所说的那样，在密切注视原作语言的成熟过程中‘承受自身语言降生的剧痛’。”
这段话，是王家新老师的翻译观，也为我的译诗体验所印证。语言之隔如同世界之隔，译者的任务是打破语言的樊篱，从而让人类得以重建被摧毁的巴比伦之塔。我觉得，在诗歌翻译中，与其说译者是助产士，还不如说译者本身就是母体——翻译本身就是孕育和分娩。译诗不是原诗的影子和回声，而是原诗的转世重生——如同有灵魂的生命个体，在另一种语言世界里获得新鲜的血液和呼吸，在另一个国度中投胎出世，成为新的诗歌。是译者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在此，我们要感谢王家新老师，是他，在汉语世界里，创造或者说“复活”了茨维塔耶娃！
如同埃兹拉·庞德，谢默斯·希尼、罗伯特·哈斯等杰出的诗人译者，也将翻译视为自己的创作，常把译作收入自己的诗集。王家新老师的翻译，精确，凝炼，富有张力，是对原作消化、融合之后的创造，融入了他的个人生命体验，深深打上了他的精神烙印，完全可以说，是他自己独具特色的作品。在他的翻译作品中，“直译”与“意译”的界限消失于无形；“归化”还是“异化”，皆臻于化境。更具有意义的是，正如这部译诗集中茨维塔耶娃的诗句：“而写作，它的纠正，傲慢如同/政权更迭，或像王子驾到。”（《电线》）王家新老师的翻译也是一种纠正，纠正了那些一向被公认为正确、其实是陷入僵化的译诗“理论”，纠正了那些对“转译”的偏见，从而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同时，他的翻译也是一种“刷新”——正如他自己所说，“这种刷新，其实还往往是一种‘恢复’，即排除一切陈词滥调，恢复帕斯捷尔纳克在称赞茨维塔耶娃时多次谈到的语言的‘纯洁性’”。这不仅对于翻译，对于我们诗歌创作的语言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新诗百年，“诗人译诗”已形成一种传统，穆旦、冯至、卞之琳、戴望舒、陈敬容、郑敏等众多优秀诗人翻译的诗歌，滋养了一代代诗人。这不仅仅是牺牲和奉献，更是精神的传承——一代代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使诗歌薪火相传，不断获得新生。王家新老师倡导“诗人译诗”并身体力行，他在十多年前翻译出版的策兰诗歌已成为典范之作，近年来他的译诗不仅数量巨大，而且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的译诗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是艺术的参照，而且还有思想和精神的启示——他译介的策兰、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夏尔等诗人，已构成他所说的“同一精神家族”，将激励我们奋力前行。相信他的这些新译将会受到更加热烈的欢迎，并将产生持久的“惊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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