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写作(采访201608) (试发表)

其他 创作
△豆瓣阅读:你如果看待写作和阅读之间的关系?写作的人需要大量阅读吗? 远子:我认为是需要的。前不久读《巴黎评论》,里面采访的都是二十世纪最知名的作家。每一个作家在谈到影响自己的作家时,都要罗列一个长长的名单。我相信写作就跟人类的其他创造性活动一样,不可能绕开前人的成就。歌德就曾经说过,如果我把应该归功于一切伟大前辈的东西去掉,剩下来的也就不多了……严格地说,可以看成是我们特有的东西是微乎其微的。 实际上,我们看文学史,里面是充满了互文、致敬和借鉴的。比如说,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这个书名就是取自于约翰·多恩的一首同名诗,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取自于济慈的诗《夜莺颂》,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是根据西班牙的一个民间传说改编的,斯坦贝克的《伊甸园东》里面的两兄弟的人物形象就是取材于《圣经》里的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就更不用说,像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艾柯这些喜欢戏仿的作家了,他们的写作就是以文学史作为蓝本的。如果想要在文学形式上有所突破,大量阅读就更是必需的了。中国作家也是这样,我们知道古代的作家最喜欢用典了。现当代作家里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鲁迅。有一本书叫做《鲁迅读过的书》,这本书有一千多页,就是简单介绍了一下鲁迅读过的4000多本书。 △豆瓣阅读:那大量阅读有什么害处吗? 远子:有。对不同的人而言,害处是不一样的。对于那些比较自信、外向的人而言,大量阅读所带来的一个负面影响就是,将读书过程中产生的创作冲动当成冲动才华,将鉴赏力错误地等同于创作力。实际上看过很多书并不必然就有了鉴赏力,更多的时候只是维持了一种“我很有品味”的错觉。这种错觉很容易让人眼高手低,忽略生活经验和写作经验的重要性。 对那些比较自卑,内向的人而言,最大的害处就是会让人越来越胆小,害怕下笔。因为写作最核心的东西是一种原创性。弗洛伊德就说过,如果他在写《精神分析引论》之前读过叔本华的著作,那他很有可能就不会下笔了。因为弗洛伊德在这本书里的主要观点,在叔本华那里都有所涉及。不过,这个例子也从反面说明,即使和前人有重复之处,也不必过多担心。因为后人并没有因为弗洛伊德和叔本华思想的相似性而否认前者的成就。另外,“害怕下笔”我觉得不是一件什么坏事,托马斯·曼就曾说过:“作家就是写作对他们而言比起别人来更为困难的那一类人。”我觉得现在很多作者,包括我的问题,不是害怕下笔,而是太敢下笔了,觉得什么都可以写,什么都值得写。这样是不对的。 △豆瓣阅读:有一种说法很流行,就是阅读只应该读那些经典作家的作品。一个比较有趣的说法是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面一个叫永泽的人说的,他声称只读那些已经死去三十年以上的人写的书。对这个说法你怎么看? 远子:我以前也十分迷信这个说法,也基本上是这样做的。但我后来慢慢发现,这个说法很有问题。首先,它的出发点就是可疑的。它的论据无非就是,经典的作品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当下的作品是良莠不齐的,所以阅读它们很有可能是浪费时间。但其实这是一种十分功利的说法,是一种庸俗经济学的观点。世界名著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人,对具体的人而言,也并不是所有世界名著都是值得读的。我觉得对年轻人而言,这个观点尤其有害。我怀疑很多年轻人都是在一开始就被这种“只读经典论”吓跑,从而这一辈子再也不读文学书的。 其次,持这个观点的通常还是一些作家,这就更奇怪了。这不是号召别人不要读你写的东西吗?那你还写个什么劲?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文学,有它自己的故事可讲。虽然我们现在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被人讲过了,但是并不是被所有人讲过,不同的人在讲述同一个故事的时候肯定是会带有自己特定的印记的。所以我觉得写作的人还是应该有这样一种自信,不然的话还没有下笔就已经被文学史给击垮了。 另外,经典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是读者参与的,绝大多数名著首先得到了同时代读者的欣赏和认可。我们总是很喜欢放大“被遗忘的作家”“被重新发掘的作家”这样的概念,因为这样的人生经历有传奇色彩,很容易引发人们的同情和感慨,这其实是一种营销和传播的手段。比如,卡夫卡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我们都说他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才收到众人的追捧。但实际上在他生前,已经有不少同时代的人注意到他了。他有一次开作品朗诵会的时候,里尔克还去听了。我想说的是,没有同时代的读者的参与,一个作家完完全全靠后世的人去发掘,其实可能性是不太大的,实际发生的概率也比我们想象中的要低得多。 最后我想说的是读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容易的,因为读经典作品你基本上不需要再去判断它是否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读当代作品就需要这样一个辨认的过程,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它是更困难的,也更需要勇气的。但是也因此有了一份参与的乐趣。我们在购买、阅读和评论当代作家的作品时,其实就是已经参与了文学史的编写。 △豆瓣阅读:那你跟我们谈谈你的师承吧?或者说,你最欣赏的,最想要写的是哪类文学? 远子:大家可以去看我的豆瓣读书主页,我读过的书基本上都有标记。我读的书其实也不多,辞职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恶补。而且有很多书我都只读了开头或是三分之一就读不下去了。就现阶段而言,我喜欢博尔赫斯迷宫式的智性小说,喜欢村上春树早期的抒情小说,喜欢马尔克斯那种厚重大气的小说,也喜欢舒尔茨、穆齐尔那种纯粹描绘内心世界的小说。这些类型都是我想要写的。如果我能写出一部小说,既反应时代精神,又兼顾个人体验,在富有诗意的前提下,还能有形式上的探索,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当然这是痴人说梦。 我觉得我以前写的东西还是太轻了,我希望我能写得更“重”一些,能包含一些对政治、宗教和社会现实的思考。以前的作家热衷于写集体、命运那些宏大的主题,作为一种反叛,现在的年轻作家偏向于写私人体验和内心世界。我现在觉得这个过程有矫枉过正的嫌疑。至少我很少看到有年轻作家写一些厚重的作品,这个时代的“历史感”还是很重的,我觉得有很多外在的东西可以挖掘,不一定只能写日常生活。写日常生活也不一定只写某个特定阶层。 △豆瓣阅读: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时代的“历史感”很重,当下的作品里有没有你觉得和这种历史感相匹配的? 远子:因为我觉得我们现在正处在给二十一世纪定主题的阶段,二十世纪是围绕社会主义、极权主义、战争和苦难而展开的。这个世纪的主题现在还看不太清楚,但是其中一个绕不开的命题就是伊斯兰教了。提起这些事情,大家可能觉得离我们的生活十分遥远。但我觉得其实没有那么远,这些东西在我们国家也是存在的。而且即使不考虑它们具体性的存在,作为一个时代阴影,它们最终也是会内化到我们的意识里的。频繁出现的爱国主义事件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表现。而且中国当下的“时代感”就更重了,因为我们现在其实还在处理二十世纪遗留下来的问题,二十一世纪的新问题又迎头袭来。我们实际上已经处在历史的漩涡之中了。 当然,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方向和写作风格。并不是每个作家都适合去写宏大主题。我只是觉得如果整整一代人都不去写这些东西,就有点奇怪了。而且即使是写私人体验,时代的背景还是有所体现的。而且我觉得写作的人还是应该有一点“为未来写作”的意识的。就是说,如果有一天,环境发生了巨变,那么是不是真的能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出来?还是说到时候,大家写的东西还是跟现在的没什么区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错过了“墙”和“锁链”带给我们的真实体验了。 当下的小说作品能看到“时代感”还真的不太多,当然我读得也不够多。倒是有一些非虚构的作品在这方面做得更好一些。比如我前不久看的《我的凉山兄弟》这本书,它真的是透过一个小山村的变动反映出了时代的变迁。这个变迁不只是说解放前和解放后,改革前和改革后的变化,而是在二十年前和十年前,十年前到现在,也是有巨大变化的。这种变化在小说里反映得还是太少了。 △豆瓣阅读:豆瓣阅读上同时代的作家倒是比较多,有没有你比较喜欢的? 远子:李静睿、朱一叶、弋舟、朱岳、止晦这些我都比较喜欢。还有一些豆瓣粉丝比较多的,我就不一一推荐了。这里尤其要给推荐一下止晦。他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小说的语言一直在变化,所以我们的每一次创作都应该让语言往前发展一点点。而语言本身跟时代是有一个呼应关系的,所以他更偏爱长句子和从句结构。他相信复杂的句式更契合这个时代的精神,也可以造就一种必要的艰涩和抽象。如果一篇文章写得太流畅了,读者读起来丝毫没有障碍,这是一种偷懒的行为,对作者和读者都没有好处。他的写作给我的启发很多。我觉得他的小说在挖掘内心世界的这个维度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他现在的写作方向也在调整,总之是一个很值得期待的作家。 △豆瓣阅读:你在宣传你的新书《夜晚属于恋人》的时候说,你觉得同上一本书相比,自己取得了一点点进步。那你觉得你的“进步”主要体现在什么地方?你的“进步”靠的是大量阅读吗? 远子:可能就是小说的意识更自觉一些了吧,还有题材更丰富了一些,写的时候更有耐心了一些。豆瓣上有一个读者给我打了二星,说:“不知是急于摆脱伤痕文学的标签还是如何,感觉远子在本书或明或暗地将苦痛经历放在了第三者身上,而自己更多地去扮演一个博览群书、通晓电影、学历较高、事业上升、前途光明的文学新人。”虽然我不是很认同他的这个观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事业上升、前途光明”来的。但我看到这个评价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说明他也看出来我在尝试做一些调整和改变。这本书我在组稿的时候,确实是尽量避免选择叙事结构和风格上雷同的篇章的。 至于是不是依靠阅读,我觉得肯定是有帮助的,但影响应该没有那么明显吧,并不是“读得越多写得就越好”。影响写作水平提升的因素有很多,个人的生活经历,心境的变化,自己的反思等等都有可能会对写作造成影响。阅读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对我而言,我觉得阅读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多了一些写作方向的可能性。几年前如果我脑海中有一个故事梗概,我可能就只能写出同一种风格的东西出来;但后来随着读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动笔之前的选择性就更多了一些。有时同一个故事也会重新推倒,换一个叙事的语调和节奏来写。唉,谈论自己总是很尴尬的,就像周作人说的:“有一种恶心的寂寞,像是嘴里尝到了肥皂。” △豆瓣阅读:据我所知,你现在是在辞职在家专职写作。你觉得辞职写作对一个作者而言是必需的吗?你是不是鼓励年轻人都辞职写作? 远子:我最害怕的问题终于还是提出来了。如果我辞职这大半年写出了自己很满意的作品,那我回答这个问题就比较有底气了。因为没有写出来,所以还是有些尴尬的。 辞职写作当然不是必需的,有不少一边上班一边写作还取得相当大成就的作家。比如,卡夫卡一直是保险公司的小职员,佩索阿一直在做会计,美国诗人斯蒂文森还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董事长,豆瓣上的邓安庆一直在做编辑。我以前也经常拿他们的例子来激励自己。但是我后来慢慢发现,其实这些都是特例。绝大多数作家还是专职写作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讲,它就意味着职业写作。因为它需要耗费的精力是很大的。一边上班一边写作,尤其是对于比较敏感的人而言,其实是一种撕扯,会对自己形成一种剧烈的内耗。就像北岛的一句诗里写的: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慢慢发现我很难协调这两者之间的矛盾。 我当然不会鼓励大家辞职写作,如果是在文学新人选拔制度相对合理的国家,自己又有很强烈的创作冲动的话,倒是很值得一试。在中国,这很有可能是一条死路。而且自由其实是一种重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我也是一直在调整才能勉强应付。其中的诀窍之一就是学会让人失望,首先就得让我的父母逐渐接受我“不思进取”的现状,其次要允许和接受一部分人对我的鄙夷和厌恶。不过也看你写的是什么吧,我有些做自媒体或是写剧本的朋友,月入几万也不成问题。另外,我觉得辞职写作也算是一种人生的经历吧,有一些感受还真只有辞职之后才能体会得到,多一点经历和体会对写作的人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豆瓣阅读: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什么明确的阅读和写作计划? 远子:今年先晃过去再说吧,存款还能够把今年撑完。明年我想离开北京了,去哪里还没有想好。如果收入一直没有起色的话,大概还是会找一份工作吧。 没有太明确的阅读计划,因为根据我之前的经验,自己定的阅读计划常常会临时想的书给打断。我现在在读一些跟集中营和宗教迫害有关的小说,因为主人公悲惨的遭遇会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还蛮幸福的。接下来打算读一些非洲作家的书,因为我现在的住处没有空调,很热,我觉得很适合阅读非洲小说…… 也没有太明确的写作计划,我一直想尝试写一下科幻和悬疑小说,但不一定能写得出来。我计划两年之后写一个长篇,所以现在也在积累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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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7-05-01 17:4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