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若尼卡的双面生活》:找寻另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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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荔红 发表于:
原刊《太湖》杂志2009年第6期,收入《幻声空色:赵荔红电影札记》
《维若尼卡的双面生活》:找寻另一个你   文/ 赵荔红   这个世界,你不是孤单单一个。主宰的神,将自己的大能,将至善至美散布开来,投射在不同物体上,包含有统一之美善的,不仅仅是你一个。各不相同的物体表现出奇异的相同,包含在不同肉体的灵魂,也惊人地相似。于是这些肉体,凡间的众生,无论多远,都渴慕着接近。“日有日的荣光,月有月的荣光,星有星的荣光,这星和那星的荣光,也有分别。”(《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四十一节)无论是怎样有分别的荣光,都是光,都来自共同的源泉,都从神给予的生命中发生。所以,遥远的两个,因为能体验到、呼吸到、感觉到那光的相同源泉,而彼此接近。   深蓝夜空,星星幽凉闪光,璀璨如坚硬宝石,你不是独自一颗,遥远的国度,大海的那边,近在咫尺,也会有一颗和你一样:发亮的眼睛,乌黑短发,对音乐,对美,对爱,都敏感、纤细;脆弱如瓷,却又如宗教般坚执。春天的树木,绿叶伸出毛毛小手,你是其中的一片,会有另一片,和你如此相像又略有差别。你感觉到她的存在,在梦里,在记忆,在书页的字里行间,在戏剧舞台上,在上扬飞升的音乐中,在天雨落在脸上的瞬间。某个情境下,你看见她如同看见自己。你将拳头抵住自己内心,埋首静听,知道她的存在,如同那光,从窗户进来,在沙发上跳跃一般自然,你能看到她的出生,她旋转、无声坠落地面的过程。你听得见她凋陨的声音,为之悲伤哭泣。你不停地寻找并确认着她的存在,知道自己曾经和她一起呼吸,她降生、喜悦、变老、死去,你都清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你一再地梦见自己,一再望着镜中之像,确认自己,也思念她。   她就是你。你们有微小的不同:不同的大衣;头发的长度不同;一个被火炉灼伤了,一个却在火炉前收手;一个以歌唱但丁的诗篇开始;一个沉醉在肉体欢爱中;一个在“自由世界”,一个在“解冻的国度”;一个到达有尖顶教堂的城市,一个梦见教堂倒悬尖顶的地方;一个执着于音乐无限至上的美,在歌唱的舞台猝死,一个却不执着,看见了肉身的脆弱,满足于日常生活。但这些不同只能更紧地将你们联系。你不仅仅是肉体,她不仅仅是灵魂。你们是肉体和灵魂相互纠缠着的一而二,互相观望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你和她重合。   上帝最先将光照耀在她身上,于是她在广场上看见了即将远行的车上的你,那时候你还懵懂不知道她的凡间肉身,她就已经看见你了。她站在广场如同在天空,俯视着凡间自己快乐的肉体,哀怜地看着自己走动,拍摄,上车,笑。而你直到在教孩子们唱布登梅尔歌曲时,才突然恍惚看见了她歌唱的影子;你后来在相片上,确认着她的真实存在,而你已经失去了她。一些微妙细节,喻示并佐证着你和她的共同存在:共有的玻璃球,一样的名字(人类言语原本一样,上帝微妙地作了区别),手指头绞动头发或鞋带,布登梅尔的歌,光线,大衣的颜色,有尖顶教堂的城市,对父亲的依恋,早早失去的母亲。你们如此深切地相互依存,为爱和美引导,忽而悲伤,忽而喜悦,在空气中嗅闻着对方,捕捉瞬间影子,你和她一样,看着自己的相片,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女孩,她不知道在哪里,却一定存在。你在这个世界一定不是孤单单一个。   在其他人身上,你也能感觉那个自己。窗外一个老妇佝偻着背,慢行在冬日或黄昏路上,你看着她,如同看见变老、枯萎,叶子般脱落的自我;木偶师的八音盒里那个舞蹈女子,想要跳舞却摔断了腿,你如此悲伤,如同看见自己摔在舞台,当你看着她化为蝴蝶,翩翩飞去,如同看见自己美丽的魂灵,化作蝴蝶飞去,这是你哭泣、悲伤,内心抽空、感到孤单的缘故。   你相信内心会指引你接近她。你相信一些物体会暗示她的存在。午后窗户进来莫名跳跃的光,午夜电话里的喘息,无名无姓的一根鞋带,一盒不知地址的录音带,“不同的力量和它赋与生命的/ 珍贵物体,结合成不同的混合物,/这力量在物体内如生命在你身内。/这混合而成的力量,由于它的源泉/ 是欢乐的自然,从那物体中发出的光芒,/正如喜悦之光从灵活的眼珠中射出。”(但丁《神曲•天堂篇第二歌》)这些物体都是神的暗示,是神的力量,将光传送给心灵相通的人。当你以为你失去了她,在这个世界成为孤单的一个时,却因为这些暗示找到了爱。爱,一个异性的爱,不能取代你心中的她,但爱人却帮助你找到了她,找到你以为失去的自我,找到了你魂灵之维系,他帮助糊涂而莫名悲伤的你确认了她的存在——照片的那个人,很美,但穿件不一样的大衣——是她,你看着她,也看着自己。是爱,是你的爱人帮助你确认,将那些破碎的、零散的、个体的,铸造并完成了一个女孩的完整一个。因为有了爱情,你的肉体和灵魂不再分裂,得到了合一。   你是巴黎的维诺尼卡(Véronique),她是波兰的维诺尼卡(Weronika)。   你俩不是肉体和精神,不是现实和魂灵。你们是一体两面。波兰诗人导演基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晚期以他的这部抽象而唯美的《维诺尼卡的双面生活》(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反复确认自己。确认自己对灵魂的寻找,确认自己脆弱的身心与对艺术美善的执着坚强追求。他后来也是早早死于心脏病,如同影片中,波兰的维诺尼卡过于追求完美的无限上升的音乐,面对观众时猝死于舞台。基斯洛夫斯基似乎预感了自己的结局,他告诉自己要如巴黎的维诺尼卡,知道应该从发烫燃烧的火炉上收手,却还是不断确认追寻那个无限上升的自我,他爱恋那个自我,哪怕如同摔断腿的舞蹈木偶女。他不会一任自己如佝偻的老妇,行走在寒冻的街市。他即使死去,也会化为美丽蝴蝶飞升,如同春天的叶子,来年重新伸出毛毛的手。基斯洛夫斯基或者想在这部影片里歌唱他的蝴蝶哀歌,影片传达给观众的,却是更普遍的对艺术对爱对自我的追寻意义。   确认并寻找和认识另一个你。古希腊美少年纳西索斯(Narcissus)盯着水中镜像,为之痴迷,通过水中镜像,完成对自我的认识。以拉康“镜像理论”看,纳西索斯所看见的自我,乃是一个从破碎、模糊到想象的过程,这个自我是一个想象的、期望的、被认识的像,是通过他者得以确认的。两个维诺尼卡都喜欢盯着自己的照片,如同望着另一个她。法国的维诺尼卡通过爱人的眼睛,突然完整地认识到另一个自我,原先模糊的分裂的印象一下子合一了。拉康(Jacques Lacan)“镜像理论”所谓“自我即他者”,这个“他者”,不仅仅是婴儿通过水、镜子对自己的认识,还包括通过影像、他人、语言、空间等等一切“他者”,实现对自我的确认和认识。某种情形,恍惚在哪里见过,某样特殊的氛围,某个细节会呼唤一种同感。你感觉接近了什么,他们模糊而游移地存在着,却让你不停追寻,甚至你想要完整地将这些描绘下来。   弗里达(Fulida)一辈子都在确认自己。(电影《弗里达》不是一个成功作品,更有意思的是现实的墨西哥画家弗里达传奇的一生)她审视、观察着镜中的自己;她反复创作《自画像》来确认自己的精神状态,她生理的、精神的需求,她的爱、欲望和病痛,她在绘画时候,如同和另一个女孩喃喃交谈。人们后来议论说,弗里达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同性恋者,她寻找同性恋人,自然有对其丈夫迭戈爱情的不满足,更重要的,是对自我的确认。她在绘画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世间还会有一个“同样”的“我”等待在那里,当这个“我”为爱情和病痛折磨而悲伤、痛苦、脆弱哭泣的时候,那个“我”具有男性的意志力,理性而坚定,她会伸出坚定的手,激励自己。弗里达后来回忆在她六岁时,在玻璃窗上画了一个“门”字,她就走进这个“门”,与门里的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小女孩一起玩耍的情景。她创作的《两个弗里达》(1939年)非常明确地传达了对两个自我的认识:在风云变化的天空下(飞转的时间,不可预知的命运,天意,等等),两个弗里达端坐在一起,一个穿特旺纳服装(橄榄色皮肤,代表她的墨西哥血统),一个穿欧洲淑女裙(象征她的德国犹太血统),两颗心脏有血管相联,代表血脉、心灵的联系,以及一体分裂的两个,穿特旺纳服装的还握着爱人迭戈的像,表示对他的依恋,而穿欧洲服装的则用剪刀剪去血管,血淋淋淌在白衣裙上,表示与过去悲痛的决裂。她们手握在一起,面部表情严峻、坚定,表达一种相互慰勉与鼓励,让自己坚强起来的决心。这两个自我相互分裂,又构成了完整的一个,他们同时兼具灵魂和肉体,现实与想象,过去与现在,以及两种文明传统。同一时期,《丛林中的两个裸体》(1939年)中,一个橄榄色皮肤的女子抱着一个白色皮肤的裸女,代表欲望的猴子躲在树间探头张望,而黄色基调象征着疯狂、病态;叶绿色有忧郁的意思。在《水之赋予我》(1938年)中,水里的幻象中,也有两个黑白皮肤躺卧在床上的裸女。弗里达通过绘画,认识并确认着双重自我。   《维诺尼卡的双面生活》中的两个维诺尼卡,无论在肉体还是灵魂,都有更多的相似性,或者说,她们们是完整的一个。而在《亨利与琼》(Henry&June)这部电影中,两个女子昂纳依斯(Anais nin)和琼则似乎有更多的差异,如同日的荣光与月的荣光的差别。但是她们还是能相互辨别、确认、寻找到属于她们内在的、隐秘的、心心相映的地方。昂纳依斯,这个受严格天主教传统教育的布尔乔亚女子,是个标准的“小白鹅”(电影里丈夫雨果叫她“小杨柳”),弱不禁风,举止优雅,气质纯净天真,介乎女人和女孩之间,但她的高雅里带着一种“下坠”的倾向,有一种追求性之放纵的本能渴求,她自然受20世纪20年代性解放之风气影响,更重要的是这个倾向来自她的本能。而琼是个舞女,性感、浑身充满赤裸裸的邪气、来自下层社会的无所顾忌,亨利•米勒初遇她,将她当作一个勾魂的放纵天使,但琼却经常臆想自己的高贵出身,以浪漫的方式编造自己的或悲惨或崇高的经历。昂纳依斯与琼表面上看,如此不同,却也是一体两面的两个自我。所以,当她们见面时,如同发现了另一个自己,相互吸引、感觉亲昵。影片中,昂纳依斯与琼在酒吧一起吸食鸦片、嘴里叼着烟嘴,相互搂拥着跳舞,细腻与哀怜地观看着对方,眼神迷离而风情,互相将烟雾喷在脸上,沉醉于惺惺相惜的快乐中。昂纳依斯急于摆脱自己高雅的布尔乔亚身份,迷恋作一个放荡的自由的如琼一般的“点火器”,这才觉得是“解放”了自己。而琼则对昂纳依斯说,即使她作了多么不道德的事情,最下流的事,也是以“极美的方式去做,觉得很无邪”。她们是一个自我的分裂,又是合一的一个女子。琼将自己的手镯戴在了昂纳依斯胳膊上,这就是信物,是确认的表征。所以,当琼回美国后,昂纳依斯如同与另一个我分离,生了场大病,在酒吧,她独自舞蹈,周边人群拥塞着她而她却如同面对虚空,眼神抓狂孤单。   ……   你一直在芸芸众生中寻找自己的镜像。在某个五月的早晨,蓦然回首,你看着一个女子擦身而过,砰然心动,充满感激,恍惚看到自己的前生后世。你看着她,缎子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头发,脸上纤细绒毛颤动着薄薄白光。交错而过的那个瞬间,你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你想柔软地去亲亲她,温暖地抱抱她,小心翼翼地问候她。假若她这时也和你有共同的感应,她也一定有同样的愿望,微笑会流露她的内心,可能这个瞬间决定了你们是终身的姐妹,也可能永远擦身而过。你如此喜爱她,如同喜欢自己,便将她深刻印在心里。即使你从来没见过她,你也相信,她一定存在,你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孤单,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个人也有和你一般的感受,如同两个维诺尼卡。于是,你将自己多情的期待投影在众多的女子身上:   你们有同样喜欢的蝴蝶结,叫同样含“猫”字样的小名,爱人的属相恰好相同,喜欢吃的小饼干都含可可味并都带榛果,爱用同一种品牌香水,喜欢同一类型的花同一种蓝色……因为发现了你们共同的喜欢,如同触摸到对方的心跳,有着与生俱来的、不言而喻的亲近。你为着爱情故事中的悲伤女孩流泪,如同自己经历过一般,那个多情的白马王子,如同挽着自己的胳膊,灰姑娘的水晶鞋你也想穿,吃苹果时候也担心是巫婆变的,在安娜那里你痛苦于自己的绝望,在包法利夫人那里重复对市侩平庸的不满,你小心翼翼地读着花飞花落,将花瓣埋葬在洁净泥土中,渴望死后也有人上天入地将你寻求。于是你和另一个你,在交错而过瞬间的马路上,在影像中,在舞台上,在书本里,相依相存,你们相互看到了对方,相互倾听着,赞美着,体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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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1-07 21:1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