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张铂泷 | 为什么做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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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曾描述过一座名叫姆斯埃拉的城市,他说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套盔甲或是一个蜂巢,在每一个小窝里都储藏着一种类型的东西:杰出人物写下的手稿,底层工人用过的榔头,账房先生记录的账簿,植物学家制作的标本,占卜女巫做出的预言。每一种类型的东西都被仔细地分类、归档、储藏,于是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或是物品的迷宫。“在每个观念和每条路线的转折点之间,你都能确立帮助唤起你记忆的相似或相对立的关系。于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就是把姆斯埃拉印在记忆里的人。”
通常认为现代博物馆的前身是出现于16世纪的珍奇柜,卡尔维诺笔下描绘的姆斯埃拉则比珍奇柜更接近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博物馆,珍奇柜中的收藏多数出于个人爱好而没有任何分类意识,姆斯埃拉中的物品则都有着明确的分类。从功能上讲两者也存在着差别:珍奇柜是为了向人展示物品,姆斯埃拉则是为了保存记忆。如今的博物馆则更像是两者的结合体,对于个体观众来说,它的作用是展示;对于社会文化来说,它的作用是保存。
我们为什么需要博物馆?这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需求还是在由需求驱使创造出的产物?16世纪的珍奇柜并非以一个机构的身份存在,它不拥有话语权,建立在保存基础上的现代博物馆则成为了拥有话语权的机构,存储的空间和存储的物品就是标记其地位的砝码。于是从空间上看来,从珍奇柜到现代博物馆的发展就是不断变大的过程,最终诞生的是一个个饕餮寡头,它们展出的只是其藏品的几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巨大的仓库中储存着的是它们吞下却还未消化的食物。
博尔赫斯在他的《通天塔图书馆》中已经总结并且预言了这些庞然大物的过去和未来。这个藏有一切书籍的地方按照一定的规律向着无限的方向延展出去,穷其一生经历寻找一本目录的总目录的人最终都未能达成他们的目的,只能在年老体衰的时候倚在某一个书架的旁边,等待死亡时刻来临最终融为图书馆的一部分。“当人们听说图书馆已经收集齐全所有的书籍时,首先得到的是一种奇特的幸福感。人们都觉得自己是一座完整无缺的秘密宝库的主人。任何个人或世界的问题都可以在某本书中找到有说服力的答案。”然而寻找答案的人从未找到他们梦寐以求的答案。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建博物馆?在建造完成之后我们才发现我们把答案藏的太深,以至于自己都忘记了通往迷宫出口的道路。或许是时候从庞然大物退回到世界一隅了。博物博物,博学博学,一个博字带来的野心使我们彻底迷失了。
贾先生
我第一次见到贾先生的时候还在上小学。他是爷爷的老朋友,那年他从美国回来,在爷爷家住了一周。我还能记得他当时给我讲的各种科学趣事,也许想学习科学的念头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的。贾先生是一位物理学家,他的研究领域既不能算理论也不能算实验,是一个夹在两者之前的奇怪产物。不过那个时候的我还根本不能理解他说的东西,只是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后来大学虽然我选择读了理工科,但是逐渐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研究,于是最终放弃了理工科选择了出国读艺术。
来到纽约之前爷爷吩咐我安顿好了之后一定要代他去拜访贾先生。这时的贾先生已经退休了,他家的地址处在布鲁克林深处。我知道他在美国定居多年,退休前一直是纽约一所大学的物理教授。多年未见加上放弃了学习科学让我在敲响贾先生家的大门前多少有些忐忑。不过这种不安在见到他之后马上就消除了,他并没有过多询问我的学业,也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他还是津津乐道自己的学术研究以及——他的收藏。是的,直到这时我才留意到他的家中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东西。
说是收藏其实有些勉强,因为我实在看不出这些随处丢放落满灰尘的东西的收藏价值在哪里。于是贾先生开始一件一件地为我讲述这些东西的故事。贾先生早年研究核物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只得转向一个无伤大雅的研究方向——思想实验。思想实验的尴尬之处就在于它处在历史、哲学、和科学的交界上,很难融入到这三个体系森严的学科的任何一个之中。贾先生对于思想实验的看法与绝大多数人相悖,他认为这些实验并不是单纯的思想实验,而是在历史上真正被人操作过的。而他的收藏就是这些实验曾经被操作后留下的证据。
我逐渐开始理解了贾先生的用意。如何证明那些貌似不存在事物的存在?对于物品的迷恋和占有才最终书写了历史。这其实就是促成博物馆诞生的根本。我本以为这次短暂的拜访之后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没想到这却成为了我此后反复回到的地方。我开始帮助贾先生整理他收藏的档案、物品、器具等等,将它们分类、编目、撰写说明,并且搭建起一个网站,以博物馆的形式呈现出来。
我和贾先生商量后决定把这个网站的名字定为“科学恋物癖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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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恋物癖博物馆,展览现场照片,琨廷艺术计划,北京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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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商店,展览现场照片,琨廷艺术计划,北京,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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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定谔的猫,展览现场照片,琨廷艺术计划,北京,2015年
博物馆之心(节选)/ 作者:糖匪
在事务所的推荐下我成了那个孩子的保镖,帮助他避开所有那些隐藏在未来不可知暗流里所有可能的危险。人类,地球人,他们害怕未来,又憧憬未来。对他们而言,那是一片混沌未知的领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对我而言,什么事都已经发生过了。或者说,什么事都正在发生。时间之流就在眼前,甚至不用眺目远望。过去,现在,未来,所有发生的事都在我面前呈现,迭加在三维空间上,通过距离去感知它们。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感知方式。
那个孩子被安排了很多的课程,并不全部都是枯燥乏味的。诸如柔道和小提琴,虽然一样需要苦练,但他乐在其中。然而他最热衷的,是家门口花园的沙坑。堆砌城墙,宫殿,桥梁,住屋,或者在沙面画画,主要是人脸或者汉字。他的作品和别的孩子的作品并无二样。脆弱。随时会崩塌。并无新意。对外部世界的稚劣再现。然而他在其中投注了几乎全部身心。到底是迷恋构成世界多样面貌的基本物质,还是痴迷于模拟世界的仿真造型?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观察着。望着孩子和沙坑的同时,也看见十八年后他在另一个城市里建起的博物馆。
起初?起初只是缘于一个小念头。但并不像他日后向别人讲述的故事,以一个老人的收集为契机。他没有说谎。只是那些触动人们心弦的起因往往都细微如尘埃,无法被察觉,难以被表达。在纽约读MFA的最后半年里,他开始准备自己的毕业展。原来只是打算是做关于地球人历来一些著名思想实验的摄影作品,在脑海里慢慢发酵,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要建一个博物馆。那年春天,他意外地迷上博尔赫斯笔下的图书馆,在那个南美洲盲人的迷宫小径里依稀看到某种幻影,或者说可能性。
单单虚构一个博物馆已经不够,甚至在虚拟网络世界的建设也不能满足他。他需要实物。更具体真切的存在。必须有某物被留下来,事件才得以真正发生。他的一个并不亲近的朋友这样理解他的实践。事实上那个人也被他拉进一起建造博物馆的冒险中。
在他组建的团队里,有建筑师,动画师,画家,建筑家,多媒体艺术家,神经科学家,骨科专家,室内设计师,光学动力学专家,人类学家,理论物理博士,以及宇航员,还有一名分子生物专家兼兽医。其中一部分人担任顾问,负责提供切实详尽的专业知识。而另一部分人,负责创造,以他们擅长的方式。
还有另一些人,负责观看。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耐心耙着沙,一遍又一遍,在盛夏的烈日下一点都不感到焦躁。眼睛一阵刺痛,是汗流进了眼睛,带着咸味的刺痛。他揉了揉眼睛,乘着这个间隙评估刚才工作的成果。现在他抄起铲子将沙一点点放进橘红色的沙漏,耐心收集落下的沙子,将他们填进自制的模子里,填满,压实,用刀子抹平表面。然后……
周末没有下雨。纽约的春天还算和煦。他和一个建筑师朋友约在HIGHLINE见面。他们在热狗摊那买了两个热狗当作午餐,边走边聊。阳光在树叶和女孩的脸上跳跃着。他们交换完初步的想法。短暂的沉默后,他对着Rojas巨大的水泥立方体邀请女孩参与室内设计的部分。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抓住模子外壳的边缘,缓慢垂直向上抬。三角形沙块脱模成型,却在落地时松散开裂……
上午过得并不顺利。出门时发现家里下水道堵了。按照预定时间找教授讨论毕业作品却被放了鸽子。骨科专家来信说没法弄到他要的侧骨龄的X片。从二手书摊上买了的科幻小说集意外地缺失了重要的几页。坐到图书馆的老位置,他打开计算机,收到雕塑家的邮件。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水壶花洒洒落的水流,注视着水珠隐没在沙砾中,最后连水渍都淡去。淡沙黄色的干渴。也许现在是可以重新制作沙块的时候。他掏出塑料管,用他制作最重要的长圆形沙块。在他周围是他为他要建起的城市所挖掘的壕沟……
那个博物馆最终会被建成。
从什么时候起,我过于频繁地注视着这个孩子的未来。确切的说,是他身处博物馆的时刻。没多久,我更深地陷入到对博物馆的凝视中。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在做什么,总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未来纽约这一座小小的博物馆,投向它建成的第九天,第四个月零七天,第二十个月零十天,它的任何一个时刻。我尤其偏爱那些空无一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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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猫的在场与缺席,展览现场照片,国际艺术家和策展人项目,纽约,2016年
没有任何人。只剩下展品。我的意识巡游其间。
我小心翼翼在它们面前经过,生怕留下自己的气息,生怕我的目光留下无法逆转的改变。这些作为曾经发生事件留下的残骸,他们在这里,为了证明他们曾经参与的事件。多么不可思议,对于直面时间河流的我而言,过去未来现总是同时呈现在眼前,从来不需要这些多余的痕迹。不需要痕迹去证明曾经发生过什么。然而这些展品,事件留下的残骸,被搁置此处,搁浅在时间河流浅滩上的莫名之物,我无法挪开从他们身上挪开视线,犹如热爱在墓地散步的怪客,近乎痴情地凝视着他们。那时候的心情,宁静平和。身处时间之河的无止尽的律动,我却感到前所未有某种近乎停止的缓慢,感知的终结,如同——死亡。
是的,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但他们的痕迹会以某种方式留下。未必会被纪念,甚至未必会察觉,但一定会留下。
当我身处此刻时,目光却在那间博物馆里徜徉。我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那里。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一直就在那守护着那个博物馆。
我就是博物馆那颗隐秘跳动的心脏。
我就是博物馆里那无数颗跳动着的心脏中的一颗。
交流场
在建立博物馆的过程中,我曾经多次被问及这个问题:它是一个艺术作品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它为什么要成为一个艺术作品?它是一个可以将艺术作品容纳其中的机构,它是一个交流发生的场所,它是多功能、多语境的。当艺术占领了思维和实体的所有角落的时候,什么是艺术已经不是一个必要的问题,是否在做艺术也不再是一个衡量的标准。之所以做博物馆正因为它不是一个定型之物,它可以呈现为一个实体的空间,也可以进入网络的流通,可以传递在人们的口头之间,也可以摆弄在股掌之上。
刘张铂泷,1989年生于北京,现生活和工作于纽约。本科就读清华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2015年获得纽约视觉艺术学院纯艺术硕士学位,专业为摄影、录像及相关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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