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名议会军鬼魂与几个脑子的会晤 | 陈梦雅专栏
它们依次是古典的,畜牲的,神圣的。
——基于科学革命(16th-17th)的故事之“牛津保皇党脑解剖俱乐部”
我的生命结束了,但是我死得其所。这一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1648年的冬天,我早已退役回到北方乡下,苦苦忍受肺病的折磨。天寒地冻,我一丝气力也没有,躺在床上,浑身瘫软,如一锅粥慢慢凝结成冰。我支撑了三个月,终于活着听说查理一世被处死刑,议会废除王权,英国宣布成立共和国。
查理一世死在我前头。我这一生确实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了。
负重的战马在掺合了冰渣的泥坑里打滑。枝头的金丝雀随着一连串迸发的子弹猝然向前刺去。被血,泥,屎溺,烂肉粘住的,解不开的绷带。向着黑暗放出的第一记耀眼的开花炮,拖着长长的烈火锁链。和我来自同一教会的弟兄们被散弹炸飞,在空中裂开。我的目光透过击穿战壕的枪眼,依稀望见教堂穹顶上的许多幅壁画由远及近,很慢很慢地四散坠落,砸到地上变成了一根根湿淋淋的肠子和大腿。
我检阅自己多年的征战记忆,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然而,它们并不令人愉悦,这一结果反叫我惊异,害怕。我们议会党(Parliamentarians)打了将近十年内战(civil war),因为我们认为战争是必要的。因为事物是必要的,所以它们是合理的。因为它们是合理的,所以值得为之牺牲。来之不易的胜利无疑为这个逻辑链镀上了一层圣光,仿佛上帝垂听了我们的祈祷,安立甘宗(Anglicanism)注定要从国教的权位中被清洗,一并解除的还有专制王权长期桎梏人们灵魂的镣铐。那么,我怎么能够有任何理由不高兴呢?
带着满腹愁肠,我飘荡到了牛津。我想要看一看这个原本由那批保皇党(Royalist)占据的地方,我想要亲眼看见那些倨傲的政治权贵,知识精英,国教领袖的下场。恍恍惚惚中,我徘徊于林立的学府之间,不期然进入了一个晦暗的实验室。
在那个弥散着药水气味的密闭空间里,我遇见了三个大脑。此处我无意运用任何比喻或象征,我的意思是我和三个真真实实的脑子碰面了,如果不能说它们是活生生的话。
* * *
第一个脑子出场时,我并没有立即辨认出那是一个人脑。它看上去更像是一朵急速变幻形状的云,浓淡不均,明灭不定,被许多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集的光影环绕着。乍眼看,这朵云仿佛布满了无数条战道,大量冲锋官兵在道上疾奔如风。他们的运动轨迹构成了这个看似云朵的东西。面对这奇特的景致,作为一名军人的我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以免意志随这片氤氲忽散忽聚,直至丧失。那团东西忽而来到我的跟前。它停止一切运动,变得蓬松,轻柔,仿佛晒干了的羊毛,然后逐渐稀松,越来越薄,等到它发出声音的时候,向我现出了如下真容——
如果你不会感到不适的话,可以想象一顶新娘的头纱罩在一个冒着热气的脑子上。
我听见了几个稀奇古怪的音节,然而我没办法将它们拼装起来予以理解,就好像我没办法对着一堆破碎的炮弹壳就能辨认出它们的型号一样。那个脑子持续地嘟囔着,直到我渐渐发现那些音节之间的剪辑点。脑子应该是在不断重复一组固定的词组。我试着模仿那组发音:“爱……列…斯……盖……里……诺……斯?”
紧接着,那层薄纱状的迷雾忽然变成了灿烂无比的金色,仿佛是朝阳照耀下接受官兵宣誓的军旗,透着几分古典式的庄严。脑皮层表面布满繁复的沟裂,当中流淌着蜿蜒的金光,如纯冽的蜂蜜在岩谷中闪耀。
“对,爱列斯·盖里诺斯(Aelius Galenus),也就是盖伦。您听说过盖伦吗?就是那个盖伦?古希腊?生理学?”
这个东西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我一跳,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它也凑了上来,金色的辉照瞬间挥散,运动中的幻影再度出现。这回那些影子不慌不忙地堆叠起来,像一层层积云,隐去了肉粉粉的脑子。当我几乎想要落荒而逃的时候,幻影后的那个家伙又猛地探了出来,仿佛击穿浓雾的闪电,只不过那不是闪电,而是一个,你知道,会说人话的脑子。
“我说,您不必惊慌。我是不值得恐惧的,真正应当叫人警惕的是这些看不清楚的影子,这些幽灵,这些跑来跑去的,永远不肯安分下来的鬼祟。它们是恶,是腐败,是让人发疯的元凶。它们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动物精气(animal spirit)。您瞧,我作为一个无与伦比的器官,一个脑子,奉伟大的先师盖伦之命,天赋职能就是净化它们,提纯它们,将健康的理智交还人类。”
它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就果真像是要施起法术来。
那些所谓的动物精气,那番云合雾集的景象重新聚合,仿佛准备与脑子殊死一战。它们一会儿惊飙骇乱,如被狂风吹得浪腾腾的崇山峻岭;一会儿坚忍不拔,无一丝缝隙,一处凹凸,筑起一堵足以隔绝世上所有风的墙壁。最后,它们又开始迅速堆叠自己,径直伸向天花板。那可怕的高度仿佛暗示着它们能耸升为何等的危峰,就能令人类的心智堕落到何等的渊谷。那高塔似乎摇摇欲坠,险些就要砸在我的脸上。我恐惧到了极点,身体像再也打不上一滴水的井绳徒劳地绷紧。我闭上眼睛,听见了一声羊叫。
听,真的是一声羊叫:
咩。
* * *
第一个脑子凭空消失了。我眼前的第二个脑子不是人脑。它的体积明显比人脑小,表面也平滑许多。那些褶子不仅仅在数量上大为减少,并且也没有那么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脑子,不过它既然发出了那样的叫声,我只好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一个——
羊脑。
这个羊脑几乎是一路滚动着向我奔来的。由于它的形状并不是正圆,两头较窄,因此它滚动的速率并不均衡,一时高一时矮的样子令人联想到一个喝醉酒的跛子。我也仿佛果真嗅到了酒精,随着它与我距离的不断缩小,那种气味越发浓烈。
咩。
它又叫了一声,并且紧接着似乎打了一个爆破式的响嗝儿:一个劈面而来的,无形的拳头。无论多么荒谬,我确信这是一头醉羊,并且很可能正在发酒疯呢。我相当熟悉这种气息及其对环境施加的那种威慑力。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他还有六个农民兄弟,最大的长父亲十岁,最小的只比父亲晚几秒出娘胎。当我还只有榆树苗那么高的时候,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和弟弟坐在家门口乘凉。我那六位叔伯从远处走来。远远望过去,他们仿佛是一行饱经日炙风吹的流浪汉,透着一副体力透支,步履维艰的模样。他们背身对着灼热的太阳,身体轮廓在明茂的阳光中好像被泡涨了,加上逸兴横飞的体态,令人分辨不清谁是谁。等他们离得近些,再近些,我看见弟弟整个儿被浸在达尼斯叔叔的身影里。浓郁的酒味儿就充斥了我们的世界,并且仿佛牢牢地浇筑了一层封锁墙,闻不到一丝外来的新鲜空气。我和弟弟被钉在了原地。
这童年时常发生的一幕,不曾想,若干年后又在战地上重演。
“根据子弹的来势,可能最多也就五,六个人。我们被一支只剩下几个人的围剿队包抄。不过区区几小时之前,那天凌晨,我们还和大部队在一起,没有离开宿营地。大家都困极了,睡得死死的。我倒是很早就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马修·汤姆森头天夜里点的蜡烛。那根蜡烛是他从行军经过的一所教堂里拿出来的。马修大概就着烛火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写着写着便睡着了。看上去蜡烛像是被大风吹熄的,一些凝固的蜡滴都被吹断了。”
“弟弟睡在我边上,头还枕着我的大腿,就跟童年一样。这个场景不可阻拦地令我忆起一个礼拜前发生的一幕。我们和敌人在一个小村镇里狭路相逢,到处都乱糟糟的。那些没有提前撤离的老百姓一群群逃出自家的房子,又一群群躲进自家的房子。他们这样荒唐又可笑地来来回回,就像一粒粒滚进滚出的弹子球。炮弹的浓烟逐渐遮天蔽日,到最后只能看见一个个特别高的脑袋,或一注注特别红的鲜血。我提着机枪往回跑的时候,脚上绊倒了什么东西,差点儿摔倒,急忙将枪口对准障碍物,却发觉那是一个女人。她那一丁点大的儿子已经死了,枕在她的腿上。女人露出了一边的乳房,似乎还想要喂孩子最后一口奶。”
我浑然不觉地对着羊脑喋喋不休。
“等到大部队要重新出发的时候,弟弟的马却被发现踩在了沼泽地里,并且前腿不知道被什么树枝,或其他麻烦的东西死死缠住了。长官很不耐烦,命令弟弟处理好后在下一个集合点与部队汇合。我也留了下来。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马拉上来,不仅差一点儿保不住马掌,自己也险些落了下去。然后……然后我们不知道怎么的就掉进了敌人的圈套,在林间的墓地里。我们就是两只被狼群围住的羊崽子,埋伏在两块呈斜角的墓碑后头,动弹不得。敌人开始射击的时候,我们也疯狂地回击,仿佛是两条鱼,在拼命地摆动,跳跃,试图摆脱不断收紧的渔网。时间并不长,枪声很快平息了下来。我发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周围的人不在了。我的弟弟死了。一块墓碑还干干净净的,另一块墓碑上已泼了血。”
羊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或许是睡着了。
在仿佛弥山亘野的酒气中,我好像也喝醉了,甚至伸出腿想要踢它一脚。
“没用的。一头山羊,不,所有家畜和野兽都缺乏理解能力。”
这次又是谁在说话?
* * *
我四处张望,房间里一点儿光也没有了。
双脚前方的地面有些不对劲,隐隐发颤,像一条蜕皮的巨蟒般,露出一个平铺的帝国。
繁枝细节,活灵活现。
帝国的王城在距离我最远端的那一边,分为两半,左右对称。血粼粼的蜿蜒河道在王城内部隔出若干村镇与辖区。王城的每条街道上都安置着身披金银二色铠甲的士兵,总数加起来不可估量。宏览之下,这些士兵保持着普遍且必要的联系。部署于相邻街道的军士以鸣枪为信号,每隔两三个路口另有瞭望台与营地,专为通风报信,互通有无而设。
在王城的腹心地带,一座建筑物赫然耸现,看上去集行政大厅与神殿于一体。殿堂一侧有至少十个状若神龛的摆设,呈梯级逐次供奉,仔细看能分辨出十个英国历代君主的名字。祭台上燃烧着上百根蜡烛,比马修·汤姆森用来写家书的那根更大更高。宫殿的联排拱门关闭着,小玻璃块拼成的好几扇窗户也封死了。没有风,上百盏烛火燃烧得十分均匀,像一块厚厚的毛毯。有时候你在漏风的,漆黑的家里点蜡烛,那蹦蹦跳跳的火苗仿佛是要在你的灵魂上熔出个洞,好让藏在心里的那些破破烂烂的秘密都一股脑儿掉出来。宫殿里最多的是石头,大量大大小小的雕塑,千姿百态,包罗万象,分成好几排,却有一种预定的和谐,仿佛是一曲气象万千的交响乐的显形。
在紧挨着宫殿的两侧,造有两座高塔,上面架着炮台,四名身披铠甲的士兵在一旁待命。炮弹会在接到君主的命令后被发射。王城中的其他士兵根据炮弹的方向,直径,空中抛物线的轨迹等信息做出相应行动。有些士兵会踏出王城,挺近帝国的其他区域,执行君主指派的特定任务。有些士兵依然驻守在王城里,负责引燃埋在帝国其他区域的火药。这些火药并不一定具有极大杀伤力。通常来说,它们只是为了对帝国辽阔疆域的某个小区域做出一些调整,例如炸掉一座水库从而疏导河流的走向,或者引发一些小地震从而令谷仓和学校兴奋地弹跳起来。
正当我骋目扫视着这一切时,脚下的地面再度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不知道一切是怎样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帝国只剩下王城,除此以外的其他国土都渺无影踪了。王城中响起了天主教的赞美诗,尽管那旋律是好的,那氛围是熟悉的,然而作为一名清教徒,这歌声并不令我喜悦。士兵们都不见了,眼前是一座空城。血河还在汩汩流淌。中央宫殿中的蜡烛还在燃烧,十位封建君主尚在厅中沉睡。
我猛然回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渴望见到的是一种革命胜利后的场景,君主制的废除,安立甘宗的瓦解。还有,还有我等议会党人费心建立的共和国。
正当思议此事,并惊疑重重的时候,王城刹那间从平展的地面上聚拢起来,裹成了一个大脑。左右对称,潜藏纵横相连的血管,神经元连续释电。
“大脑支配身体,君主治理国家,上帝统御世界。”
* * *
这分明是腐朽世界的回魂。不,我断不能被诱惑。
然而,仓皇逃出房间的我这才发觉,牛津的氛围与想象大相径庭。我匆忙于深夜的街巷中探听人们的话语,愕然发现如今已经是1664年,四年前查理二世已经在伦敦登基,斯图亚特王朝复辟了(Restoration of the Stuart)。我看见一本刚刚出版的拉丁文书籍《Cerebri Anatome《(即Cerebral Anatomy:大脑解剖),作者署名是托马斯·威利斯(Thomas Willis)。我竟听闻过此人,内战时曾任查理一世的皇家医生,牛津知识界的保皇党领袖之一。
我站在街心,不知魂当归向何处。我木然地揪着头发,将自己拎到半空,掰开颅骨,用双手挖出大脑。在我的身旁,涌来了一大批鬼魂。我认出了许多死于内战的议会军将士,甚至看见了我那亲爱的弟弟。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亲手掰开颅骨,捧举着自己的大脑。当我们大家一起这样做的时候,向下直瞪瞪地注视着这片屈辱的土地。
上帝知道,我们万目眦裂,死且不朽。
>>附注>>
[1]17世纪的英国内战(又称清教徒革命)历经几次转捩,从议会党取得胜利到王朝复辟。1788年的光荣革命为英国确立君主立宪制。
[2]议会党也被称为圆颅党(Roundheads)。
[3]内战期间,牛津是保皇党的一个重镇。宗教改革以后,英国已启用英语出版发行圣经。托马斯·威利斯在牛津用拉丁文写书亦暗示了一种守旧的政治态度。
[4]以托马斯·威利斯为首的一众学者在牛津组建了科研俱乐部。俱乐部成员共享保守的政治倾向,以及激进的实验径路。他们发明了恰当保存大脑,以利于切割的方法,并且提出了许多更接近现代神经科学的观点。托马斯·威利斯的著作(即“Cerebri Anatome”)是脑科学的第一本专著,影响了接下来的两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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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科学革命(16th-17th)的故事》是一项持续的写作计划,用以记叙、分享一百余年间科学史上出现过的典章宗匠。就本体论,这是一次文学实践,不等同于科普。本文为第七篇。有待更新。
陈梦雅,写小说,做科学哲学。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断鼠》(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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