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三联生活周刊》节气刊2013年3月
散文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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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有一座六角五彩大灯笼,是爸爸元宵节时用粗铁丝和彩纸做的。
京郊小镇上到了正月十五,屋檐底下的猫也吃肥了,大人们已经上班,小孩还省着最后几根从大挂鞭上揪下来的“小鞭儿”,玩了一整天,才地拿出来点两三根“拉拉馋”,磨磨蹭蹭想延长除夕夜“炮仗大战”壮观欢乐的“余威”。最后两束“钻天猴儿”的火头翻着跟头窜入夜空,浑圆地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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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有一座六角五彩大灯笼,是爸爸元宵节时用粗铁丝和彩纸做的。
京郊小镇上到了正月十五,屋檐底下的猫也吃肥了,大人们已经上班,小孩还省着最后几根从大挂鞭上揪下来的“小鞭儿”,玩了一整天,才地拿出来点两三根“拉拉馋”,磨磨蹭蹭想延长除夕夜“炮仗大战”壮观欢乐的“余威”。最后两束“钻天猴儿”的火头翻着跟头窜入夜空,浑圆地甩出两三个火花圈儿,好像捏好的高粱面元宵滑入乌黑铁锅中、在热油里绽放的金色油花。人们已经吃不下太多炸元宵了,却还攥着“过年”滑溜溜的尾巴,不想撒手。小镇“元宵节”里,我还想象不到几百里之外的北京城灯市的盛况。
上了中学才在古诗词里发现“元宵节”原来挺热闹,千百年前的长安、洛阳、汴京,仿佛是飘在灯笼海洋上的城市,俨然一个“小除夕”。灯笼高高低低挂起来,有规规矩矩的圆的八角的,有做成兔子、大龙的,还有元宝扇子形状的,大街小巷的石板路照亮了。远看去,一滩一滩彩色光点勾勒出街道的延伸、小桥的起伏和夜市的轮廓。人们观赏、穿梭、聚集、喧嚷,有时甩着袖子游荡,有时聚在一处猜灯谜,有时坐进小店尝尝点心。在一层酥皮和蜡油的香味儿里,我心驰神往,觉得橙色的光热烘烘烤上脸。
此时,忽然有一个乌黑的粗铁丝笼子挨上手掌,我抚摸着它,仿佛遇见了多年前转学离别的小同桌,似乎在记忆中沉没,然而比幻想真切。
爸爸放进半截小蜡头,大灯笼活了起来。六个侧面透出淡绿、粉色相间的光,柔软又变幻,在吃饭的大圆桌上投下清晰的光影。它很大很大,挑起来沉甸甸的,在正月的寒风中稳稳地毫不摇晃。整个正月,我举着长长的提杆在黑暗中慢悠悠跳起自己创造的舞蹈,当灯笼凑近脸时,眼睛也热乎乎的。一家人吃饭时,大灯笼也蹲在我袖边陪着。那时我家住在六层楼,楼顶都坏了,我提着灯笼送在我家吃完晚饭的小学同学下楼,觉着奇妙兴奋。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灯笼玩伴,是元宵节祝祷和戏谑的光点。爸爸的手工,让我和千载之上的古人一同分享了这其中的欢乐和超越。
六角灯笼用粗铁丝规规整整编在一起,好像素描书上的几何体那么正正兜兜、稳稳当当。用钳子拧成这样真不容易,但爸爸是万能的。他给我做了大部分的玩具:刀片削几下,冰棍的小木棍成了微型“宝剑”;截一根木棍、削得白净光滑,用彩笔画上了精细的刻度,再穿上粗线,配个塑料玩具碟子,就成了盘秤;珍藏废旧小电机,钉几段木头,装四个小轮子,组装了一台电动小吊车,有滑轮、有提线、有吊钩,一扳开关就自动卷线。装这些玩具的小箱子,也是爸爸用废纸和胶带绷的。
长大以后,六角灯笼和玩具箱子搬进地下室。十八岁到北京城里上学,仍然在家过正月十五,所以并没有见识过灯会,更没猜过灯谜。后来有时间了,却没有兴致。二十六岁找工作,春节没过踏实就到应聘单位实习,常把工作带回学校宿舍通宵干,第二天在地铁上睡着、摇摇晃晃坐过了站。元宵节那天,单位食堂里挂出一溜儿灯谜,猜对奖励一盒元宵。可我战战兢兢,题也不敢答、元宵也不敢赢。同伴中有洒脱的,赢了许多盒分给实习众人,大家却面露难色,唯恐被单位认为贪小、被踢出门去。
如今,又是正月十五。不单“春节”外面没有“寒假”包裹,仿佛我的人生也出离了某种“包裹”。没有飞跑着看炮仗的大棉鞋,没有信步走进寂静校门时畅快的呼吸。可在这个夜,爸爸做的六角灯笼,像一颗巨大的五彩宝石在岁月寒冬中升起,照出年轻的父母和幼小的我。
这件“玩具”当初也许并不为元宵节而做,爸爸也许只想到了光、温暖、喜悦和爱。那是在文字启蒙之前,旋转着的朴素六角,已经对我闪烁着无限缤纷的世界、历史、希望和信念,而且像是一方“伏笔”,在多年后将我的未来和童年联系在了一起。这可能恰恰是人们元宵节点灯最早的想法。
最后更新 2013-03-13 15:28:06
发表于 《三联生活周刊》节气刊2012年10月
散文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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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想起小学时上的手工课。校服褶皱里落下纸屑,刻刀划过硬纸板不受控制地扭了一下,空气中漂浮着酸酸的胶水味。快下课了,讲桌上摆满同学们的成功作品:见棱见角的硬纸轮船、灵活旋转的体操小人儿、光洁圆润的肥皂狐狸。而我,通常只有钉歪的钉子、慌乱中踩扁的塑料纽、因剪裁粗心站不起来的模型,以及沾满胶水的手指。尽管我从小笨手笨脚,却还是非常喜欢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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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想起小学时上的手工课。校服褶皱里落下纸屑,刻刀划过硬纸板不受控制地扭了一下,空气中漂浮着酸酸的胶水味。快下课了,讲桌上摆满同学们的成功作品:见棱见角的硬纸轮船、灵活旋转的体操小人儿、光洁圆润的肥皂狐狸。而我,通常只有钉歪的钉子、慌乱中踩扁的塑料纽、因剪裁粗心站不起来的模型,以及沾满胶水的手指。尽管我从小笨手笨脚,却还是非常喜欢手工课,在家也津津有味地看手工书。
有一年开学发制作材料,其中有个纸包。拆开一看,是块面目不清的厚石膏饼子,还有小小两个细长条。老师说,这是做“兔爷”的,为免摔坏,先上交集中保管。
胖巴掌似的白团一片混沌,想来想去套不上兔子圆滚滚的身体和大眼睛,大概是张正在咬东西的兔脸?手工书发下来,找到清晰的彩绘说明一看,哪是兔子?明明是个跨着大老虎、穿着花戏服的人。就算脸和耳朵像兔子,也真厉害,不可爱也不有趣。这个北京民间老“玩意儿”,当时离我太远,远出几分怪异。
课间操和练习册淌开的大片时光里,我下巴垫着胳膊翻手工书。“兔爷”宽袖大带、油光锃亮,在瓶盖刮鳞器和飞机模型丛中,牢牢端着架子。看久了,“怪异”中似乎生出神气,慢慢有味起来。于是,我开始期待某节课拿出水彩和毛笔,从一片白色的浓雾里勾出纹绣辉煌的衣衫、金灿灿的靴边,还有暖黄色的大老虎。
这么期待着、想象着,套色的几道工序似乎也讲究起来,变成仪式。当然,我多半只能画出颤颤的线条、串色的大块,还可能蹭花使劲扳着的兔脸,更难保不打翻颜料盘、染湿白袖口。但仍然期待着、想象着,等着做出一个“我的兔爷”。
然而,那学期手工课停了两次,我最终没盼到“兔爷”。制作图样从小手指下倏忽飞远、一隔经年,这中间夏日蝉鸣、操场扬尘和破晓的自行车,犹如薄雾般飘渺清空、柔软变幻。
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学校附近一家小小童书店的地板上,发现一本“兔爷”的故事。它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偷偷跑出小男孩家,走过了山河湖海、宫殿山村,多年后找回家时,当初的小主人已经白发苍苍,泪眼婆娑地呼唤“我的兔爷回来了!”周围宁静阳光中,只有小孩子们甜甜的呼吸声。曾经用想象和期盼拥有的“兔爷”,骑着老虎,在时光的薄雾露出身影。
读着书,逛着北京。渐渐听闻“兔爷”是老年间孩子们的至宝。传说有年北京闹了大病疫,嫦娥派玉兔下界医治黎民。为和五行八作的男女老少打交道,玉兔有时扮成武将文官,有时又担柴挑水、化为百姓,后来得名“兔爷”。大人祭祀神灵祖先,孩子也模仿,于是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市场上就开始卖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泥塑“兔爷”,供小孩在中秋游戏祭祀,也兼保佑安康。难怪儿时觉得它威严神气又可亲可敬,这油彩点画成的直觉,竟然连着悠远的岁月和温热的土地,承接着过往人们的心愿,在我心中晕染出一派饱饱的迷恋。多年之后,我仍是孩子,想要个玩伴和守护者。
有天站在公交车上,飞驰而过老街,一家店铺门前真人大小的巨型 “兔爷”一闪而逝。急忙下车追回去看,小小的屋中居然摆满了它。骑象、骑麒麟、骑狮子,不全穿京剧戏服,也不全绷着脸,真是玲珑百态。然而四顾之下,我却瞠目凝噎了,猝然相见、急忙搜索,却最终空着双手。
原来,我的“兔爷”在别处。
如今,我仍是个孩子,我真的又成为了当初那个孩子。二十年前模糊洁白的石膏胚子,仿佛融化成一团光。盈缺的月亮、八月十五糕饼和水果芳香,还有想象中的水彩颜料味,都顺着岁月缓缓溶化进去。我的“兔爷”,从往昔和未知中威严走来,带着京剧锣鼓点响。
最后更新 2013-03-13 15:27:05
发表于 《三联生活周刊》节气刊2012年10月
散文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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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畔有竹,翠叶婆娑,挖笋佐餐,清风盈袖。文与可嚼得正香,突然收到表弟苏轼的来信,开拆一读,失笑把饭喷了一桌子。
文与可善画竹子,还爱教苏轼:先“成竹在胸”再动笔。苏轼却只听个热闹,懒得真练。文与可便写信打趣,说自己到处推荐,马上会有人抱着上好丝绸去找苏轼作画,“这下够你做袜子了用的”,又附上两句诗:“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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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畔有竹,翠叶婆娑,挖笋佐餐,清风盈袖。文与可嚼得正香,突然收到表弟苏轼的来信,开拆一读,失笑把饭喷了一桌子。
文与可善画竹子,还爱教苏轼:先“成竹在胸”再动笔。苏轼却只听个热闹,懒得真练。文与可便写信打趣,说自己到处推荐,马上会有人抱着上好丝绸去找苏轼作画,“这下够你做袜子了用的”,又附上两句诗:“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不久,收到苏轼调皮的回复:“你要画‘万尺’之竹,那得用多少丝绸啊,估计是贪图好料子了吧?”
这表兄认上了真,老老实实提笔解释:“哪有‘万尺’之竹?夸张不行么?”苏轼偷笑着更来劲了,马上狡黠反驳:“怎么没有?‘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如此强词夺理,倒把文与可给气乐了,索性画了一副“筼筜竹图”相赠。
可当表弟的还没耍够,憋着乐泼墨写诗:“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说筼筜竹气势如龙、价钱却便宜,文与可守着竹林想必缺吃少喝,恐怕只能靠“成竹在胸”解馋。文与可拆信读诗,恰好吃着竹笋,难怪喷饭大笑。
知交如此,见字如面,往来戏谑,快意相契。
一个人心中的喜乐忧惧和良辰美景,顺着笔墨压入竹简纸张的纤维中,颠沛摇荡了几千里,又在另一个人的唇齿间释放、复活。书信之旅,如此神异。再加上山长水阔的跋涉、风露晓霜的艰辛,这几张薄纸所寄托的神游心印,更让人珍视赞叹。即便未必如苏轼、文与可这般,一捧一逗的贫嘴,也常敲人肺腑。
三国时,有个太史慈,智谋骁勇,是名震海内的将才。他生于北方曹操治下的东莱,然而却“晋材楚用”,南下效力于东吴。曹操非常想将其招入帐下,就派人送去个小竹箱,里面片纸也无,只装了片当归。他知道太史慈非常孝顺,便以思乡思亲之情相动。军阵之间,传书深婉至此,几乎近于切切“闺意”。一派殷殷之情,岂止触手可及、简直药香扑面。坐啸生风的枭雄曹操,此刻仿佛转过脸来憨憨一笑,让人不禁要心怡相与。
小小“片药”当归,可算投书送信第一传奇之物。古人平日里更常用的,是“片语”:“平安”。“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冲口而出的,总无非身体康健、万勿挂念之意。客居在外,“欲作家书意万重”。悲辛和相思如大浪千叠,越是萦回漩涡、越是一时间无从倾泻,无语凝咽良久,便都铸进了沉甸甸的“平安”二字。读信的人,心有灵犀,抚字遥思,那些颤抖的情绪、没有说出的思念一刻便了然于心。
《西游记》中,宝象国的公主百花羞,少年时被妖怪抓去,与父母别离十三载。她想尽办法哄骗妖怪、偷偷放出唐僧师徒四人,只为给父王送去一封家书。老王多年寻找爱女、已然心死,等看到手书的“平安”二字,立即瘫软,浑身颤抖,再无力翻看下去,后宫嫔妃听见公主家书送到,也是一片抽泣之声。
宋初大学者胡瑗,少年时便意定如铁,曾在泰山闭门读书十年不归。每次接到家书,只要展开见到“平安”二字,便不往下读、狠心丢进山涧。似乎铁石心肠,实则深情至极。想来读到父母挂念、亲朋问候,心绪必然激荡难平,索性就不要读了。日后,胡瑗以培养国士、改革世风为己任,又身体力行,待诸生严厉中有宽仁,求学者络绎不绝,以至学舍不能尽容。他对后辈和家国的一片拳拳,与同化入骨髓的人伦之情实在一脉相承。
书信片纸,大致盈掌而已,而所托喜忧相思,却浓郁到充塞天地、浸泡心念。苏轼追忆同文与可的书信诙谐时,表弟已经辞世,只有那幅“筼筜竹图”还收藏在箱中。
苏轼和弟弟子由感情更深,书简也颇多。其中有一封,写自己常去买别人挑剩下的羊脊骨,拿回家小心翼翼煮熟,而后撒盐、渍酒、烤焦,吃时常要剔一整天,才偶尔抠出几小块肉。他津津有味地谈到,这种吃法有趣得很,如同“食蟹螯”一般,比大快朵颐还有味道。
写这封信时,苏轼已过半百,正流放在偏远的惠州,不仅生活艰难而且遭遇迫害。看似絮絮叨叨的闲言语之间,很有让弟弟放心的意味。苏轼兄弟耿直如一,大半辈子仕途坎坷,于他们而言,这些“小趣味”寄托着对命运的达观、对信念的坚守,以及对生活无法磨灭的热爱。
隔着千里瘴疠、跨越万里蛮荒,一张薄纸、几行墨迹,同忧天下生民、同乐老而弥坚。
最后更新 2013-03-13 15:25:59
发表于 《三联生活周刊》节气刊2012年10月
散文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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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冰,有个年轻人被寒意泡醒,睡意朦胧之间,一个模糊的身影瑟缩在床前,怯生生拎着条滴答淌水的衣襟:“我葬在山边,无人看管,河改道后棺木进了水,虽是素不相识,却只能劳烦你帮我迁葬。”年轻人醒来,想起梦中鬼魂抽泣可怜,就真去山边千辛万苦找到了棺木,迁葬到干燥处,鬼魂当夜喜滋滋来道谢。
一千七百年前,干宝在《搜神记》里写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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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冰,有个年轻人被寒意泡醒,睡意朦胧之间,一个模糊的身影瑟缩在床前,怯生生拎着条滴答淌水的衣襟:“我葬在山边,无人看管,河改道后棺木进了水,虽是素不相识,却只能劳烦你帮我迁葬。”年轻人醒来,想起梦中鬼魂抽泣可怜,就真去山边千辛万苦找到了棺木,迁葬到干燥处,鬼魂当夜喜滋滋来道谢。
一千七百年前,干宝在《搜神记》里写下这个小故事。古人信鬼,既然人间鳏寡孤独应当扶助,那么阴间孤魂野鬼也该同情。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便是款待幽魂、广飧孤客的大日子。
初秋凉夜,一大片光亮缓缓从河流上游涌来,如繁星一般随着水涡聚散摇荡,漂近看,原来是一朵朵纸糊的河灯。大大小小、高矮胖瘦,细巧的莲花形,粗豪的方墩墩,连纸张也红橙白黄颜色各异,都抱着小火苗摇摇摆摆,暖洋洋融成一片。
灯儿亮起,照透河面,年年此夜,便是中元。
传说阴间大门在农历七月打开,众鬼都可以来到间自由飘荡。家家户户七月半时趁机将逝者请回,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兼汇报秋成。没人惦记的野鬼,只能干巴巴看着有家可归的消遣受用。人尚有影子可以“形影相吊”,它们却连影子也无,当真苦楚寂寞。其中有些死于非命的,在阴间本来就痛苦辗转、投生无路,此时更加难过悲戚。
管待自家鬼魂这日,人们也不忍看有谁孤苦落单。于是早在七月份就开始编制灯骨、精心糊纸,又浸油防水、粘连底座,十五中元节夜里点燃,轻轻放入河面。指引无依无靠的幽魂到自己家里,享用糕点供品。夜里河面漆黑,如同想象中的地狱,人们认为,辗转无路的冤魂如果抢到了河灯,便可以投胎再生、结束苦难。
一袭河灯,从历史中顺流而下。“金莲万朵漾中流,疑是潘妃夜出游;光射鱼龙离窟宅,影摇鸿鸟乱汀州。”隔着五百年光阴的对岸,诗句悠悠飘过来,明朝人刘邦彦正轻声吟赏。由此上溯四百年,南宋早有中元节朝廷“放江灯万盏”的壮观景象。再往前推五百年,唐初《艺文类聚》中便记载了中元节大设道场、“免众鬼之苦”的义举了。
阴间之苦、孤魂之忧,虽然终属虚妄,但却实实在在是人们眷恋生活、期盼美好之心穿越生死、在想象世界中的延续。
《聊斋志异》有一篇,写登州出现叛乱,几个村镇因牵连被屠杀一空,然而众鬼魂仍然营建房屋街道、试图过和活人一样的生活。莱阳生赶路经过,应邀为已经死去的朋友和外甥女做媒,同时与另一位鬼魂公孙九娘相恋成婚。然而人鬼终究不能长久相处,莱阳生临行时,公孙九娘请求他将自己的尸骨迁出乱葬岗,却未曾来得及告诉现在所葬何处。等到莱阳生走出鬼村想要履行诺言的时候,却望见乱坟累累、难以辨识,只得带着无限的歉疚和后悔离开。
肉体剥离之后,鬼魂追求幸福和安宁,似乎会同生者一样顽强。人们珍视这种追求,鞭挞和一样残酷的现实和阴间,将对现实期待铺展到了幽冥世界,希望所有鬼魂都得到拯救和超度。
“鬼有所归,乃不为厉”,最基本的是应当有所归属、不要孤单无依。早在中元节出现之前,三千多年前的西周人们便有了秋季“祭厉”的习惯,奉献新鲜成熟的稻谷、期盼飘荡的幽魂得到慰藉。此后“祭厉”之俗绵延不断,阵亡将士、死于水火灾难的亡人等都得到尊敬和祭奠。到了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梁,道教中元节地官生日、赦免鬼魂的说法,以及佛教目连救母故事,都在七月十五融汇进来,加上民间秋初祭祖的习俗,浇铸成了后世热闹无比的中元节。
七月正当初秋,稻谷成熟同时天气变凉,为祖先奉上时令吃食、送去寒衣,是古时子孙的本分,长江流域一些城市还特意给祖先带上钱,让他们风风光光去扬州赶会。此时,人们也会在门口、路边、河沿摆上饭菜,请无人接待的鬼魂来吃,连同寒衣和赶会的钱也有份。在南方一些城市乡村,还有专门为小孩鬼魂抛洒甜食,并且念念有词,希望他们小肚子吃得饱饱,然后将所有衣袋装满,高高兴兴回到阴间去。
这摆祭、抛洒、烧送和祝祷,往往如同游戏,却轻描淡写地将“老吾老以及人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善良和宽厚,从现实世界扩展到了幽冥世界。佛家《盂兰盆经》解释中元节来由时讲,供养十方高僧、最终救母亲脱离饿鬼道后,目连并未一味沉浸在喜悦中,而是想到了世上还有许多受苦的母亲、想行孝的孩子,于是请求佛祖将此法形成定例、人人可以效仿。将奉亲之情推己及人、惠泽世间的愿望,竟然让佛、道、俗合一,燃烧成了一团温暖现实和冥界的火,将中元节的河灯和饭菜热闹了一千五百年。
照破黑暗的引路河灯,体贴精致的点心饭菜,蹦跳清脆的糖豆果子,渐渐消弭。当初比除夕还要热闹的中元节,如今已经难寻。可对生的热爱、推己及人的同情心,和蔓延到想象世界的情感,或许以同时另一种形式蜿蜒向前。也许,对于一千五百年以来在中元节欢笑的人们,济困扶危之乐不知不觉早超越了对鬼神的畏惧、对仪式的执着。
最后更新 2013-03-13 15:24:45
发表于 《三联生活周刊》节气刊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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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知思乡。纵然城市中秋气淡薄,胃却早觉察到节候变更,夜夜蠕动着梦见农村老家的杏油饼。
那澄蓝的天底下,小村泥墙石瓦间腾起缕缕青烟时,饼儿翻着金色油花、像向日葵一样在乌黑的铁锅中漂浮绽放时,家家户户大人小孩儿口水齐淌时,便是立秋到了。
山上还绿,野杏树早压满了果子,红红黄黄的跳眼好看。男女老少挎了筐、背上篓、揽起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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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知思乡。纵然城市中秋气淡薄,胃却早觉察到节候变更,夜夜蠕动着梦见农村老家的杏油饼。
那澄蓝的天底下,小村泥墙石瓦间腾起缕缕青烟时,饼儿翻着金色油花、像向日葵一样在乌黑的铁锅中漂浮绽放时,家家户户大人小孩儿口水齐淌时,便是立秋到了。
山上还绿,野杏树早压满了果子,红红黄黄的跳眼好看。男女老少挎了筐、背上篓、揽起簸箕,唱歌结对上坡来摘。人们将几大筐野杏倾在墙根下,屯几天再挥起大耙子连拍带打,滑溜溜、亮晶晶的杏核,便脱了那发酵透了的杏肉跳出来。
入秋阴云连绵,雨织的丝网一笼笼了好几天,处处潮湿泥滑、没法下田干活。这时节,我们一家人就搬了小板凳,围坐下来砸杏核。那小滑头圆溜溜乱滚,爸爸就用铁丝做了圈,在石头上套住再拿石头砸。石头掀开,核碎仁出,哥和我就把杏仁捏到簸萁里。
上好完整的杏仁卖进供销社,家里就有了现钱收入,砸碎的杏仁就留着榨油。等到雨网收净,全村家家户户轮流推碾子压杏仁。木轴吱吱响起时,整个村子、整个山坳都泛起了生野杏油清新的香味,到这时,立秋就近了。
几大筐野杏脱了肉,变成一小筐杏核;杏核一颗颗地砸开,化成一小簸箕杏仁;杏仁碾成小碎渣,终于要上热锅榨油了。
这活儿因手法微妙而显得神圣,能干的妈也默默擦净大锅、烧起灶膛,请奶奶上手。锅不能太烫、太烫就糊了,也不能太凉、凉了不出油,奶奶大手中的铲子溜着锅边翻动杏仁渣,时不常淋些水。她注视着锅里,皱纹有些严肃,仿佛搅起今年冬天全家的平安饱暖。
终于出油了!妈擦拭着汗珠端来干净大瓷盆,奶奶脸笑成个花卷儿,一手用小勺轻轻慢慢舀起清香透明的野杏儿油,一手仍翻炒。炒到最后,杏仁渣粘成一个大球,爸爸双手沾了凉水,过来捧了使劲攥,又渗下不少油。俯仰在天地间劳作生息的人们,对食物有天然的敬意,并不将这出尽油的渣球扔掉,而是存起来熬杏仁粥用,那又别是一番滑润浓香。
淡黄的野杏油,清得透明,仿佛是一瓷盆暖洋洋的光。哥和我凑近去闻,饱满的油香里沁了丝丝清苦之味。妈赶开我俩,将瓷盆托到碗柜最高一层,小心翼翼放好。
这千遍挑拣研磨、万遍烘热攥榨辛苦得来的野杏油,其实是有致命剧毒的。人们竟把准了野杏油的毒性,毒中摄香,将封喉之险一举翻为醇厚之食。
杏油之苦,即毒所在,若饮半口,几无可医。唯一解毒之物,却稀松常见,便是此时农家院里成熟的黄瓜。入秋时节,瓜菜渐渐压藤,每日傍晚,哥和我在自家院里摘条大黄瓜、拽几根小葱,妈拍切碎了拌上咸盐,就必淋上野杏油。这可是点睛之笔,上了油的生黄瓜,鲜水味外裹了层细腻柔滑的醇香,同焖豆角、蒸倭瓜、熬土豆摆成一桌,能配着吃下两小米碗饭。
人们安然夹起野杏油和黄瓜这相生相克的两样吃食塞进嘴里,嚼过了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嚼过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将造化的微妙神奇嚼成了平凡隽永。
不佐黄瓜,还要取野杏油入肴,就需炉火煎热,炸那盼了一年的杏油饼。奶奶头一天晚上就和好当年的新白面,安在个暖暖的瓷盆里发着,叮嘱不要乱动。偷偷去看时,柔润饱满的一团,仿佛睡着的婴儿,哥和我气也不敢大喘。第二天,我俩抢着烧火,看杏油躺在锅里舒服腾起一层薄薄青烟来,边缘咝咝飘起金色油花。爷爷把擀好的油饼往锅里一下,杏油简直唱起歌儿来,油饼在歌声里泛黄,这一年收获的享受从此开始。
新炸出的杏油饼还没沾盘,就让哥和我扯开、几口吃了。外皮热乎干脆、咬着厚厚软软的舒服,杏油的苦味挥散、只剩清香。牙撕吞咽间也顾不得烫手烫嘴,等到上桌开饭,哥和我的肚子早满了。
秋冬之肃杀寒冷渐渐开始,所幸人们一年的劳作也正当收获,可抚口腹,安顿身心。我们家、整个村子炸杏油饼,总是在立秋。勤劳的人们在这天安然享用山野田园的馈赠,是庆祝收获、犒劳身体之意。
可惜这一次只够吃两天,之后又是回味和等待。在这一年年的品尝、回味和等待中,大姐、哥和我都长大了。
如今,久在异乡城市,早不为节后变易所动、不为暖身果腹所忧,胃却仍然逢秋而动。
回想起当年姐夫初来家中,也是快立秋,我们一家人特意提前炸好了两碟杏油饼,妈还特意嘱咐哥和我:那杏油饼是给你姐夫预备的,等他吃完你们再上桌吃饭。话虽听了,馋嘴难忍,偷偷扒着门帘缝儿往屋里桌上望。姐夫在炕上盘腿坐着,一抬眼瞧见两双贼溜溜的眼睛,笑着叫我俩赶紧过去一起吃。两碟热喷喷的杏油饼,不知道姐夫吃没吃,哥和我却吃满手油,那味道真是难忘。
最后更新 2013-03-13 15:21:18
发表于 《三联生活周刊》节气刊2012年10月
散文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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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别树木,久离燕园,我快忘了秋天的样子。这季节,已经穿上了棉袄,秋味应该炖得浓了,不知道大学里燕园中银杏叶子是仅仅卷了个涩绿的边儿,还是透透地氤开大块层层叠叠的浓黄。
银杏树冠小,绿得温温吞吞,平时显不出有多少叶子,光是枝丫四面八方粗糙地伸着,让人替它着急。想不到经西风暖日一泡,那点叶子转黄之间涨出好几圈涟漪,把两边学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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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别树木,久离燕园,我快忘了秋天的样子。这季节,已经穿上了棉袄,秋味应该炖得浓了,不知道大学里燕园中银杏叶子是仅仅卷了个涩绿的边儿,还是透透地氤开大块层层叠叠的浓黄。
银杏树冠小,绿得温温吞吞,平时显不出有多少叶子,光是枝丫四面八方粗糙地伸着,让人替它着急。想不到经西风暖日一泡,那点叶子转黄之间涨出好几圈涟漪,把两边学生宿舍楼的窗口遮得好像远在云彩上头。
等小叶子黄纯粹了,整棵树都透明起来、飘飘闪闪、踮脚欲飞。大路上,层层叠叠铺上银杏叶。捏起一片小扇,纹理细腻得像指纹。厚厚一沓,干净舒服,同学们没有多少匆匆走路的,都坐在地上照相。单反相机,长枪短炮,黑色的呢子大衣,红色的毛外套。偶尔一阵小扇叶翻着光落下,姿势摆得更欢了,单反相机抓紧咔嚓咔嚓。
落了一层一层,树上还云朵般厚,原来银杏有这么多叶子。如今,我坐在合租房里,不知道这叶子落到第几层了。然而学院灰扑扑山墙上的爬山虎,倒能断定早就酿熟。我闭上眼,揣兜走过人影跳跃的篮球场,两边的小叶黄杨还硬硬地绿着,转个弯儿,瞧见学院的小楼了。
爬山虎半含着燕园,好像潮水冲袭悬崖上的城堡,白浪卷花,水雾漫天。未名湖遥感楼侧面,只挂半壁,丝丝经脉细密伸展、向上延伸,顶端的部分好像血管般意志勃勃,如同生物书中的树状图。电教楼,早已被整栋占领,蜥蜴、鸟雀和爬山虎一起,将一座大楼牢笼成热带雨林;粗壮的藤蔓盘绕楼顶、又反垂下来,直接地面,从下面走过时仰望,如同千寻瀑布。每年秋味转深,遥感楼白墙上真真正正长出了浓红的血管,电教楼的瀑布帘化成一片从天而降的陈酿。
在我们学院灰扑扑砖墙上,爬山虎却只温温柔柔地套上一层毛衣,舒适凉快、薄厚得当,针脚仔细均匀。入了秋,浓绿的毛衣蘸上夕阳的颜色,在浓紫、通红、金黄之间流动,叶片蜡一般发亮。摘下每一片,都五色变幻。吃过午饭还不想回图书馆的时候,在这些山脊短墙下溜达晒太阳,拾起一片叶子,擦干净灰尘,放在课本里,书中的诗文也舔着白霜的凉意,连纸张都尝到了天地气动的味道。无尽的阳光,无尽的书和文字,图书馆里一架架书刊仿佛人类丰富的脑叶。
如今,我还记得那些精心擦拭的叶子夹在哪一本书中。它们就好像一颗一颗沉醉的心,在万重天空大地间肆志飞翔。在波浪翻天的学生时代,那是将要阅读旷世诗篇的许诺,而今回想起来,却像漫落纸张间的斑斓热泪,结成了痂。
在秋天的静夜中闭上眼,淘挤虹膜底下印着的小黄扇叶、酒意红掌,捉出风过时蜡叶的轻轻撞击、人们头顶淡黄流泻的无声,摩挲指尖蹭过的微尘、按过的粗糙。然而颜色声音迫近时,滋味突然滑远,触感气息来临时,印象钻进模糊。
究竟经年,这么反复追看,记忆也磨薄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最后更新 2013-03-13 15:10:39
发表于 《三联生活周刊》节气刊2012年12月
散文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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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以前看古人写的岁时杂记,羡慕那时候休假真多。赶上太阳滚动、草木滋长、雨雪飘洒的当口儿,大人小孩就趁机出游、祭祀、逛市场、吃吃喝喝、挨挨挤挤、闹闹哄哄。
如今一年到头并没零零碎碎的小憩;或黏着果仁杏干儿、或养在氤氲热气里露着肚皮、或簪花拥翠站在高碟子里的小吃食,也碎成粉末,卷进历史尘埃;地铁、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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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以前看古人写的岁时杂记,羡慕那时候休假真多。赶上太阳滚动、草木滋长、雨雪飘洒的当口儿,大人小孩就趁机出游、祭祀、逛市场、吃吃喝喝、挨挨挤挤、闹闹哄哄。
如今一年到头并没零零碎碎的小憩;或黏着果仁杏干儿、或养在氤氲热气里露着肚皮、或簪花拥翠站在高碟子里的小吃食,也碎成粉末,卷进历史尘埃;地铁、电梯、商场里成日扰扰的人团,更加把熙熙攘攘人间烟火的温暖味道挤压干净了。没滋没味地过着,也难想起一年中“夕永”到极点的“冬至”了。
这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日子,所以叫入冬到了至极。听着来头挺大,其实无甚痛痒,因为在北方隆冬凛冽、大雪压屋的日子还远远没到。冷,却并不酷寒,只是凉风飕飕、泥雪滴答。“旅馆夜忧姜被冷,暮江寒觉晏裘轻”,古人蜷在诗句里,知道再往前还有大半个冻得硬邦邦的冬天。
温温吞吞的忍耐、时有时无的疼痛惶恐,让“冬至”泯然沉入寻常日子,且因此有了点“生活”的意味。这半年间,我见过许多沉默的人,在不自主地瑟缩或者强挨度日。“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逞”,从念汉语拼音开始学了二十年的文学,到如今撒手远离,却才开始一点一点地懂得。没有层层山桃茸茸的生机,也没有枯草野火熊熊的悲壮,而是一望无际无声的冬天。远去了儿童大棉鞋沟缝儿里填满的硬雪,遗忘了青年跋涉过碧湖时冻住的斑斓彩叶,一大片空白的冬天,仿佛不能承受。
可古人的顽强超乎想象,“邻家祭彻初分胙,贺客泥深不到门”,就在这前途凶险的“冬至”里,他们却祝告祖先,庆贺“六阴消尽一阳生”。因为纵使天气还没冷到头,白昼却从这天开始坚定地变长了。当下虽然极其寒冷,土壤里蚯蚓交结难动,但再过一段日子,等阳气旺盛起来,林中的麋鹿也该换新角了,再往前等等,山里的泉水也要跳跃起来了。不知不觉间阴阳调转,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再往前就是大好春阳。
从冬至到春暖花开、绿鸭浮水,还得九九八十一天,可也总算有了盼头,“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这么一想,简直要闻到花香了。为了把这个盼头加强,人们要绘制“九九消寒图”。有人勾一树傲雪寒枝,预备画上九朵梅花、每朵九瓣,这么日染一瓣,梅花满枝时已是春风抚窗。还有人将好意头化入点提钩挑,描上一副双钩空心的帖子,一共九字、每字九画,一天一笔,帖成春到。还有讲究些的,按照每日天气不同来变换笔画的色彩,天晴勾红,天阴描蓝,遇雨下绿,起风涂黄,飘雪染白,这就是“写九”。“写九”的游戏,至今还有,读大学时我的同住好友就填过一副,选了九个字:“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珍重,珍重,庭前垂柳常在,可如何能等到春风?当初一见这九九还阳之句,精神陡生,到如今在干巴巴的沙尘里想起,却是无限怅惘。
“探春漫道江梅早,盘里酥花也斗开”,喜时潇洒一笔,悲时坚忍一笔,浑浑噩噩、节候不辨时,也需打起精神一笔。如此一来,渐渐于笔画之间伸展开天外之想,心内装了一座孩子们飞跑打雪仗的公园、一湖溜冰看塔吃糖葫芦的冰盖、一岭松枝簌簌落雪松鼠跳跃的山脉。冬天有了声音,有了颜色,并不是一块冻结的空白。
然而,世事纷乱、有志难肆,并不类似于八十一天之后冬总更替成春,在内心里手写“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支撑着过下去罢了。日日描画,小心珍重,未必待到春风。
又然而,认定春风终究来临是迷信虚妄,认定空白的冬日只会更加无声也是迷信虚妄。恰如鲁迅所说,希望和绝望一样,都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在拖拖拉拉的“冬至”里,一遍一遍写下未必实现的愿望,倒是不肯沉溺于绝望、宁愿粉身碎骨的悲壮反抗。五颜六色的回春,图耐着性子记录了阴晴雨雪,有经验的老人能据此推算来年的雨水收成。更有人在点横撇捺之间用小字点缀当日的风物,如“今夜清风入帘”、“细雪点点可喜”之类,都是牢牢拽住心绪、不愿时日轻纵。八十一天之中,春意未到庭前、未攀垂柳,却是先流入这片小小的字帖了。
最后更新 2013-03-13 15: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