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与粤剧

散文 创作
鲁子奇 发表于:
《华夏地理 品志》2013年9月
(说起戏,高人太多。这个小文章,是听戏的一点点感觉,敝帚自珍,拿过来逗大家一乐。) 京剧之于粤剧,正譬如咸蛋黄之于莲子酥,城门之于雨巷,钱塘观潮之于西湖摇橹,“落木千山天远大”之于“晴窗细乳细分茶”。一个慷慨壮阔,如盛唐的任侠豪迈,一个婉转绮丽,如两宋的倜傥斯文。 不妨闭了眼睛听吧!“未成曲调先有情”,锣鼓点刚一起,角儿还没露面,就能听出台上要唱的是京韵还是南声。 倘若走在那曲调歌声里,感觉榕树长长的垂须从头顶拂过,脚下铺开了刚下过一阵骤雨的石板路,再向前,走近一阵氤氲中,四面是热茶和水晶虾饺的蒸汽,还有新鲜蛋挞的油酥香——这听的便是粤剧了。又或者胡琴一声声化作了蓝天灰瓦,抬腿便绕过了巍峨方正的城门楼子,榆钱儿正纷纷,胡同儿口卤煮热滚滚的,正想尝尝又瞧见“买豆汁儿送焦圈”的小铺子——这不必问了,就是京剧呀。 不用说隔着多半个华夏山河,也不用说各操着南腔北调,品早茶的人和馋豆汁儿的人确乎应当赏玩出两套完全不同的歌唱舞蹈来。京剧早横扫了大半个中国、又飞跃重洋,粤剧也热透了两广港台连同东南亚,堪称洋洋“大戏”。虽说落在耳朵中二者截然不同,但要从用韵、唱腔、乐器上细细区分,却也未免琐屑饾饤、反而更不明白。最简明、最到位的,应当总括为两番“气象”不同。 京剧的“气象”,是大锣鼓、大胡琴、大嗓门、大架势。这派头,最合适搬演历史传奇、推崇家国英豪、唱些忠孝节义。关羽只身前往东吴赴宴,脚下是滔滔大江,心中是万丈豪情,周信芳《单刀会》中的一曲“新水令”,仿佛直从胸臆里爆出来一样:“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一片无边无际江水仿佛就压在关羽舌头底下,正慢慢涌上来,铺面了空间。紧接着“驻马听”感叹:“依旧的水涌山叠,可怜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却又早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只这破曹的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唱腔正如江水般辽阔雄浑,让人听了心量不能不由此阔达起来,也想敞开襟怀、临风呼啸。紧接着一句:“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仿佛又将汪洋恣肆的江水一收,逼成一道千钧之力的瀑布,直注在听者的心里。 包龙图的几出戏,将京剧的这股力量,长养在一处、沉下去,变成浩然之气。包公开口唱起来,方正朴厚,字句之间似乎也是带着大行头、迈着大台步的,让人听了就忍不住要随着比划比划。听着《铡美案》,仿佛各人的一腔正义也随着这段“西皮快板”痛痛快快地倾泻出来:“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这一段如流水一般,唱到“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最后一个字出口定有一个大大的喝彩。《赤桑镇》里包龙图大义灭亲铡了侄子,劝慰嫂子的一段唱得急切又利索,声声敲在人心坎上:“养老送终弟承当,百年之后,弟就是带孝的儿郎!” 京剧唱腔干脆爽直,洪亮慷慨,要表现人物境遇急剧变化、心绪起伏时,也磊磊落落,畅快自然。仿佛江河奔涌,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风姿。《四郎探母》里杨延辉流落番邦、隐姓埋名,与铁镜公主成婚,听说老母前来对阵,想要探望却无从出营,只得向公主透露身份。他先是请公主试猜心事,又渐渐透露自己本来的身份,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一段“西皮”越赶越快,话儿越说越机密、越说越心焦。“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铁镜公主大惊失色,杨延辉破釜沉舟。这一段是故事的筋节关头,京胡也拉得响亮机警,听得人冒汗喘气,却又畅快无比。 京剧当然不只唱家国大义,也常常谈小儿女。只是小儿女笼上了响亮高亢的调子,也清爽潇洒起来,就算是闺中少女也带着一股清新刚健之风。《状元媒》唱柴郡主与杨延昭两情相悦,正在含情脉脉之中,八贤王却得知婚事有了变故、急匆匆来追问到底郡主看上的是哪一个。柴郡主是闺中少女娇羞嗔怪,八贤王是急公好义非要刨根问底,两相映照,仿佛峻峭山石映衬满树缤纷。柴郡主由羞到嗔、由嗔到怒、怒极而骂,并不觉得弱柳扶风,反而是海棠带霞,透着精神。《锁麟囊》这出戏里,薛湘灵出嫁路上进入春秋亭躲雨,听见另外一顶花轿里有人哭泣,听说是因为陪嫁太少而忧愁,便慷慨相赠锁麟囊。“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几句词大大方方从口中唱出、声震满场,毫无一点闺阁新妇的娇柔,反而带着英雄气势。 京腔勾勒出高城楼、大宝塔,粤剧晕染曲径落红、画舫穿桥。 虽然粤剧中也有不少讲家国、历史、公案的“大故事”,但更让人念念在口的,却是那些灯前月下的少年眷侣、飞絮乱柳的离恨别情。南音本来宛转多姿,粤剧唱腔更加摇曳生情,似乎伴着一层层时雨花果,慢慢沁出味儿来。元宵佳节,霍小玉看灯遗落紫玉钗,被诗人李益拾到,成就二人姻缘。《紫钗记》里一场“花院盟香”唱得曲曲折折、妥帖到人心里去。霍小玉柔情满心,却“半遮面儿弄绛紗,暗飞桃红泛赤霞,拾钗人会薄命花,钗贬洛陽价,落絮飞花辱了君清雅”,声韵仿佛是软软的花枝,只管将一池水圈圈来搅,一字一声都仿佛将水波推开,灌进人心里、充满了五官。李益欣喜求婚,却也只是有分寸地缓缓唱:“此亦緣份也,真真緣份也,借钗作媒问,愿拜愿拜石榴裙,奉上珠钗定婚嫁。”舞蹈拖腔之间,两人一点也不着急,似乎天地之间正落着花雨,只应当慢慢并行、细细说话。 粤剧情深,于是常有悲声,然而又与京剧不同。后者往往因“悲”而“壮”,将满腔郁郁抛掷开,化作山陵崩塌的一片刚烈壮丽;而前者则将“悲”引向“凄”,转入悠长透骨的“凄清”一脉,仿佛走在无边的竹林中,湿冷沾衣,听闻环佩之声却到了一片清冷的水潭之畔,伫立良久,凄神寒骨。《胡不归》里的颦娘遭人嫉恨,只得假死保身,丈夫萍生闻之噩耗来到妻子坟前嚎啕,当真是痛彻心扉:“胡不归,胡不归,伤心人似杜鹃啼,人间惨问今何世,泪枯成血唤句好娇妻,我唤尽千声都不见你来安慰;胡不归,胡不归,荒林月冷,景凄迷。” 粤剧往往将厄运悲情追溯到人生命体验中最孤独的一面,以漂泊无可依靠为终点,曲调并不凄厉,却浸透骨髓。《楼台会》中梁山伯来到祝英台家,闻知英台已然被许给他人,大惊之下又懊悔不迭:“愚兄自悔三日误佳期,到今方知铸成大错”,两人对泣对诉,竟然并不凄厉,而是脉脉温柔,仿佛梅花随笛声飘落。 再听听,歌唱之间轻重错落的吐字、回旋腾挪的调子,又将“悲”化解了,缓缓摇荡开去,冲淡在大空间里,仿佛春江千里映月明。让“悲”不至于“伤”,反而延宕出一股超脱的感受来。明朝灭亡,长平公主在尼姑庵中藏身时与周驸马相见,二人为让清帝善葬崇祯、释放皇弟,伪装回宫成婚,在新婚之夜双双饮下毒酒自杀殉国。想来是一段泣血悲凄怆的故事,可《帝女花》中“香夭”一段,却因慢条斯理的调子,节奏跳跃的唱腔而充满了梦幻。长平公主和周驸马携手并肩,“将柳荫当做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唇舌之间拨弄着字句,让人心也跳跃起伏。夫妻二人一递一声唱着,驸马“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公主“合欢与君醉梦乡,百花冠替代殓装”,“帝女花,长伴有心郎,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竟然两情依偎、携手蹁跹,将生命引向忠贞和挚爱的永恒里。如同小舢板一摇一晃,就扶摇漂到了白云边。 京剧和粤剧,都是从华夏千汇万状的方音、乐曲、故事中脱胎而来的,血脉贯通却又各有一番味道。 二者唱腔都具有很强的舞蹈性,京剧仿佛人抻开了四肢,踢腿挥拳,动作大而清晰,特别硬朗;粤剧则是在月下缓缓踱步,或是对着花丛推杯换盏,对影流连。 二者乐器大体相似,可京剧震耳欲聋,角儿唱着的时候,锣鼓点和京胡在后面摇旗呐喊,仿佛两军对垒之间;而粤剧的乐器,是点点在人声后面流淌和点缀的,掩映之间才看得见,恰似山中文士身后的小童儿。 二者都在唇齿之间掂量字句,可京剧在舌头尖儿上使劲儿,翻着高往上唱,杨延辉得到铁镜公主的令牌,突然立起个高腔,“站立宫门叫小番”!直冲到九霄云里,满堂排山倒海一般的喝彩;而粤剧,在口腔深处使劲儿,比京剧多转好几个圈儿,长平公主经历劫难之后遇见周驸马,“不认不认还须认,遁情毕竟更痴情,倘若劫后鸳鸯重合并,点对往住杜鹃啼遍十三陵”,颠倒往复,满场如痴如醉。 对于戏迷而言,这些区分太过无趣了吧?这两种戏曲的味道,正如不同的酒、不同的花,要醉一次、簪一回才能知其难以言说的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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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9-12 16: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