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两个秋天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打算着写一篇小说，为此我常常酝酿半天的情绪，可一坐在那里，拿起笔来，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什么灵感，各种生活的苦闷全都涌了上来，我试图将它们驱散，不让它们影响到我的小说的风格和气氛，对于初写者来说，这一点很重要。
喝了几口水，又拿起笔，可是还是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于是我干脆放下笔，听着窗外的夜色向我阵阵袭来。
就在那时，我透过窗子，看见他站在那里，撑着一把破旧得不堪入目的黑伞。那伞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奇特的是他撑着伞站在那里的样子，从他那沉着冷静的表情，我可能会误以为天上是真的在下雨，而他是的确需要一把挡雨的伞，可是我很确定地知道，天上并没有落什么应该用一把破伞去挡的任何东西。如果他是想挡住夜幕的降临，那将是徒劳的。因为夜的寒意通过脚下的大地已经侵入骨髓了。
他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于是我走出了门，悄悄地到了他的面前，我先是绽放出带着善意的微笑，可是他丝毫没有理睬我的意图，好像我是个隐身人似的。也就是在那时，我知道了在那以后，无论我怎么样，他都不会理我的。
哪里出了差错？是微笑？那只是我想让他对我留下好印象的方式罢了。我希望这是对的，可是却错了。
我愣在那里的瞬间，他好像是不存在的。一旦我缓过神来，他又出现了。我不知道，象他这样的人是否就是这个时代的写照。不过，他如今倒是受欢迎的对象。也许我等一会再试一试，他会有所改变，毕竟他不可能坚持太久，可是我错了。
我想着别的事情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我趁机对他故意地莞尔一笑，他急忙转过脸去，不再理我。我则继续茫然无措地忙着，站在他的身旁，没有一点想走开的迹象。
象我这样的行为，必然会引起一些情绪的波动，这恰恰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希望他的情绪能够稍微改变一些，这就足够我乐上半天的了。不过，事情并没有往我设想的方面发展。
我想，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但是他又没有表示，我瞧不出他对我的看法是什么样的。一时半会之间，我们的僵局不可能有所改变。也许一个偶然的事件，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就能够打破僵局。或许我们两个都在等待着那个偶然的降临。可是如果偶然永远不降临，僵局就成了必然。
他有些不耐烦了，我看得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又闭上了，没有说出来，也许是不想说。
“在等什么人吗？”我向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理我，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在等什么人吗？”
这时，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快到秋天了，快要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外面的秋天倒还好过些，心中的忧伤却是不易察觉的。”
看看，我说了些什么话啊，我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说中了他的心事？看透了他的心思？没有，远远没有。他并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有可能是我没有听见。最有可能的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这一切并不是真的存在。它们可能来自于我的想像。
我很无趣地呆在他的身边，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可是我仍是不愿意走开。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走开，我是不甘心的。
我们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其实只是我没有说话而已。）他以一阵短暂而急促有力的咳嗽声打破了它。
“不进去吗？外面很冷的。”我关切地说道。
他眄视着我，然后忍住了咳嗽。
我走到他的正面，他的目光也随着我的身体的移动而移动，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相对而视，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们都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我们的眼睛也都很长时间不眨一下。就这样，我们坚持了很长时间，但最终没有坚持住的是我，因为突然有一只飞虫落在我的眼皮上，打乱了我的全盘部署，我彻底地败下阵来，可以说是落荒而逃。而他丝毫没有一星星胜利的喜悦，仍然那样眼睛不眨一下地目视着前方，不在乎前面摆放的是什么东西。
前方有什么？一株柳树或是一条小溪，不是，都不是，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石子路。石子密密排着，石子之间的间隔很小，几乎容纳不了另外一粒石子的插入。这样的石子路并不罕有，而是很常见的。无论是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还是在远离喧嚣的乡村，都会有这样的一条小石子路的存在。它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它们看起来完全一样。
他会爱上这条石子路吗？人们是很容易被石子路所散发出的味道吸引的，很少有人在走上一条这样的石子路的时候，不爱上它。何况太多的关注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深沉而内敛的爱。
他看得有点出了神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从他的眼睛里，我已经无法得知他是否仍是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了。
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挥动，我曾见过，医生用这种方法测试盲人的真假。但是面对着我那只晃来晃去的手，他仍就是面不改色，眼睛都不眨一下，身体保持着一种特意为之的平衡。
我真有点担心，他有一天会突然失明。如果他仍然这样下去的话，他绝对会失明的。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又在哪里呢？
我心中有一个想法：我要劝服他，不要让目光太专注了，这会影响到视力的。那会造成视疲劳的。一旦眼睛毁了，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很无聊，我站在他的旁边，我仍不愿意就这样走开，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走开。我决定做一些事情：做游戏或者和游戏相类似的事情。
我开始围着他的身体转圈，以他为圆心，以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为半径转圈。开始的时候，我的速度是很慢的，可转着转着，就快了起来，到最后，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了。而速度却还在加快，快得我感到呕吐，可是我停不下来，至少我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让自己停下来了，我有些害怕了，我怕我会永远这样转下去，再也停不下来，这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于是我对他大声地喊：
“救救我呀，快让我停下来。”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喊声似的，仍是那样保持那个完美的身姿，眼睛不眨一下，甚至连瞳仁与眼白的比例与刚才相比也是没有变化的。他这样长时间不眨眼，也不会感到眼酸吗？
我转得更快了，大概是刚才速度的两倍，我感觉到自己转得越来越快，最后快得我被甩到一边的地上，我痛得龇牙咧嘴的，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真是一个不通情理的家伙，一点人情事故都不懂。他这样的做法会被人孤立的，难道他不怕这个吗？
我走到他的身旁，回到刚才所处的位置，想质问他几句，可是，他的那种表情让我退缩了，他仍是那样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前方，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没有要走开的打算。
我不知道还要这样下去多久，我总认为在下一个时刻，他会改变，可是在下一个时刻到来时，他仍没有改变。于是我又期待在下下一个时刻，他会改变。就这样下去，他始终没有改变。
“你在等什么人吗？”我再一次张口说，“都这么晚了，肯定不会有人来了。”
他这次没有瞪我，因为他要保持住他的优美的身姿，我吹着口哨逗他，他并不受我的影响，或者他不在乎这个。
我用手指头去挑弄他的眼睫毛，他忍住了，我感觉得到，他是靠一种意志力才没有眨动眼睛。这时如果你不动的话，就永远不要动了，我这样想。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可是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之前，也只能这样了。
我决定稍微地活动一下身体，在一个地方呆太久的话，会产生身体上的疲劳感和心理上的厌倦感。
我走到小石子路旁，从路旁的草丛里捡了几粒小石子，我用它们砸他。他并没有躲开，仍是那样，保持着完美的身姿，眼睛不眨一下。即使身上和脸上伤痕累累。我扔了一会儿，就不再扔了，我感觉到，如果我再扔的话，我就成了法利赛人，他倒成了耶稣。
如果我们就这样对抗下去，日子会很快乏味起来的，而乏味的日子又一直是我要避免的。我决定先退一步再说，我先在心里面盘算好了一切。
我重新走到他的身旁，我伸出手，对他说：
“我们和好如初吧。”
他仍是那样，眼睛不眨一下的，没有理我，我强拉起他的手，可当我松开时，他的手又回到原先的位置，分毫不差，这令我惊奇不已。
我要说，我绝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他也不是。他仍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保持着一种特有的优雅仪姿。他要那个样子到什么时候呢？
有一阵幽微的风吹来，很惬意的。
我决定再呆上一小会儿，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走开。
要走开的话，是需要一个详细的计划的。
我没有任何计划，至少在这一刻还没有。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哈哈，看他能坚持多久，我心想。
我又想做一些异想天开的游戏了，我拿他的身体做模型，摆出各种各样的奇特的雕塑造型。或是思想者，或是大卫，或是摩西。可是只要我一松开手，他又会立即恢复到原先的样子，我不知道他这样下去，能坚持多久，但他的这种精神让我感觉到，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会坚持下去，坚持不理睬我，坚持下去克服我的种种调戏手段，坚持下去抵抗我的各自出其不意的攻击。不过，他的抵抗手段也太让我看不起他了。
有时，我会有放弃调戏或攻击他的念头，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小会儿的事情。我回过神来后，会更加猛烈地、热烈地调戏或攻击他。这成为我的一项特殊的爱好，也成为我的一种健康的生活习惯。往更加可怕的方面说，我有些成瘾了。
曾有那么一个时刻，我想，假如有一天，我不能再调戏他，再攻击他了。那我该会多么地不适应啊？我怎样活下去呢？我怎么打发掉我的闲暇时光？我不敢想像这一天到来后的情形，但愿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我们就这样下去，过了一天又一天，最后连我们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们的记忆力在悄悄地衰退。
我总以为事情在明天之前会结束，时间却就在这种期待中慢慢流逝着。
每天我在固定的时段调戏或攻击他，而他仍是那样，不作任何反抗。眼睛不眨一下的，保持着精致的姿势。
他就这样不吃不喝地死撑下去。我觉得他一定坚持不了多久。我认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饿得受不了，渴得受不了，可是在我们的对峙中，他丝毫没有饥饿和口渴的表现，倒是我时常周旋于这两种状态之间。
我靠随身携带的一只小茶杯盛水，因为是便携式的茶杯，所以它的体积非常小。每一个下雨天，我都把它接得满满的，可是，如果一连几个月不下雨，这点水是不够的，有时，我也靠我排出的体液作为饮用水，这是不得不为之的，这样以来，在我身体内部就形成了一个水循环，我排出的水又被我喝进，然后又排出。我避免出汗，因为这样会造成水分回收的困难。
转眼间，秋去冬来，我们仍是这样地生活着，没有任何的改变。
他不吃任何东西，我每天靠向过路人乞讨来的东西度日，有时碰到好心人，他会多给我一些，我就可以吃得饱饱的。如果碰到不好的情况，我只好饿着肚子。
就是在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情况下，我仍没有放弃调戏或攻击他的癖好。我不得不这样做，在每一个神人出现时，总会有一些诱惑出现，这些诱惑对于神人的成功是必须的。我所充当的角色就是诱惑他的角色。他想做一个神人，我只能这样默默无闻地帮助他。
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时会有一些讨厌的虫子飞来飞去，我怀疑它们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派来的，我觉得它们主要是针对我的，我打死了几只小飞虫，它们很烦人，太可恶了，总是来叮我，不去叮他。
冬天是最可怕的、最令人感到恐惧的东西—寒冷—终于降临了。我衣着单薄，又吃得不多，只能蜷缩一团来保持温度。而他却对这些无动于衷，似乎外界的寒冷无法侵袭到他的身体里，这让我越来越觉得：他不象人，而象神。他正在成为他为自己所塑造的雕像。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我不得不建议道：
“进屋去吧，进屋去吧。”
这样以来，我就可以跟着他进去。他没有理我，好像是没有听见，但他并不是一个聋子，即使他假装得很像。他不理我，他绝不会理我。然而，寒冷时常会象刀一样在切割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我的四肢在分崩离析。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没只是刚刚冷起来，还有更冷的在后面呢？如果到了下雨的时候，天气会降得更低些，那时候该如何撑下去呢？
下雪了，确实如此，一旦寒冷降临，不用多长时间，我们就会等来这个冬天里的常客——雪。我看着雪花飞飏。我凝望着银色的天空，我睥睨着他，发现他的眼睛仍是一动不动的，即使眼睫毛上落满了雪粒。他并不怕冷，他不感觉冷，他感觉不到冷，就这样，我们坚持着，或者该说，他坚持着，我陪着他耗着。
我不知道还要耗到什么时候， 我有点撑不住了，即使如此，我仍不会离开他。真希望结束的那一天快点到来，我实在冻得不行了，脸发青，嘴唇发紫，全身的骨头硬邦邦的，它们已经不那么听使唤了。太冷了，有点受不了。
我劝他道：
“嗨，哥们，还不把身上的雪抖掉吗？到明天早上，这些雪会全部冻住你的，到那时，想抖掉，可就不大容易了。”
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这个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那露出的两只眼睛也是一下也没眨。
一场雪下完了，由于他既不眨动一下眼睛，也不移动一下身体，他成了一个臃肿的雪人，全身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着，我看不见他原先的样子了，现在这个被雪盖着的样子是一个非常可笑的形象。
只要他稍微抖动一下身体，雪自会全然地飘落，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做。
一天下午，我碰到一个好心人，非常好的一个人，我想要一件棉衣，我就向他讨要，他就给了我。我还了他一个微笑，他也同样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感到很温暖，温暖极了，不象我身旁的这座雕像，它只会令人感到寒冷。
我十分喜欢这件棉衣，厚厚的，里面塞满了动物的毛发，颜色是黄色的，有着太阳光般那种暖色调的黄色。
在寒冷的夜里，我就蜷缩在那件棉衣里，温暖地睡去，然后还会做上一两个甜美的小梦。而他则没有我这么幸运，他没有棉衣，他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穿戴——秋天里的标准装束。有时我想，我是否应该将我的这件棉衣借给他披一小会儿，可是转念之间，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也不做这方面的考虑。
我恨他，我十分恨他。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在这里受冻。我应该会坐在一间温暖如春的房子里，用一支下水流畅的笔，写着一篇动人的小说。
他在这里受冻是活该，是他应有的报应。我陪着他受冻却是不幸的，可怜兮兮的。
等到了立春的时候，雪开始渐渐地融化了，可天气还是很冷，他身上的衣服会冻得硬邦邦的。那种感觉一定是不好受，可是他却仍自岿然不动，象一尊神像那般坚定而不可侵犯。、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用一种仰视的目光，我很想改变一下这种视角，可是我与地面已经冻在一起了，没有办法起身，只能等到明天解冻的时候才可以站起来。
整个晚上，我们就这样，一个站在那里，一个趴在那里，我们都不愿轻易地改变。即使到了白天化冻以后，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仍是喜欢躺在那里，懒懒地晒着太阳，不做任何事情，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荒废而绝不感到丝毫的惋惜。
偶尔会有几个过路人从我们身旁走过，但没有一个会过问我们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一直在这里。因为他们都有各自忙活的事情。即使过路人中间有拥有警察身份、市场巡查身份或工商管理身份的家伙也没有过问我们。
一辆辆漂亮得象乌龟壳似的轿车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我们不以为然地呼吸着那些车卷起的灰尘和排出的尾气，我们将它们一点儿也不剩地吸进鼻孔里，进入肺管里 ，直到它以屁的形式从肛门排出，那是一种灰尘屁，一种夹着噪音的屁。
间或会有几个善心的人扔过来几枚可爱的硬币，可是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我们无法离开这里，就无法去某个市场或商店里买东西，而流动的小商贩们也从不经过我们这里。于是当他们再次要这样做的时候，我大声地叫喊起来：
“不要给我钱！我要吃的！我要喝的！我要住的！我要穿的！”
我的大嗓门可能会吓到他们，不过，也许只是一种杞人忧天，他们仍然置若罔闻地继续丢硬币给我，后来，我决定改变策略，就用细声软语的腔调娓娓道来：
“请你们不要给我这些生冷的金属制品，这种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东西，这种不能用我的胃液消化的东西，这种无法穿在身上抵御狂风侵袭或暴雨洗礼的东西，我不要，我要一种可以隔绝一切的东西。”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会哼一下鼻子，瞪上我一眼，啐上我一口。他们不会与我说话。或者他们以为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他们认为我说的应该是一种他们听不懂的方言。他们肯定是不会说这种语言的。
就这样，我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乞丐，不过，我并没有向他们主动乞讨，我只是一种被动的乞讨。我只是在饥饿时乞讨吃食，口渴时乞讨饮水，寒冷时乞讨衣服。我不乞讨金钱，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它对乞丐一点用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捂住耳朵，因为那边噪声太大。那些过往的车辆，在经过我们身边时，常常会摁住喇叭不松，我想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们把这当成一种娱乐，这令我很气愤，而我身边的这位则是无动于衷。
我认为他一定是有病，脑子有病，耳朵有病，眼睛有病。他的脑髓有问题，他的耳蜗有问题，他的视网膜有问题。
“别等了，别等了，别再等下去了。”我对他说。
他仍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站到他的正面，用手在眼前晃动，然后是身子。他的上眼皮与下眼皮丝毫没有合上一下的意思。
“唉，”我叹了口气，为自己没有随身携带一台收音机而后悔不已。如果有一台小巧的收音机在身边，我就可以旋开旋钮，调到最大的音量，用声音去干扰他。如果有照相机上用的闪光灯也行啊。那样，我就用它不停地在他眼前乱闪，他最后一定会受不住，他一定会眨一下眼的。只要他眨一下眼，我就成功了。我就可以快乐地离开。
有风的时候，会从远处飘来几张过期很久的报纸，我把这当成最好的礼物。晚上睡觉时，我把它们塞在那件棉衣里，我把它盖在身上。白天的闲暇时间里，我就靠这几张过望报纸打发。我将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直到连报纸上的小广告都看腻了，那些小广告都是些药品广告。从这些广告中，我得到了很多医药知识，有些东西还真不是课本上能学得到的。
当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还会在他面前念上一两段报纸上的内容。我重复着念同样的内容， 有时，我都有些烦了，他仍无动于衷。
他仍站在那里，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前方。
因为他站在这里，我也只能呆在这里，吃不饱，喝不好，穿不暖。食物单一，甚至具有不确定性，基本上是别人给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像他，可以不吃任何东西，就能活得好好的，并且精神也很矍铄。
我一直这样想，如果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垮掉的，我的营养结构极度不合理，我只能吃到一些干粮，带汤水的食物，我是吃不到的，而这又是身体所必需的。
我知道，我是游手好闲的寄生虫，不应该要求些什么，可是，我又不是这世上唯一的寄生虫，别的寄生虫可以生活得很好，我就为什么不能呢？难道就因为它们呆在一个富贵的肚子里就可以活得很自在吗？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多久；我不知道，结束的那一天会不会到来；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成为一个不吃不喝、不笑不悲、一动不动、眼都不眨一下的人，成为一个对任何事情都熟视无睹的人。如果有一天，我真成了他那样的人，那么一切都好办多了。
看样，我的寄生虫生活不会结束，因为他仍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只要他仍然是那个样子，我就只能在那里，在那么一直呆下去，直到他不再是那个样子为止。
我在那里，听着窗外的夜色向我阵阵袭来，于是我干脆放下笔，还是写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来，又拿起笔，喝了几口水。
这很重要，不能让它们影响到我的小说的风格和气氛，我试图将它们驱散开来，各种各样的苦闷涌上心头，心里乱糟糟的，可一坐在那里拿起笔时，为此我酝酿了半天的情绪，我打算写一篇小说，很长时间以来。
喝了几口水，又拿起笔，可是还是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于是我干脆放下笔，听着窗外的夜色向我阵阵袭来。
就在那时，我透过窗子，看见他站在那里，撑着一把破旧得不堪入目的黑伞。那伞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奇特的是他撑着伞站在那里的样子，从他那沉着冷静的表情，我可能会误以为天上是真的在下雨，而他是的确需要一把挡雨的伞，可是我很确定地知道，天上并没有落什么应该用一把破伞去挡的任何东西。如果他是想挡住夜幕的降临，那将是徒劳的。因为夜的寒意通过脚下的大地已经侵入骨髓了。
他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于是我走出了门，悄悄地到了他的面前，我先是绽放出带着善意的微笑，可是他丝毫没有理睬我的意图，好像我是个隐身人似的。也就是在那时，我知道了在那以后，无论我怎么样，他都不会理我的。
哪里出了差错？是微笑？那只是我想让他对我留下好印象的方式罢了。我希望这是对的，可是却错了。
我愣在那里的瞬间，他好像是不存在的。一旦我缓过神来，他又出现了。我不知道，象他这样的人是否就是这个时代的写照。不过，他如今倒是受欢迎的对象。也许我等一会再试一试，他会有所改变，毕竟他不可能坚持太久，可是我错了。
我想着别的事情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我趁机对他故意地莞尔一笑，他急忙转过脸去，不再理我。我则继续茫然无措地忙着，站在他的身旁，没有一点想走开的迹象。
象我这样的行为，必然会引起一些情绪的波动，这恰恰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希望他的情绪能够稍微改变一些，这就足够我乐上半天的了。不过，事情并没有往我设想的方面发展。
我想，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但是他又没有表示，我瞧不出他对我的看法是什么样的。一时半会之间，我们的僵局不可能有所改变。也许一个偶然的事件，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就能够打破僵局。或许我们两个都在等待着那个偶然的降临。可是如果偶然永远不降临，僵局就成了必然。
他有些不耐烦了，我看得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又闭上了，没有说出来，也许是不想说。
“在等什么人吗？”我向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理我，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在等什么人吗？”
这时，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快到秋天了，快要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外面的秋天倒还好过些，心中的忧伤却是不易察觉的。”
看看，我说了些什么话啊，我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说中了他的心事？看透了他的心思？没有，远远没有。他并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有可能是我没有听见。最有可能的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这一切并不是真的存在。它们可能来自于我的想像。
我很无趣地呆在他的身边，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可是我仍是不愿意走开。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走开，我是不甘心的。
我们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其实只是我没有说话而已。）他以一阵短暂而急促有力的咳嗽声打破了它。
“不进去吗？外面很冷的。”我关切地说道。
他眄视着我，然后忍住了咳嗽。
我走到他的正面，他的目光也随着我的身体的移动而移动，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相对而视，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们都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我们的眼睛也都很长时间不眨一下。就这样，我们坚持了很长时间，但最终没有坚持住的是我，因为突然有一只飞虫落在我的眼皮上，打乱了我的全盘部署，我彻底地败下阵来，可以说是落荒而逃。而他丝毫没有一星星胜利的喜悦，仍然那样眼睛不眨一下地目视着前方，不在乎前面摆放的是什么东西。
前方有什么？一株柳树或是一条小溪，不是，都不是，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石子路。石子密密排着，石子之间的间隔很小，几乎容纳不了另外一粒石子的插入。这样的石子路并不罕有，而是很常见的。无论是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还是在远离喧嚣的乡村，都会有这样的一条小石子路的存在。它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它们看起来完全一样。
他会爱上这条石子路吗？人们是很容易被石子路所散发出的味道吸引的，很少有人在走上一条这样的石子路的时候，不爱上它。何况太多的关注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深沉而内敛的爱。
他看得有点出了神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从他的眼睛里，我已经无法得知他是否仍是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了。
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挥动，我曾见过，医生用这种方法测试盲人的真假。但是面对着我那只晃来晃去的手，他仍就是面不改色，眼睛都不眨一下，身体保持着一种特意为之的平衡。
我真有点担心，他有一天会突然失明。如果他仍然这样下去的话，他绝对会失明的。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又在哪里呢？
我心中有一个想法：我要劝服他，不要让目光太专注了，这会影响到视力的。那会造成视疲劳的。一旦眼睛毁了，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很无聊，我站在他的旁边，我仍不愿意就这样走开，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走开。我决定做一些事情：做游戏或者和游戏相类似的事情。
我开始围着他的身体转圈，以他为圆心，以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为半径转圈。开始的时候，我的速度是很慢的，可转着转着，就快了起来，到最后，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了。而速度却还在加快，快得我感到呕吐，可是我停不下来，至少我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让自己停下来了，我有些害怕了，我怕我会永远这样转下去，再也停不下来，这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于是我对他大声地喊：
“救救我呀，快让我停下来。”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喊声似的，仍是那样保持那个完美的身姿，眼睛不眨一下，甚至连瞳仁与眼白的比例与刚才相比也是没有变化的。他这样长时间不眨眼，也不会感到眼酸吗？
我转得更快了，大概是刚才速度的两倍，我感觉到自己转得越来越快，最后快得我被甩到一边的地上，我痛得龇牙咧嘴的，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真是一个不通情理的家伙，一点人情事故都不懂。他这样的做法会被人孤立的，难道他不怕这个吗？
我走到他的身旁，回到刚才所处的位置，想质问他几句，可是，他的那种表情让我退缩了，他仍是那样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前方，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没有要走开的打算。
我不知道还要这样下去多久，我总认为在下一个时刻，他会改变，可是在下一个时刻到来时，他仍没有改变。于是我又期待在下下一个时刻，他会改变。就这样下去，他始终没有改变。
“你在等什么人吗？”我再一次张口说，“都这么晚了，肯定不会有人来了。”
他这次没有瞪我，因为他要保持住他的优美的身姿，我吹着口哨逗他，他并不受我的影响，或者他不在乎这个。
我用手指头去挑弄他的眼睫毛，他忍住了，我感觉得到，他是靠一种意志力才没有眨动眼睛。这时如果你不动的话，就永远不要动了，我这样想。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可是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之前，也只能这样了。
我决定稍微地活动一下身体，在一个地方呆太久的话，会产生身体上的疲劳感和心理上的厌倦感。
我走到小石子路旁，从路旁的草丛里捡了几粒小石子，我用它们砸他。他并没有躲开，仍是那样，保持着完美的身姿，眼睛不眨一下。即使身上和脸上伤痕累累。我扔了一会儿，就不再扔了，我感觉到，如果我再扔的话，我就成了法利赛人，他倒成了耶稣。
如果我们就这样对抗下去，日子会很快乏味起来的，而乏味的日子又一直是我要避免的。我决定先退一步再说，我先在心里面盘算好了一切。
我重新走到他的身旁，我伸出手，对他说：
“我们和好如初吧。”
他仍是那样，眼睛不眨一下的，没有理我，我强拉起他的手，可当我松开时，他的手又回到原先的位置，分毫不差，这令我惊奇不已。
我要说，我绝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他也不是。他仍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保持着一种特有的优雅仪姿。他要那个样子到什么时候呢？
有一阵幽微的风吹来，很惬意的。
我决定再呆上一小会儿，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走开。
要走开的话，是需要一个详细的计划的。
我没有任何计划，至少在这一刻还没有。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哈哈，看他能坚持多久，我心想。
我又想做一些异想天开的游戏了，我拿他的身体做模型，摆出各种各样的奇特的雕塑造型。或是思想者，或是大卫，或是摩西。可是只要我一松开手，他又会立即恢复到原先的样子，我不知道他这样下去，能坚持多久，但他的这种精神让我感觉到，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会坚持下去，坚持不理睬我，坚持下去克服我的种种调戏手段，坚持下去抵抗我的各自出其不意的攻击。不过，他的抵抗手段也太让我看不起他了。
有时，我会有放弃调戏或攻击他的念头，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小会儿的事情。我回过神来后，会更加猛烈地、热烈地调戏或攻击他。这成为我的一项特殊的爱好，也成为我的一种健康的生活习惯。往更加可怕的方面说，我有些成瘾了。
曾有那么一个时刻，我想，假如有一天，我不能再调戏他，再攻击他了。那我该会多么地不适应啊？我怎样活下去呢？我怎么打发掉我的闲暇时光？我不敢想像这一天到来后的情形，但愿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我们就这样下去，过了一天又一天，最后连我们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们的记忆力在悄悄地衰退。
我总以为事情在明天之前会结束，时间却就在这种期待中慢慢流逝着。
每天我在固定的时段调戏或攻击他，而他仍是那样，不作任何反抗。眼睛不眨一下的，保持着精致的姿势。
他就这样不吃不喝地死撑下去。我觉得他一定坚持不了多久。我认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饿得受不了，渴得受不了，可是在我们的对峙中，他丝毫没有饥饿和口渴的表现，倒是我时常周旋于这两种状态之间。
我靠随身携带的一只小茶杯盛水，因为是便携式的茶杯，所以它的体积非常小。每一个下雨天，我都把它接得满满的，可是，如果一连几个月不下雨，这点水是不够的，有时，我也靠我排出的体液作为饮用水，这是不得不为之的，这样以来，在我身体内部就形成了一个水循环，我排出的水又被我喝进，然后又排出。我避免出汗，因为这样会造成水分回收的困难。
转眼间，秋去冬来，我们仍是这样地生活着，没有任何的改变。
他不吃任何东西，我每天靠向过路人乞讨来的东西度日，有时碰到好心人，他会多给我一些，我就可以吃得饱饱的。如果碰到不好的情况，我只好饿着肚子。
就是在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情况下，我仍没有放弃调戏或攻击他的癖好。我不得不这样做，在每一个神人出现时，总会有一些诱惑出现，这些诱惑对于神人的成功是必须的。我所充当的角色就是诱惑他的角色。他想做一个神人，我只能这样默默无闻地帮助他。
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时会有一些讨厌的虫子飞来飞去，我怀疑它们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派来的，我觉得它们主要是针对我的，我打死了几只小飞虫，它们很烦人，太可恶了，总是来叮我，不去叮他。
冬天是最可怕的、最令人感到恐惧的东西—寒冷—终于降临了。我衣着单薄，又吃得不多，只能蜷缩一团来保持温度。而他却对这些无动于衷，似乎外界的寒冷无法侵袭到他的身体里，这让我越来越觉得：他不象人，而象神。他正在成为他为自己所塑造的雕像。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我不得不建议道：
“进屋去吧，进屋去吧。”
这样以来，我就可以跟着他进去。他没有理我，好像是没有听见，但他并不是一个聋子，即使他假装得很像。他不理我，他绝不会理我。然而，寒冷时常会象刀一样在切割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我的四肢在分崩离析。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没只是刚刚冷起来，还有更冷的在后面呢？如果到了下雨的时候，天气会降得更低些，那时候该如何撑下去呢？
下雪了，确实如此，一旦寒冷降临，不用多长时间，我们就会等来这个冬天里的常客——雪。我看着雪花飞飏。我凝望着银色的天空，我睥睨着他，发现他的眼睛仍是一动不动的，即使眼睫毛上落满了雪粒。他并不怕冷，他不感觉冷，他感觉不到冷，就这样，我们坚持着，或者该说，他坚持着，我陪着他耗着。
我不知道还要耗到什么时候， 我有点撑不住了，即使如此，我仍不会离开他。真希望结束的那一天快点到来，我实在冻得不行了，脸发青，嘴唇发紫，全身的骨头硬邦邦的，它们已经不那么听使唤了。太冷了，有点受不了。
我劝他道：
“嗨，哥们，还不把身上的雪抖掉吗？到明天早上，这些雪会全部冻住你的，到那时，想抖掉，可就不大容易了。”
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这个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那露出的两只眼睛也是一下也没眨。
一场雪下完了，由于他既不眨动一下眼睛，也不移动一下身体，他成了一个臃肿的雪人，全身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着，我看不见他原先的样子了，现在这个被雪盖着的样子是一个非常可笑的形象。
只要他稍微抖动一下身体，雪自会全然地飘落，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做。
一天下午，我碰到一个好心人，非常好的一个人，我想要一件棉衣，我就向他讨要，他就给了我。我还了他一个微笑，他也同样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感到很温暖，温暖极了，不象我身旁的这座雕像，它只会令人感到寒冷。
我十分喜欢这件棉衣，厚厚的，里面塞满了动物的毛发，颜色是黄色的，有着太阳光般那种暖色调的黄色。
在寒冷的夜里，我就蜷缩在那件棉衣里，温暖地睡去，然后还会做上一两个甜美的小梦。而他则没有我这么幸运，他没有棉衣，他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穿戴——秋天里的标准装束。有时我想，我是否应该将我的这件棉衣借给他披一小会儿，可是转念之间，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也不做这方面的考虑。
我恨他，我十分恨他。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在这里受冻。我应该会坐在一间温暖如春的房子里，用一支下水流畅的笔，写着一篇动人的小说。
他在这里受冻是活该，是他应有的报应。我陪着他受冻却是不幸的，可怜兮兮的。
等到了立春的时候，雪开始渐渐地融化了，可天气还是很冷，他身上的衣服会冻得硬邦邦的。那种感觉一定是不好受，可是他却仍自岿然不动，象一尊神像那般坚定而不可侵犯。、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用一种仰视的目光，我很想改变一下这种视角，可是我与地面已经冻在一起了，没有办法起身，只能等到明天解冻的时候才可以站起来。
整个晚上，我们就这样，一个站在那里，一个趴在那里，我们都不愿轻易地改变。即使到了白天化冻以后，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仍是喜欢躺在那里，懒懒地晒着太阳，不做任何事情，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荒废而绝不感到丝毫的惋惜。
偶尔会有几个过路人从我们身旁走过，但没有一个会过问我们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一直在这里。因为他们都有各自忙活的事情。即使过路人中间有拥有警察身份、市场巡查身份或工商管理身份的家伙也没有过问我们。
一辆辆漂亮得象乌龟壳似的轿车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我们不以为然地呼吸着那些车卷起的灰尘和排出的尾气，我们将它们一点儿也不剩地吸进鼻孔里，进入肺管里 ，直到它以屁的形式从肛门排出，那是一种灰尘屁，一种夹着噪音的屁。
间或会有几个善心的人扔过来几枚可爱的硬币，可是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我们无法离开这里，就无法去某个市场或商店里买东西，而流动的小商贩们也从不经过我们这里。于是当他们再次要这样做的时候，我大声地叫喊起来：
“不要给我钱！我要吃的！我要喝的！我要住的！我要穿的！”
我的大嗓门可能会吓到他们，不过，也许只是一种杞人忧天，他们仍然置若罔闻地继续丢硬币给我，后来，我决定改变策略，就用细声软语的腔调娓娓道来：
“请你们不要给我这些生冷的金属制品，这种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东西，这种不能用我的胃液消化的东西，这种无法穿在身上抵御狂风侵袭或暴雨洗礼的东西，我不要，我要一种可以隔绝一切的东西。”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会哼一下鼻子，瞪上我一眼，啐上我一口。他们不会与我说话。或者他们以为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他们认为我说的应该是一种他们听不懂的方言。他们肯定是不会说这种语言的。
就这样，我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乞丐，不过，我并没有向他们主动乞讨，我只是一种被动的乞讨。我只是在饥饿时乞讨吃食，口渴时乞讨饮水，寒冷时乞讨衣服。我不乞讨金钱，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它对乞丐一点用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捂住耳朵，因为那边噪声太大。那些过往的车辆，在经过我们身边时，常常会摁住喇叭不松，我想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们把这当成一种娱乐，这令我很气愤，而我身边的这位则是无动于衷。
我认为他一定是有病，脑子有病，耳朵有病，眼睛有病。他的脑髓有问题，他的耳蜗有问题，他的视网膜有问题。
“别等了，别等了，别再等下去了。”我对他说。
他仍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站到他的正面，用手在眼前晃动，然后是身子。他的上眼皮与下眼皮丝毫没有合上一下的意思。
“唉，”我叹了口气，为自己没有随身携带一台收音机而后悔不已。如果有一台小巧的收音机在身边，我就可以旋开旋钮，调到最大的音量，用声音去干扰他。如果有照相机上用的闪光灯也行啊。那样，我就用它不停地在他眼前乱闪，他最后一定会受不住，他一定会眨一下眼的。只要他眨一下眼，我就成功了。我就可以快乐地离开。
有风的时候，会从远处飘来几张过期很久的报纸，我把这当成最好的礼物。晚上睡觉时，我把它们塞在那件棉衣里，我把它盖在身上。白天的闲暇时间里，我就靠这几张过望报纸打发。我将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直到连报纸上的小广告都看腻了，那些小广告都是些药品广告。从这些广告中，我得到了很多医药知识，有些东西还真不是课本上能学得到的。
当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还会在他面前念上一两段报纸上的内容。我重复着念同样的内容， 有时，我都有些烦了，他仍无动于衷。
他仍站在那里，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前方。
因为他站在这里，我也只能呆在这里，吃不饱，喝不好，穿不暖。食物单一，甚至具有不确定性，基本上是别人给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像他，可以不吃任何东西，就能活得好好的，并且精神也很矍铄。
我一直这样想，如果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垮掉的，我的营养结构极度不合理，我只能吃到一些干粮，带汤水的食物，我是吃不到的，而这又是身体所必需的。
我知道，我是游手好闲的寄生虫，不应该要求些什么，可是，我又不是这世上唯一的寄生虫，别的寄生虫可以生活得很好，我就为什么不能呢？难道就因为它们呆在一个富贵的肚子里就可以活得很自在吗？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多久；我不知道，结束的那一天会不会到来；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成为一个不吃不喝、不笑不悲、一动不动、眼都不眨一下的人，成为一个对任何事情都熟视无睹的人。如果有一天，我真成了他那样的人，那么一切都好办多了。
看样，我的寄生虫生活不会结束，因为他仍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只要他仍然是那个样子，我就只能在那里，在那么一直呆下去，直到他不再是那个样子为止。
我在那里，听着窗外的夜色向我阵阵袭来，于是我干脆放下笔，还是写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来，又拿起笔，喝了几口水。
这很重要，不能让它们影响到我的小说的风格和气氛，我试图将它们驱散开来，各种各样的苦闷涌上心头，心里乱糟糟的，可一坐在那里拿起笔时，为此我酝酿了半天的情绪，我打算写一篇小说，很长时间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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