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孤獨的形構:《刺客聶隱娘》
肥按:這篇完全是另一種書寫角度,似是寫隱娘,又非寫隱娘,終究還是寫隱娘。
「……是這樣嗎?他將被(這個懸念)釋放嗎?凡他所至之處,不仍還帶著它嗎?他以為自所決定之事,不其實都是那所決定的嗎?自由是什麼?只有漠然是自由的,人只要具備性格,就永遠不是自由的。性格是烙上印記、被限定、帶著束縛的東西。」
–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
「如今不可解的難疑是,對過去使用的所有音符組合已絕無支配權。減七和弦?不可能。某些半音經過音?不可能。每個高明的作曲家內心都有套規範,哪些東西是他不可以寫的,哪些東西是本身就不被可以寫的。
……一個歷史過程使然,一個沒有誰能扭轉的過程。……每個音都寓含整體作品,也都寓含整個歷史。」
–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
* * *
看完《刺客聶隱娘》,我遺忘了當場就沒能刻印入心的許多種種:莫名所以的混搭文言、之於題旨顯得重鹹的影像、像困在各自結界無能通透的角色連動、跳躍且失衡到令人無奈的敘事……。對我來說,這幾乎是一部「在線的彼邊」的作品。
然而,關於這電影的另一些事,卻怎樣都不褪色:聶隱娘從哪裡來?聶隱娘要往哪裡去?聶隱娘是誰?銀幕上一個事項、一個事項的線索,給不出說服,卻繚繞著意會的暗影。
為何殺?為何不殺?事情是怎麼開始的?事情是怎麼結束的?漶著推動這刺客生命流動的,是大環境的儼然,是誰的指示,還是慢了好幾拍才湧上的惦記、惻隱、不捨或未明的糾結?一切是否不過是無可無不可的順隨?順著什麼都好、都成立。殺是合理,不殺也盡興。
又或者,那是表面上無法被拆解,卻為你我懂得的或站或坐的姿態:一個人,活著。……到頭來,我們擺脫際遇的沖刷,從湍急找出平靜,令定一幅屬於自己的身形,而那將是我這個人、的命運,之模樣。
真相披露之前,一切隔過層層紗幔,那麼曖昧無明,既空洞又濃郁。離開戲院多日,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終於說服了我:那是一趟旅程,女子曾以為能加入那個世界,但終究不能。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她注定打開這樣一條無關的路。重點不在於那是怎樣的全新路途,關鍵字是無關。無法隸屬曾相信的世界。她承認,然後接受。世界在眼前褪去,直到不再有關,終於無關,
刺殺的周章,不過是追尋奧德賽諸戲碼的其中一種。我們耽於歲月中拖拖拉拉的某戲碼,直到演不下去,直到命運強制地現身。然後我們從原先的忙碌脫落。收下一條無關的路。
《刺客聶隱娘》一再出現這樣的此與彼邊:一邊是繁華鬧熱,有人,有情,有情節,屬於他們的故事往遠方與四方漫溢;一邊,是聶窈,來處與去向如此勉強,像是若非如此,不能作為一個被承認的有故事的人。
我總想,是什麼確認了我們之只能是一個人?一個人。沒有別人,沒有另一人,沒有任何外部的光色、氣味、聲響,沒有字句,沒有另一筆時間與空間,能夠一點點地在我們的生命裡面,像是它原本就在這裡。沒有。
這不是寂寞,這是孤獨。到底,我們以自己活著。重要的事只對我一個人重要,未知只是我所陷入的未知。我的醒來,我的失眠,我的全新一天,我的永遠過不去的過去的一天。
可這些是那麼抽象,無法證明它們自己。我們於是通過生命中那些煞有介事的實務,以精確的辯證、細膩的感知,釐清這樣一個我們早知道的事實:無論看似怎樣與我有關的事,我都無法與它有關。
確認我們只能是一個人的,恰恰是那些非我不可的遭遇:只有我能勝任的任務,只有我珍惜的吉光片羽,只有我渴望辨識的意義,只有我知道怎麼愛他的那些人、那個人。……每一個點、每一綹鼻息,優雅對上,幾乎鎖上。可那個完美終究沒能發生。我在什麼都有、幾乎全屬於我的現實底,被確認了我就只有我一個人。
《刺客聶隱娘》裡整個行刺的蜿蜒,因此是荒謬的,讓自己認了行刺的指令,讓自己啟程,讓自己看著人們那麼熱熱鬧鬧、看著分不清是記得或已遺忘的某個人,讓自己試著走進那個世界。成敗都好,只要能成為那裡的一部份。
聶窈放過了田季安,可那並非不殺,而是沒殺。與我再無牽連的世界,如何干涉?
聶窈跟了磨鏡少年,可那又如何?啟動新一次進入世界的嘗試,也許終又退出。或者,她真是幸運的人,找到一個人,一起孤獨。
每一個生命,你,與我,是如此完整。完整到我們難以承擔。我們擁有愛的能力,可再懾人的美,對我們俱是不夠,俱是太多。人生中每一條滿載意義的敘事,彼此平行,越來越精細,可它們都未能接上真正的我們自己,永遠完成不了真正的親密。
我不在那些裡面,它們都不在我裡面。我之作為一個人,這個人,平行於我隸屬的所有故事。我幾乎知曉了那個形廓,卻其實不曾看見。我在這個世界裡,看不到我自己。
* * *
「他同我說起令他玩不釋手的,是一個和弦內的音程轉換:水平轉成垂直,序列轉為同時性。他斷定,同時性是基要原則,因每個音符以其或較近或較遠的泛音,本身已是一個和弦,音階不過是將聲音解析而水平散列。
他說,『真正由多個音構成的和弦,是另一回事。和弦要你帶著它前進,一旦你把它往前帶,過渡到另一個和弦,它每個組成部分都變成一個聲部。更正確的說法是,打從和弦組成那一刻起,它的個別音符就是要做水平發展的聲部了。……獨立的聲部相互交織……,一個以和弦方式做成的音符結合,應只被視為聲部運動的結果。
……那些音符愈像聲部,和弦的複音性格愈明確,它就愈不諧和。不諧和是檢驗它複音價值的標準。一個和弦愈強烈不諧和,包含愈多彼此遠離且精細發揮不同作用的音符,它就愈是複音的,每個音符也愈明顯表現它是和弦的同時性裡的一個聲部。」
–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
「……是這樣嗎?他將被(這個懸念)釋放嗎?凡他所至之處,不仍還帶著它嗎?他以為自所決定之事,不其實都是那所決定的嗎?自由是什麼?只有漠然是自由的,人只要具備性格,就永遠不是自由的。性格是烙上印記、被限定、帶著束縛的東西。」
–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
「如今不可解的難疑是,對過去使用的所有音符組合已絕無支配權。減七和弦?不可能。某些半音經過音?不可能。每個高明的作曲家內心都有套規範,哪些東西是他不可以寫的,哪些東西是本身就不被可以寫的。
……一個歷史過程使然,一個沒有誰能扭轉的過程。……每個音都寓含整體作品,也都寓含整個歷史。」
–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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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刺客聶隱娘》,我遺忘了當場就沒能刻印入心的許多種種:莫名所以的混搭文言、之於題旨顯得重鹹的影像、像困在各自結界無能通透的角色連動、跳躍且失衡到令人無奈的敘事……。對我來說,這幾乎是一部「在線的彼邊」的作品。
然而,關於這電影的另一些事,卻怎樣都不褪色:聶隱娘從哪裡來?聶隱娘要往哪裡去?聶隱娘是誰?銀幕上一個事項、一個事項的線索,給不出說服,卻繚繞著意會的暗影。
為何殺?為何不殺?事情是怎麼開始的?事情是怎麼結束的?漶著推動這刺客生命流動的,是大環境的儼然,是誰的指示,還是慢了好幾拍才湧上的惦記、惻隱、不捨或未明的糾結?一切是否不過是無可無不可的順隨?順著什麼都好、都成立。殺是合理,不殺也盡興。
又或者,那是表面上無法被拆解,卻為你我懂得的或站或坐的姿態:一個人,活著。……到頭來,我們擺脫際遇的沖刷,從湍急找出平靜,令定一幅屬於自己的身形,而那將是我這個人、的命運,之模樣。
真相披露之前,一切隔過層層紗幔,那麼曖昧無明,既空洞又濃郁。離開戲院多日,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終於說服了我:那是一趟旅程,女子曾以為能加入那個世界,但終究不能。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她注定打開這樣一條無關的路。重點不在於那是怎樣的全新路途,關鍵字是無關。無法隸屬曾相信的世界。她承認,然後接受。世界在眼前褪去,直到不再有關,終於無關,
刺殺的周章,不過是追尋奧德賽諸戲碼的其中一種。我們耽於歲月中拖拖拉拉的某戲碼,直到演不下去,直到命運強制地現身。然後我們從原先的忙碌脫落。收下一條無關的路。
《刺客聶隱娘》一再出現這樣的此與彼邊:一邊是繁華鬧熱,有人,有情,有情節,屬於他們的故事往遠方與四方漫溢;一邊,是聶窈,來處與去向如此勉強,像是若非如此,不能作為一個被承認的有故事的人。
我總想,是什麼確認了我們之只能是一個人?一個人。沒有別人,沒有另一人,沒有任何外部的光色、氣味、聲響,沒有字句,沒有另一筆時間與空間,能夠一點點地在我們的生命裡面,像是它原本就在這裡。沒有。
這不是寂寞,這是孤獨。到底,我們以自己活著。重要的事只對我一個人重要,未知只是我所陷入的未知。我的醒來,我的失眠,我的全新一天,我的永遠過不去的過去的一天。
可這些是那麼抽象,無法證明它們自己。我們於是通過生命中那些煞有介事的實務,以精確的辯證、細膩的感知,釐清這樣一個我們早知道的事實:無論看似怎樣與我有關的事,我都無法與它有關。
確認我們只能是一個人的,恰恰是那些非我不可的遭遇:只有我能勝任的任務,只有我珍惜的吉光片羽,只有我渴望辨識的意義,只有我知道怎麼愛他的那些人、那個人。……每一個點、每一綹鼻息,優雅對上,幾乎鎖上。可那個完美終究沒能發生。我在什麼都有、幾乎全屬於我的現實底,被確認了我就只有我一個人。
《刺客聶隱娘》裡整個行刺的蜿蜒,因此是荒謬的,讓自己認了行刺的指令,讓自己啟程,讓自己看著人們那麼熱熱鬧鬧、看著分不清是記得或已遺忘的某個人,讓自己試著走進那個世界。成敗都好,只要能成為那裡的一部份。
聶窈放過了田季安,可那並非不殺,而是沒殺。與我再無牽連的世界,如何干涉?
聶窈跟了磨鏡少年,可那又如何?啟動新一次進入世界的嘗試,也許終又退出。或者,她真是幸運的人,找到一個人,一起孤獨。
每一個生命,你,與我,是如此完整。完整到我們難以承擔。我們擁有愛的能力,可再懾人的美,對我們俱是不夠,俱是太多。人生中每一條滿載意義的敘事,彼此平行,越來越精細,可它們都未能接上真正的我們自己,永遠完成不了真正的親密。
我不在那些裡面,它們都不在我裡面。我之作為一個人,這個人,平行於我隸屬的所有故事。我幾乎知曉了那個形廓,卻其實不曾看見。我在這個世界裡,看不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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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我說起令他玩不釋手的,是一個和弦內的音程轉換:水平轉成垂直,序列轉為同時性。他斷定,同時性是基要原則,因每個音符以其或較近或較遠的泛音,本身已是一個和弦,音階不過是將聲音解析而水平散列。
他說,『真正由多個音構成的和弦,是另一回事。和弦要你帶著它前進,一旦你把它往前帶,過渡到另一個和弦,它每個組成部分都變成一個聲部。更正確的說法是,打從和弦組成那一刻起,它的個別音符就是要做水平發展的聲部了。……獨立的聲部相互交織……,一個以和弦方式做成的音符結合,應只被視為聲部運動的結果。
……那些音符愈像聲部,和弦的複音性格愈明確,它就愈不諧和。不諧和是檢驗它複音價值的標準。一個和弦愈強烈不諧和,包含愈多彼此遠離且精細發揮不同作用的音符,它就愈是複音的,每個音符也愈明顯表現它是和弦的同時性裡的一個聲部。」
–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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