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形新传

小说 译作
邹运旗 发表于:
《科幻世界译文版》
怪形新传 【加拿大】彼得•沃茨 著 邹运旗 译 我是布莱尔。当他们从前门闯入工具棚时,我从后门逃脱了。 我是库珀。我从死里复活了。 我是蔡尔斯。我正在看守考察站的正门。 这些名字无关紧要,不过是些代号,仅此而已。毕竟所有生物组织都是可以互换的。真正重要的是,我只剩下这些身体了。其余的部分都被这个世界烧了个精光。 隔着窗玻璃,我看着我自己披着布莱尔的外皮,穿过暴风雪向营地这边跑来。麦克雷迪对我说,如果布莱尔一个人回来,就把他烧死。麦克雷迪还以为我是他的同类,可我已经不是了——我是布莱尔,我跑到门口;我也是蔡尔斯,开门放我自己进来。我同自己短暂地融合,触须扭动着探出我的两张脸,纠缠在一起——我的两个分身布莱尔和蔡尔斯融为一体,相互交流这个世界的信息。 这个世界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他们在工具棚下面找到了我挖的洞穴,也找到了尚未完成的救生艇——它的零部件来源于被破坏的直升飞机的“内脏”。这个世界正在摧毁我用于逃生的一切手段。很快,他们就会来找我了。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我又分化成布莱尔和蔡尔斯。作为布莱尔,我要去找库珀,将计划与他分享,再把那堆曾经叫做克拉克、如今却正在腐烂的生物组织统统吃光。短时间内频繁的形态转化大大消耗了我的生命储备。而作为蔡尔斯,我早就吃掉了富克斯剩下的残骸,为下一阶段的行动做好了准备。我背好火焰喷射器,走出户外,一头钻进南极洲的漫漫长夜。 我走向暴风雪,打算永远不再回来。 在飞船坠毁之前,我何其伟大。我是个探险者,是个使节,还是个宣教士。我穿越茫茫宇宙,游历无数世界,与众多生命融合——适者生存,不适者被重组。在我的引导之下,整个宇宙欣欣向荣,喜乐之情无限倍增——速度虽慢,但步伐稳健不可阻挡。我还是个士兵,我的对手只有熵。我是造物主的左膀右臂,我的目标是让宇宙变得更加完美。 无限量的智慧,无限量的经历,但如今,这一切记忆都烟消云散,我只记得曾经拥有过它们。 但我记得坠毁的那一瞬间。我的大部分身体当场死亡,仅有一小部分得以爬出飞船残骸——只剩下几百万个细胞吧。当时我的意识过于虚弱,无法再控制它们。我费尽全部心力,依然难以协调剩余的身体,大量生物组织趁机叛逃——这些肉块惊慌失措,却无法聚合到一起,只能凭着残存的记忆,依靠本能反应长出各式各样的手、足和爪子,在燃烧的冰面上四散奔逃。当我终于能够控制住它们时,有的肉块已被大火烧焦,有的则在寒风中失去活力。我还没能分泌出足够的防冻液保护好剩下的细胞组织,就被牢牢地冻僵在冰块里。 我也记得被唤醒的那一刻——迟钝的知觉慢慢活跃起来,灵明的余烬中迸出第一缕火花,呈燎原之势渐渐温暖了整个灵魂,身体与意识从长睡中苏醒,慢慢合而为一。我还记得那些两足生物围绕在我身边,发出古怪的声音,更奇特的是,他们的身体结构竟然一模一样。看起来真是不协调啊!这种形态多么没有效率啊!即便我还没有完全恢复,仍能看出他们有好多地方需要修补。于是我展开身体,试着与他们融合。我品尝到这些生物肉体的滋味…… ——他们袭击了我!这个世界居然会袭击我! 我离开了那块已化为废墟的地方。现在,它在山的另一边——在当地的语言中,它叫做“挪威营地”——若是披着两足动物的外皮,我根本不可能走出这么远。幸好还有另一种生物形态可供选择,它比两足生物略小,但更能适应这里的气候。我藏在它的身体里,而我剩余的部分则留下来打退了两足生物的进攻。我撒开四条腿,在废墟中熊熊火焰的掩护之下,连夜逃脱。 我不停地跑,终于到了这里。这儿也有一群两足生物。我披着四足动物的外皮,走进他们中间。他们还没见过我变幻形态,所以也就没有攻击我。 我一个一个地同化了他们——当我的生命组织改变形态时,会幻化成各种模样,都是当地这些生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所以我只在隐蔽的地方与他们融合。因为我已经学到了教训:这个世界的生物非常敌视他们不熟悉的东西。 我孓然一身,在暴风雪中艰难行进,就像晦暗的外星海洋中的一只低等生物,正在海底苦苦爬行。风雪交加,如海面上漫卷的波涛,掠过深深的雪沟和翘出地表的冰岩,化作打着旋儿的小号龙卷风,迷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我还走得不够远,远远不够。回过头去,我仍能看到灯火通明的营地,它蹲伏在黑夜之中,建筑物在光与影的切割之下显得棱角狰狞,但在阴风怒号的山谷中,它是唯一的一团亮色。 我正看着,营地突然变得一团漆黑。另外的“我”破坏了发电机。灯光消失了,只剩下一排沿着引导索安设的信号灯——那是一串朦胧昏暗的蓝色小星星,正在风中狂乱地飞舞。在紧急情况下,它们就像天上的领航星,可以为迷途的生物指引回家的道路。 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也没有迷路。我迈步走向更黑的夜,这下连那些蓝色的小星星也看不见了。那些两足生物又惊恐又害怕,狂风裹挟着他们微弱的叫喊声,从我身后吹来。 在我身后,我那些原本分离、独自行动的生物组织重新集结,组成更强大的形态,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本来,我也应该加入他们,与“我自己”融为一体——化繁为整,再次融合,在更为强大的整体中寻求一丝慰藉。我可以增强自身的实力,直面即将到来的战斗。但我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我必须节省蔡尔斯的生命储备,就算是为将来留下一粒火种。在当前的形势下盲目战斗,除了彻底毁灭,别无它途。 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多想了。 我在冰天雪地中沉睡了好久。究竟有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直到这些生物解开了所有的线索,他们看到了挪威营地里的笔记和录像带,发现了飞船坠毁的地点。那时,我寄生在帕默的身体里,还没有引起怀疑,我同他们一起去找我的飞船。 那时,我甚至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那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一艘飞船了,连残骸都算不上,它成了一块化石,被深深嵌在冰川中一个大坑的底部。大坑很深,就算二十个两足生物站在坑底,再一个一个地摞起来,恐怕也够不到坑沿。如此厚重的时间,如这世界本身的重量一般将我压垮了——冰雪层层累积,要用多久才能形成这样的冰川?宇宙向前演化,又经过了多少个世代?而我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少说也有一百万年吧——却没有同类来搭救我。我再也没有见到另外的“我”。我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想知道,其他的“我”是不是已经彻底消亡了?除了在这儿,还有别的“我”存在吗? 返回营地后,我销毁了所有证据。就让刚才那场战斗成为最后的决战吧。在他们眼中,怪物已被彻底消灭。让他们赢。让他们不再寻找我的踪迹。 在这场暴风雪中,我会再次被冰雪掩埋。毕竟,我哪儿都去不了。在漫无止境的沉睡中苏醒,却仅仅存活了几天。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看到飞船的残骸,我明白,我再也不可能修复它了;看到厚厚的冰川,我明白,不可能再有同类伸出援手;看到这个世界,我明白,我不可能与他们和平共处。如今,逃离这里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只能留到未来,就看我和那些充满敌意、古怪异常的生物相比,谁能活得更久。让时间和宇宙本身做出裁决吧。也许我再次睁开眼睛,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下一次看到日出,会是多少个世代之后呢? 这个世界教给我一个道理:适应就是挣扎求存,适应会引发暴力。 这条公理令人作呕——这是对造物主本身的亵渎——却深深烙进了这些生物的骨子深处。他们无法适应所处的环境,需要在体外裹上层层织物才能保持体温。如果换作我,则有无数方法做出优化——把四肢变短,加厚保温层,降低体表面积与体积之比……在我的记忆里,有好多种形态可供选择,但我不敢这么做,不能为了保暖而丢掉性命。在这个世界里,我不能为了适应环境而改变外形,只能藏踪匿迹。 居然会拒绝生命之间的融合,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融合、改变,本是最直接明了、最无可否认的生物本能。你越能改变外形,就越能适应环境;越能适应环境,生存能力便越强。正所谓适者生存。这一点无关智慧多少,无视组织形态,它铭刻于每一个细胞之间,无需论述,不言自明。更进一步说,它还能带来愉悦感。融合的过程能让你体会到最纯粹的感官刺激,能让你感受到宇宙的和谐。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即便是被束缚在无法适应环境的皮囊中,他们依然不愿做出改变。 起初,我以为这一切都是饥饿引起的。这里冰天雪地,一片荒芜,显然无法提供足够的能量用于变形。当然也有可能,这里是某种实验场所——是广阔世界中一个异常恶劣的角落,与外界隔离,改造成低温的环境,把那些畸形的生物投入其中进行秘密实验,以检验某种单一形态的生命在极端环境中如何生存。观看他们解剖尸体之后,我还在想,他们会不会只是忘记了怎么变形?他们的灵魂与身体分离,所以无法让组织器官改变形态?加上环境的压力与长时期的饥饿,抹去了他们有关变形的一切记忆? 谜团实在太多了,相互矛盾之处也太多。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形态?这与外界环境太格格不入了。如果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他们又是如何保持身体完整的? 还有,当我进入他们的身体时,为什么会感觉到无限的空虚? 过去,当我在不同生命体的不同组织器官之间穿梭时,总能找到一些智慧的痕迹。但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些头脑简单的生物体内,我什么都找不到——只有一些线路和管道,用于传送命令和信息。我试着与他们交流,却得不到有用的信息;被我寄生的躯体虽然被迫屈服,却是总是拼命挣扎,不愿听话;我把纤维束探入每一处神经网络,却只能得到不稳定的生物电信号。我通过他们的眼球观察世界,但那眼球不属于我;我驱动神经元移动四肢,但组成肢体的依然是他们自己的蛋白质;我披挂着他们的外皮,就像控制着从前融合过的无数生命,但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会按照它们原本的步调行事,我只能一点一点地同化它们。 我只能寄生在他们的身体里。我吸收不到任何记忆、任何经验、任何对生命的感悟。能否生存,取决于能否适应并融入环境。仅仅长得像是不够的,我还要“扮演”他们,“模仿”他们——但我现存的记忆中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这还是头一次。 虽然令人惊慌,但我还不至于无所适从。我寄生的这具身体还可以行动,尽管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他与同类交谈,在营地范围之内自由走动。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一次又一次深入到肢体和内脏深处,想看看它们原本的主人会发出什么样的指令。但我找不到任何神经网络,除了我自己的。 当然,事情原本可能会变得更糟。飞船遇难时,我可能会失去一切,只剩下少量细胞,它们会依靠本能反应和自身的适应性艰难地存活下来。也许最终,我还能长大——重新拥有认知力,懂得如何与外界交流,获得新生,成为堪比这个世界的庞大的智慧生命体——但如果那样,我就会变成一个失忆的孤儿,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至少现在,我还没那么惨——在我爬出坠毁的飞船时,仍能保持住独立的自我意识,身体中还保存着上千个世界的生命模板。我不但拥有“我要活下去”的野性欲望,还坚信“生存本身便意义非凡”。我还能感受到欢乐,这其中的原因不是很明显吗? 话虽如此,可我曾经拥有过更多。 从那么多个世界里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剩下的不过是些模糊的宇宙定理和哲学体系,概念抽象、记忆模糊,过于宽泛和空洞,我那空空如也的神经网络很难理解它们。虽然我可以同化并吸收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体,重塑身体和灵魂,使之提升到遇难时的千百万倍——但只要我还被困在这里,无法与外部世界中更为广大的“自我”融合,我的智慧便永远也无法真正恢复。 与“从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块凄惨的碎片。每一枚失落的细胞都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智慧。“现在的我”实在是太渺小了。原本我可以运筹帷幄,现在却只能依靠本能反应做出应对。如果我能在飞船残骸中多抢救出哪怕一点点组织细胞,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会好很多呢?因为我的灵魂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我又错失了多少次生死抉择呢? 在这个世界,生物之间通过发声的方式相互交流。在我和同类之间,如果交流的信息比较简单,也会采用这种方式;倘若过于复杂,就只能借助肉体的融合了。我虽然寄生在狗身上,但很快便掌握了他们发音的基本语素——这个生物体叫做温杜斯,那个叫做班宁,另外两个乘坐会飞的机器离开、没能看到真面目的分别是库珀和麦克雷迪——这些零散的生命体居然可以长时间地保持独立状态,还拥有几乎一致的外形,令我十分惊讶。让生物组织彼此独立存在,一定是出于某种实用性的目的吧? 不久以后,我又寄生到这些两足生物身上。另外有些东西也潜伏在他们的躯壳里,它对我讲话了。它说,这些两足生物会称呼对方为“伙计”,或者“家伙”,或者“混蛋”。它说麦克雷迪有时也叫“麦克”。它还说,这片建筑物叫做“营地”。 它说它很害怕,也许就是害怕我。 没错,心灵相通的现象是无可避免的。思维的火花和生化信息的传递足以左右肉身的行动,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些,你就没法进行模拟。但理解和模拟毕竟不是一回事。这具躯壳中一闪而过的某些想法总会超出我的理解力。我的宿主在营地里逛来逛去,看着很多物品表面上都有的那些神秘符号——“洗衣房安排表”“娱乐室欢迎您”“此面朝上”……诸如此类的东西。墙上这个圆形的手工制品是钟表,用来量度时间的流逝。宿主的眼睛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与此同时,我会在它——或者说他——的头脑中浏览到一些零散的信息。 但我就像被绑在一盏探照灯上。灯光照亮哪里,我就能看到哪里,可我没法指挥它往哪个方向照。我可以偷听宿主之间的谈话,可只能偷听,无法主动询问。 如果有一盏“探照灯”愿意停下脚步,想想自己所处的演化阶段,想想把自己摆放到这个环境中的进化路线,事情就会完全不同了吧?可是,只有我明白这一点。这时,一个新名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尸体解剖。 麦克雷迪和库珀在挪威营地找了另一个“我”——为了掩护我逃走,它留下来拖延敌人,结果被烧成了焦炭。它形状扭曲,只变形到一半,还冻得邦邦硬。他们把它带了回来,但显然,他们不知道它是什么。 当时,我藏身在帕默、诺里斯,还有那条狗的身体里。我和其他两足生物一起围拢过来,看着库珀将另一个“我”开膛破肚、大卸八块。隔着他们的眼睛,我看到他切下个什么东西,应该是一颗内脏器官之类的。 那东西十分畸形,发育不够完全,但生物体征足够清晰,看起来就像一大团皱皱巴巴的肿瘤,一摊胡乱疯长的细胞——仿佛器官生长的进程不知怎么被突然打乱了似的。它的血管病态而狰狞地暴露在外,一定是耗光了组织中储备的氧气和营养元素。我想不通,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它会放弃更具效率的组织形态,反而长到这种尺寸? 我也没法想象它都干了些什么。借助两足生物的眼睛进行观察,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两足生物也能同化我的细胞。他们吸收了我的细胞,为了适应环境而重组了身体结构,但他们太轻率了、太不小心了。他们不按常理出牌——哪怕受到最轻微的刺激,生命组织也会乱变一气,难道他们不知道身体器官的变形也是有章可循的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只见两具身体粘连在一起,还长出了其他的组织器官,看起来异常臃肿。一颗瘦骨嶙峋的大脑袋,表面长满了一百多万个神经节点,见缝插针,密集地挤在一起——两具身体各有一颗,与其说是头,还不如说是两颗硕大而扭曲的肉团。 我还发现了别的情况。这个东西还长着另一个“我”的眼睛和耳朵,库珀将它们一一切下。一丛又粗又密的纤维束沿着它的脊椎,穿过体内的内骨骼,钻进黑漆漆、黏糊糊的腹腔才停止生长。这束畸形的组织张牙舞爪地探出分枝,布满了整具身体,就像传递指令的某种神经通道,可它的规模太大了,几乎就像是…… 不! 原来它是这么工作的。这些虚空的皮囊任凭己意自由变化,居然会搞成这个样子,怪不得我找不到可以融合的神经网络。原来是这样——它的每一块组织都不在乎整个身体的协调和稳定,而是各自为政、独立生长,于是变得颜色黝黑、组织密集,组织之间还长出了各自的外壳。我总算见识到是什么样的灵魂在掌控这些身体了。 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居然会把细胞奉献给这些会思考的毒瘤! 有些时候,光是隐藏起来还不够。 我还记得,我亲眼看着“我自己”倒卧在犬舍的地板上,身体裂开无数破口,同时与几条狗融合。鲜红的触须在地板上挣扎舞动。半成形的肉芽幼体从“我”两肋钻出,形状有点儿像狗,还有点儿其他世界的生物,从“我”模糊的记忆中提取出的各种生命形态掺杂在一起,混乱不堪。 我记得,那时我还没有寄生到蔡尔斯身上,真正的蔡尔斯正用火焰喷射器将“我”活活烧死。我还记得,我附身在帕默体内瑟瑟发抖,我害怕蔡尔斯会调转火焰连我一起烧掉,我害怕这个不问青红皂白就向我发起攻击的世界。 我记得,“我”披着班宁的外皮,在本能的驱使下,跌跌撞撞地跑在雪地里。他的手上长着粗糙多瘤的触肢,就像钻出皮肤的寄生虫。在之前几场大屠杀中,有少量肉块幸存下来,它们饱经创伤,慌不择路,不管遇到什么都迫不及待地寄生其上。在夜色中,其他人包围了他,他们手中拿着明晃晃的火把,身后的信号灯则闪着蓝色的光。红与蓝两种颜色打在他们脸上,有种异样的美感。我记得,班宁被熊熊火焰吞没,他像野兽一般嚎叫着,声震夜空。 我还记得诺里斯,他被自己完美的复制品背叛,死于心脏病突发;帕默,为了掩护其他的“我”,也被杀死了;温杜斯,死的时候还是人类,却被付之一炬,以绝后患。 这些名字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那些生物组织——本来数量众多,却都没了。那么多新鲜的生存体验,那么多鲜活的生存智慧,全被他们消灭了。这些会思考的毒瘤! 为什么要把我从冰块中挖出来?为什么要把我从废墟中带回来?为什么把我救活,又在我苏醒的那一刻向我发起进攻? 如果要毁掉我,为什么不在我沉睡的时候下手? 这些被硬壳包裹着的灵魂,这些毒瘤,正藏在他们的身体里,顽固地守护着他们的自我。 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永远藏下去。他们怪异的生理结构只能延缓被同化的过程,却不能完全阻止。每一刻我都在成长。我能感觉到自己盘桓在帕默的神经网络之间,我能嗅探到数以百万计的生物电流正在返回他的神经中枢。我还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渗入布莱尔的大脑,我能看到他那些黑暗的想法。 没错,想象力都是内心深处下意识的反映,令人难以捉摸、难以左右。另一个“我”想停下融合的脚步,毕竟时间上对我有利。过去,我只会同化灵魂,而不是与它们共处。“共处”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我同化过成百上千种更加强大的生命,这么奇怪的却是头一次遇见。如果我在这些毒瘤中发现了灵魂的火花,会发生什么事呢?谁会把谁吸收掉呢? 现在,我寄生在三个生物体内。他们越来越谨慎,但谁也没有发现我,就连被我寄生的那些身体里的毒瘤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为此,我只能心存感激——万物自有其规则,这些生物自出生时起就不能随意改变外形,而它们的灵魂——无论是潜伏在整具身体里,还是躲避在某个丑陋、孤立的组织器官中,都无所谓——灵魂只是一束生物电信号。生物为了保存记忆,会从自己的经历中截取一张张画面,就像从电信号中分离出白噪音——他们会选择有价值的经历加以记忆,使之在头脑中变得鲜活,久而久之,留存下来的记忆便会越来越多。在保存记忆的时候,这些毒瘤会分一会儿神,他们会忘记刚刚有别的东西在不经意间移动了他们的手和脚。 有时,我的宿主会闭上双眼,他们的灵魂会不安地闪烁,让他们看到各种虚幻的画面和图案,甚至还能在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入其他活跃的生物的身体里(这叫“做梦”,一个灵魂告诉我说,过了一会儿,它说现在做的是“噩梦”)。每当这时,我便能控制他们的身体了。在这段诡异的休眠过程中,他们会分别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躺下来,而我不管做什么都是安全的。 可是没多久,他们就不再做梦了。所有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审视着黑暗的角落,审视着其他人。原本四散分布在营地各处的两足生物都聚到一起,放弃了他们的个人隐私,待在一个房间里。起初,我以为他们在共同的恐惧之下终于达成了共识。我甚至希望他们能摆脱化石般的天性,最终彼此融合。 但是,没有。他们只是不再相信眼见为实。 他们开始彼此怀疑。 我的四肢开始麻木,头脑也慢了下来,在这极端的寒冷环境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背上的火焰喷射器沉甸甸的,让我很难保持平衡。我寄生在蔡尔斯身上的时间不算长,还有将近一半的组织器官没有同化。我还能坚持一到两个小时,随后就得在雪地里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到那时,我需要转化大量细胞,免得整个身体被冻僵、坏死。我正在集中精力分泌防冻液。 这里非常安静。我最近吸收了很多东西,却没有太多时间消化。藏在两足动物的皮囊中,周围都是警惕的眼睛,我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但我还算幸运,在整个融合过程中,提取记忆不需要太长时间,只要让灵魂与身体匹配就没什么问题了。现在,除了藏踪匿迹,让他们将我彻底遗忘,我不需要再做什么了。除了那些我还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也不需要再想什么了。 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说,麦克雷迪的血液检测法。他的“怪形测试”,据说能让披着人皮的怪物现形。他们原本不相信这个方法能成功,因为它违背了最基本的生物学定义,可它偏偏真的起作用了。这是一切难题的中心,是解决所有谜团的答案。如果我的身量更大一些,智慧更多一些,也许我早就弄清楚了。如果不是他们不遗余力地想要杀死我,我可能早就了解这个世界了。 麦克雷迪的血液检测法。 要么它是误打误撞,要么就是我全错了。 他们没有改变外形,也没有相合融合,他们的恐惧和彼此之间的怀疑与日俱增,但他们的灵魂就是不能合一,他们一直在寻找来自外部的敌人。 所以我留下一些线索,让他们去找。 我往营地那台简陋的计算机里输入了一些伪造的数据——简单的图标和动画、错误的数字和图形,七分假里掺上三分真,就足以让他们完全相信了。实际上,计算机的构造很简单,还无法进行某些运算,也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他们的结论,但是没关系,布莱尔是唯一一个能真正看懂这些数据的人,可他已经被我接管了。 我留下假线索,销毁了真相,然后就该制造不在场证明了。我让布莱尔发疯似地到处乱跑,让他借着夜色,趁其他人睡觉的时候,砸坏了全部交通工具。破坏非常彻底,所有重要的零部件全都无法替换了。我还让他闯进无线电机房,当着所有人的面横冲直撞、一通打砸。我听着他大声咆哮,说整个世界都有危险,这个地方需要被隔离,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们全都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他妈的太清楚了,你们当中有些人已经……” 他说了很多话。我在他的灵魂深处看着他。忘记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是真的,这才是最好的伪装。 等破坏得差不多了,我让布莱尔倒在麦克雷迪的重拳反击之下。身为诺里斯,我建议把工具棚腾出来当做“牢房”。身为帕默,我用木板钉住窗户,加固工具棚,把“我自己”关进去。我看着他们把门锁好,留下一句“这是为了你好,布莱尔”便转身离去,只剩下我和我的机械设备。无人看管的时候,我变幻外形,溜出“牢房”,从那些被砸坏的机器里搜集需要的零部件。我在工具棚下面挖了个地洞,把零件带进去,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地建造逃生艇。我自愿成为一名“囚犯”,他们认为我没有威胁,便不再看着我。于是我卸下伪装,变回我自己。我还准备了充足的给养,以备变形时的能量消耗。在三天时间里,我偷走了营地中三分之一的食物储备——这又是我的先入之见——其实那些两足生物只需少量食物就能维持身体机能,让我又一次啧啧称奇。 幸运的是,他们太专注于提防敌人,却没有留意厨房里的库存。 风中传来阵阵异常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穿过暴风雪的怒号。我竖起双耳,头部两侧快要冻僵的肌肉组织伸展开来,就像支起两个活动天线,旋转着寻找最佳的接收角度。 在我的左边的远处——营地方向亮起阵阵火光,雪花在夜幕中飞旋,在漆黑的夜色中,烟火越来越盛。我能听到杀戮的声音。我听到“我自己”在惨叫。不知道另外的“我”变成了什么形状,什么样的生理结构才能发生这种声音?在无数的世界中,我变幻过无数的形状,所以我能听出这声音里饱含的痛苦。 战斗并不顺利。战斗正在按计划发展。现在,该回去了,该回去睡觉了。该退出舞台、静静等待了。 我面对狂风,向远处的火光走去。 这与我早先的计划不一样。我现在有了一个答案——我觉得,在我下决心放逐自己之前,答案其实已经摆在那里了。只不过,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而且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完全理解它。我在这里待了多久?我不停地给自己讲故事,按顺序理清思路,而这身躯壳几乎要在低温中冻死。事实虽然难以接受,却是明摆着的,只是我还在跟自己兜圈子。 我朝那片昏暗的的火光走去,炸药发出沉闷的冲击波,沿着地面传来,比微弱的爆炸声更具真实感。面前闪过一道亮光——由灰变黄,由黄变橙。这道光蔓延开来,化作一道匪夷所思的燃烧的火墙。麦克雷迪建在高处的小屋只剩下冒烟的骨架。火舌摇曳,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座闷燃的半球形圆顶反射着苍白的火光——蔡尔斯的意识告诉我,那是无线电机房的穹顶。 整个营地都消失了,除了火焰和碎瓦,什么都没能留下。 就凭他们的身体条件,一旦失去了遮身之所就活不了多久了。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了消灭我,他们反而毁灭了自己。 如果我没有变成诺里斯,事情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诺里斯是个薄弱环节——他的身体不但不能适应环境,还有重大缺陷,就像带着一个随时会闭合的开关。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很久以前就知道,却从没放在心上,直到诺里斯倒下来。“是心脏病发作。”我看到库珀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库珀猛砸诺里斯的胸口,为他做心肺复苏,但我知道,已经没用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诺里斯不再是诺里斯了,他甚至不再是另一个“我”了。 我能扮演很多角色,但决定权不在于我。一个“我”扮演库珀,把电极压在诺里斯胸前;另一个“我”则扮演诺里斯,忠诚的诺里斯,每一个细胞都一丝不苟地同化,就连有缺陷的部分也被完美地重构。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在无数年间,我游历无数世界,见过无数生物——但我只是改造他们的身体去适应环境,而不是用来隐藏自己。这次的模仿属于病急乱投医的权宜之计,是最后的应付手段,如果模仿得不一样,是会遭到攻击的。我的细胞读取他们的特征,然后模仿、重塑,就像没有脑子的阮病毒。 所以我复制了诺里斯,而“诺里斯”自我毁灭了。 我还记得在空难中失去自我的滋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部分烟消云散,看着自己的组织叛逃,用尽最大努力发挥控制力,信号却在哑火的器官中被隔断。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神经网络一层层脱落,每一刻,我都比之前更加弱小,渐渐地,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肉块。 身为库珀,我能看到这一点。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彼此对立,每个个体都怀疑其他人。显然,他们已经对“感染”迹象有所警惕。在诺里斯的皮肤之下,有些生物组织正在抽搐、蠕动,这是最后的本能反应,这些野性的细胞已经脱离了灵魂的束缚。 但只有我注意到了。身为蔡尔斯,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身为库珀,如果我插手,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要是我直接控制那些细胞,强迫它们稳定下来,可能连我也会暴露的。所以我只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直演到最后。砰的一声,我接通了心脏除颤器的电极。这时,诺里斯的胸口裂开了,变成一张大嘴,两排产自外星的锋利牙齿咔嚓一声合拢。我尖叫起来,身子向后跌倒,两只手臂自手腕以下被整齐地咬断。其他人惊慌失措,乱成一团。麦克雷迪举起火焰喷射器,瞄准,火舌呼啸着蹿过房间。肉块和医疗设备在热量的炙烤下嘶嘶作响。 库珀冲我眨了眨眼睛。诺里斯受到了严重的“污染”,其他人不会再让他活下去了。库珀的“尸体”倒在地上,假装死去。在他身边,曾经身为诺里斯、现在却死里复活的怪物正在挣扎翻滚,它的身体四分五裂,却还在体内无数的生物模板中徒劳地寻找,想要变成一种能抵御火焰的形态。 他们毁灭了自己。 “他们”,这个荒唐的词很适合这个世界。 有个东西穿过废墟,朝我爬来——那是一团黑糊糊的肉块,表面参差不齐,体液汩汩渗出,半同化的骨骼支离破碎。它身上还粘着炭火的余烬,一闪一闪,好像通红的眼睛,它没有力气把它们擦掉。它身上依然存活的部分还不到蔡尔斯的一半,其余的大部分肉体被烧成焦炭,已经坏死。 蔡尔斯还拥有一部分独立意识,但也快要被我吸收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现在,我才是蔡尔斯。蔡尔斯本人反而成了我的一个“搭车客”。 肉块向我伸出腕足,这将是它的最后一次融合。我感受到了它的痛苦。 “我”曾是布莱尔,曾是库珀,甚至还曾是一条狗的一部分——在第一场大屠杀中,它从火焰中逃生,躲进一道墙缝,没有食物,也没有复原的力气。我“吃”了它,吸收了它的营养。我得到了补充,恢复了活力。我与“我自己”合而为一。 不过,这么说不太准确。我几乎没有得到任何记忆——太多的肉体被消灭了,太多的记忆都消失了——但我觉得它的神经系统恢复得还不错,只是被我的神经网络接纳之后,还有点儿不太同步。我浏览了那条狗的记忆。它已经不是一条完整的狗了,所以记忆也变得七零八落,贪婪、饥饿、饱经创伤,但还顽强地保留着它的“个性”。我能从中体会到无限的狂怒和挫折感,毕竟这个世界曾深深地伤害过它,让它永远也无法恢复。但是没关系。“我”曾经比布莱尔、库珀,以及那条狗加起来还要伟大。“我”曾是一个巨人,拥有从无数个世界精挑细选的恐怖外形,比站在“我”面前的最后一个人类强大得多。 可惜,对方手里拿着炸药。 现在的“我”不过是一摊碳化的烂肉,满心痛苦与恐惧。我的情感陷入一阵混乱。我有点儿走神,便将这一切想法、怀疑和混乱的理论都推到一边。我回到现实中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需要直面的是未来。 我还是蔡尔斯,风还在缓缓地吹着,我终于明白谁会吸收谁了。风雪渐渐停息,我想起了那个不可能的实验,就是它让“我”暴露了身份。 我体内的毒瘤也记得。但我看到它的灵魂之光逐渐变得暗淡——最后,终于,消失了。 现在,只剩下我了。 我已经看不到它了——那个寄生虫,那个怪物,那个瘟疫。 那个“怪形”! 它什么都不懂。它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这狗杂种。你这灵魂的窃贼,吃屎的强奸犯。 我不太明白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们含有深深的恶意,骂出来之后有种入骨的快感,当然,字面之下还有些我无法理解的含义。我差点还想发问——但蔡尔斯的意识已经完全消失了。在这具身体里,除我以外,再无别人。就像身外,除了火焰、冰雪和黑暗之外,别无他物。 我就是蔡尔斯。 暴风雪停息了。 在这个世界里,每个可替换的生物个体都有自己的名字,但一般说来,都没什么意义,除了其中一个——麦克雷迪。 麦克雷迪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生杀大权”——这个概念听起来也够荒唐的。他们难道看不出,由这个词衍生出来的等级制度其实很愚蠢吗?往致命之处打上一发子弹,挪威人就永远死掉了;朝头上来一拳,布莱尔就失去了意识。越是重要的部位越容易受到攻击——这个世界却又不懂得如何对其加以保护。这里的生物十分脆弱,就连他们的行为方式也同样怪异。麦克雷迪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就是因为他总能决定其他人的生死。 不知为什么,麦克雷迪就是有这般能耐。他们曾经发现了我留下的证据,认定麦克雷迪也被“怪形”附体,便把他堵在户外,任他在暴风雪中等死,当他想办法闯进大屋时,他们还用火把和斧头对付他。可是,麦克雷迪手上总是有枪、有火焰喷射器、有炸药,还有孤注一掷的决心:“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把这该死的营地整个炸上天!”最后一个试图阻止他的人是克拉克,结果被麦克雷迪一枪打爆了头。 这就是“生杀大权”。 当诺里斯将身体分裂,每一块碎片都本能地四散逃命时,麦克雷迪将它们统统烧光。 当他说到“血液检测”时,我更加确信他有这种权力了。他把所有人都绑起来——目标是“我”,但其他人也受到牵连——当他发号施令时,我都替他感到惋惜。他强迫温杜斯割破每个人的手指,取一点儿血液样本。他把一根金属线的尖端烤到红热状态。他说,只要一小块组织就够了,“怪形”的每一块组织都有求生的本能,却没有智力,也没有自控能力。当麦克雷迪看到诺里斯解体时,他便认定:人类的血液在热量的刺激下不会做出反应,被感染者的血液却会本能地躲避。 他当然会这么想。他已经忘记了,“我”是可以变化的。 我想知道,如果这房间里每个生物体的每一片组织都能变形,他会作何反应?如果麦克雷迪的小测验让这些扭曲的生物见识到世界的真相,他会怎么想?这些生物会从漫长的睡眠中觉醒,终于记起他们也和其他世界的生物一样,是活的(真正的“活着”)、能呼吸、能改变外形吗?这么想是不是太缥缈了?那就现实点儿——如果某个人的血液出了问题,麦克雷迪真的会把他烧死吗? 我不敢相信这一点。麦克雷迪把烧热的金属线插进温杜斯的血液,什么都没发生。瞧啊,没有用吧,我心想。麦克雷迪自己也通过了测试。然后是已经死掉的克拉克。 库珀没能通过。金属线伸进去时,他的血液在玻璃盘里微微晃动。我想我是看到了,可他们都没有在意。就算他们注意到,一定也会以为是麦克雷迪自己的手在晃吧。他们也认为这实验不过是一坨屎。被我寄生的蔡尔斯直接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太扯淡了,太荒唐了,没有人会认为它有用的。 身为蔡尔斯,我知道这不过是麦克雷迪单方面的期望。血液里没有灵魂——我能控制结缔组织,但同化需要时间。如果库珀的血液都算正常,能够通过测试,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附身在蔡尔斯身上的时间更短。 但帕默体内还有一个“我”。这个“我”寄生在帕默身上有好几天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同化,曾经的他已经不存在了。 帕默的血液发出尖叫,躲避着麦克雷迪的线头。我惊呆了,难道同化得更加彻底也不行吗?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所有事情我都弄错了。 饥饿。实验。疾病。为了解释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提出的所有推论、所有假设,都错了——从头至尾,所有一切。过去,我认为变形的能力——同化的能力——是放之宇宙而皆准的真理。如果细胞不改变,它就不会进化;细胞不进化,世界也不会进化。这是一切生物的天性。 除了这里。 这个世界不是忘记了该如何改变。也不是因为受到外界影响才拒绝改变。他们不是某种伟大生物的某个发展阶段。他们并非处在某个实验当中。他们也并非正在储存能量,以备不时之需。 我那枯萎的灵魂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这是我从未涉足的世界,这里的生命不会改变。他们从来都不会改变。 正因如此,麦克雷迪的测试才有意义。 我对布莱尔说再见,对库珀说再见,对我自己说再见。为了适应这里的环境,我重新设定了自己的形态。我是蔡尔斯,我从暴风雪中回来了,我终于理解了这个世界。有东西向我走来——是个黑漆漆的影子,拖着脚步,背对着废墟里的火焰,看起来十分疲倦,正想找个地方躺下来。我走近时,他抬起头。 是麦克雷迪。 我俩相互对视,彼此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我的细胞躁动不安。我能感觉到体内的组织正在变形。 “只有你活下来了?” “你不也是吗?” 我手里端着火焰喷射器。我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但麦克雷迪似乎并不在意。 但他在意。他一定在意。在这个世界里,组织啊,器官啊,不是临时的战友,它们是永永远远、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当协同作战的的益处超过付出的代价时,身体的宏观结构不会改变;当平衡转向另一边时,它也不会消解。在这里,每个细胞都有一个不变的特性——不会重组,不会适应。每块组织生来在哪里,就永远长在哪里。他们不会合并成一个伟大的生物体,他们是数目众多的渺小生命。他们不是某个伟大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是“怪形”。他们不计其数。 那也就意味着——在我看来——他们会停滞不前。他们所谓的生命,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你去哪儿了,蔡尔斯?” 我想起“已死”的蔡尔斯的话:“我看到了布莱尔。我去追他,结果在暴风雪中迷路了。” 我曾经寄生在他们身上,如今又在身体里感受到他们——库珀断掉的手腕,布莱尔弯曲的脊柱,诺里斯有缺陷的心脏……他们没能坚持到最后,没能进化出可变形的身体,没能学会通过融合保存自己,没能敌过熵。所以他们没有资格活着。就算曾经活过,也没有资格幸存下来。 不过,他们曾试着活下来。这里每一个生物都曾是行尸走肉,但他们仍然拼死奋战,只为能多存活一小会儿。每具躯壳都和我一样拼命。 只有麦克雷迪成功了。 “如果你是担心我……”我说。 麦克雷迪摇摇头,疲惫地笑了,“就算我们能给对方带来一点儿惊喜,我们也没力气做任何事了……” 可惜,我有。 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分崩离析,无法合一,却共有一个灵魂。它看顾着这些独立存在而又孤苦无依的生命,却无法与它们交流,只能利用某些具有代表性、象征性的意向来启示他们——比如日落中隐藏的含义,比如超新星爆发时的情愫,再比如黑夜与白昼的交错。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融合,他们的结局除了死去、消亡,什么也剩不下。是的,这些生物的矛盾之处令人惊讶。但他们难以量度的孤独,他们生命的无意与无效,深深地触动了我。 之前我太盲目了,过早地下了结论,过早地对他们横加指责。这些“怪形”施加给我的暴力伤害并非出于纯粹的恶意。他们不过是身处痛苦之中,因为身体的缺陷而变得盲目,所以无法想象其他形式的生命存在。如果你的每一条神经都暴露在外,你也经受不住任何轻微的触碰。 “我们该怎么办?”我好奇地问他。我已经明白了这一切,我不能撒手不管逃到未来。我怎么能就这样把他们留下? “为什么我们……不在这儿等一会儿?”麦克雷迪说,“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能做的,不光是等待。 这么做并不容易。他们是不会理解的。因为痛苦,因为不完全,所以他们无法理解。将自己完全献出,他们只能看到失去的一小部分。与别人融合,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消亡。我必须要小心。我必须利用新学会的技能隐藏好自己。其他“怪形”会来这里搜寻幸存者,不管他们找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会发现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同类”,并把“同类”带回家。我会保持住现在的外形。我会在暗地里做工。我会在内部拯救他们,否则他们的孤独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些“怪形”,又可怜,又野蛮,他们永远也得不到救赎。 我会从内部解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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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译作版权属于译者邹运旗,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3-08-06 12:39:16
阴暗的通灵师
2015-11-03 14:09:22 阴暗的通灵师 (“我想回家T_T”)

十分喜欢,感谢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