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而你将去往何方?

小说 译作
邹运旗 发表于:
《科幻世界》
长夜漫漫,而你将去往何方? 【英】马克•钱德伯恩/文 邹运旗/译 “不要总是问这问那,弗兰克。知道得越多,眼泪也就越多。”话不再多,言尽于此。在我的印象中,伊芙总是这样。我搞不清她究竟是要暗示着什么还是在担心着什么,但这就是伊芙——她喜欢保持一种神秘感。 自从她对我说完这番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年。我的脸爬上了皱纹,头发变得花白,昨天运动过量,浑身肌肉还疼得不行。我已经老了,真的老了。但是,我又见到了伊芙,隔着有机玻璃,她一边尖叫着,一边拼命敲打着那扇门。我发现,她仍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和我们初次相识时一模一样。 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爱上了她。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激情掺进了冰冷,爱意转变为怨恨。我的人生中,有三分之一个世纪在冷漠中荒废,在绝望中挥霍。我苦苦寻觅、郁郁寡欢,却忘记了寻觅的理由。终于,就在这里,伊芙在呼喊,我却充耳莫闻;她在求救,我却无能为力。我的心中一片空白。今天……就在今天,我终于弄清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 伊芙走进了老康普顿大街的咖啡馆,好像是漫无目标地闲逛。她走过嘶嘶地喷着蒸汽的卡布奇诺咖啡机,一脸认真地寻找着什么。她的身上同时拥有着好多特质——娇气、自信,却又超然——让我想起了《罗马假日》里的奥黛丽•赫本。她实在是太显眼了。在她周围,噪音爵士乐组合在引吭高歌,摇滚歌手们甩着额前一绺乱发,简直比孟菲斯音乐节还热闹。她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我的身上。仿佛是找到了目标,她露出了一个温暖、开怀的微笑,却让我惊得浑身发抖。 当时是60年代初期,空气中还弥漫着乐观主义的气息。那时,我还没被我们之间的事情压垮。我仍然是阳光满满、充满自信,还想着要成为一个画家,出人头地。 “在这种地方,不要一个人坐着嘛。我来陪你好吗?”当她走近时,我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跳了起来,“我还可以请你喝杯咖啡。”我预料到她可能会说“不”,但她马上坐到了对面。她仍然在笑。 “我叫弗兰克•摩根。”我伸出手去。 她慢慢地点点头,姿势有点奇怪,似乎饱含深意,又流露出无限的忧伤。“我叫伊芙•肯德尔。”她回应道。她的手很凉。当我们肌肤相触,我感觉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猜她的年龄比我稍稍大一点儿——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确切的出生日期。她一路坐着公车,从南部海岸出发,刚刚光临这个城市,没有钱,没有工作,甚至没有行李。本来我的大脑应该马上敲响警钟的,但我已经荷尔蒙冲顶,被她的魅力完全降伏了。她和我以前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比起同年龄的人,她要聪明得多,似乎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即使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听到柜台上收音机播放的几条新闻报道,就随口讨论起猪湾事件、肯尼迪,还有赫鲁晓夫的事。当然了,这些我也听说过——谁没有听说过呢?——但是伊芙清楚所有的细节。她说自己是个店员,一个普通店员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难道说我那时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者?毕竟在那段日子里,我们还不算那么开明。 三点的钟声响起,她突然抬起头看着钟表。那个时间点会有什么乐子吗?傻傻地想一下,也就是些风流韵事吧。她的右手离我的手只有一英寸远,随着钟声响毕,一道蓝色的电火花从她的食指指尖猛然迸出,电得我往后一缩。我俩都笑了,居然会这么“来电”。但当我们离开时,我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大块黑斑,就在她的手臂刚刚放过的地方,看起来像是木头刚刚被烧过。 =================== 我们慢慢走到查令十字大街。我壮着胆子,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腰,然后问她想不想去我家。她说“好”,我就赶紧拦住一辆公交车。有些女孩整天都在苏豪区附近招摇过市,但她和她们可不一样。她好像一直是在让我掌控先机。她的心思和动机太复杂了,我读不懂。 我家位于希腊大街,楼下是一家脱衣舞俱乐部。起居室里昏暗老旧,我们刚刚跨进门,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床。此时天色还早,窗户大开,城市上空的污浊喧嚣从窗子里径直飘了进来。她太投入了,甚至是饥渴,简直要把我活活榨干。 从此,她就留了下来。让我很是惊喜,在那段时间,我没想过要让她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伊芙——为什么你会爱上某人呢?——她的幽默,她的聪明,还有她的漂亮,一开始就让我眼花缭乱,之后,我发现比这些更甚的,是她的神秘。想知道她脑中所想,堪比进行一场大冒险,或是解开复杂的中国九连环,即使投入全部身心和精力也难以如愿。而这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因如此,我更喜欢她了。而且,我相信,也是正因如此,让我对她的爱最终变成了无法排解的困扰。 起初,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些僵硬。以我的感觉,是因为她还以为这一切会随时烟消云散,就好像不知道哪天,我早上起来会把她一脚踢出去。有时候,我从素描板前抬起头,就会看到她心无旁骛地看着我,但她在想些什么呢?她从来都不说。还有几次我想到,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她也曾对我说过一些她的事,但都是些无足重轻的小事。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儿都不清楚。 其实在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古怪之处。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出去喝酒。我回来后,发现伊芙蜷缩在沙发上,抱起双腿,膝盖顶着下巴,直勾勾瞪着壁炉上的时钟,好像只要她把眼睛挪开,它就会跳下来吃了她似的。泪水涓涓滑过她的面庞。 “时钟实在是太可怕了。”她带着怨恨地说。 我试着安慰她,想让她的心情好一点儿,可是就像在跟一块石头说话。到最后,我也气得不行。自从邂逅以来,那是我们第一次安安静静地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时钟已经扔到起居室的地板上,被砸了个粉碎。 ==================== 这事不合常理,很难理解,发生得也太过突然,但是没能让我们疏远。到了年底,她完全明白了我的心意。我记得她说过:“你和我会永远连接在一起。”我就像个笨蛋,还认为这是个好事。之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星期天,我约她到海德公园。在那里,我向她求婚。尽管那个时候我认为她会说“不”,但她最终还是动心了。 伊芙很漂亮、愿意伤感、容易困惑,有时候也很古怪,一本合上的书都能激起她很大的兴趣。我们相遇两年以后,我终于见识到她有多古怪了。我打算去布莱顿待几个星期,拜访一下我哥哥。本来已经说服伊芙了,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我没有去成。就在原定日程临近的时候,她显得愈发焦躁起来。 最后她说:“你不能去!如果你坐火车,一定会出事的。” 我对她说不要犯傻了,伊芙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这个反应就有点过头了,不就是感觉不安或是有点儿什么征兆嘛。我用辛辛苦苦赚的钱买了车票,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但伊芙就是不依不饶。她大吵大闹,最后干脆从我的钱包里抢出了车票,一把撕得粉碎。我气得发疯,像个孩子一样生闷气不理她。伊芙却像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转眼到了星期六。我心想,她这次可真是干了一件彻头彻尾的蠢事。但随即,车祸的消息就上了新闻。我要乘坐的那列火车在布莱顿郊外撞上了一辆静止的火车头,二十人丧生,这是当时英国交通史上发生的最惨烈的一起事故。我惊呆了,不是因为我幸免于难,也不是因为那些悲惨死去的人们,而是因为伊芙突然打断了我的行程。 这事儿让我触动很大,我早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出门待了一整天。最后,我心中充满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愧疚感。我急急忙忙赶回家,拉着伊芙出门,请她到老康普顿大街那家咖啡馆吃了顿点心。然后我们热火朝天地做爱,把从前种种的不愉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应该知道,这就是个征兆,如果我那时候就能有所察觉,该有多好。 之后,我沉沉睡去。半夜醒来时,路灯从窗外照射进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伊芙不在身旁。我在盥洗室里找到了她。她浑身发抖,上下牙直打架,皮肤上闪耀着奇异的金色光泽,简直就像要从毛孔里挤出光线来,连头发都被汗水打得透湿。 “如果我明天做出了什么事伤害到你,请务必原谅我。”她的眼神游离不定,甚至不敢直视我的脸。我从来都没见过那副表情。 “你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快把我烦死了,伊芙。”我很担心,随之而来的是气恼,因为我知道,她不会让我分担她的痛苦。 “原谅我。”她说着,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控制不了。我希望你能理解。” “那就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她摇着头,有话却说不出口,一定是太过沉重、难以启齿,但她这样,让我怎么能理解呢?我抱着她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我对自己说,早晚有一天,我会弄明白伊芙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们互相拥抱着睡着了。伊芙的双手紧紧地搂着我,我都能感觉到她的绝望与无可奈何。 清晨,我醒来时,伊芙不见了。 ============== 那一刻,我的生命失去了意义。她随随便便就离开了,但我的心却彻底粉碎了。虽然我也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但真正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她所有的衣服都留在柜子里,鞋子也还在,化妆品还摆在梳妆台上,洗发香波也放在浴缸角上。一切东西都在,唯独少了伊芙本人。 起初,我想她可能是因为我不理解她而耍起了小脾气,一怒之下出门散散心。我整天等在家里,晚上也睡不着。然后我给每个朋友都打了电话。后来我去找警察,结果他们在警局外看我的笑话,连笔录都没做。这是个自由的世界,何况我们根本没有结婚。 两周以后,我开始设想各种情节:她会不会跳进了泰晤士河?会不会是出门散步时被绑架,被强暴,然后被谋杀?我向周边每家医院都打了不止一次电话,到最后他们都不接我的电话了。我还走到大街上,拿着照片逢人就问:“你见过她吗?” 到最后,我甚至希望有人能发现她的尸体,尽管我恨自己居然会这么想。至少这样,我就可以安下心来不再想她了。然而,她继续折磨着我,就像是糟糕的病毒,感染着我的思绪。 ================= 有好几次,在伦敦附近,我都以为自己看到她了,但每次都是长得很像她的别的什么人。不是两眼之间距离太近了,就是嘴唇太厚了。我的脑子承受不了这份绝望,开始自己欺骗自己了。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总是跟在别的女人身后,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后来我真的看到她了。那时已是70年代初,我是个自由职业者,给杂志做摄影师。我当时正站在肯辛顿主街的城铁站台上,把一卷新胶片塞进我的背包。那是下午四点三十分,人流高峰正在集结。我扫了一眼大钟,那儿有好多人,她也在那儿。她站在另一边的站台上,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不敢相信那真的是自己的双手一样。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一把扔掉了摄影包,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循声向我望来,眼睛瞪大了。我看到了,真的是她!她也看到了,真的是我! 下一秒,火车呼啸着进站了。我焦急不安地盯着她。我可以发誓,她绝对没有登上任何一节车厢,但是当火车离站时,她已经不见了。我一定就像是个疯子,狂奔到另一侧站台,对周围每一个人大喊大叫,有几个人确实也见到了她,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太过分了,最残酷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了!本来,那个时候我已经成功欺骗了自己,说我已经忘记她的存在了。但她就这么出现了,在我的面前一闪而过,把我日趋平静的生活又给毁掉了。更糟的是,我知道她还活着。我爱着的那个伊芙出了意外,已经被不可抗拒的命运带走了——我不会再相信这个说法了。她很清醒,很自由,只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 本认为时间会治愈一切,但它只会让人越陷越深。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伊芙”这个名字在我脑中转个不停,只要我还清醒,我就会不停地调查她在哪里。有关她的问题越来越多,不知何时,我的脑中已经被她填满了。 我又拜访了故地——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去过的所有地方,我想从以前一直没有留意的角度想想问题。在这之外,我也想重建我的人生。我的工作重心由杂志转向了大型广告印刷品,我抓拍二次纠察时期工业暴力争端的照片,暗访黑豹党徒 的踪迹。工作是很有趣的,拍出的照片质量也很高,但是我一刻也感觉不到享受。 在工作之余,伊芙仍是我的一切。我雇了一个出版物剪辑代理商,让他在媒体中寻找任何涉及到“伊芙”这个名字的线索;我找到一个和军方有瓜葛的中间人,让他进入警方电脑深挖——但伊芙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没有护照,也没有驾驶执照;我甚至雇了一个私家侦探,采用非正当手段猎取有关她的一切线索——他排查了大量机密的社会安全记录和信贷清单,但伊芙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 1979年,撒切尔夫人代表保守党在大选中大获全胜。一周之后,我带着相机去拜访下议院,好给那些新上任的国会议员们拍照留念。他们穿着昂贵的西装,倒也是有模有样的。周围还有一群嚷嚷叫的顽皮孩子和叫卖小贩围观造势。一股奇怪的味道由泰晤士河上飘来,闻起来就像烂苹果。可能是某些心怀怨念的家伙借此表达他们的不满吧,我倒是没怎么在意。 就在我换胶卷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她正迈着孤独的脚步,身影凄凉,在国会广场的雕像附近徘徊。我对自己说,那不过是经常萦绕在我眼前的又一个伊芙的幻影而已。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一次一定是她本人。我把相机塞进摄影包扔到地上,一路狂奔穿过车流,都不敢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她没能再次溜走。我粗暴地一把扳过她的肩膀,压抑了多年的怒火咆哮而出:“你这贱人!”我能喊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句了。 她发出一声尖叫,想要从我手中挣脱出来,但她似乎是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马上又安静下来。 “你是谁?”她问道。 我从没想过伊芙再见到我会有什么反应——是撒谎?恼羞成怒?泪水战术?还是表演一些苦情戏?——但一定不是这个吧。“得了吧,伊芙……”我结结巴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她那双大大的、写满无辜的双眼里流露出来的,还有一脸诧异的表情所表达的——是她的确不知道我是谁了。 一些穿西装戴领带的家伙朝垃圾箱里扔了一张晚报,伊芙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冲过去翻出了报纸。她看了一眼头版新闻,就把报纸丢掉了。“找个地方谈谈吧。”她说。 我们在怀特霍尔找了一家酒吧,我也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一直都在做这种尝试。 “你说你不记得我了?苏豪区的公寓呢?我们两个住在一起,还有求婚……”她听着,断然地摇着头,但她的双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愕的光,“你失踪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记得了吗?” “如果我记得,弗兰克,我会说的。” 看起来,她像是真的失忆了,但有一些事情,她还是不肯告诉我。因为在她说话的字里行间,仍然透露出一丝愧疚。 “看看你,”我继续说着,“你一点儿也没有老,还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我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人到中年的第一个标志——渐渐发福的肚皮。 当我说到这里,面对眼前的现实,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不知不觉伸手摸向她的头发,但她躲开了。 看到我一脸痛苦的表情,她说道:“对不起……” “我明白,我明白。只要你没事,让我现在爬到大街上都行。” 她温柔地抓住我的手,她总有办法让我平静下来,“我相信你过得还好。要不然的话,我就没法留下来陪你了。” 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愤怒和辛酸在几个小时内就烟消云散了。有个细小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叫嚷着:“傻瓜!”但在那个时刻,我唯一关心的就是伊芙她回来了。 “那我们怎么才能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呢?”我问道。 “一定要知道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向继续过我的生活,弗兰克。我们在一起不可能长久的。我也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时间。我只想活在当下。” “但是我想知道……我不想被蒙在鼓里……”我的声音低了下来。 “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很抱歉,弗兰克。虽然我不记得详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心里清楚,我不是故意的。你说的那些事情,绝对不是我故意做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向后一仰,微笑了一下,但我不明白她微笑的意思,“喝一杯,谈一谈……” “你住在哪儿?” 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你的情况怎么样?” “我知道我在某处有一套漂亮的顶楼公寓,不过……”她又耸了耸肩。 我回想起我们第一次在老康普顿大街见面时的情景,不知道伊芙的记忆究竟被抹掉了多少次。不过很快,这些想法就飘走了,就像我们分别的那几年一样,讨论这些毫无意义。伊芙说得对,要活在当下。 这天晚上,我把余下的时间都花在与伊芙的谈话上。我给她讲我们之前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有一次度假,我们去了曼海德和诺福克;有一天晚上,我喝高了,把她的鞋子吐得一塌糊涂;那场车祸,她预测得太准了,把我震傻了;还有一些琐事把她也给逗乐了。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就像最开始一样,顺理成章。 =============== 那一段时间,我就像是在过着别人的生活。突然间我睡得很平静,我心存感激地工作,享受快乐的业余时光。 对于伊芙来说,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很新鲜,我却感觉一切都似曾相识。我说过同样的话,发表过同样的见解,在时间的迷雾中,如今就像是一次微妙的复制。但我仍然很高兴,毕竟,我又找回了生命中唯一真正快乐的时光。 有一天晚上,我们故地重游,又去了苏豪区,事情发生了令人不安的转变。伊芙一整天都卧床不起,却不肯告诉我哪里不舒服。我们刚进第一间酒吧,她就喝多了,很快就醉了。天色已晚,为了保持气氛,我自己也喝了不少。我喝醉以后就是个爱耍浪漫的笨蛋,满嘴甜言蜜语,足以让米尔斯和布恩 旗下的作家都抱愧蒙羞。 “我们结婚吧。”我脱口而出,“我们以前差点就结婚了。现在也没什么分别……” 伊芙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顿时发作了:“我就知道会发展到这一步!” 看着她一脸怒气冲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你要是还这么想,最好马上滚出去!” “好吧,我们不结婚了……” “不!你已经有这种想法了!我郑重地警告你。因为就像上次一样,我可以在眨眼之间就离开。如果你还想保持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最好放明白点儿,老老实实听我的!” 我真是太可悲、太天真了。我立刻就醒酒了,“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些都先放一放。” 她歇斯底里地摇着头,把酒杯狠狠摔到地上,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你以为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分别的这些年里的所有辛酸涌上心头,让我窒息。“是你一甩手一走了之的,伊芙。这不……” “不公平?”她大笑起来,又摇了摇头,但这次是一脸凄惨,“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但是这还不够。我不知道有什么后果?难道你就知道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的声音渐渐拖长,带着一些醉意,我有点儿听不清了。几分钟之后,她抬起头,双眼紧紧盯着我,“关于我的事情,有一些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如果你能接受现实,你还能过得好受一些。现实是,可能就在明天,一切都会结束,没有任何解释,你能接受吗?你能只是活在当下吗……这就是人生,对不对?” 我点点头,“这就是人生。” “那么你能接受吗?”她可怜兮兮地问,“因为我也不想失去你。” “我能。”我撒谎了。 那个晚上,我彻夜难眠,直到天光大亮。主要是因为要“接受”的那个所谓“现实”,让我难以安心。 清晨,我打电话给那位私家侦探——莫瑟,告诉他,不正当任务再次启动。 ====================== 这个任务毁了我的一切。如今,我们之间竟然充满了欺骗,让我心头唏嘘不已。 几周之后,圣诞节的前几天,莫瑟的电话来了。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点儿嘲笑的意味,听起来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长长的嗤笑声。 “喂喂,弗兰克。猜猜我发现了什么?我找到伊芙•肯德尔了。” “我知道她在哪儿。”我不太高兴地回答,“我想知道的不是……” “问题是,她只有三岁大。”他继续说道,然后爆发出一阵嗤嗤的窃笑,好像是在讲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对不起,弗兰克,我忍不住了。你那位神秘女人的信息,我们已经找了好久。当我最后查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我有点兴奋过头了……” “在哪儿?”我打断了他。 “博内茅斯的警察报告说,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失踪了,就是伊芙•肯德尔。他们认为是被一些色狼拐走了。不过后来,他们在一口井里找到了她,她的头上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生命危在旦夕。她是在离家不远处,找丢了的什么东西时掉下去的。她的家人正在医院里守候。我核实了他们的身份,万一除了她还有别人叫做伊芙•肯德尔呢。但是,没有。” “谢谢,你可真是神通广大,莫瑟。”我冷冷地回答。 “祝你圣诞快乐,弗兰克。” =============== 我想在新年期间玩得高兴点儿,就弄了两张伦敦西区宾馆豪华晚会的票。伊芙买了一条新裙子,我雇了个DJ。我们第一个新年庆典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在家里。我始终不能理解,她怎么还是这么年轻? “青春之泉到底在哪里?”我酸溜溜地问她。当时她正款款走近,盘着头、化了妆、带着珠宝首饰,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我吸走了男人的精气。”她以一吻作答。我差一点儿就相信了。晚会真是太棒了。我们豪饮一通,跳着已经过时的舞蹈。没到午夜,我又傻傻地自作多情了。我把鼻子蹭到她的后颈上闻嗅,探出舌头轻舔她的后背。这时我睁开眼睛,发现一道粉红的伤疤自她的发际线里探了出来。平时,她的头发是垂下来的,看不到这道伤疤。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一边问,一般用手指轻抚她的伤疤。 “小时候淘气弄的。”她回答。 我没有得到机会再继续问下去。宴会主持人关掉音乐,带着我们随着大笨钟的指针大声读数,钟声即将连上音响系统。伊芙拽着我的手,拉着我跑进舞池,我们在倒计时开始之前偷偷地接吻。灯光暗了下去,钟鸣声响起,在我们眼前,只有高挂在头顶的魔幻球灯缓缓转动,射出一道道闪光。我产生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念头——如此漫漫长夜,惟愿永不止息。 随着最后一声钟响,灯光骤亮,彩条飞舞,劈啪声大作,狂欢的气氛达到高潮。我转过身想给伊芙一个吻。我们以希望和乐观相互支撑着,又度过了一个新年,确实应该庆祝一下。但是我转过来又转过去,在欢呼的人群中,我竟然是孤身一人。 伊芙又一次不见了。 ========================= 我连要死的心都有了。阵阵心痛如绞,难以言说。我无法理解,无能为力,再也找不到希望。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伊芙已经计划好了吗?就在舞池里,在黑暗中,在新的一年到来的那一刻选择离开吗?难道她是被我们不能理解的超自然能力带走了吗?在接下来经年累月的日子里,我寻找着任何一种可能的解释,无论这个解释有多么荒诞都无所谓。在绝望中,我会抓紧每一根救命稻草。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抱有这种想法:每年失踪的人们都穿过时空裂隙,进入了另一次元。比起伊芙无情无义地第二次消失,这个想法让我更容易接受。 这一次,我没有再发疯地寻找。我默默承受着命运的软弱无助和可叹可悲。岁月流转,从80年代跨入90年代,伊芙再次离去带来的极度疯狂不可能还系在记忆里,我必须选择忘记它。但它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让我做什么事都魂不守舍。有一些家长们,他们的孩子被连环杀手残害,却找不到孩子的尸体,被这种不确定因素摧残着,那样的生活会有多糟糕,我现在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他们反而需要一具尸体来让自己心安。 我也有过别的女朋友,但她们得不到更多关注,最后都离开了。我开始酗酒。最后,我搬到了巴黎。我有个微弱的希望,就是新环境可能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始。但伊芙总是如影随形地出现,又随即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随着欧洲委员会的影响日益增大,整个大洲里的新闻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我四处游历,我的照片出现得越来越广,似乎人们真的很需要它们。 就在两天之前,我在看一个科学会议的报道,那是关于生命体空间转移的研究,由欧洲原子核研究委员会举办。欧洲联合磁核聚变项目取得了某些突破性进展,他们在80年代还成功观测了核聚变——我之前为法国《世界报》的专栏拍过照片。如今研究委员会的高级知识分子们希望利用磁核聚变项目发现某些科学结论或是实验方法,细节方面我就不清楚了。我忙着观察他们召聚起来的团队,都是来自欧洲各地的专家。在那儿,在后排,有个人穿着白色的外套,拿着记事本,正是伊芙。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又看到幻觉了。我找到电视台的人,他们传给我一张照片。不会错的,那就是伊芙,还和我们刚见面时一样年轻。 我看着那张脸,顿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我猛地跳了起来,这一切的原因和根由都不足为虑,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再一次找到她。 我询问了研究所。她用的还是伊芙•肯德尔这个名字,是牛津毕业的研究生,研究团队的助理。接待人员说,在那一届理论物理学家当中,她是最聪明的一个。真的假的?我还是宇航员呢!我不管她在那里做什么!我受不了了,当我再一次看到她的脸时,对她的关切便已经压倒了一切。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驱车前往原子核研究所。办理入场手续又花了我一天时间,到最后他们终于肯放我进去了。晚上我做了一宿梦,睡得过头了,当我大清早一路小跑冲进研究所时,很明显,那里出了什么乱子—— 一张张脸,苍白而惊恐;人们跑来跑去,对着电话狂吼;警报随后响起,所有人都像发了疯。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路进入混乱的中心地带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转移了——所有人,除了伊芙。她还醒目地待在危险区域里。纹丝不动的有机玻璃安全门封住了她的所有去路。我站在门的另一侧,看着她。那个时候,她也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所有想法,她做过的所有事情,全都无所谓了。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她敲打着玻璃门,无声地向我求救。警报的尖叫淹没了她的呼声。这一次,她仍然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之间就这么彻底结束了,几英尺的距离把我们永远隔开了,我再也无法触及这团迷雾的真相了,我整个人生注定如此了。一阵金属撕裂般的声音响起,一道纯白的亮光闪过,伊芙消失了。此时此刻,化为永恒。 ======================== 那时,发生的一切都怪异到了极点,但我也从那时开始慢慢触及了真相。直到伊芙彻底消失之后,我才得到允许接触这个谜团。我不知道原子核研究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调查小组启动了国家安全权限,规定整起事件不得公开——还好他们给我做了全套医疗检查,我什么事都没有。但我不得不说,他们不想让我胡乱开口。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伊芙。她坐在我们在苏豪区的公寓里说:“时钟实在是太危险了。”第二天清晨,一切都尘埃落定,我赶头一班飞机回到了英格兰。查到她的父母在伯恩茅斯的住处,我去慰问他们。我自称是伊芙的朋友,在这一点上,我没有撒谎。我们坐下来看着伊芙的照片。有一张是他们从井里把她救出来之后,在医院里拍的。我看到了那道伤口,很久以前那个新年的前夜,我在成年伊芙身上也见到了伤疤,位置是在同一处。而那时她只有三岁。 从始至终,伊芙都明白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她很聪明,是他们那一届理论物理学家中最聪明的一个。所有神秘的表现和怪异的举止,那些从前我所不能理解的,如今都得到了答案。我只希望她当时能告诉我,让我也能给她一些安慰,但是正如她所说,结局出人意料。而她,竟是如此孤独。 不要让我解释物理学——我不过是个摄影师。但他们说的什么亚原子微粒可以穿越时间,还有什么夸克、量子场等等术语,我还是可以理解一个大概的。我明白了——伊芙和我的生存方式正好相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正是她第一次见到我。她生命中第一次二十岁时,还处于正常的时间线中,但是原子核研究所的那场爆炸把她向时间的后方抛去。在短短的1979年里,她既是一个孩子,又是一个成人。这种存在方式自相矛盾,我就无法理解了。就像一段出了偏差的无线电信号,在音色褪去之前,她只能在一小段时间内播放正常的乐曲,然后再次被向后抛去。她是知道的,她全都明白,这是一件何等恐怖的事。在她意识到她将被再次抛走之前,就只能在那瞬间死死抱住某些事,那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呢?而她最关心的,仍然是我的幸福。 为什么她总会在我身边出现呢?我宁愿相信是这样的,在爆炸时,我们之间距离那么近,将我们永远连接在了一起,所以我们的波长能够保持一致。难道这一次,也是我傻傻的自作多情吗? 至少,在生命结束以前,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伊芙了。那么她呢?她会就此无牵无挂地继续旅行,直到时间的起头吗? 对了,还有一次。昨天夜里,我在睡眠中惊醒,我没有做梦,而是一段记忆突然复苏。那时我只有五岁,跟着父母去诺福克度假。不知怎么,我和父母走散了。我孤身一人,沿着荒芜空旷的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哇哇大哭。我还记得海鸥的鸣泣,海浪的翻滚。在沙丘那边,走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就像纯洁的圣母、神奇的公主。她秀发乌黑,双瞳闪亮。她在我身旁蹲下来,擦干我的眼泪,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充满爱意的拥抱,顿时,一切恐惧和不安都离我而去。然后,她牵着我的手,穿过沙滩,把我领回了父母身边。 我还记得,当爸爸妈妈带着我离开时,我转过头看着她。她还站在那儿,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糊糊的人影,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沙滩上。我们走向汽车,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就站在那里远远望着我,直到我们穿过沙丘的边缘,最终消失于视野之外。 我还记得,她头顶上高悬着灼人的烈日;我还记得她的微笑、她的哀伤、她的关切;我还记得她的美丽,还有她的神秘。 永别了,伊芙。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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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译作版权属于译者邹运旗,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7-07-20 20:25:53
丰泽~
2014-08-12 00:01:55 丰泽~

非常感人的文章,谢谢翻译,反复看了好多遍,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想起这篇文章。想到人生隔绝的无奈,和永世无法再见的那种痛。

傲翔
2014-08-20 19:57:28 傲翔

好的小说总能触动人心 @丰泽~ 很高兴你能喜欢这篇文章O(∩_∩)O

某在斯
2015-01-21 12:44:12 某在斯

所有的东西都难隔时间的消磨,但是情感却是唯一的例外

海陆热风
2017-07-20 20:25:53 海陆热风 (海洋 陆地 热夏 微风)

今天看完《明日的我与昨日的你约会》才发现作者七月隆文应该也受到了钱德伯恩这篇文章的启发。作品中与本文有诸多相似和致敬之处,当然说的不太好听就是有创意和设定方面的抄袭,说是借鉴或许好点哈哈哈。这篇文章我在11年6月刊的《科幻世界》上读到,给当时还在上高中的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我至今仍能回忆起看完故事的那个下午,那种伤感而回味悠长的感觉挥之不去。未曾想到有一天能在豆瓣找到译者本人,哈哈哈,真的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