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试发表)

散文 译作
玛丽·奥利弗 我们一起沿着小路走去,我和我的狗,走在蓝色的微光里。我的狗不再年轻了,它小心地踏在冰冷的路面上,直到它捕捉到狐狸的气息。这天早上,狐狸跑进结冰的池塘里,狗跟踪着它。我站着观看它们。因为有冰,两只动物都无法很好地抓地,所以它们张牙舞爪地跑着,但跑得很慢。它们始终保持着相等的距离——狐狸无法更快了,我这只年老的长腿狗也没办法跑快,而且这次追逐将令它腿疼一周。这场景像梦一样逼真,美丽。但我如此清醒。狐狸消失在池塘另一边的黄色水草中,我的狗回来了,气喘吁吁。 我相信一切皆有灵魂。 成人可以改变他们的境遇;孩子们却不能。孩子是无力的,在艰难的境况里,他们会成为他们身周任何一种悲痛、厄运和愤怒的受害者,因为孩子能够感受到这一切,却缺乏成年人的那种改变这些境况的能力。因此,任何能够将一个孩子从这些境遇里拯救出来的东西,都将是安慰和恩赐。 我很快就为我自己找到了两种这样的恩赐——自然的世界,以及写作的世界:文学。它们为我打开了两扇大门,我能够走进去,从艰难的地方消失。 在前者,也就是自然世界里面,我感到自在;自然充满美、趣味、神秘,也有好运和霉运,但是从来没有被滥用。后者,文学的世界,不仅为我提供了形式的愉悦,更给我那种维持同理心的东西(济慈所说的“消极的能力”之第一步),而这令我着迷。我能够在里面放松。我平和愉悦地站在万物的形象中——其他的人、树木、云。这就是我学到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他性,是消除困惑的解药,而站立在这种他性——这世界的美和神秘之中,在田野上,或在书的深处,将会令受到最深的戳刺的心再次获得光明。 两只瘦小的红狐狸将会在冬天的最后几个星期一起出现。然后,它们在雪地里留下的将不再是一只,而是两只动物的痕迹,它们在夜里一起奔跑。这两种痕迹也不会是捕猎者的踪迹,因为它们会沿着直线跑,像针脚一样。但这些动物会踱步,滑移,或者停下来打闹。看,那被踢开的雪,脚跟着地的痕迹,雪下面被溅起来的沙子。有时我甚至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在远处——一阵嘶叫,召唤起坚硬的、冷冽的欢乐。 我学会了自己搭建书架,把书搬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它们在我身周厚厚地垒起来。我不分昼夜地读书。我想到了绝对的完美,自然神论,形容词,云朵,还有狐狸。我把我的门从屋内锁上,从屋顶跑了出去,进入森林,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 小狐狸出生后,狗出去捕猎它们,又把它捕到的东西留在窝的入口。在更低处的黑暗中,在树木的犄角和根须之下,还有那些根须像船绳那么粗的野玫瑰下面,母狐狸和小狐狸待在一起。小狐狸挤在它身上吃奶。它们是安全的。 有一次,我的猫和它的小猫一起躺着,我把脸放在它身上,它似乎并不介意。于是我用嘴唇贴近那圆圆的月亮,品尝到它身体的河流。 我艰苦地阅读,增长着技巧,积累着确定性。我阅读的方式如同一个人为了求生而游泳。我写作也是如此。 几周后,小狐狸在狐狸窝四周玩耍。它们身体的颜色变深了,变得毛茸茸的。它们咬骨头、树枝,还有彼此。它们低吼。玩羽毛。为食物而扭打。最强壮的小狐狸比最弱小的狐狸吃得更多,也更频繁。它们没有仁慈、怜悯。它们只有一个责任——活着,只要它们能活下去,并能作为狐狸而活。它们变得充满力量,修长,有越来越尖利的牙齿,越来越敏锐。 有一年夏天,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待在乡下,我表亲家里。他们有只狐狸,带着项圈,拴着链子,就在他们房子旁边的一个小院里。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它都在—— 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狐狸,在一英亩的小红莓地里,跳跃、蹿动,为了用它小小的黑色前掌拍打一只黄蝴蝶,它的前腿欢快地击打着空气,但蝴蝶总是让它没办法捉到,蝴蝶飞舞着,在那明亮的深绿色之中,在那散发香甜气味的沼泽的丝绒里。 ——它都在来回地跑,颤抖、呻吟。 我父亲曾带我去溜冰,然后把我给忘了,自己回了家。当然,有人提醒他我应该和他是在一起的,于是他又回过头来找我,但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一个善良的年轻女人发现我正一个人在冰上乱逛,把我带回了她的家,而她对我家的情况略有了解;她给我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在她那里。 当我父亲穿门而入,我想——我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男人;他说着,笑着,他的动作流畅、轻盈,他有清澈的蓝眼睛。他说,他只是忘记了我的存在。你能看到——我现在依然能在记忆中看到——在那几个小时中,他感到怎样一种释放,怎样一种摆脱了负担的轻快。自由笼罩在他的身上,像一层光晕。然后我穿上大衣,我们一起坐进车里,他再次坐回他自己的可怕的牢笼,先前的那些面纱再次罩住了他的双眼,他没有说一个字。 我不认为语言是自我描述的工具。我把它看成是门——一千扇打开的门!——让我自己走出去。我认为它的用处是让人留意,沉思,赞美,然后,因此获得力量。 在书中:真理,冒险,各种各样的激情。明晰、甜蜜、令人愉悦的感情从未在我的个人世界里激起涟漪——那种东西值得怜悯!但在小说和诗歌里,我能找到被释放的激情,而且是健康的。在我读过的所有书里,这样的情感都不是以它们最明晰、宜人的方式出现的。完全不是!我看到这种工作需要怎样的技艺,以及执着——一个人必须弯下他的脊背,像圆环一样,在纸页之上——那漫长的劳作。我能看到什么也不做、做得很少以及真正的救赎性努力之间的区别。阅读、书写,渴望写得更好,这让我能够获得生存的最令人愉快的条件——对工作的激情。 在森林深处,我试着用四肢行走。我这么爬行了大约一个小时,穿过了灌木丛,一片田地,到达一片小红莓沼泽。我想,没有任何人看见我!最后,我感到精疲力竭,浑身酸痛,但我确实在草丛的高度看过了整个世界,树木最初的萌发,斜坡,隆起,山地,溪流,裂口,空地。我就像是那种行动迟缓的老狐狸,游荡着,喘息着,蹒跚前行,最终在沼泽边缘躺了下来,躺在森林旋涡状的花纹下面。 你必须永远不停地异想天开。 而且你永远不要,让另一个人对你的生命负责。 我并不是说这很容易,或者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么多年来,羞耻和悲伤留下不可撼动的残余,那是一袋石头,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背着它,即使是在你需要迈步跳舞的时候。但是也仍然存在一个对你发出召唤的世界,这世界令人鼓舞的能量,比愤怒更好,比苦痛更好,而且,因为它更加有趣、更加给人以慰藉。然后那里有一个人所行的事,一个人所执的针,有工作,并且这工作使人有机会安置那滚烫的、无形状的思想,将之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放入某个美好的、能够保存其热度的形状中,即使当众神,自然,或那无声的时间之轮已经在柔软弯曲的宇宙里制作了种种形状——也就是说,当我选择拥有我的人生,我便通过工作和爱,为自己制作了一个美妙的生命。 形状就是确定性。全体自然都知道这一点,而它是我们最好的导师。云朵有形状,透气,能够不断变幻,傲慢,像羊毛一样柔软。这就是云朵需要成为的样子,那就是成为云朵。看,它们成群到来,在风之上,跪伏在蓝色海面上。在蓝色的水中,海豚的身形就是为了跳跃,海毛虫轻快爬行;绳索一般的海带长满气囊,将它自己拖拽起来;信天翁用它那有三个关节的翅膀日复一日地飞行。每一种形态都确定了一种基调,塑造了一种命运,奏响了宇宙中独一无二的音符。我们怎么会停止观看?我们怎么能转过身去? 所以,最首要的:世界。其次是文学。然后,就是一支铅笔在一千英里的纸上(也许,有时)能够做到的事情了。 狐狸在结冰的池塘旁边,它这些日子的食物是一只冻硬了的老浣熊,一堆糟糕的杂物,骨头、油脂、兽皮,但比一无所有要好。好几个星期,当我早上沿着这条路散步时,我都能看见狐狸钻进那黑暗的冻僵了的尸体,摩擦,撕扯。 如今,我那条老狗已经死了,在那条狗之后我还拥有过一条,也已经死了,连同我的父母,连同那最初的世界,那老房子已经卖了,不知所在,我搜集的书也已经散佚,或者卖给了其他人——但是还有更多的书被我买下,在另一个地方,一砖一石,像搭建一座房子,一个真正的生命被搭建起来,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只对一两件事坚定不移:可爱的狐狸,诗歌,纸页的空白,以及我自身的能量——最重要的是,世界那闪闪发光的双肩,它们毫不在意地对任何个体的命运耸耸肩,以便维持尼罗河与亚马孙河的继续流动。 而且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生命的责任交给任何人。那是我的。我创造了它。并且能够用任何我想要的方式对待它。活过它。有一天,不带任何痛苦地将它还给那野蛮的、杂草丛生的沙丘。 狐狸坐在沙丘上,看着我。它打了个呵欠,牙齿的尖端闪烁。它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起身,带着缓慢的、慵懒的漫不经心,跳过沙子堆起的斜坡,踏上一条小路,先是走着,接着小跑起来;然后它冲进树林的阴影,就像跳入水中那样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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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9-07-23 18:2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