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散文 创作
贾雄伟 发表于:
《辽宁日报》2020年6月17日
每次回家,会给父亲带回一些收到的文学期刊、报纸。正在戴着眼镜,蘸着钢笔水在自裁的大纸上写札记的父亲,总会缓缓的抬起头来,悠悠地问:有你发表的文章吗?做儿子的有时很羞赧,工作忙,没抽出闲工夫作文;有时也自豪,信马由缰地投出了一些,见报了……我挠挠头,皱皱眉,敷衍了几句,叉开话题谈别的——山南水北、皮里阳秋…… 父亲的札记记了一麻袋。从我记事时,就一本一本,多写,写好,一摞一摞地码放在柜上、圆桌面儿上、写字台上。普通的十六开纸,有的是工地会计遗落下来的、带格子的旧纸,母亲用剪子小心翼翼地裁开,钻孔,穿绳,钉上。这是记录农事生产和做工岁月的流水簿,也是写满喜怒忧惧的日记簿。写完正面再写背面,写完春天再写秋天。工作再累,也要补上——早晨补晚上的,闲时补忙时的,节日补平日的,壮年补出了青年,酸甜补出了苦辣…… 父亲爱写小孩子。小孙女儿的一举一动成了他日记里的高频内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赶集出游,上学下学——父亲笔下的小孙女儿童言无忌、搞怪卖萌,充满孩子气和生龙活虎的满满元气。父亲写他的儿子和儿媳。多是我们回家探亲的细故。他平实的笔记里,充盈的尽是琐碎而热切的惦念——希望儿女顺遂,希望家业兴旺,希望四季平安。父亲不止一次给我朗读他写给我的奶奶、他的母亲的段落。他端着日记本,眼睛盯着每一个字,目光有力地划过或深或浅的墨痕,感情全部沉浸在旧时光的缝补和吃食中,脸上现出光晕,眼里放出神采,投入的忘我,大段的抒情,沉郁顿挫,慷慨执着,仿佛真的拽到了童年的尾巴,回到了艰难而兴奋、简单却幸福的红火日子……爷爷脾气暴,年轻时欺负奶奶,当然也包括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爷爷过世了,父亲劈柴起火,没事儿包一顿或买一袋饺子,给奶奶做饭,给奶奶请安,陪奶奶唠嗑。过年了,把奶奶请到我家,拐杖放在一旁,往炕头一坐,父亲打开本子,忆苦思甜般的追忆。奶奶听得仔细且平静,往事并不如烟,脸孔历历在目,多少年了依然记得住、辨得清。 父亲只念九年书。算术不好,钟爱历史和文学。读小学时,我被父亲强制每个假期写8篇作文,比学校老师规定的数量都多。我写得少,出去玩儿,父亲追打我回家,质问我。同学当中只有我用稿纸本,厚厚的,每页清楚地画着300个小方格,每本50页。开学了,我把稿纸本拿给老师看,誊写的作文篇篇受到表扬,被范读,展示……有天傍晚,父亲一进门,把自行车立在窗外,卸下工具袋,就兴冲冲地扬起两本书给我看——哦,《作文语段精华》《写人写事写景短文选评》,漂亮的封面,精美的印刷,真是学语文的葵花宝典啊!父亲说书是当月开完工钱他专门给我买的。这是父亲给我买的第若干本书了吧?从《上下五千年》到《世界地图册》,从《周恩来传》到《雄辩有术》,我小小年纪就书读百遍,被公认为贾博士——同学中看书最多的人!孰不知,每逢放假,父亲驼着我到书店,面对架上的新书,我看他也看。我想买什么书,他痛快地掏钱,从不打哏。让我想到学龄前时,父亲扛着我到山上邻居家看电视——坐在他宽厚、结实、温暖的肩膀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居高临下,我看到了山那边的风景甚至全世界的精彩绝伦…… 作为普通农民,父亲经历丰富。早先年种田,卖豆芽,编筐,开手扶拖拉机,步行15里到工地上砌砖,抹灰。1980年代,父亲白手起家,从工地上拿回几根废旧钢管,到电焊工那里焊出一个铁梯子,高高的,细长的,立到新盖的砖房前,有点儿摇晃,甚至底下要垫块石头子儿,蹬上去一阵儿心惊肉跳。父亲打夜班时,我总是悬着一颗心入睡,猫在炕头打着呼噜,母亲将二齿子放在炕沿,可能半宿没合眼。清早,父亲含笑哄我——他总是披星戴月,风雪夜归,我浑然懵懂,“是非经过不知难”。腊月,歇工了,我被父亲引领,奔跑在乡村大道上,戴着线手套,箍着耳帽子,空中流着冷气,嘴里冒出看得见的哈气,父亲喊着“一二三”,我们奋起快跑,步履不停…… 市场经济兴起,父亲自己找活儿,干瓦工装修。1990年代的初秋,他背着行李,送我进入一所师范学校就读。他跟我现在差不多年纪,却比我强壮,健谈,自信。父亲把农田里的活儿和工地上的活儿安排停当,在叶柏寿站的小卖铺里给我买了本《演讲与口才》读,他笑话我是“民条子”,又说,“你学习好就行了”。师范二年级,他跟东家请假到考试中心给儿子报名参加自考。后为填错了一张表格、省去了一个环节、买错了一本书而懊悔不已,还专门写信说抱歉。那封信我在晚课上当着许多同学的面默默地读,眼里哗哗地流泪,嘴里一抽一抽地发出啜泣声,旁人假装不在意,我却心若油迸…… 如今,花甲之年的父亲脾气越来越蔼和了,不抽烟也不和母亲拌嘴。他时常上楼来看我们,带上点儿小菜小吃,嘱咐我们工作舒心,学习别累着。工作再忙,我也保持着一周至少回家一次看望双亲的习惯。不知何时开始,出门,父亲开始戴帽子。摘下帽子的一瞬,蓦然发现纸屑一样的白发爬满他的两鬓……父亲还在坚持写字,一个月一盒笔,一摞纸,眼镜老花,墨迹清劲,记布衣暖,记菜根香,记诗书滋味长;母亲种菜,小葱,韭菜,苦瓜,一垄垄,一茬茬,铁锅里培满土,栽上,浇水,生长…… “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春天到了,父亲开始捋着节气诗安排农时了。雨水来时,该攒粪送粪、培育墒情了。在当街攒一个粪堆。用锹将坷垃砸碎,锄到手推车上。一大早拉着车上地,卸粪,隔五米堆一个小堆儿,农家肥与土壤融合、反应,使土质更肥沃,宜播宜植。我也帮着送粪、备耕,爷俩儿唱着歌,不觉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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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20-06-27 12:4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