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

散文 创作
贾雄伟 发表于:
《鄂尔多斯》2020年第7期
                     天地之间                                         河套 最开始接触河套这个词不是在标识着黄河大拐弯的地理课本上,而是老姨舅舅们恐吓的大嘴里。他们告诉我下雨天别到村东头的大河套去玩,水皇皇的,会把你冲走……我晴天到河套去,河套并没有水,有的只是疙疙瘩瘩、圆溜溜的大小石块---大的碗口般大,小的眼珠般小,我怀疑河套里也会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书里所说的“史前巨蛋”。河套不是长流水,连季节性河流都算不上,甚至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河沟。河套一边是土崖,一边是石坡,凹出来的三五十米宽度堆满密密麻麻的碎石,待大雨滂沱时,洪水裹挟着从山上冲刷下来的黄泥一道把石块清洗得干干净净、溜光锃亮,磨砺得釉滑圆润、棱角不分…… 这样的河套外婆家附近才有。一放寒假、暑假,我就忙不迭地坐五十里的班车到外婆家长住。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河套,数不尽的石头是免费的玩具,大雨天大水滔滔的景象震撼得我晚上睡不着觉。 河套是小孩子天然的游乐场。我们在河套边的玉米地头捉迷藏,躲到土崖底下时,上面有泥土哗啦啦地坠落。我们用手捧,用桶接,不小心也会被砸得满脸都是。稀松的土质落到头上觉不出疼,只有痒痒的、柔柔的舒适感,像被天然的按摩师爱抚了一番。头发里夹杂着米粒大小的土粒,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大不了被外婆责备一番不知脏净而已。 我们不是采石工,也不是化石收藏者,我们拣拾河套里的石头只凭喜爱的直觉,只图触摸石头时那一刹那的手感和温度。磨砂的光芒,花岗岩的细腻,石灰岩的稀松,这个像观音,那个赛罗汉,这个剔透,那个粗砺,石头各有各的个头,各有各的模样,各有各的精彩。那时关于石头的科学我还所知寥寥,只觉得石头是大自然遗赠人间的宝器,我们用它做各样各样的游戏和玩意儿―――把玩石头,投掷石头,在石头上涂鸦,用石头拼图,尖锐的石头能把蝗虫开膛,光亮的石头放在鱼盆里晃荡……一块石头带给人无穷的想象,千万块石头罗列在一起就是骇人的景观、迷人的宝藏。夏天的中午,烈日毒辣的照在满河套的石头上,石头挤挤压压挨在一起,热得滚烫,亮得刺眼。这时我赤条条躺在碎石滩上面,来一场石头浴,通体热络,心神舒畅……长大后看到哪位诗人的话,石头是大地的星辰,是河水的眼睛,才悟到无边无际的石头是多么漂亮,多么神奇,霜雪风不化,流水冲不走,只会越积越多,越磨越亮…… 山区里的大雨迅疾而残暴,吓得串门的、下地回来的乡亲们全都躲进屋里。我在河套边的窝棚里看过一次暴雨来袭时的凶猛。漆黑的天铁幕一样沉沉地压向大地,铁幕越压越近,越压越低,空气凝重,水气凝结,众鸟低飞,蛙虫入穴,人和庄稼都紧张地不敢长喘一口气。咔嚓几个雷声滚过,暴雨倾盆降临,河套瞬间水击石穿,洪涛汹涌,浑浊的泥浆搅拌着上游冲下来的破鞋破布、碎石乱瓦、死猪死鸡、青草小树倾泄而下,鱼贯而出,拍打出滔天红浪,铿锵声响,仿佛要把村庄吞噬,大地摧毁……土崖崩裂,泥沙俱下,鸟兽屏息,清污去秽……天神暴怒,河套激昂,地府无声。大雨里的河套似人间的瘟神释放着暴烈也吸收着温情,雨中的它丰富而饱满,有蓄不完的资源和禀赋,绕不尽的愁肠和百转。雨过天晴,河套水干石出,大地又像调色板,等着生灵去践踏,去摆弄,去设计,去描绘…… 现在,河套里有了石灰石采集场,有挖沙机、钩机在日夜工作。大雨将至人们已不惧怕,草原已不沙化,山上松柏成林,水泥板砌成的房子固若金汤,法海见了心也凉。河套已成历史名词,河水套得住不会思考的冻土和牛羊,套不住与时俱进的开拓、励精图治的创造……                 躺在屋顶的猎户座 自然课上,老师布置我们回家仰望星空,按照书上的星图找到小熊座、大熊座、猎户座。那是冬季严寒的傍晚,北风瑟瑟,站在院子里,我抬头,视线掠过砖筑的房檐和大杨树的树梢,在北天空寻找大熊座的威武、小熊座的轻盈,在南天空探寻猎户座引箭疾发的雄姿。彼时,北斗七星支撑起大熊座的骨架,勺子一样的北斗是我们最具象形意义的星空符号;北极星点亮小熊座的尾端,恒定在北天的当央,无论风霜寒暑;天狼星寒光凛然,依偎在猎户座的足下,是猎人智勇拼搏后俘获的战利品…… 我又走向村口的大道,仰望宽广的天河。天是那样高远,那样晴朗湛蓝,星星是那样密集,那样晶莹闪亮。远离了炉火的烘暖和灯光的明亮,我栖身旷野,并不感到寂寞、迷失和自身的渺小。这是一个清静之夜、清朗之夜,星星结伴甚至成群结队来赴宇宙之约,每一颗都尽情地眨着眼,任性地放着光和热,给你指示光明的方位与行走的方向——独立寒冬的我不但不觉寒冷,还在漆黑的大地上找到了热闹,找到了光辉的转角,脑海里油然萌生心有戚戚、惺惺相惜的的欣慰和知足。那时候我还没有学到灿若星辰般描写星星的古诗——诗句严整,诗意俨然,冰心可鉴,泯然众人矣:“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不然,我会更加逍遥,更为超脱,越发惬意,以至于嘲笑在温室里猫冬取暖的人——他们呼吸着沸腾的热气,触摸着机器的体温,却未必体会到天地的大美,大我的神奇…… 12月21日,加班到晚上6点。深冬,日短夜长。此时,夜幕如盖,夜色深沉,天空中繁星已然纷纷“上班”值宿。我谢绝了机动交通工具的乘载,专门选择步行回家,为的是重温少年时与星辰为伴、在夜空下独处的乐趣与从容。马路宽阔而平坦,两旁尚未交工的楼宇高矗,起重吊车伸出长长的力臂,横斜在穹顶之上,显出态势的挺拔和质地的生冷。我从楼前走过,从凌河之畔的县域小城走过,引颈东望,看见一个大大的星座刚从地平线升起,微倾着身子躺在几户人家的屋顶。那些农家坐落于熹微的河岸,屋舍俨然,院落也应该十分整洁利落吧! 看!那正是雄伟的猎户星座!并排的三星是猎户腰间闪光的襟带,威武的亮扣。几颗亮星弧形排列,构成猎户手中高扬的弯弓,引而不发,雄风凛凛。明灭的星辰悬空装点,猎户的头饰也是堂皇富丽的,似珍珠罗列,又像锦绣相连。猎户身着犀利的铠甲,浑身散发着蓬勃的力量,巍然不倒,指点苍穹…… 这就是猎户座,上天的主宰,亿万年的精魂,我心中的圣殿!高挂空中,你是多么靓丽辉煌;斜倚柴门时,你依旧光彩熠熠!你在寒风中,在雾气朦胧的天地之间升起,你仪表堂堂,你气质高傲,你兵器尖锐,你身躯结实。你宽大的足弓可曾踩过的温暖的烟囱?刮蹭枣树的枝杈?笃实的足音可曾惊动饭后休憩的农户?伴随途中跋涉的旅人?你在山巅独舞,在村庄堆满玉米和秸秆的屋顶彳亍,一会儿就将步入天穹,喝令群星让位。朔风簇拥着凌河粼粼的细浪,烟波浩渺,苍莽的河山、稀疏的树木为你助威;岑寂的万籁悄悄发声,为你鸣响迎宾的夜曲。啊!天空中,一次群星际会,一次神与自然的交合,一场宇宙英雄的会师,一次天上人间的派对! 我执着的行走,走过山顶,目光掠过曾经硕果累累的枝头,前方渐渐有了路灯,有了璀璨的人居。可我依然一步三回头——关山飞渡,萍水相逢——猎户座是否划过长空,穿越星河,做倾倒众生的书写和礼拜?                     子夜观星 幼年时的第一个亲近自然的爱好是观赏天上的星星。晚上,正值停电,我和小舅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透过打开的天窗,仰望一颗又一颗扑闪的星星以及它们神秘而浩瀚的背景。小舅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北方天顶上有七颗勺星。我跟他出去瞧,瞅了七十二眼也没见到像他所描述的那般形象而生动的勺子星座。那时的我肉眼凡胎,看深蓝色天幕上的星斗看花了眼,面对万物生长和宇宙洪荒失去了应有的识记与想象…… 真正迷上看星座是在小学五年级。《自然》课本上有四季星图,星图分南天和北天两部分。南天和北天的星座也如月亮一样是周期性循环出现的,月亮以一个月为一周期,星座们是以一年为一个周期。比如雄伟的猎户座在冬季的七八点钟出现在正南天,春季的同一时刻它就会倾斜到西南方,夏季我们要想见它得等到后半夜,而深秋时它会悄悄地在傍晚爬上东南方的地表……天空中星星的亮度是不同的,分为零等星、一等星、二等星一直到六等星七个级别。同一颗星星在春季时朦胧,在夏季时清澈,在秋季时楚楚可怜,在冬季时又大又亮…… 在夏夜观星,有虫声做伴,潮湿的空气蒸腾到闷热的夜空里,我们看牵牛会织女,看天蝎座的两只剑螯闪着炫人的金光,仿佛可以蚕噬东边池塘里的所有蛙鼓和蝉噪。夏夜观星的最佳时刻是午夜,最佳地点是农家的屋顶。我在夏夜经常在房顶上睡觉。一是凉快,二来可以在睁眼时随时感受天上的繁星缓慢地呼吸,轻巧地挪移。夏天的夜空最富动感和乐感,最让人不感到害怕。夏夜是一年四季中星辰最为密集的时令,银河如一匹宽阔而又缥渺的白练横在空旷的天空上。银河流淌在天顶,挂在我的额上,我以银河为界遐想天琴的魔幻、天秤的沉稳、天狮的骁悍、天猫的矫健…… 可我分外感觉到,在严冬寒冷得快要凝固起来的空气中,星星们是最有看头的。冬季的大地最寥阔,冬季的天空也最苍凉,最澄澈、冷峻而又明丽动人。在冬季里最明智的事情是去看星星,一个人,旷野中,地平线上。把灯光摒弃,把汽笛声撵走,孤零零的你约会孤零零的星。你会发现,空中一下子喧闹起来,旷野一下子热络起来。你的走马灯在星星的寒光熠熠下,羞愧地隐去它羞怯的温暖。你昂起头颅,收集寒风中最耀眼的美丽,最卓绝的眼神,最宝贵的财源。你看到了南天一壁的猎户星座。你若放弃对猎户座那并排三星的观测,就是对雄浑而浪漫的冬季美的辜负和轻视。是的,猎户座是最威猛最有王者之像的星座了,它里面的亮星多,数十颗星星构成了一个高大英武的猎人。这个猎人穿着蟒冠玉带,佩带宝剑玲珑,弯弓搭箭,射月屠龙……猎户脚上蹬着风,眼露威光,挺胸昂首,气宇轩昂。猎户在运动,没有静止,那高频闪动的星光远比清风里寡淡的月光更灼人;呼呼的星光在闪,在跳,在狂舞,在燃烧,它们在寒风中释放的能量能让游子在荒野中前行赶路,能唤醒大地上每一个正在酣睡的生灵生存、征战……冬夜里的猎户座比任何一个蹩脚画家和现代派艺术家所展现的空灵和神武都要威严、瑰丽。正如一千年前一位豪放派词人所言: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在词人那里,弯弓和满月都是给奔突的天狼星做陪衬的,良弓和皓月在大美而高洁、绮丽而辉煌的天狼星那里不过是浮云,不复是标点…… 二十八年过去,子夜观星,已成绝响。都市的马路灯火辉煌,欲望太多,心事太重,已不容许你有观星的雅兴、观星的时机和地点。天空中的灰霾太厚,太脏,已不容许星星出来说话,出来逗趣,出来赏光…… 子夜观星,锦衣夜行……                  一个人的月全食 头半夜出现、能在晴朗夜空下观照的月全食几十年不遇,观者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指的是在半径五公里范围内的狭小地界里,真正走在初冬夜晚22点的夜幕下平静欣赏月全食盛景的月之知音。我约妻女出去同看,妻子说空气太寒,孩子容易感冒。 我一个人走在通往河滨的大路上。路两边有零星的机动车辆、自行车、三轮小货车和三三两两的情侣、闲逛的人通过,却不见一个人停下车、停下脚去仰望天空、赏玩月色。文艺和浪漫只存在于诗篇中,只存于唐诗宋词古老的意境里,只存于李杜苏辛寂寥的抒情里。汽笛长鸣,步伐杂沓,寒风瑟瑟,路灯扑闪、杳然。一个人走在月缺的夜晚,我既不孤单也不寒冷更不畏惧。我心中有爱,我心中有月。月是纯净的、淡泊的,爱是静默的、无私的、广博的。感时花溅泪,恨别月惊心。 我来到一所大学的门前,以为会有很多学生结伴出来寻觅这皎洁的月光和残损的月亮。可校园里连灯光都很阑珊,只是门前的几间网吧里白炽灯光依旧灿烂---我忘了,今天是周末,短途的学生回家团聚了,留守学校的在用更奢侈的方式刺激、麻醉他们的感官。大学门前冷落、人迹空旷。只有我一个在往上坡跋涉。我一边走一边仰视空中的月亮。我看见原先圆满的皓月在一点点变小,这种转变是极其缓慢的、让你目不暇接的,你必须目不转睛地盯住空中的月影才能感受到月光些微的暗淡、月色少许的朦胧、月轮逐渐的残去……我头抬得久了,脖子有些硬了、酸了,我走着不累,看着却很乏。原来,从食既到食甚不是一蹴而就的,月全食的出现就像花开一样耀眼,也像花开一样不经意。看最终的月全食容易,只要遵循电视里预报出现的时间出来瞅一眼就好了;看月全食形成的完整过程却很波折,没有忍冻挨累的决心、耐心还真是妄想。 我播放手机里《明月几时有》的铃声继续朝前走。我来到一条护城大河的岸边,扶着桥栏仰望。我看见月亮由圣洁的白色渐渐蜕变成温暖的古铜色,由一个汉白玉圆盘变成半阙唐朝铜镜。整个月亮爬上来,半个月亮落下去。河水还没有完全结冰,迷离的月光荡漾在流水里、倒映在冰面上、闪烁在冰凌间,流金一样拼缀,泛着自然的光芒,碎碎念念,郁郁苍苍。 踩过一堆垃圾,我来到拦河大坝上。这是瞻仰月色最开阔的地方。我看得见对岸的万家灯火,也看得见桥东蓊郁的树林。此时月亮瘦削得像一把小刀。其实,它缺失的部分还是有轮廓的,只是相对于小半边的光辉,省去的那一大块太显黯淡而已。我换个位置、换个角度,看见挂在树梢的偏食。太美了,如果说“月挂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一种婉约,那么“月挂杨树头,人约夜深沉”何尝不是股豪情呢?尤其是大河之畔的一林杨树,有的是整齐,有的是威武,有的是坚毅,它们将一整夜的月色收拢,烘托月的妩媚、月的垂怜。 啊!最完美的时刻到来了!月亮将最后一抹光影隐没在地球的颈项里,一轮明月正式变为一轮暗月---红铜色,像一块凹凸有致、厚薄不均、色泽深浅不一、质地粗细不匀、让人味蕾发酸、勾起人无限食欲和想象的烧饼悬在空中。这时的红月亮、红轮廓、红烧饼仿佛一下子离我们很近,只有几十里的距离,我们坐着飞机、站在树梢上、山尖上,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它似的。这时的月亮更鼓胀、更暖烘烘,不光我们的眼睛被它征服,就连心胃、口鼻、皮肉也一并被它用大度和柔情俘获了…… 我呆立在岸边把月全食看了很久。这是最好的夜晚,夜深月朗、月“朗”星稀,天宇没有一丝灰霾夹杂。这是最棒的月亮,形状喜人、色调暖人、情景可人、意境化人。多少年以后,我记忆的背囊里即便空空如也,也有2011年冬天的红月亮、一个人的月全食供回眸、供回味---一回味就无尽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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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20-08-25 22:4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