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编年史”——2014年毕希纳文学奖得主于尔根•贝克尔其人其作
文 / 杨植钧
5月30日,德国语言与文学创作学会(Deutsche Akademie für Sprache und Dichtung)宣布,将2014年度的格奥尔格•毕希纳文学奖(Georg-Büchner-Preis)授予德国著名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于尔根•贝克尔(Jürgen Becker, 1932- )。评委会称,“于尔根•贝克尔是德国当代诗坛最强而有力的声音之一,他的作品深深地影响了几代德语作家的创作”,“贝克尔的诗歌迫切地教会了读者们专注地感知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语言;它为那些被忽视的事物夺回了尊严,让我们的日常世界得以重生,变得可触可感、无以忘怀”。
西格斯、弗里施、策兰、巴赫曼、格拉斯、伯尔、伯恩哈德、卡内蒂、汉德克、沃尔夫、瓦尔泽、迪伦马特、格吕拜恩、耶利内克、迈吕克、格纳齐诺、莫泽巴赫……毕希纳文学奖的历届得主中囊括了20下半叶几乎所有重要的德语作家,其中包括数十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和四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就连最近一位德语诺奖得主赫塔•米勒,她的登峰造极之作《呼吸秋千》主人公之原型也是2006年的毕希纳奖得主奥斯卡•帕斯提奥。奖金5万欧元、自1923年开始颁发的毕希纳奖是公认的德语文学最高奖,也是德语文坛的诺贝尔奖风向标。该奖和英国布克奖、法国龚古尔奖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用于表彰某作家的单部作品,而是表彰其终身的创作成就,所以历届得主中没有文学新人及黑马,都是著作等身的文坛宿将。今年的毕希纳奖依然恪守传统,颁给了一位早已成名的老一辈作家、现年81岁的于尔根•贝克尔。对于贝克尔来说,毕希纳奖来得实在太迟:早在上世纪60年代,贝克尔就已经凭借《原野》等一系列实验性极强、和法国新小说风格相似的叙事文本震惊了德国,同时,作为四七社的成员之一,贝克尔曾荣获1967年最后一届的四七社文学奖。对于这位在诗歌、散文、日记和虚构叙事等多种文体的边缘地带游走的先锋作家来说,获得毕希纳奖使人们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其特立独行的创作之路。
— 德国新小说的代表 大胆革新叙事传统 —
于尔根•贝克尔1932年出生于德国科隆,并在此地度过童年。1939-1947年间,贝克尔一家住在埃尔福特,此后又搬到西德的瓦尔德布勒尔。1950年,贝克尔回到出生地科隆并就读于当地的一所高级文理中学,1953年他上大学攻读日耳曼语言文学,一年后辍学,后边写作边在电台和出版社工作,还当过广告宣传助理和记者。1968年,贝克尔成为自由作家,1965年与画家冉戈•博讷(Rango Bohne)在贝尔吉施山区结婚,1973年成为苏尔坎普戏剧出版社社长,1974-1993年间则主管德国电台的广播剧分部。童年时经历战争,后又成为记者和出版社工作人员,这些都对贝克尔的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他后期的许多小说都带有“日志小说”或“报道小说”性质。
60年代初,于尔根•贝克尔发表了一系列兼具散文与小说特点、实验性较强的文集,其中包括使其声名大噪的《原野》(Felder, 1964)。其后的两部作品集《边缘》(Ränder,1968)和《周围》(Umgebungen, 1970)奠定了贝克尔实验派作家的名声,其中《边缘》还获得了著名的四七社文学奖。在这些“类散文”或者说“类小说”作品中,贝克尔瓦解了传统意义上的叙事,代之以静物画般的对客观物质世界的刻绘,不厌其烦地运用摄像头般的细节描写、文字游戏和抽象思辨,塑造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物,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无心理活动、无讲述主体、寂静深沉的物化的世界。《原野》中的一个段落就以各种不同的介词打头,带着一种游戏般的戏谑描述了故事主体身边的客观世界景象。这些以过分清醒与精确的感知记录为特色、拒绝任何叙述关联的文本聚合体,具有强烈的“反小说”气质,因而也常被评论界拿来与法国的“新小说”相提并论。这种对纯客观世界的关注还一直延续到贝克尔后期的作品,视野从个人扩大到民族历史,从家乡科隆一直延伸到德国最东端。贝克尔还喜欢把文字与视觉艺术相结合,他的《即兴演出》(Happenings,1965)、《理想风光》(Ideale Landschaft,1968)、《无字时代》(Eine Zeit ohne Wörter,1971)以及后来的诗集《窗与声》(Fenster und Stimmen,1982)就是把思想断片、诗歌和叙述声音与图片融为一体的出色范例。他的妻子冉戈•博讷的画作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除了革新小说叙事,贝克尔也致力于创作一种新的广播剧艺术,他的首部剧本《图画,房子,家庭常客》(Bilder, Häuser, Hausfreunde,1969)播出时就获得了剧坛的重视。
— 飘逝瞬间的编年史作者 写作与感知融为一体 —
70及80年代,贝克尔把精力放在了诗歌创作上,这一时期的作品为他在德语文坛赢得了广泛声誉。他先后发表了《风景画的终结》(Das Ende der Landschaftsmalerei,1974)、《不要跟我谈战争》(Erzähl mir nichts vom Krieg,1977)、《余日》(In der verbleibenden Zeit,1979)和《奥登塔尔的海岸》(Odenthals Küste,1986)等诗集。贝克尔的诗歌与同时代的其他诗歌在风格上相去甚远,他的诗不讲究格律节奏、形式自由、语言质朴,擅于捕捉生活中的微妙瞬间,不使用炫技和高深的意象,让场景本身承载回忆、感知与思索。毕希纳文学奖评委会称,“他的诗作敏锐、感性、好奇又直面世界,源自一种完美而平和的语言艺术。它们既拥有如画般的璀璨,对周围自然中那些闪耀的细节充满了兴趣,同时也从没忘记展现历史与灾难遗留下的缕缕痕迹。贝克尔诗歌中的自然景观充满了时代的印迹、被观察和回忆之物的声音、以及个人和历史的身影。”凭着其诗歌的清醒与精准,贝克尔成功捕捉到了千万个感知瞬间中那持续流动的非连续性,把自己一生的记忆和体验以一个个单独的瞬间加以展现,因此他的作品也常被人称为战后文学中的“瞬间编年史”。写作与感知融为一体,这是他的诗歌与散文的重要特征之一。他笔下所谓的“意识之风景”(Bewusstseinslandschaften)既包括写便条般临时记录下来的飘逝瞬间,也包括规模宏大的地方志式记忆寻踪之旅。在贝克尔1988年发表的《重新统一的景象之诗》中,可以读到以下的句子:
“外面在下雨,我们足不出户
桌面依旧非常平静。它非常平静
在上午那晦暗的光线里。直到我们开始
把寂静毁灭。这一切进行得很慢,
能听到笔尖屡次在纸面上
落下。由此,产生了续篇,
它学会了等待,直到现在。收音机
突然开始隆隆作响。”
贝克尔常把某一时期的一个具体地方中的各种细节按照主观回忆与印象编织起来,读者往往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科隆,奥登塔尔,又或是贝尔吉施山区。然而,这些看似具体的地点由于处在记忆与感知之雾的后方,所以往往是无脸孔般的模糊和迷蒙,甚至令人想起法国社会学家马克•奥热(Marc Augé)所提出的“虚无地点”,然而又有所不同。 奥热的“虚无地点”指的是现代社会中过渡性地点(如火车站和机场)由于不再能够整合先前的地点,所以只能把它们罗列出来、加以分类、然后抬举到“记忆地点”的位置上去,它们本身处在一个固定的历史或者时代定位之外。而贝克尔的“瞬间意识风景”虽然因其短暂性而无法拥有一个具体记忆定位,可是它们却能以非连贯的流动性帮助叙述主体的记忆与记忆中的图景跃升至一个新的高度,拥有一种新的、并不与科学时间重合的全新定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贝克尔在其作品中往往以图片拼接的方式来感知他的世界与时间;他的诗歌仿佛从火车车窗向外拍摄的一系列旅行电影镜头,并不一定依赖于精确的现实定位。
于尔根•贝克尔也因其跨文体的写作而在德语文坛独树一帜。他的很多作品既像散文诗又像松散的日记小说或者回忆录。在一次访谈中,他指出,对自己而言,一种没有事先被某种文体所束缚的写作方式至关重要。“我至今仍不能定义我的写作方式:一种突然而至的推力促使我提笔写作,至于是诗歌还是叙事作品,那是后来自然而然决定的事。”至于为什么惯用日记散文体,贝克尔解释说,日记散文体是用来捕捉飘逝瞬间并为其撰写编年史的最佳形式。
贝克尔诗歌《重复的草案》里的几行诗可算是对其诗歌艺术的一种定义:
“那么,这次又是
重现那些突然使某事中断的
瞬间。看来的确如此,尽管
那两只乌鸦现在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
新犁的田野上。”
— 作品深深影响众多德国年轻作家 赢得毕希纳奖当之无愧 —
两德统一对贝克尔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统一后,他的作品致力于整理自己对前东德地区的记忆碎片,并希望重新发现易北河和奥得河之间、吕根岛和图林根森林之间的地点与瞬间。这些经验被他写进了《埃尔福特车站》(Erfurter Stadion,1993)、《重复日志》(Journal der Wiederholungen,1999)等诗集和小说《缺失的零头》(Der fehlende Rest,1997)、《离别的故事》(Aus der Geschichte der Trennungen,1999)中。《离别的故事》是贝克尔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也是其晚期的重要作品之一。这部自传体小说的主人公是年近七十的约尔恩•温特尔,他在柏林墙倒塌后每年都往返于德国东西部,希望能通过这些踏足前东德地区的旅行而重拾儿时的记忆碎片。1946年,温特尔的母亲死于施维洛赫湖畔,温特尔本人也有意无意地背对往昔的岁月,“像没影子的人一般活着”,而且试图逃避童年与战争时期的记忆,“仿佛在逃离一个自己再也不会踏足的国家”。两德统一后他开始试着面对往昔,希望能在这一次次的旅行中重新发现自己记忆中被尘封的人物与事件:战争结束、居民疏散、掠夺、死亡、双亲失败的婚姻、占领国的更迭……尽管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西德度过,温特尔却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活在童年的感知系统中,属于东德和它的历史。在和当地客栈老板开展的一段段对话中,温特尔的童年记忆一次次闪现,德国分裂40多年的岁月在他的脑海中越发显得清晰。这部小说发表后获得了成功,而且因为小说本身带有鲜明的贝克尔叙事特色(叙述主体“我”的不断摇摆、现实主义描写和散文诗行的结合、记忆片段的变奏再现),所以在众多“转折小说”中也显得独树一帜。
2003年,贝克尔发表了一部在现实、梦境与手稿之间不断摆荡的“日记小说”——《阿登山之雪》(Schnee in den Ardennen,2003)。这部作品也带有鲜明的贝克尔风格:在一个偏远农庄的阁楼上,无名无姓的叙述者开始了他的记忆、梦境与想象之旅。他在日记中刻画身边的生活图景,也描写记忆深处浮现的景象,记录现实,也写下梦境,目光从柏林直到东德的尽头,从战后最初的日子直到两德统一。书的开头,叙述者找到了一张美国士兵们于1944年冬在阿登山区鏖战的照片,照片中可见山区的皑皑白雪;该照片在这部以回忆与想象为主体的小说频频再现,叙述者在记日记的时候已是冬天,他决心当白雪开始飘落之时将放下手中的笔再次远行。小说形式独特,糅合了日记、游记、小说、感知片段、戏谑的报道、通信、诗歌等多种体裁,仿佛在读者面前举起了一面镜子,读者能在陌生旅者的日记中读到自己的故事,发现自己的身影。该小说发表后好评如潮,2009年还被科隆市评为城市年度最佳小说,是贝克尔晚年的又一力作。此外,他近年还发表了日记故事集《续页》(Die folgenden Seiten,2006),在这部文体难以界定的作品中,贝克尔复原了个体及集体历史记忆中的许多瞬间,让被遗忘的声音在虚构中再次发声。该书无通常意义上的页码,而是由200个松散的段落或对话、诗行构成,并由作者自己根据行文需要加上页码,页码成了文学作品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趣的是,因其作品的先锋性而在一定程度上被同代人忽视的老作家于尔根•贝克尔,在德国年轻作家中得到了最大的认同。尼科•布莱特格(Nico Bleutge)从贝克尔那精准的感知练习中获益良多;鲁茨•塞勒尔(Lutz Seiler)继承了他的东德记忆寻踪之旅,致力于梳理前东德的历史废墟;诺伯特•胡默尔特(Norbert Hummelt)在他的作品中得以重新发现自己那莱茵河畔家乡所蕴含的创作灵感;最近获得克莱斯特文学奖、正在步入德国经典作家之列的马塞尔•巴耶尔(Marcel Beyer)作品中的对自我的质疑与追寻也有着贝克尔晚期小说的影子。
于尔根•贝克尔是德国当代文坛为数不多的把“回忆”当作终身事业和诗学纲领的杰出作家之一。在陆续获得了四七社文学奖(1967)、科隆城市文学奖(1968)、巴伐利亚艺术学院文学奖(1980)、德意志批评奖(1980)、不来梅文学奖(1987)、彼得•胡赫尔文学奖(1994)、柏林文学奖(1994)、伯尔文学奖(1995)、莱茵文学奖(1998)、乌韦•约翰逊文学奖(2001)、杜塞尔多夫文学奖(2007)、图林根文学奖(2011)和君特•艾希文学奖(2013)等数十个德语文学奖之后(其中,不来梅文学奖、柏林文学奖和伯尔文学奖都是非常重要的德国一线文学奖),81岁高龄的贝克尔凭借其全部作品获得了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这个奖虽然来得有点晚,不过对于这位年高德劭的“瞬间编年史作者”来说,未免不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我知道这个奖非常重要。得到它起码证明了活这么久还是值得的。”
【本文系在《明镜》、《世界报》、《南德意志报》和《法兰克福汇报》等媒体报道的基础上结合Kindler文学百科全书中的相关资料整合译出。如引用介绍性文字和译文(包括毕希纳文学奖授奖词部分),请注明本文作者姓名和原文链接。】
5月30日,德国语言与文学创作学会(Deutsche Akademie für Sprache und Dichtung)宣布,将2014年度的格奥尔格•毕希纳文学奖(Georg-Büchner-Preis)授予德国著名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于尔根•贝克尔(Jürgen Becker, 1932- )。评委会称,“于尔根•贝克尔是德国当代诗坛最强而有力的声音之一,他的作品深深地影响了几代德语作家的创作”,“贝克尔的诗歌迫切地教会了读者们专注地感知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语言;它为那些被忽视的事物夺回了尊严,让我们的日常世界得以重生,变得可触可感、无以忘怀”。
西格斯、弗里施、策兰、巴赫曼、格拉斯、伯尔、伯恩哈德、卡内蒂、汉德克、沃尔夫、瓦尔泽、迪伦马特、格吕拜恩、耶利内克、迈吕克、格纳齐诺、莫泽巴赫……毕希纳文学奖的历届得主中囊括了20下半叶几乎所有重要的德语作家,其中包括数十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和四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就连最近一位德语诺奖得主赫塔•米勒,她的登峰造极之作《呼吸秋千》主人公之原型也是2006年的毕希纳奖得主奥斯卡•帕斯提奥。奖金5万欧元、自1923年开始颁发的毕希纳奖是公认的德语文学最高奖,也是德语文坛的诺贝尔奖风向标。该奖和英国布克奖、法国龚古尔奖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用于表彰某作家的单部作品,而是表彰其终身的创作成就,所以历届得主中没有文学新人及黑马,都是著作等身的文坛宿将。今年的毕希纳奖依然恪守传统,颁给了一位早已成名的老一辈作家、现年81岁的于尔根•贝克尔。对于贝克尔来说,毕希纳奖来得实在太迟:早在上世纪60年代,贝克尔就已经凭借《原野》等一系列实验性极强、和法国新小说风格相似的叙事文本震惊了德国,同时,作为四七社的成员之一,贝克尔曾荣获1967年最后一届的四七社文学奖。对于这位在诗歌、散文、日记和虚构叙事等多种文体的边缘地带游走的先锋作家来说,获得毕希纳奖使人们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其特立独行的创作之路。
— 德国新小说的代表 大胆革新叙事传统 —
于尔根•贝克尔1932年出生于德国科隆,并在此地度过童年。1939-1947年间,贝克尔一家住在埃尔福特,此后又搬到西德的瓦尔德布勒尔。1950年,贝克尔回到出生地科隆并就读于当地的一所高级文理中学,1953年他上大学攻读日耳曼语言文学,一年后辍学,后边写作边在电台和出版社工作,还当过广告宣传助理和记者。1968年,贝克尔成为自由作家,1965年与画家冉戈•博讷(Rango Bohne)在贝尔吉施山区结婚,1973年成为苏尔坎普戏剧出版社社长,1974-1993年间则主管德国电台的广播剧分部。童年时经历战争,后又成为记者和出版社工作人员,这些都对贝克尔的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他后期的许多小说都带有“日志小说”或“报道小说”性质。
贝克尔与博讷合著的插画诗文集 《窗与声》 |
60年代初,于尔根•贝克尔发表了一系列兼具散文与小说特点、实验性较强的文集,其中包括使其声名大噪的《原野》(Felder, 1964)。其后的两部作品集《边缘》(Ränder,1968)和《周围》(Umgebungen, 1970)奠定了贝克尔实验派作家的名声,其中《边缘》还获得了著名的四七社文学奖。在这些“类散文”或者说“类小说”作品中,贝克尔瓦解了传统意义上的叙事,代之以静物画般的对客观物质世界的刻绘,不厌其烦地运用摄像头般的细节描写、文字游戏和抽象思辨,塑造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物,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无心理活动、无讲述主体、寂静深沉的物化的世界。《原野》中的一个段落就以各种不同的介词打头,带着一种游戏般的戏谑描述了故事主体身边的客观世界景象。这些以过分清醒与精确的感知记录为特色、拒绝任何叙述关联的文本聚合体,具有强烈的“反小说”气质,因而也常被评论界拿来与法国的“新小说”相提并论。这种对纯客观世界的关注还一直延续到贝克尔后期的作品,视野从个人扩大到民族历史,从家乡科隆一直延伸到德国最东端。贝克尔还喜欢把文字与视觉艺术相结合,他的《即兴演出》(Happenings,1965)、《理想风光》(Ideale Landschaft,1968)、《无字时代》(Eine Zeit ohne Wörter,1971)以及后来的诗集《窗与声》(Fenster und Stimmen,1982)就是把思想断片、诗歌和叙述声音与图片融为一体的出色范例。他的妻子冉戈•博讷的画作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除了革新小说叙事,贝克尔也致力于创作一种新的广播剧艺术,他的首部剧本《图画,房子,家庭常客》(Bilder, Häuser, Hausfreunde,1969)播出时就获得了剧坛的重视。
— 飘逝瞬间的编年史作者 写作与感知融为一体 —
70及80年代,贝克尔把精力放在了诗歌创作上,这一时期的作品为他在德语文坛赢得了广泛声誉。他先后发表了《风景画的终结》(Das Ende der Landschaftsmalerei,1974)、《不要跟我谈战争》(Erzähl mir nichts vom Krieg,1977)、《余日》(In der verbleibenden Zeit,1979)和《奥登塔尔的海岸》(Odenthals Küste,1986)等诗集。贝克尔的诗歌与同时代的其他诗歌在风格上相去甚远,他的诗不讲究格律节奏、形式自由、语言质朴,擅于捕捉生活中的微妙瞬间,不使用炫技和高深的意象,让场景本身承载回忆、感知与思索。毕希纳文学奖评委会称,“他的诗作敏锐、感性、好奇又直面世界,源自一种完美而平和的语言艺术。它们既拥有如画般的璀璨,对周围自然中那些闪耀的细节充满了兴趣,同时也从没忘记展现历史与灾难遗留下的缕缕痕迹。贝克尔诗歌中的自然景观充满了时代的印迹、被观察和回忆之物的声音、以及个人和历史的身影。”凭着其诗歌的清醒与精准,贝克尔成功捕捉到了千万个感知瞬间中那持续流动的非连续性,把自己一生的记忆和体验以一个个单独的瞬间加以展现,因此他的作品也常被人称为战后文学中的“瞬间编年史”。写作与感知融为一体,这是他的诗歌与散文的重要特征之一。他笔下所谓的“意识之风景”(Bewusstseinslandschaften)既包括写便条般临时记录下来的飘逝瞬间,也包括规模宏大的地方志式记忆寻踪之旅。在贝克尔1988年发表的《重新统一的景象之诗》中,可以读到以下的句子:
“外面在下雨,我们足不出户
桌面依旧非常平静。它非常平静
在上午那晦暗的光线里。直到我们开始
把寂静毁灭。这一切进行得很慢,
能听到笔尖屡次在纸面上
落下。由此,产生了续篇,
它学会了等待,直到现在。收音机
突然开始隆隆作响。”
贝克尔常把某一时期的一个具体地方中的各种细节按照主观回忆与印象编织起来,读者往往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科隆,奥登塔尔,又或是贝尔吉施山区。然而,这些看似具体的地点由于处在记忆与感知之雾的后方,所以往往是无脸孔般的模糊和迷蒙,甚至令人想起法国社会学家马克•奥热(Marc Augé)所提出的“虚无地点”,然而又有所不同。 奥热的“虚无地点”指的是现代社会中过渡性地点(如火车站和机场)由于不再能够整合先前的地点,所以只能把它们罗列出来、加以分类、然后抬举到“记忆地点”的位置上去,它们本身处在一个固定的历史或者时代定位之外。而贝克尔的“瞬间意识风景”虽然因其短暂性而无法拥有一个具体记忆定位,可是它们却能以非连贯的流动性帮助叙述主体的记忆与记忆中的图景跃升至一个新的高度,拥有一种新的、并不与科学时间重合的全新定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贝克尔在其作品中往往以图片拼接的方式来感知他的世界与时间;他的诗歌仿佛从火车车窗向外拍摄的一系列旅行电影镜头,并不一定依赖于精确的现实定位。
于尔根•贝克尔也因其跨文体的写作而在德语文坛独树一帜。他的很多作品既像散文诗又像松散的日记小说或者回忆录。在一次访谈中,他指出,对自己而言,一种没有事先被某种文体所束缚的写作方式至关重要。“我至今仍不能定义我的写作方式:一种突然而至的推力促使我提笔写作,至于是诗歌还是叙事作品,那是后来自然而然决定的事。”至于为什么惯用日记散文体,贝克尔解释说,日记散文体是用来捕捉飘逝瞬间并为其撰写编年史的最佳形式。
贝克尔诗歌《重复的草案》里的几行诗可算是对其诗歌艺术的一种定义:
“那么,这次又是
重现那些突然使某事中断的
瞬间。看来的确如此,尽管
那两只乌鸦现在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
新犁的田野上。”
于尔根·贝克尔和妻子冉戈·博讷 |
— 作品深深影响众多德国年轻作家 赢得毕希纳奖当之无愧 —
《离别的故事》书影 |
两德统一对贝克尔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统一后,他的作品致力于整理自己对前东德地区的记忆碎片,并希望重新发现易北河和奥得河之间、吕根岛和图林根森林之间的地点与瞬间。这些经验被他写进了《埃尔福特车站》(Erfurter Stadion,1993)、《重复日志》(Journal der Wiederholungen,1999)等诗集和小说《缺失的零头》(Der fehlende Rest,1997)、《离别的故事》(Aus der Geschichte der Trennungen,1999)中。《离别的故事》是贝克尔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也是其晚期的重要作品之一。这部自传体小说的主人公是年近七十的约尔恩•温特尔,他在柏林墙倒塌后每年都往返于德国东西部,希望能通过这些踏足前东德地区的旅行而重拾儿时的记忆碎片。1946年,温特尔的母亲死于施维洛赫湖畔,温特尔本人也有意无意地背对往昔的岁月,“像没影子的人一般活着”,而且试图逃避童年与战争时期的记忆,“仿佛在逃离一个自己再也不会踏足的国家”。两德统一后他开始试着面对往昔,希望能在这一次次的旅行中重新发现自己记忆中被尘封的人物与事件:战争结束、居民疏散、掠夺、死亡、双亲失败的婚姻、占领国的更迭……尽管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西德度过,温特尔却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活在童年的感知系统中,属于东德和它的历史。在和当地客栈老板开展的一段段对话中,温特尔的童年记忆一次次闪现,德国分裂40多年的岁月在他的脑海中越发显得清晰。这部小说发表后获得了成功,而且因为小说本身带有鲜明的贝克尔叙事特色(叙述主体“我”的不断摇摆、现实主义描写和散文诗行的结合、记忆片段的变奏再现),所以在众多“转折小说”中也显得独树一帜。
《阿登山之雪》书影 |
2003年,贝克尔发表了一部在现实、梦境与手稿之间不断摆荡的“日记小说”——《阿登山之雪》(Schnee in den Ardennen,2003)。这部作品也带有鲜明的贝克尔风格:在一个偏远农庄的阁楼上,无名无姓的叙述者开始了他的记忆、梦境与想象之旅。他在日记中刻画身边的生活图景,也描写记忆深处浮现的景象,记录现实,也写下梦境,目光从柏林直到东德的尽头,从战后最初的日子直到两德统一。书的开头,叙述者找到了一张美国士兵们于1944年冬在阿登山区鏖战的照片,照片中可见山区的皑皑白雪;该照片在这部以回忆与想象为主体的小说频频再现,叙述者在记日记的时候已是冬天,他决心当白雪开始飘落之时将放下手中的笔再次远行。小说形式独特,糅合了日记、游记、小说、感知片段、戏谑的报道、通信、诗歌等多种体裁,仿佛在读者面前举起了一面镜子,读者能在陌生旅者的日记中读到自己的故事,发现自己的身影。该小说发表后好评如潮,2009年还被科隆市评为城市年度最佳小说,是贝克尔晚年的又一力作。此外,他近年还发表了日记故事集《续页》(Die folgenden Seiten,2006),在这部文体难以界定的作品中,贝克尔复原了个体及集体历史记忆中的许多瞬间,让被遗忘的声音在虚构中再次发声。该书无通常意义上的页码,而是由200个松散的段落或对话、诗行构成,并由作者自己根据行文需要加上页码,页码成了文学作品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趣的是,因其作品的先锋性而在一定程度上被同代人忽视的老作家于尔根•贝克尔,在德国年轻作家中得到了最大的认同。尼科•布莱特格(Nico Bleutge)从贝克尔那精准的感知练习中获益良多;鲁茨•塞勒尔(Lutz Seiler)继承了他的东德记忆寻踪之旅,致力于梳理前东德的历史废墟;诺伯特•胡默尔特(Norbert Hummelt)在他的作品中得以重新发现自己那莱茵河畔家乡所蕴含的创作灵感;最近获得克莱斯特文学奖、正在步入德国经典作家之列的马塞尔•巴耶尔(Marcel Beyer)作品中的对自我的质疑与追寻也有着贝克尔晚期小说的影子。
于尔根•贝克尔是德国当代文坛为数不多的把“回忆”当作终身事业和诗学纲领的杰出作家之一。在陆续获得了四七社文学奖(1967)、科隆城市文学奖(1968)、巴伐利亚艺术学院文学奖(1980)、德意志批评奖(1980)、不来梅文学奖(1987)、彼得•胡赫尔文学奖(1994)、柏林文学奖(1994)、伯尔文学奖(1995)、莱茵文学奖(1998)、乌韦•约翰逊文学奖(2001)、杜塞尔多夫文学奖(2007)、图林根文学奖(2011)和君特•艾希文学奖(2013)等数十个德语文学奖之后(其中,不来梅文学奖、柏林文学奖和伯尔文学奖都是非常重要的德国一线文学奖),81岁高龄的贝克尔凭借其全部作品获得了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这个奖虽然来得有点晚,不过对于这位年高德劭的“瞬间编年史作者”来说,未免不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我知道这个奖非常重要。得到它起码证明了活这么久还是值得的。”
【本文系在《明镜》、《世界报》、《南德意志报》和《法兰克福汇报》等媒体报道的基础上结合Kindler文学百科全书中的相关资料整合译出。如引用介绍性文字和译文(包括毕希纳文学奖授奖词部分),请注明本文作者姓名和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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