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呼吸的距离》(Distanz des Atems)
这是笔者路德维希·雅恩的第一个诗歌匣子,收入2012-2015年写的诗。
【瓷器】
你的左手,轻磨旋转的陶土
我的右手,为你的眼睛上釉
你的目光,把我塑造成形
我的形状,睡在你瞳孔的阴影
我该怎么处理你,我的瓷器?
太松,你的唇只归属大地;
太紧,你碎在我的怀里。
于是,我放下你,让你端坐在地
用目光提起,并
把你倒进一个永恒的容器
小心翼翼
【镜】
春天来了,树桠飞向它们的鸟儿。——保罗-策兰
黑色的河床,流过
上方凝固的河水
遥远的入海口,奔向
溪涧的源头
房顶的瓦片,敲击
雨点轻脆的鼓面
日历上的数字,掰下
沾满墨汁的手
天空,展翅飞翔,掠过静止不动
的黑隼
转角,快步向前,拥抱潺潺流淌
的生活
我立在街角,大地在我脚下行走,追逐
一串枯萎的脚印
你站在河畔,河水注视你深色的瞳孔,漫过
一片初萌的绿茵
岁月不动,是人在流淌
在拐弯处隐却
消失见证了存在
近处不断走出我们的身体
远处与我们一起转弯,在脚下
驻扎
【心,起航】
心,起航!
在悲伤筑就的船体上,黑色的桅杆
颤抖。风中,帆没有展开--
一张哭泣的脸,一道合上的眼睑。
合上。紧紧锁上。我把自己反锁在门外,
幽闭在一个广袤的世界,像日光中的瞳孔
默默缩小。
缩小。埋在蓝色甲板下的眼睛。
泪水漫出木缝,并
马上干透。
没有光,除了眼眸深处闪烁的黑暗;
没有声音,除了橹桨旁侧
沉默翻涌
翻涌。蓝色的微光,沿着悬绳滑进船舱--
啊这抽搐的心房,啊这自我的核
在月光的冲涤下发芽
顺着洋流的步伐,目标开始清晰
船头的破浪神没有目光,却有被海洗得发亮的心
在铅蓝色的波浪中颠簸、起伏,
阳光在洗涤物上留下了轻轻一笔。
船舱中,我倾听活塞的最后一次跳动
这面对蓝色大陆的最后一次
换气
【高烧】
黑色的山上热浪翻涌
你的肩胛骨里,火在生长
一副埋在泥土里的翅膀。
夜晚停止了运转,缓缓下坠,
沿着冬末的重锤线
降落到你倨傲的嘴角
悲伤在你的枕边种植浪花。
它们的名字
只有我知道。
你坚硬的额头好似一个贝壳
装着大海那炭灰色的声音
然而我已不想再去倾听。
黑色的山上热浪翻涌
你的肩胛骨里,火在生长
我把脸藏在你的领口,就像把自己埋入泥土。
抿紧的唇
你的痛苦就像一个孩子
玩着铁做的积木
无法进入你的世界,于是我
在你的门边徜徉
像呼吸在你唇边徘徊
放开你冰冷的左手,
像放开一个生锈的锚
我在你汗湿的鬓角搁浅。
【雨把我的心藏在什么地方】
——献给J.T.
雨把我的心藏在什么地方?
藏在你的呼吸里,我知道
我为什么如此确定?
雨下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未认识对方。
我看着你写的句子,像置身在你的雨里
每一个逗号都像一颗泪珠
而坚强的你不会落泪,所以那是
我在哭泣
我听你写字就像听雨
我靠在每个句号上看着你的笔尖
你安静的呼吸总能使我的心平静,甚至使其不再跳动
因此我猜测雨把我的心埋在了你的鼻翼
有一天当你不再呼吸的时候
它的秒针会停止摆动。
于是
雨开始落下。
【拉撒路】
拉撒路没见过雪
拿撒勒人的命令,雪一样覆盖在他身上
他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雪花
像抖落生命
重获的生命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个他没到过的海峡,一朵他埋在沙土里的花
他望着簇拥在自己身边的人,瞳孔里
还有死亡。他无法发出声音。
拿撒勒人年轻的脸颊仿佛初冬的胎记
拉撒路望向身边的流浪狗,像望着一条河的对岸
他手里捧着雪
带着遥远的目光,向自己走去。
【自私】
黑夜。我躺在词语中间
像蝰蛇想着它的毒液,我想着
你的自私。
我们素未谋面,你却带着孩子般的笑容
夺走了我的一切。
你这不自知的纵火犯。
啊你什么也不留给我
看到你的那一刻,仿佛被判破产
我一下子衣衫褴褛,除了心以外一文不名
你未向我展露过温柔,然而这不属于我的柔情
却把我生命的红石榴全数摘光。从此我的时间
就像光秃的石榴树,在你的呼吸中颤抖不停。
你吻在别人的嘴上,我感到自己被撕掉了衣裳
破布条迎风飘扬,那是你胜利的旗帜
你从未吻过我。
我的心房里没有嫉妒,只有一双破产者的玻璃眼睛
你不知道,有一个人的思绪因为你而变得贫瘠,
有一个人的感情因为你而被迫在黑夜的街上乞讨!
你的自私。一把沾血的匕首。送葬人手上的指环。
你什么也不留给我。你的影像把我篡夺。
从此我站着的地方只余下一片虚空。
黑夜。我除了手心里叮叮作响的词语一无所有
你的自私会把它们也拿走。
最后的沉默,那是我的。
【已焚毁】
——献给费•托洛夫斯基
(一)
他的生命在雪松底下
曝光。然后成为一张叹息的底片。
他的额头——一片年轻的天空;脸颊上
那缓缓迁徙的云彩,犹如藏红花的心脏。
他拥有那么多词语,那么多
鲫鱼一样在时间中曳游的句子。
他的语言,把九月田野上那簇篝火凝结
然后留在纸页上,并成为一种心跳
洒脱的逗点——大气中的一次转身
词语间的停顿——一个拥抱
在远方的旷野上,他的身影像一场大火
升起的烟雾,一束图像的光柱,往落日背后的黑暗生长
脸上带着坚定和温柔,他
站在文字的灰炱中央。在存在的中央。
(二)
我站在他的句子旁边,嘴里衔着狗尾巴草
突然再次拥有小男孩的眼睛。
水洼中鲫鱼闪亮的鳞片,如一组象形文字
雨一般洒落在童年的我那花蕾般的脚趾上。
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他一个人有两个影子
——另一个自己。一个灰烬色的剪影
仿佛一个游戏的邀请,静静立在我的窗户前
和雪有着相同的名字。
我们好像一组新雪上的脚印,缓缓穿过郊野
像一群候鸟列队穿过冬天。
在破折号的木桥前
我们停住了脚步。两行脚印相遇。
临别前,我们握紧彼此的手,
像把自己的掌心送给了对方。
【歌】
某天,当你不再爱我
我将把痛苦攥在手心,像一个
十字架
我把痛苦扣在衬衫的胸袋上
它像一朵藏红花
被心跳的雪掩埋
我把十字架投进你声音的井
然后,带着我的词语
离开
我不会唱歌。我总是
听你唱。在你的歌中
轻轻抚摸自己的喉结。
一个元音。一个颤抖的记号。一个握在手中的虚无。
【指针】
钟表忘了它们的指针
你忘了划掉我的名字
祈祷者忘了念珠
雪忘了它的颜色
鬓角忘了变白
旧日的信,忘了沉默
我忘了再见这个词
年迈的世界
分秒,把我们覆盖
【更】
不再去爱
这是巨大的痛苦
不再知道自己在爱
这是更大的痛苦
不再知道自己已经不爱了
这是更大、更大的痛苦
当你站在我面前,有话难言
那是一种钟摆般的悲哀
当你站在我面前,无话可说
那是更大的、秒针般的悲哀
当你站在我面前,忘了如何沉默
那是最大的、时间般的悲哀
【单项选择】
爱你就是
在恐惧与痛苦中作一个选择。
二选一。
第三个选择
在考卷的外面
死亡的里面
不能双选
不能把你的名字填进括号里
我离开考场
把铅笔折断
【形状】
如果有一天你在远方的沉默中
失去了自己的嘴
那么
你的怀抱会成为你的嘴
你的手臂会成为新的双唇
你锁骨处的突起——新的酒窝
你象牙般的肋骨——新的牙齿
你那柔软的腹部——新的舌头
你的拥抱会在嘴巴缺席的时候
变成一个吻
你的心跳会成为嘴里的元音
呼吸——成为辅音
每一次张开双臂,都像向身边的人轻轻耳语
双手交叠在胸前,那是
一种叹息
合十的双手,像喉结
粗糙的手心,像一支歌
紧紧相拥,我的心拥有了
你咽喉的形状
如果有一天你在远方的沉默中
失去了自己的嘴
【刮脸】
——献给S
我拿起语言
小心翼翼地
剃掉嘴唇上方
唇髭形的沉默
留下淡青的胡茬
扎手的痕迹。那是
你送给我的词语
少了灵气的诗。多了思考与顿悟。策兰如此吧。
喜欢最后一首诗
Ich habe die Stimme Celans gehört.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