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专栏 | 小器的意味
应朋友的约去华威桥的松子日本料理吃晚饭,入坐后,面前桌上正经摆放的一张餐盘托纸让我很不了然。这纸很精雅,与我在日本买的一种美浓产的和纸一样。千万里买回来的好东西,它这里稀松平常地用来承油腻,用后即扔,真是令人气结。转念一想,这东西可能本来就很稀松平常,我觉得稀奇是因为在这边很少见到,到了彼邦,遂当作宝贝来采购。即比如宣纸在我们这里也很寻常,域外人士到了琉璃厂,随便钻进一家纸店,便觉得如入宝山。不过,在北京的餐桌上,很少见到这么精致的托盘纸——因为想到反正用后就扔,所以大家都习惯用很便宜、很粗糙的纸吧。松子并不是一家很高档的餐厅,它的碗筷杯物用得都颇为不俗,这是应该日本人的习惯。我回想游日本时的三餐,不论在比较像样的餐厅,还在路边仅容数人的小店,它的器物都颇有可圈可点处,随时可以见到一只装酱油的彩陶杯,或者盛辣椒油的柴烧陶皿,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却随意放在桌上供食客使用,在他们心里大约这些确实也只是寻常之物。这东西的好,不在于它有多值钱,而在于它是匠人手作,有厚实温润的质感,也有一股简朴的艺趣,握在手上,还有一种人情味。日常用具如此惬意,这个不是讲究,而是体贴。
中国人对器的态度,大约趋于两端,要么极其郑重,要么极其轻率。汉语里有“重器”一词,盖古人好祭祀祖先,祭祀时用来盛吃食的器物,称为礼器,是极为神圣的东西,放在宗庙里,谁也不能动。两国交兵,最喜欢抢对方的这些东西,抢到手,就表示我灭了你的国了,百姓闻之,于是也仰天而叹,改奉新君。所以这些东西便又象征江山社稷,要紧得很,称为“国之重器”。今天从土里挖出来的比较稀奇一点的东西,我们都冠以“重器”之名,表示这东西很稀罕、很值钱,也是文明古国的身份的明证。对待这些器,我们是很郑重的,都妥善保存,以为镇国、镇馆之用。由国而家,上行下效,则大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家,无不有镇家的“重器”,如金杯、银盏、碧玉盘之属;便是寻常人家,也会购置一套像样点的瓷器,都只在隆重的场合使用,平时则束之高阁,远离小孩儿。
至于日常用具,大体就比较草率随意了。我记得幼小的时候,街上还有瓷器店,是国营陶瓷厂的门市部,专卖各种日用的瓷碗、瓷杯、瓷勺,琳琅满目,价格也参差,但都是平民价。那时候的人做事认真,所以东西好,我至今还记得吃饭时手上瓷碗的润泽感,碗上的彩绘,花草蔬果什么的,也百看不厌。一个碗用很多年,日久生情,不小心摔坏了,心里要难受好久。这么多年下来,手上换了不知多少饭碗,但感觉一碗不如一碗;有时看见图案、大小跟当年一样的碗,就买下来怀旧,但拿上手就知道不对,没有那种润泽踏实的感觉了。过日子,要有好碗;好的碗——不一定是贵的碗——是活物,有呼吸、有性情,三餐相伴,如腻友一般。这样的器具,似乎再也没有遇到过。平时碗橱里有一两套碗筷盘盏,足敷日常之用,也就行了。吃饭的时候,没有碗,要叫唤;碗拿上来,心思就落在菜肴上,哪里还有碗?我身边的所见,大体也都是这样的情形,已经没有和饭碗恩恩爱爱的故事了。
伦敦拍卖圆明园铜兽首时,举国关注,情绪高张,要为国家争口气。回到日常生活中来,我们似乎又变得“薄情”,不肯轻易为凡人小物施舍半点情感,真是明大义而无常情。说起来我们已经识大体、顾大局几十年,其把我们内心的怜爱之心、恻隐之心都已掏空,如今则该“thinksmall”了。居家器物,固然只是物耳,但其中可以贯注人的情感,俾所用之人感受到细微的体贴与关怀,遂也备加珍爱善待之,以回馈匠作的用意,其心中还遥存一份敬意,则出门与人相与,无论百工贩走,都真心相待、恭敬有加,大家都没有了乖戾之气、冷漠之心,日子自然也就可以过得熙睦恬然,帝力于我何有哉。故器虽小,其用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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