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顺安坊的二阿姐
顺安坊与庆祥里差不多,临街的弄口也是岩石垒起,弄里是各家的砂墙和黑漆木门,门上一副铜环,三角门头雕些涡卷凹凸的花枝,围着蛋状的纹饰,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森严。雪梅拍那铜环,灰袄系了毛蓝布围身的老妈子来开门,问是啥人。雪梅说是寻八号的定海姨娘,昨夜在船上认得,因没寻着亲戚所以前来落脚,想让姨娘想想办法。
老妈子看小姑娘透着乡土气,但相貌周正衣着也清爽,就让她进到灶间。昨夜太太提起过船上认识的乡下姑娘,想必就是侬了。雪梅坐在条凳上,看老妈子一个人忙着洗刷,就问起那两个同船的婢女,老妈子定眼看雪梅,叉开话题问她乡下的景况。雪梅晓了不可多问姨娘的家事,便说些乡里的零碎,隔膜教她迟钝起来,哪能夜了,姨娘还不回转。
老妈子不再搭理她,自顾照看灶头,腾腾的热气驱了刚刚夜路的寒瑟与变故的惊吓,至此雪梅才觉得后怕,起了来上海的悔意,万一姨娘不肯留就只能回石粘了,她心存不甘,打定了主意,即使帮佣也不可回去嫁那个贵根,想着石粘暖热的家,想起娘和大嫂,雪梅不禁落泪。老妈子近前来站定,小姑娘定是饥饿了,要么盛碗面汤。雪梅摇头,姨娘不在,我等歇。正说着外面响起马蹄声,老妈子手擦着围身迎了出去。
见了姨娘煞是见了救星,带着嘤嘤的抽泣说了四叔的死。姨娘食指贴着嘴唇嘘了一声,解下乌绒的斗篷撩在老妈子手里,李妈,帮小姑娘下碗蛋面,阿拉去楼上说话。雪梅跟在姨娘身后,才看清她一身溜光的锦缎长袍,小脚上缎面镶铜木底的高底鞋,但上楼却上得轻松。
在后楼茶桌旁坐定,姨娘道:你四叔说不定是乱党,你千万不可随处讲,你一个姑娘家来上海寻他作啥。雪梅叨叨的把逃婚的事说了,眼泪糊着鼻涕,又一阵抽噎。姨娘长叹一声,姑娘可惜了,侬爷娘也不明白,现今啥个皇历,哪可推囡儿进那种火炕。不过侬往后哪办,上海不见得像侬四叔所讲,侬无亲无眷,又不是穷苦人出身。雪梅连忙合拢了手拜,姨娘啊,我愿意帮佣,只要你留我等,我会做,在屋的时候我也做事。姨娘从桌上黑漆描金的匣子里拿了翡翠烟嘴点上纸烟,好罢,侬帮李妈打打下手,我不嫌少个人做事,也不嫌多张嘴吃饭,不过不可与街坊提侬四叔,怕是要杀头的。
雪梅总算安定下来,认定了姨娘是她的救星,姨娘教她喊她阿姆,街坊问起就说是乡下带出的过房囡。
李妈不难相处,整日忙得风风火火,也不见与街坊多有搭讪。雪梅想去庙堂烧香谢菩萨,李妈回断她:谢侬阿姆是了,谢啥菩萨,菩萨哪认得侬乡下姑娘。没几天雪梅便觉出姨娘的蹊跷,她总是半夜回转,吃了夜宵睏落,第二日中饭后出门,客堂里座钟一样准点。她几天来学会了看,像李妈样不声不响。其实白天也不多事,后天井与灶披间是李妈的天下,而雪梅揽下屋落的洒扫。
楼下客堂边是厢房,用板壁隔成两进,前厢原堆些杂物,后厢李妈住,现整出前厢摆了一张小床给她。上面前楼是姨娘的睡房,一排木格窗户对着别家的晒台,一堂红木家具,镂花的床架张着绣满凤凰的帐幔,床头靠门一幅苏绣屏风,竹叶莺雀煞是好看。后楼放了梳妆台和圆形的茶桌,后窗半截对着晒台,晒台下是扶梯头的亭子间,里面一张烟榻,一张雕花长几,靠墙的搁架摆放着各样瓷器,多是花瓶茶具,还有一架大喇叭的留声机卧在一张小几上,方正的两开窗户对着后弄的屋檐冷森森整日不见太阳,从不见姨娘入内,却一样无尘也要擦拭一遍。还有让雪梅颇费思量的一件事体,便是没见过这家的男人,一个女人家靠啥进项来维持这阔绰的日子,难道阿姆是富家的遗孀亦或如她般逃婚不成,逃婚多年也总要嫁人的。这样的思量超出了雪梅的见识,有饭吃有地落脚管不了那些,往后如何还不及细忖,只是四叔翻落东洋车的一幕时常进入她的梦境,一身汗湿醒转,返身一觉便很快忘记了。
过没几日,阴历新年在满街满弄的爆竹烟花中来临,但姨娘,现在已习惯称作阿姆,吃了简短的年夜饭照旧披了斗篷乘了马车离去。雪梅渐渐看出些端倪,阿姆定是做着夜间的生意,只是连过年也不曾停歇教雪梅不明白,这上海的规矩她只能慢慢去懂,阿姆不讲,李妈不提,倘然一百次想问也只好咽下。看着别家忙碌,自家不祭灶王,也不磨粉蒸糕,更不要讲叠锡箔点香烛了。雪梅不由得念起石粘街的阴历年,贴新年对子贴关老爷,晚上全家聚团围着暖锅年夜饭要吃好长时辰,睏前还有汤圆和粽子,碰巧了还会有落地唱书的班子在自家院落里唱半夜的戏文,那才算过年的。
李妈在客堂里忙着搓擂沙圆子,雪梅打着哈欠要等阿姆回转才好睏落,李妈听见门响拍着手上的面粉起来开门,作兴是沈大人沈老板。雪梅急忙忙立起候在客堂门口,有男人朗朗的说话,是阿姆的老公吧,年关夜回转也合情理了,但李妈称作沈大人沈老板又不像。雪梅勿晓如何称呼,来人已经跨入门槛,李妈提醒雪梅,叫沈老板啊,我正忖着沈老板啥时间来呢,我去弄点心。雪梅啊,泡茶,送亭子间,侬阿姆回来要陪沈老板吸烟膏咯。
沈老板黑缎子的圆顶,黑缎子团花宽袖短袄,酱红的长袍,厚底黑尖口布鞋,一张圆方的阔脸,眉毛浓黑,刀刻一样深的眼睛望得雪梅心颤。他从长袍的侧袋摸出两块银洋拍在台面上,一口杭州官话:你便叫雪梅了,你阿姆肯带你出来真是你木老老的造化。雪梅谢过沈老板顺着眼逃着溜去厨房,摸出银洋给李妈,我勿敢拿这银洋,哪办?李妈笑,过年么有啥,沈老板自家人,收起是了,送完毛尖么再泡壶龙井,沈老板的跟班要在客堂歇脚。
等茶送到亭子间,李妈已备齐全套的烟具,黄铜底座刻着一对仙鹤的烟灯跳着火,红木烟枪的两端镶着雕了龙纹的银饰,翡翠烟嘴,黄杨木三架的烟盘,象牙烟盒刻着墨绿的竹叶。雪梅见过杭州舅舅家的烟具,那只是一般的硬木烟枪配锡制的烟嘴,没有成套的烟盘烟盒,烟灯更是粗砺的铸铁。沈老板用留声机放着京戏《杜十娘》的唱盘,男旦冯子和咿呀呀地唱:三更鼓夜深沉万颓寂静,对残烛观蜡泪暗自思寻……而徐静波哀怨苍凉的京胡衬着夜半的安详。
雪梅沏完茶跟着李妈退到灶披间,等端了茶水点心再到客堂,沈老板的跟班已在八仙桌旁坐定,见她们入来复又起身拱手。李妈少有的笑声朗朗,哎呀,到底是跟仔沈老板咯,迭能客气。雪梅啊,伊就是佑德兄弟,搭沈老板一样不好怠慢咯。他们雪梅姐、佑德哥地寒暄,多日的寂静里忽生出年节的闹热。雪梅虽是硬生生带着太平县的乡音,但糯言细语的也不见得突兀,毕竟李妈的定海腔与佑德的青浦土话本身就是南腔北调。楼上又唱起孙菊仙苍凉的生腔,听得出沈老板也在跟着哼:谯楼上打罢了四更时分,为国家秉忠心昼夜奔忙。西凉国欠三载我朝贡饷,进邹妃和伊立来献大王……他们忽地安静下来,佑德一手掀着茶碗盖,一手随着司鼓击节。弄口又有爆竹炸起,门外马蹄哒哒,李妈绽开笑立起,太太回来了。
阿姆在桌上拍了三份各两只银洋给他们,又吩咐李妈给佑德包几样定海带来的干货。雪梅喜滋滋地帮阿姆解了斗篷,问阿姆要毛尖还是八宝茶,阿姆挑着描了青黛的细眉,满脸桃花般绽着喜气,哎呀,到底是我咯乖囡,迭恁乖巧,八宝茶少放点冰糖,过年吃得腻不过。
雪梅端了茶盘叩门,门原本半掩,着力便开,阿姆和沈老板正头对头倚着烟榻,留声机里小子和的杜十娘正放着悲声,但和着年节的气氛反倒透出些抑郁的喜气。阿姆用烟签挑了烟膏捅入烟枪头,悠悠转着在烟灯上熏,浓烈奇异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让人晕晕的起些躁动。等那烟泡烧得筚剥涨成金黄透明,阿姆便递给沈老板,我当你年关都不回上海,铜钿哪赚得够。沈老板接了烟枪撮起鼻翼吸,专注着憋下去的烟泡,广州码头也有乱党起事,我早想着回转过年,只是哈森洋行急着要货我脱不开啊。喏,我再忙么总也记得帮你寻来冯子和、孙菊仙的唱盘,奈你听么。
雪梅掩了门,下着楼梯暗忖,看样子沈老板定是阿姆的相好了,上海到底和乡下两样,这样的男女之事在石粘街有得讲些调摆了。李妈见雪梅虚起眼泡哈欠连连,就催促她睏落,迭两天你多歇歇,太太讲过等过了初三要你到香粉弄帮忙,年节里人手总是调派不过来。雪梅听讲阿姆的生意便警觉,看佑德拢着袖樽笑得蹊跷,就壮了胆问,也好事先明白免得做错。李妈溜圆了眼道:都是端茶送水下人的生活,只要巴结是了,你也是聪明姑娘太太总不会看错。
老妈子看小姑娘透着乡土气,但相貌周正衣着也清爽,就让她进到灶间。昨夜太太提起过船上认识的乡下姑娘,想必就是侬了。雪梅坐在条凳上,看老妈子一个人忙着洗刷,就问起那两个同船的婢女,老妈子定眼看雪梅,叉开话题问她乡下的景况。雪梅晓了不可多问姨娘的家事,便说些乡里的零碎,隔膜教她迟钝起来,哪能夜了,姨娘还不回转。
老妈子不再搭理她,自顾照看灶头,腾腾的热气驱了刚刚夜路的寒瑟与变故的惊吓,至此雪梅才觉得后怕,起了来上海的悔意,万一姨娘不肯留就只能回石粘了,她心存不甘,打定了主意,即使帮佣也不可回去嫁那个贵根,想着石粘暖热的家,想起娘和大嫂,雪梅不禁落泪。老妈子近前来站定,小姑娘定是饥饿了,要么盛碗面汤。雪梅摇头,姨娘不在,我等歇。正说着外面响起马蹄声,老妈子手擦着围身迎了出去。
见了姨娘煞是见了救星,带着嘤嘤的抽泣说了四叔的死。姨娘食指贴着嘴唇嘘了一声,解下乌绒的斗篷撩在老妈子手里,李妈,帮小姑娘下碗蛋面,阿拉去楼上说话。雪梅跟在姨娘身后,才看清她一身溜光的锦缎长袍,小脚上缎面镶铜木底的高底鞋,但上楼却上得轻松。
在后楼茶桌旁坐定,姨娘道:你四叔说不定是乱党,你千万不可随处讲,你一个姑娘家来上海寻他作啥。雪梅叨叨的把逃婚的事说了,眼泪糊着鼻涕,又一阵抽噎。姨娘长叹一声,姑娘可惜了,侬爷娘也不明白,现今啥个皇历,哪可推囡儿进那种火炕。不过侬往后哪办,上海不见得像侬四叔所讲,侬无亲无眷,又不是穷苦人出身。雪梅连忙合拢了手拜,姨娘啊,我愿意帮佣,只要你留我等,我会做,在屋的时候我也做事。姨娘从桌上黑漆描金的匣子里拿了翡翠烟嘴点上纸烟,好罢,侬帮李妈打打下手,我不嫌少个人做事,也不嫌多张嘴吃饭,不过不可与街坊提侬四叔,怕是要杀头的。
雪梅总算安定下来,认定了姨娘是她的救星,姨娘教她喊她阿姆,街坊问起就说是乡下带出的过房囡。
李妈不难相处,整日忙得风风火火,也不见与街坊多有搭讪。雪梅想去庙堂烧香谢菩萨,李妈回断她:谢侬阿姆是了,谢啥菩萨,菩萨哪认得侬乡下姑娘。没几天雪梅便觉出姨娘的蹊跷,她总是半夜回转,吃了夜宵睏落,第二日中饭后出门,客堂里座钟一样准点。她几天来学会了看,像李妈样不声不响。其实白天也不多事,后天井与灶披间是李妈的天下,而雪梅揽下屋落的洒扫。
楼下客堂边是厢房,用板壁隔成两进,前厢原堆些杂物,后厢李妈住,现整出前厢摆了一张小床给她。上面前楼是姨娘的睡房,一排木格窗户对着别家的晒台,一堂红木家具,镂花的床架张着绣满凤凰的帐幔,床头靠门一幅苏绣屏风,竹叶莺雀煞是好看。后楼放了梳妆台和圆形的茶桌,后窗半截对着晒台,晒台下是扶梯头的亭子间,里面一张烟榻,一张雕花长几,靠墙的搁架摆放着各样瓷器,多是花瓶茶具,还有一架大喇叭的留声机卧在一张小几上,方正的两开窗户对着后弄的屋檐冷森森整日不见太阳,从不见姨娘入内,却一样无尘也要擦拭一遍。还有让雪梅颇费思量的一件事体,便是没见过这家的男人,一个女人家靠啥进项来维持这阔绰的日子,难道阿姆是富家的遗孀亦或如她般逃婚不成,逃婚多年也总要嫁人的。这样的思量超出了雪梅的见识,有饭吃有地落脚管不了那些,往后如何还不及细忖,只是四叔翻落东洋车的一幕时常进入她的梦境,一身汗湿醒转,返身一觉便很快忘记了。
过没几日,阴历新年在满街满弄的爆竹烟花中来临,但姨娘,现在已习惯称作阿姆,吃了简短的年夜饭照旧披了斗篷乘了马车离去。雪梅渐渐看出些端倪,阿姆定是做着夜间的生意,只是连过年也不曾停歇教雪梅不明白,这上海的规矩她只能慢慢去懂,阿姆不讲,李妈不提,倘然一百次想问也只好咽下。看着别家忙碌,自家不祭灶王,也不磨粉蒸糕,更不要讲叠锡箔点香烛了。雪梅不由得念起石粘街的阴历年,贴新年对子贴关老爷,晚上全家聚团围着暖锅年夜饭要吃好长时辰,睏前还有汤圆和粽子,碰巧了还会有落地唱书的班子在自家院落里唱半夜的戏文,那才算过年的。
李妈在客堂里忙着搓擂沙圆子,雪梅打着哈欠要等阿姆回转才好睏落,李妈听见门响拍着手上的面粉起来开门,作兴是沈大人沈老板。雪梅急忙忙立起候在客堂门口,有男人朗朗的说话,是阿姆的老公吧,年关夜回转也合情理了,但李妈称作沈大人沈老板又不像。雪梅勿晓如何称呼,来人已经跨入门槛,李妈提醒雪梅,叫沈老板啊,我正忖着沈老板啥时间来呢,我去弄点心。雪梅啊,泡茶,送亭子间,侬阿姆回来要陪沈老板吸烟膏咯。
沈老板黑缎子的圆顶,黑缎子团花宽袖短袄,酱红的长袍,厚底黑尖口布鞋,一张圆方的阔脸,眉毛浓黑,刀刻一样深的眼睛望得雪梅心颤。他从长袍的侧袋摸出两块银洋拍在台面上,一口杭州官话:你便叫雪梅了,你阿姆肯带你出来真是你木老老的造化。雪梅谢过沈老板顺着眼逃着溜去厨房,摸出银洋给李妈,我勿敢拿这银洋,哪办?李妈笑,过年么有啥,沈老板自家人,收起是了,送完毛尖么再泡壶龙井,沈老板的跟班要在客堂歇脚。
等茶送到亭子间,李妈已备齐全套的烟具,黄铜底座刻着一对仙鹤的烟灯跳着火,红木烟枪的两端镶着雕了龙纹的银饰,翡翠烟嘴,黄杨木三架的烟盘,象牙烟盒刻着墨绿的竹叶。雪梅见过杭州舅舅家的烟具,那只是一般的硬木烟枪配锡制的烟嘴,没有成套的烟盘烟盒,烟灯更是粗砺的铸铁。沈老板用留声机放着京戏《杜十娘》的唱盘,男旦冯子和咿呀呀地唱:三更鼓夜深沉万颓寂静,对残烛观蜡泪暗自思寻……而徐静波哀怨苍凉的京胡衬着夜半的安详。
雪梅沏完茶跟着李妈退到灶披间,等端了茶水点心再到客堂,沈老板的跟班已在八仙桌旁坐定,见她们入来复又起身拱手。李妈少有的笑声朗朗,哎呀,到底是跟仔沈老板咯,迭能客气。雪梅啊,伊就是佑德兄弟,搭沈老板一样不好怠慢咯。他们雪梅姐、佑德哥地寒暄,多日的寂静里忽生出年节的闹热。雪梅虽是硬生生带着太平县的乡音,但糯言细语的也不见得突兀,毕竟李妈的定海腔与佑德的青浦土话本身就是南腔北调。楼上又唱起孙菊仙苍凉的生腔,听得出沈老板也在跟着哼:谯楼上打罢了四更时分,为国家秉忠心昼夜奔忙。西凉国欠三载我朝贡饷,进邹妃和伊立来献大王……他们忽地安静下来,佑德一手掀着茶碗盖,一手随着司鼓击节。弄口又有爆竹炸起,门外马蹄哒哒,李妈绽开笑立起,太太回来了。
阿姆在桌上拍了三份各两只银洋给他们,又吩咐李妈给佑德包几样定海带来的干货。雪梅喜滋滋地帮阿姆解了斗篷,问阿姆要毛尖还是八宝茶,阿姆挑着描了青黛的细眉,满脸桃花般绽着喜气,哎呀,到底是我咯乖囡,迭恁乖巧,八宝茶少放点冰糖,过年吃得腻不过。
雪梅端了茶盘叩门,门原本半掩,着力便开,阿姆和沈老板正头对头倚着烟榻,留声机里小子和的杜十娘正放着悲声,但和着年节的气氛反倒透出些抑郁的喜气。阿姆用烟签挑了烟膏捅入烟枪头,悠悠转着在烟灯上熏,浓烈奇异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让人晕晕的起些躁动。等那烟泡烧得筚剥涨成金黄透明,阿姆便递给沈老板,我当你年关都不回上海,铜钿哪赚得够。沈老板接了烟枪撮起鼻翼吸,专注着憋下去的烟泡,广州码头也有乱党起事,我早想着回转过年,只是哈森洋行急着要货我脱不开啊。喏,我再忙么总也记得帮你寻来冯子和、孙菊仙的唱盘,奈你听么。
雪梅掩了门,下着楼梯暗忖,看样子沈老板定是阿姆的相好了,上海到底和乡下两样,这样的男女之事在石粘街有得讲些调摆了。李妈见雪梅虚起眼泡哈欠连连,就催促她睏落,迭两天你多歇歇,太太讲过等过了初三要你到香粉弄帮忙,年节里人手总是调派不过来。雪梅听讲阿姆的生意便警觉,看佑德拢着袖樽笑得蹊跷,就壮了胆问,也好事先明白免得做错。李妈溜圆了眼道:都是端茶送水下人的生活,只要巴结是了,你也是聪明姑娘太太总不会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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