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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译作
陈日锋 发表于: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2年第9期
作者:玛丽•罗森布鲁姆 一个小小的骷髅图标在阿曼的视网膜屏幕上一闪而过,他的眼皮抽搐了一下。大事不妙! 他眨了眨眼睛,让刚才的图像从视网膜上消失,然后满面愁容地走向办公室的门。是政府的人!“坐好了,打起精神!”他对新来的小伙子说。这个小伙子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 “出什么事了?”新来的小伙子直起了身子。但是门已经被推开了,发出轻轻的声音。客户一进门,就能看到实实在在的办公室、昂贵的羊毛地毯、实木的家具……这会让客户很放心:这是一家高端的公司,你花这个钱是明智的。没有廉价的虚拟侦探出没,因为这里是办公楼的顶层。推门的这位穿套装的先生担心的所有东西这里都没有。他摘下墨镜,把墨镜放进自己商务束腰外衣的口袋里, 那双冷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曼的脸。他肯定不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只不过他受到了很好的训练,已经习惯了。“布特罗斯先生。”穿套装的并没有握手的意思,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与此同时,他瞥了一眼新来的小伙子。吉米,阿曼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劳尔临走时让他照顾一下这小子,准确地说是训练一下这小子。 “我的助理。”阿曼话的结尾带了点特殊的腔调。新来的小伙子待在那里。他不停地用肢体语言让自己放松,等待着穿套装的先生对他的表现给出评价。他倾斜着头,看见穿套装的微微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一轮他已经赢了。只有你能做到,你就一定会赢。“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穿套装的从他束腰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皮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很小的数据盘。一句话都没说,阿曼把数据盘连接到电脑的端口上。客户从来不把他们的文件存放到网上。只要他们给搜索引擎公司付相关的费用,就不用存放到网上。数据盘已经插好了,阿曼的电脑桌面弹出了一张照片。一个男人的半身像出现在整个屏幕上,并且慢慢地旋转。阿曼注意到,此人皮肤呈棕黑色,大约二十岁,混血儿,融合了欧洲人、非洲人以及西班牙人的三种基因。大概和新来的小子吉米属于同一种基因类型——一段战争、强奸、掠夺构成的历史,造就了这样的肉体。这个逃犯的头剃了个精光,纹上了帮派的标志。阿曼看了看这个标志,叹了口气,想起了他和儿子阿维就纹身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儿子,为了和警察斗,把错误的政治信仰纹到自己的身上,生怕警察没注意到你。这真是愚蠢透顶,阿维。虽然阿曼还没和儿子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但是已经非常接近了。一些数据文件的图标飘到了屏幕的底部。饮食偏好、着装习惯、个人服务、性别。阿曼点了点头,因为政府知道他需要什么,而且都已经在这儿了。“这事儿紧急吗?”他问。 “紧急程度很高。”穿套装的眼睛一直盯着逃犯的档案。 阿曼点了点头。吉米变得紧张起来。穿套装的根本不需要看着他——这小子紧张得太明显了。阿曼触摸一下屏幕上的图标,打开了各种各样的文件。真希望吉米会一直闭着嘴不出声。阿曼故意皱了皱眉头,这样才能让客户觉得要把这件事搞定并不容易。他大体粗略地扫描了一下逃犯的购物习惯。好极了!他在自己的户籍所在地使用了信用卡。看来没什么问题,任务难度不大。“四天,”阿曼开始讨价还价,“大概有百分之十的误差。” “二十四小时。”穿套装的嘴唇勉强动了一下。 真有趣。为什么这么紧急?阿曼摇了摇头。没有怪异的性喜好,从不吸毒,这种人把钱都用在衣服和食物上。搜索这些合法的交易数据要花费更长的时间。“三点五天,”他最后说,“完不成不要钱。” 他们公司规定,如果客户要求48小时之内完成任务,不保证“客户提交的任务完不成绝不收费”。“如果你在更短的时间内抓到了他,最少会有10%的额外奖金吧。” 穿套装的站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从上到下仔细彻底地看了吉米一遍。难道他携带的生物计算机系统是加强版的, 居然能把人的影像直接存到大脑里?如果一百年后他还能在街上遇到吉米,估计都能认出来。吉米肯定很希望这事跟他没关系。 穿套装的一走,他们赶紧跑到公司的金属检测门,检测一下穿套装的有没有在他们身上放监听器。“他们肯定想要抓这个家伙。” 吉米检测的时候说。两个人依次走过检测门,都是绿灯,看来没有窃听器。 “这个逃犯身上有盖亚主义者 的标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阿曼心里知道那个标志。 “他做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阿曼用手触摸了一个文件的图标,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生物计算机系统下载这个文件并且显示到他的视网膜上。他想起了和阿维最后一次吵架,阿维和这小子一个样。 “哦,他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明白了。”吉米向后靠在椅背上,把一只脚摆到桌面的角落上“只许执行,不许提问,是吧?只要给钱,谁还会在乎原因呢?”“他是政府的人。”阿曼眨了眨眼睛,关闭了视网膜上的图像,无视吉米的那只臭脚。上帝啊,劳尔怎么雇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当然,他知道原因。阿曼看了看这个弱不禁风、还有点娘娘腔的小子。他的老板劳尔说不定就是这孩子的亲身父亲。可是劳尔总该把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和工作分开啊。阿曼想叹口气,但还是抑制住了。他很想知道吉米自己有没有搞明白,为什么劳尔会雇用他?“你们数据挖掘到什么程度算是合法?”他看着吉米想了想。“你以为我们有那么厉害吗?没人逮过我们?凡事总有代价,孩子。特别是要成功,得付出更大的代价。”吉米放下了那只脚。“整个镇压盖亚主义者的行动就是没事找事。‘面包和竞技’ 正在实施,因为北美联盟……” 阿曼举起手让他住嘴。“还好你没把这想法写到头脑里,”他谨慎地说。“莫谈国事!” 吉米面红了。“那么你是怎么说服他让步到四天时间的?安东川已经被赤铁矿搜索公司挖走了。” “我们不需要东川。”阿曼在那些图标上点了点头 。“我们搜索的逃犯是自然主义者,只吃素食。而且衣服和私人物品都是工匠做出来的。你自己完全可以在四个小时之内找到他。” “但是如果他买的是田里的庄稼和纯手工产品了?”吉米皱了皱眉头。“在这些物品上没有统一的标签。” 阿曼打定主意要和劳尔谈谈,但是即使谈了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不管怎样,在厌烦眼前这个家伙之前,先不惊动劳尔。“开始动真格的吧。”他站起来,走到办公室后面那台小小的不起眼的桌面系统前。这台桌面系统居然用昂贵的日本障子 伪装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工作区。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是道具,完全是用来摆排场的。“如果你卖一件没有统一标签的东西,你就会发现根本无法获得许可;或者提示你身上携带的大肠杆菌的数量远远高于正常范围;甚至会控告你以销售手工纺织品为名,进行毒品走私。”他笑了。“每件物品都有一个统一规定的标签。”其实这句话并不完全对,但是知识就是权力。吉米现在还没有获得任何权力。 “好吧。” 吉米耸耸肩。“我倒要看看你四个小时之内能不能找到他。先从性开始吗?” “他从来不在这方面消费。我来干这件事。”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吉米直起身来。“如果我都能做到,那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阿曼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真不太确定能不能搞定。“我就是能做到。”他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而吉米则跺着脚离开了。阿曼调出他的保密工作系统,把文件传输进去。逃犯能够免费获得性生活,或者完全不过性生活,所以通过性这个线索肯定搜索不到他。食品也一样,直接忽略。阿曼打开了他的个人搜索程序,把逃犯的身份芯片识别码输了进去。逃犯可能早已把自己的身份芯片从体内取出来了,但穿套装的并不想透露。身份芯片在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植入了体内。虽然政府一直在努力,但是还没有人知道如何造一个真正永久性的身份芯片。阿曼的人工智能系统像千手观音一样,把千千万万根手指伸向各种数据球,开始搜索所有的零售数据池。这当然是非法的,零售数据对于银行来说就是钱,所以这些数据保护得很好。但是如果你想买数据的话,你肯定会找其他人,找那些比防护系统的设计者更厉害的人。搜索引擎公司愿意去买数据。 果然,出售的数据里有逃犯的个人档案。档案出自全球最大的数据存储机构,大多数零售商直接把数据传输给他们。阿曼找到了逃犯所有的原始消费数据。个人档案还算完备,但是人工智能系统又生成了一个新的档案,来进行特殊的操作。阿曼等了三十秒,人工智能系统在梳理消费的日期、总额以及逃犯每次购买物品的价格。这些数据中,第一条是他第一次在商店里使用信用卡的记录;最后一条则是他找到了一位隐藏在穷街陋巷里的“专业手术师”,移除了身份芯片。每一个橙子、每一块口香糖、每瓶啤酒都带有RNA 数字签名。从逃犯出生,一直到个人身份芯片被移除,每笔交易都会被记录下来。 人工智能系统已经完成了梳理工作。逃犯和阿曼的儿子年龄相仿,二十多岁。他看起来更年轻。难道就因为他是个素食主义者?阿曼嫉妒地笑了笑。阿维应该能体会这一点。阿曼的儿子阿维也想当个素食主义者,结果每天早上这孩子都得跟阿曼大吵一架,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阿曼扫描了一下逃犯光顾杂货店的记录,这些记录让他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处理这方面的数据,每个人在食物上的消费,体现了他的生活理念和人生观。逃犯在童年的时候,每天吃的是典型的北美饮食,阿曼直接忽略了这类记录中的细枝末节。在十九岁时,他变成了一个盖亚主义者。接下来的数据就和之前的大相径庭,从吃肉到吃鱼,到最后只吃蔬菜,消费记录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戏剧性的转变。大麻产品和野生致幻类蘑菇的消费量扩大了三倍,但是酒精饮料一直没什么变化。和阿曼预期的一样,非法药物的购买记录基本没有。他在消费方面的随意性表明,他可能为别人或者聚会购买毒品,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了他个人的消费能力。而且他没有长期上瘾的迹象。 非法的精神病类药物的购买率十分稳定;再结合食品消费方面的增长可以推定,他可能和一个染上毒瘾的情人或者同居的异性住在一起。后来毒品消费突然停止了,这表明他和对方分手了,或者对方已经死了。接下来食品方面的消费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离下班还早,阿曼突然心血来潮,让人工智能系统把逃犯毒品的消费数据和北美洲西北部的新闻数据库关联起来。毒品都是在这一地区购买的。猜中了!在最后一次购买毒品后的十八小时之内,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死了。他的情人?死于毒品过量?阿曼的眼睛眨了一下。虽然官方给出的死因是心力衰竭,但是人工智能系统把死因打上了特殊的标记。 “继续。”他等了几秒钟,等待人工智能系统的结果。 “数据不足。”人工智能系统语音提示道。“继续吗?”阿曼举棋不定,因为这样的搜索要花钱,而且连接很容易断开。“继续吧。”虽然没有什么确切的原因,但是长期以来他都是跟着感觉走。 和往常一样,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当他经过非常豪华的接待区的时候,接待员很有礼貌地和他说了声晚安,她的笑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然后他锁上大门,接待员就被关掉了。真实的家具和地毯都要花钱,而且占地方;而雇用真人则意味着安全风险。阿曼经过休息室的时候,夜间警卫——另外一个全息影像——也向他道晚安。兰花环绕着的全息池塘里,锦鲤游得正欢。巨大的花瓶里插着鲜花——今天插的是百合——把墙边的小桌子装饰得格外典雅。整个公司的陈设,甚至包括气味,都是全息投射出来的。阿曼走到街上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百合的芳香。他叫了辆三轮车回家。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是位妇女,浑身瘦得像金属丝一般。她整个身体都趴在车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蹬踏板,骑着三轮车穿过傍晚熙熙攘攘的大街。她对谈话完全不感兴趣。阿曼很同情这位妇女。 那个穿套装的家伙始终在阿曼的脑海里晃来晃去。吉米说的对,盖亚主义者只是一群想回归自然的隐士,他们根本不会危害社会。政府通缉那个小子,肯定不是因为他的政治信仰,而是另有所图。追捕盖亚主义者只是媒体掩人耳目的说法。阿曼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位妇女,蹬三轮车的她后背的肌肉显得特别发达。而大街上到处是贩卖小吃、玩具和合法药物的小商贩。远处被河水打湿的堤岸上,涌动着吃饭、消费的人流。他不是一个喜欢问为什么的人。蹬车的妇女身上全是汗水,就像是在她黄褐色的皮肤上涂了一层油。也许追捕他只是因为逃犯的年龄和阿维差不多,而且也是个盖亚主义者。阿曼伸出手敲了敲锈迹斑斑的铃铛,蹬车的妇女把三轮车拐到路边停了下来。阿曼把手指在她的付款扫描仪上摁了一下,顺便多给了些小费。她露齿一笑,又加入到三轮车和摩托车的车流中,渐渐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阿曼走进了离家很近的小杂货店里。到了晚上的这个时候,杂货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过他很喜欢空无一人的杂货店,根本没人打扰他。他从门边拿了一个塑料篮子,走向货架。“你打开了今天的最后一瓶橙汁。”商店管家大步经过冰箱,用一种充满母性的声音温柔地对他说。没错,阿曼进来的时候,商店管家已经扫描了他的身份芯片,然后把身份信息上传到智能购物网(smartshopper.net)——他签约的库存控制公司。该公司搜索了一下他的个人库存记录,然后让管家提醒他是否需要买橙汁。阿曼把一大袋冷冻的橙汁放进了篮子,价格就显示在篮子的把手上。他又往篮子里加了两袋冷冻食品和一包沙拉,篮子把手上滚动显示的总价也跟着慢慢增加。“威拉米特葡萄园的灰比诺葡萄酒这一周有的卖。”商店管家又站在葡萄酒货架旁,用一种富有磁性的男低音说道,“一瓶只要三美元。”这是他最喜欢的白葡萄酒。他也拿了一瓶,然后走向商店的结帐台,商品的总价已经显示在屏幕上。阿曼用大拇指摁了一下屏幕,帐就结清了。 “我们就不能把事情搞得简单一点吗?” 阿曼抬头一看,发现吉米就在结帐台外面的报摊旁闲逛。 “你跟踪我?”阿曼把自己买的东西装进塑料袋。“还是机缘巧合?” “我住的地方离你的公寓大约有一个街区。”吉米耸耸肩。“我一般都在这里买东西。”吉米举了举手中自己的塑料袋。“咱们喝一杯?” “好啊。”阿曼说,反正他也懒得知道吉米住在哪里。他们来到杂货店附近的一个安静的小岛上,在人行道上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河水静静地从他们身旁流过。“和平常一样?”桌子有礼貌地问。他们都说是,阿曼很想知道吉米平常是什么样子的。不过吉米已经有点醉了。他两眼发光,脸上隐隐约约能看到汗水。这可不是平常的行为。当他们在考虑点什么饮料的时候,阿曼亲自看了一下菜单上的酒类饮料。可不能再让吉米喝酒了。阿曼坐了下来,一位娇小的女士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把一杯黑啤酒放在他的面前,又把一杯芒果玛格丽特鸡尾酒放在吉米的面前。阿曼抿了一口啤酒上的泡沫,看着吉米一口喝完了他的第三杯酒。“你怎么了?” “你一直在避开别人的注意吗?”吉米把杯子用力往桌子上一放。橙色的悬浮物溅到了外面,没有溶化的盐晶体沿着这个大号玻璃杯的内壁往下流。“你就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我从来没遇到过什么事?” “那个穿套装的控制了你。”吉米凝视着他。“我可看出来了。” “他们以为自己做到了。”阿曼又抿了一口啤酒,尽量让自己的表达保持中立。“以为这只是一比交易。” “他们会折磨那个逃犯,对吧?或者殴打他。而且最后不留一点痕迹。” “政府从来不暗杀人民。”阿曼谨慎地说。 “鬼才信了,肯定不会公开杀人。” 其实在吉米的个人简介里已经出现了反政府的征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阅读边缘电子杂志,而且他已经加入了两个政治团体。这两个团体已经被政府列到了“黄色预警”的名单上……虽然不在“红色预警”的区域,但是已经不远了。 不过最好的分析师都来自社会的边缘。当你不得不担心人民造反的时候,你就知道要早点评估人民的状况了。 “我原以为自己为好人工作,你知道吗?某个混蛋、可恶的贩子,也许是一群笨蛋,把他们的孩子抛弃给社会。但这是……”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另外一项罪行。”他猛地把杯子摔在桌子上。 “您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机械操作的合法限度。”桌子用一种甜美的母性嗓音告诉他。“如果需要,我可以为您叫一辆出租车。只要您跟我说一声就行。”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又给他端来一杯刚刚调制的玛格丽特鸡尾酒,拿走了空杯子。 “隐私,真是个笑话。”吉米凝视着他的酒,说的话已经有点含糊不清。“我敢打赌,我被几个女朋友甩过,某个数据库里都有记录。” “或许你脸红的次数也被记录下来了。” “哈哈。”吉米视力变得模糊,已经看不清阿曼了。酒劲儿一上来,什么都挡不住。“你什么时候停止问为什么的?啊?或者说你究竟有没有问过为什么?” “好啦。”阿曼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家,你这样会倒在街头的。” “我没喝醉。”吉米说,而且他还真站起来了。不过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阿曼一把抓住了他。“我猜我确实醉了。”吉米大笑起来,声音大地足够把人的头扭过去。“我猜我应该习惯这样,哈哈?就跟你一样。”“我们走吧。”阿曼强行把他拖走了。“告诉我现在我们去哪儿。” “我们?” “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吉米像孩子一样生气地报出了地址,尽管阿曼用胳膊扶着,他走起路来还是跌跌绊绊。他住在一幢新潮的公寓楼里,房租很便宜。邻近的街区因为这座公寓楼也变得热闹起来。吉米住在六层,要想俯瞰全城还不够高。这跟他的薪水不相符。门没有锁,灯也亮了。这是因为公寓已经扫描了吉米的芯片,所以让他们进来了。悠扬的音乐渐渐响起,阿曼听出来是复古朋克怀旧乐队的一首歌。一只小猫跳了出来,用一双绿森森的眼睛看着他们。它混身长着金色的毛,只是看上去有点像老鼠。但是它确实是真实的,阿曼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吉米为了能在公寓里养真正有血有肉的动物,花了不少钱。 “我要吐了!”吉米睁开眼,嘟囔到。阿曼勉勉强强把他拖到了小小的卫生间里。 接下来,阿曼把他拖到床上。那张床其实是一种可折叠的沙发床,专门为单身公寓设计的。吉米的头刚一碰到枕头,就睡过去了。阿曼拿了一个废纸篓放在沙发床旁边,倒了一大杯水,又拿出两片已经过了时的阿司匹林放在床头柜上。那只猫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上去似乎有点生气。于是他又跑到那个更小的厨房里,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一袋猫粮。他把包装袋拆开,把袋里的猫粮全部倒在盘子里,再把盘子放在地上。小猫走了过来,尾巴翘得老高。某个数据库里肯定记录了吉米拥有一只猫。而且今天晚上喝的酒也会记录到他的酒类饮料档案里,玛格丽特鸡尾酒肯定被清晰地标记出来,因为喝这种酒可不是他一贯的行为。如果他的劳动能力开始下滑,劳尔会第一时间看到档案。吉米会因为今晚的醉酒行为而遭到罚款。 “嘿!” 阿曼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吉米用胳膊肘把自己撑了起来。 “谢谢你……喂,喂了他。我……从来不酗酒。你知道的,对吧?” “没错,”阿曼回答。“我明白。” “我认识他。就是今天的那个,达伦。我们是朋友,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你有孩子吗?穿套装的一定会杀了他。你应该明白。”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会这样?你居然都没问我。你居然都没问我是否认识他。” 真该死,他从来没想过从吉米身上寻找线索。“对不起,吉米。”阿曼声音低沉地说。 不过吉米又睡过去了,头挂在沙发床的边上。阿曼叹了口气,又回头把吉米重新安顿好了。这孩子受了不小的打击。吉米摊开四肢躺在床上,已经没了知觉。阿曼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为什么?什么原因根本不重要,穿套装的不会告诉他们真相的。但是吉米是对的。他真的应该问那个穿套装的。他又想起今天这个逃犯的档案,是什么导致他突然改变了饮食起居、着装打扮和消费习惯?这样的突变显而易见。但究竟是什么引起的了?或许只能靠猜了。 那么阿维的档案是什么样的了? 真的无从知晓。阿维的突变也很让人费解。 阿曼关上门,听到公寓自动把门锁上了。 他拿起购物袋,穿过了几个街区,回到自己朴素的公寓大厦。灯自动亮了起来,但是没有音乐。也没有猫咪跑出来,只有丹麦式家具和古老的阿富汗地毯。这块地毯是很多年前一位妇女用儿童般纤细的手织出来的,不过她已经过世很久了。他把冷冻食品放到一边,把饭菜放进微波炉里,想再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不过他和吉米在一起时喝的黑啤酒让他浑身热血沸腾,就像是嗑了一片街上卖的维他命。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想起了他的爷爷,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爷爷经常说,酒精是魔鬼的血液。今晚这酒确实像魔鬼的血液。微波炉停下来了。阿曼摁了一下喷气按钮,让食物冷却,然后盘腿坐在红蓝相间但是褪了色的羊毛地毯上,打开了他的生物计算机系统。 他的人工智能系统一直在分析档案,并且提示他有五个选项。阿曼首先选择重新回顾一下逃犯的档案。光有数据是不行的,你得买一个人工智能搜索引擎。如果有数据就能随随便便搜索的话,那搜索引擎公司早就关门了。直觉也非常重要——这是一种透过数字看本质、感知数字背后人物特性的能力。阿曼又浏览了一边他的消费记录:糖果、单身时期下载的视频、送给女朋友的礼物、表达爱意的玫瑰花、比利时巧克力以及双人电影票。可以肯定他有过三个女朋友,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有段时间他很担心自己的体重,或者他热衷于健身,在健身房和特制食品上花了很多钱。 而且有个人死了。阿曼注意到,有三个月的时间,他在鲜花、火葬场和酒上的花费很大。然后……他就转变了。阿曼又好奇地打开了另一份文件,读取其中的数据。那是穿套装的给他的文件。达伦是合同出生的——人类生孩子的一种新方式。达伦的母亲为了事业离开了他,她是一名轨道平台工程师。他从小由保姆照顾,而且上的是私立学校。那些花实际上是买给他的父亲的,而他的父亲54岁时死于脑动脉瘤。 父亲死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盖亚主义者。 这不像阿维,阿维在完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转变了。 阿曼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人工智能系统找到的五份档案。所有的档案都是购买野生庄稼、天然纤维的记录。其中的三份是本地的记录。其他两份是在外地,一份出现在蒙特利尔,另一份出现在南美联邦,巴西的某个州。阿曼扫描了一下数据,就是它。他选取了一份本地档案,在本市的东北区出现了一系列的消费记录。这一区域曾经是高档郊区,现在变成了社会最底层工人的聚居地。他一直步行。如果没有芯片,他不可能进行大规模地运输,甚至没法开车。这小子真幼稚。阿曼深深地吸了口气。真让人吃惊,他这么做简直是掩耳盗铃。有时阿曼也希望能找到阿维。这是个挑战。他的儿子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知道如何才能有效地藏匿。只是阿曼从来没找过儿子。 一时兴起,他又打开了人工智能系统在之前搜索时标出的标签。这个标签是关于那个死了的女人,可能是女朋友或者同居的异性。这一次,人工智能系统又给他列出了最近五年死于嗑药过量的一系列案件。数据上出现了一个不断闪烁的深红色问号,这意味着如果继续的话,他就会接触到受保护和未授权的数据。停止吗?他差点就说停止了。“好吧,吉米。”他摸了一下深红色的问号:“继续!”问号消失了。搜索政府受保护的数据文件要花更多的钱。如果劳尔知道了这件事,他真希望自己能编出个让劳尔信服的理由。 当阿曼最终关闭生物计算机系统的时候,他的腿在抽筋,脚也僵硬了。人工智能系统还没有完成对加密数据文件的搜索。热的饭菜早就凉了,时间也已经过了午夜。他又把饭菜扔进小小的冰箱,然后躺在矮沙发上。虽然没喝玛格丽特,但是他比吉米也好不到哪儿去。 早上,阿曼给劳尔发信息,说自己身体不太好,问他是不是应该去上班。和预计的一样,劳尔告诉他没门儿,让他自己搞个屏幕远程连接到办公室,在家办公。劳尔对生物恐怖主义的妄想症已经病入膏肓,他绝不会让生了病的员工来上班,生怕别人把病传染给他。 这并不完全是说谎。阿曼确实感觉身体不太好。搜索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息,人工智能系统还是没有找到有用的数据,这让他很烦恼。人工智能系统已经很强大了,没有什么安全措施能阻挡它,但还是一无所获。他给吉米发邮件,让吉米自己在“索查”搜索网站上再搜索一下,又附上了两个非保护文件。这两个文件教他如何调整醉酒后的心理状况。他想起自己需要的衣服在壁橱的后面。那是一件磨损了的旧束腰外衣和一条沾满油污的牛仔裤。而他穿的那双已经磨损了的靴子,则是他很多年前在城市回收中心捡来的。然后他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轻轨车站,想到东北区转转。他付给司机现金,请他帮忙用现金买一张单程的轻轨车票。付现金可以隐藏他的踪迹。他在轻轨列车上找了个座位,冷冷一笑。他的三轮车和轻轨消费记录通常记录在市民网(citizen.net)上,这是一家深受大部分交通系统青睐的数据公司。这个公司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搞清楚他今天去了哪些地方。 轻轨列车离开了城市,已经进入了郊区——一片荒凉的地带。这里到处是废弃的仓库,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住在石棉瓦盖起来的棚屋里。这里的人们是没有被芯片化的社会渣滓。一片片小块的农田是肮脏与混乱中唯一的秩序。轻轨列车以火箭的速度飞快地行驶着。轨道下方就是棚屋的屋顶和茂盛的灌木丛。他不经意间突然发现一个圆脸的女孩向自己张望,她在一个玫瑰花喷泉的下方,喷泉里亮粉红色的玫瑰花竞相开放。她穿的衣服整洁靓丽,和玫瑰花的颜色非常相配。当列车载着阿曼疾驰而过时,她突然狂乱地向他挥手。他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她,但是她已经消失在轨道的尽头。 列车到站了,他下了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乘客大部分是妇女,也有几个男人。他们都是加完一夜班的工人,疲惫地往家赶。他们都是清洁工,或者是手工制作高档衣服的裁缝。他们迈着承重的脚步穿过肮脏而且破烂不堪的混凝土月台,没有人注意到阿曼。但是他总感觉有人一直盯着他的脖子看。 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阿曼只好在月台的尽头闲逛,看能不能发现跟踪的人。有两个无聊的小伙子在叫卖水果,小摊儿上摆满了切成薄片的西瓜和早熟的苹果,他也凑过去看看。他和小伙子讨价还价了一会儿,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迅速地走开了。那个高个子的小伙子被他气坏了,骂了他几句——讨价还价完了却不买。没看见什么人躲在阴影里,阿曼耸耸肩,振作精神。他的人工智能系统缺少跟进的数据,这让他感觉每分钟都在煎熬。太阳渐渐升起,已经照到他脖子了。他走下月台的台阶,走上了大街。 这里的房子都很古老,屋顶上盖的是便宜的塑料盖板。这些看上去像木材一样的塑料盖板堆叠起来用来档雨。这里比市中心周围的荒凉地带要繁荣,但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大部分居民的小院里都种了蔬菜,落水管都接到手工挖掘的水池里。那些半合法的小货架上摆着各种蔬菜、家庭自制的水果饮料、小吃以及各种各样的必需品——阿曼所住街区的街边小贩和这里差不多。不过和这里恰恰相反,城里的人主动去找小贩买东西,而这里却是小贩在招揽顾客。 他在一家看上去还挺干净的小店前停了下来,买了一杯用古老 的搅拌机现场制作的蔬菜汁。这家店建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面。店主先在一个装满污水的水桶里把蔬菜洗了一遍,然后把蔬菜切碎了放进搅拌机。他在柜台前等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氯气的味道。看来消过毒,够安全的了。他接种的疫苗是最新的,所以他没有犹豫,拿起杯子喝起了这种芳香的罗勒 风味的饮料。其实他特别不喜欢罗勒,不过他还是对店主笑了笑。“今天达伦有没有来过?”他冒险喊出了逃犯的真实姓名,说不定这孩子太幼稚了,根本没有用假名。“他说好了在这儿和我碰面的。但是他睡过头了。” 店主的脸稍微放松了一点,她的笑容更加真诚。“当然。”她耸耸肩。“他平时不都这样吗?我通常晚点才能见到他,一般在中午。”她笑得很惬意,爽朗的笑声好像在说:“我们都是朋友。” 他确实用了自己的真名。阿曼又喝了一口蔬菜汁,真想摇摇头。果真是掩耳盗铃,就像一个小孩把头放在垫子下面,以为别人看不到他。一个人从一间正方形的小屋里走了出来。这间屋子在一个由猕猴桃和野葛藤蔓缠起来的巨大绳结下面,不注意几乎看不到。这个人直奔他们而来,脚步轻盈,身上穿着手工编织、天然印染的束腰外衣,醒目得就像街上的一个鲜亮的大气球。他的下身穿着黄褐色纤维编制而成的宽松背带裤,脖子上戴了一串雕琢了花纹的念珠,看上去就像是霓虹灯路标。“哈,他来了,”阿曼说,而店主的眼神和微笑确认了他的猜测。阿曼一直等到逃犯的眼睛向这边看过来,他才快步走上前去。“达伦,已经等你好久了。”他伸出手臂一把搂住小伙子,就像是和一个很久没见面的兄弟拥抱在一起,还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当然这只是装装样子,他在这个吃惊的小伙子耳边轻声说:“装作我们是老朋友,否则政府的人会逮捕你。别搞砸了。” 小伙子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极度的紧张和恐慌,阿曼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过了几秒钟,小伙子明白了。他的肌肉放松下来,但是阿曼的手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他又开始颤抖。 “好了,我们散散步。”阿曼说。“我不是来这儿抓你的。” “让我喝点果汁……” “不行。” 阿曼用拇指按了一下他肩膀上的神经丛 ,小伙子疼得气喘吁吁。“散步。”他拽住达伦,把他推到街上,离开了那个果汁店。他把手臂“友善”地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就像是两个老朋友在一起散步。其实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掩盖达伦的紧张。他的大拇指依然恰到好处地按在这小子的神经丛上,提醒他不要乱来。“你逃亡留下的痕迹,就算是瞎了眼的婴儿都能找到。”他含蓄地说,感觉到了这小子的本能反应。“我身上没芯片。”这小子说话的口气还挺冲。 “你用不着装芯片。没装芯片顶多推迟几个小时,最终还是能找到你。你把芯片去掉之后就直接到这儿来了。因为不能乘轻轨列车,所以你步行穿过郊区。你每天都到这儿来买果汁。你穿的裤子是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买的,那位女士就在起居室外面卖衣服。要不要我说出你昨天晚饭吃的什么?” “哦,女神啊,”他深吸了一口气。“饶恕我吧。” 阿曼叹了口气。“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把什么搞砸了?还是搞出了某种病毒?” “不是我们。不是盖亚主义者。”他突然用惊人的力量挣脱了阿曼的束缚,双拳紧握。“那完全是个谎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他们对外声称我是生物恐怖主义者,可我没干坏事啊。根本没有任何病毒被释放出来。他们怎么做到的?全部都是编造出来的吗?”他的嗓音变得非常刺耳。“他们必须要有证据,可是哪来证据了?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他的声音很像阿维,阿曼不得不向四周看看。“完全都是他们编造出来的吗?” 阿曼用一种严厉、不信任的语气问道。 “我猜……是的。”小伙子低下了头,嘴唇在颤抖。“听起来很疯狂,是吗?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甚至连游行示威都没干过。我就是……试图去拯救值得拯救的人。” “说说你的女朋友。” “谁?”达伦吃惊地看着阿曼,他的眼睛饱含着泪水。 “那个死掉的。” “哦,蕾娜。”他又把头低了下来,语气立刻变得忧伤。“她真的很想摆脱毒瘾。我也努力地帮她。只是……只是她的内心有太多的恐惧。我想……毒品是唯一能摆脱恐惧的东西。我……真的努力地帮过她。” “所以她自杀了?” “哦,不是。”达伦抬头看着他,浑身颤抖。“她不想死。她只是不想再恐惧了。那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打了一针。我猜是那个卖毒品的人——他自称斯金杰克——肯定把什么搞错了。她吸毒过量了。我……去找过他。”达伦面红耳赤。“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把他痛打一顿。或许我真该杀了他。她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她很快就能摆脱毒瘾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可他就这么消失了。狗娘养的。我一直在找他……他就这么没了。也许他也吸毒过量死了。”他苦涩地说。“我真希望这样。”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两人来到一块空荡荡的停车场。有人在这里种了葡萄,他们已经到了停车场的尽头。阿曼突然发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太晚了。他赶紧停了下来,注意周围的动静。一个人从婆娑的树影中走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把又小又丑的枪。“看来我是对的。”吉米眨了眨眼睛。“你以为我笨得连跟踪你都不会吗,啊?我知道我很笨,但还不至于那么笨。” “其实我觉得你很聪明。”阿曼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我想我们应该站在同一边,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赶紧离开这里。” “闭嘴,”吉米慢慢地走了过来,冷酷地威胁道,“给我闭嘴。” “吉米?”达伦仔细看了看,总算认出来了。“女神啊,我已经有多久没见到你了,你这是干嘛?” “他找到了你,”吉米咬牙切齿地说。“他替政府工作。你没藏好,达伦。你这个白痴。你买的每一样东西都有标签。他根据你的消费习惯,把你从人群中揪了出来。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找你太容易了,我这样的新手都能找到你。”吉米一直盯着达伦的眼睛看。“你应该……” 阿曼稍微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左手做了一个小动作,吸引吉米的注意力。吉米赶紧把枪口向右移动,瞄准了阿曼。说时迟,那时快。阿曼的右手一把抓住吉米拿枪的手,然后用力一扭。只听见喀嚓一声,吉米一声惨叫。枪从吉米的手中掉了下来,阿曼在空中接住了枪。就在这时,达伦一把抱住了他,抢夺他手中的枪。突然,气枪子弹发出的呼啸声划破了天空。接着又是一枪。阿曼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却感觉不到痛苦。为什么感觉不到痛苦?一股热的液体溅了他一脸,吉米向后倒去,倒在了葡萄叶子里,四肢在抽搐。阿曼滚到一边,摆脱了达伦,看到了穿套装的正站在三米之外。他瞄准了达伦。 阿曼开枪了。这一枪是失控的一枪,是疯狂的一枪,是那种你只能在模拟训练时才会开的一枪。在模拟训练中,你知道一切都不是真的。但现在,这一枪是真实的。 穿套装的倒下了。 阿曼试着爬起来,但是没有成功。过了一会儿,还是达伦把他拉了起来。看来达伦已经从震惊中缓了过来。“他已经死了,吉米,还有那个家伙。”他靠在阿曼旁边,支撑着阿曼。“女神啊,你在流血。” “别再女神女神的了。”阿曼看到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尖滴落。他的左臂已经麻木了,但是不会持续多久。 “为什么?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指摁住了阿曼肩膀上的伤口。 “谢谢。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你认识这附近的路吗?” “认识,只认识一点儿,这边走。”达伦搀扶着阿曼,走出了这块葡萄地。“我本应该乘车离开的,就今天下午。乘车去……”他侧身站在阿曼旁边,担心地看着阿曼。“另一个地方。”“你得多学点东西……”阿曼不得不喘了口气。“否则还是会被穿套装的跟踪。”之后他不再说话。手臂的麻木感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前,他给别人当过私人保镖。他从保安学校毕业了,获得了持枪许可证。一天晚上,一个歹徒开枪击中了他。 那是他伤得最重的一次,就像是一根烧成白热化的长矛一点一点地刺进了他的肩膀和手臂。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意识从肉体中解脱出来,让肉体独自面对痛苦。他突然想起吉米的猫。谁来照顾它了?他的脑子开始胡思乱想:劳尔会发怒的。不是因为吉米而发怒,劳尔要找到吉米根本不费事。但是阿曼比劳尔厉害多了,甚至比安东川还要厉害,虽然安东川不这么认为。劳尔肯定会发怒。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另外一幅景象,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坐在微光中,背靠在某个固体上。 “嘿,你怎么倒下来了?”达伦蹲在他旁边,脸上汗水、血迹和灰尘混在一起,看上去非常憔悴、疲惫和恐惧。达伦,不是吉米。吉米已经死了。 “我没有任何急救的东西,但是你也不像是失血过多啊。要水吗?“他递给阿曼一个塑料杯。“喝吧,没事的。这是干净的泉水。” 阿曼并不在意,哪怕是水坑里的水,他现在都想喝。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废弃的老房子里。 前面的一堵墙已经倒了——或者说完全被破坏了,只剩下一条厚厚的葛藤窗帘挂在那儿。之前点的篝火已经把腐朽的木质地板熏黑了。他明白了,这里是郊区,而且是郊区的边缘。“发生了什么事?”达伦的嗓音在颤抖。“他为什么要向吉米开枪?他是谁?你又是谁?”喝了水感觉好多了。“是什么事让你决定要把芯片黑掉?”阿曼问道。 “有人搜查了我的公寓。”这小子把目光投向了别处。“我发现了一个窃听器在我的车里。我……很擅长找这些东西。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朋友……他们说我得赶紧躲起来。有些事情不管是我做了还是没做,都不重要。他们是对的。他的声音依然在颤抖。“他们说的事情我从来都没做过。”“他们知道你什么都没做。”阿曼闭上眼睛,斜靠在残垣断壁中的一块石膏板上。他的心脏每跳一下,肩膀上的伤口就会剧烈地疼痛一次。“那个家伙就是杀你女朋友的人。” “为什么?我从来没伤害过他。我从来就没找到过他……” “但是你找过他,”阿曼喃喃而语。“就因为找过他,他们就害怕了。” 这小子突然沉默了,阿曼不得不睁开眼睛。 “我估计政府正在进行一次小规模的……毒品根除行动,从毒品的市场开始根除。”他沉重地说。阿曼解释给这孩子听:“他们和街头毒贩达成了一个协议,可能给他们一批……动了手脚的货……装进了针管里。只要买了这批货的人,都会过量而死。”“下毒?”达伦轻声说道。“而且是有意的?” “这一招很下贱,是吧?政府的大选近在眼前,投票已经开始。谁还会在意吸毒过量的瘾君子?” 阿曼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吉米躺在沙发床上天真的样子,一只小猫慵懒地趴在他旁边。这番情景怎么也挥之不去。“也许他们认为你拿到了证据。也许他们知道了你把这些事告诉了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可能会把这件事公诸于众。”他耸了耸肩……深吸了一口气。等待这个世界重新稳定,简直是大错特错。“我本该猜到……那个穿套装的肯定盯上了吉米,要不然怎么会跟踪到这里。”这就是穿套装的在办公室里看了吉米半天的原因。穿套装的让自己的生物计算机系统记录了吉米的影像,这样他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我现在想明白已经太晚了。”因为他的错误,吉米死了。“接你的人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来?”“就快了,我想。”这小子盯着地板看了半天,突然抬起头。“你为什么来找我?逮捕我吗?” “听着。”阿曼让自己坐直了,咬牙忍着疼痛。“我告诉你,你逃亡留下的痕迹简直就是霓虹灯路标。你给我听清楚。你得想清楚你要买的东西……食品、衣服、牙膏,知道吗?”他凝视着达伦那茫然不知所措的脸,真希望他能听懂。“所有的东西都带标签,就算他们说没有也不能相信。不要怀疑,我告诉你的是事实,懂吗?” 这小子闭上嘴,点了点头。 “你不要买恰好相反的东西——这也是能追踪到你的线索——但是你可以随机买东西。比如说这次你买了素食,下次你可以在大型连锁超市买一双现成的人造革裤子。买一些你从来都不想买的东西。哪怕你在成为盖亚主义者之前都不想买的东西,你也要买,懂吗?你把你真正需要买的东西都想好了,食物、衣服、小吃、玩具或者服务等等。然后每花五次钱,买一件你需要的东西;接下来就是花四次钱买一件,或者七次……明白吗?要随机,不断地变花样。你这样随机地买不需要东西,而且又没有芯片,你就不会留下清晰的线索。你只要一直这样下去,你的档案会完全没有章法,搜索你的人就不会把你当回事。” “我一直都在郊区买东西。”达伦反驳道。 “根本没用,你还是会被发现的。”他已经给吉米解释了一次,真不想再解释一次了。而且也没力气了解释了,他闭上了眼睛。 “嘿。”达伦已经走远了,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明白你为什么来找我了。告诉我怎么躲起来吗?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我不在乎。”阿曼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一束迷迷糊糊的绿光透过葛藤窗帘照过来。“我也不确定我为什么要跟踪你。”也许因为他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而吉米问过。也许因为阿维确实是对的,这份工作已经改变了他。“但是为什么?你也是个秘密的盖亚主义者?” 阿曼真想哈哈大笑,但是他没有。肩膀已经不那么疼了。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在说话。绿光没有了,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也许他快要死了,真的很难辨别。脚步声越来越近,几张孩子的脸突然出现在阿曼的眼前,先是吉米,然后变成了另一个……达伦。他试着叫他们的名字,但是他的嘴太干了。“我们准备把你送到急诊室去。”达伦靠过来,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焦急。“但是……嗯,我想也许……你想跟我们一起走吗?我的意思是……他们会发现你杀了那个政府特工,你会进监狱的。” 是的,他们会发现的。但是他知道政府会怎么做。他们会封存所有搜集到的证据,然后这个案子会不了了之。因为政府没有理由去冒险,把一些调查记者引到他们一直想掩盖的愚蠢交易上。 他们会跟阿曼见面,而吉米的死则会变成郊区发生的另一场恶意谋杀案。他会领养吉米的猫。谁都不会受到伤害,只要你知我知就行。“我要跟你们走。”他嘶哑地说。“你可以教我们如何藏匿,而我正好有你需要的证据……关于毒品交易的证据。我们可以把这次大选搞得很有趣。”达伦高兴地说。这不是恳求,而是交易。 “你不能带着芯片来。”一位西班牙裔妇女站在达伦身后冷酷地说, “而且我们现在必须要走了。” 估计她是个主管。 “我知道。”至少芯片在他没受伤的那个肩膀。 女主管用一种小型激光刀做的手术。她的动作非常熟练,估计是上过医学院的,可能就是一位医学博士。不过还真疼,但是没法和中枪的左肩像灼烧一样的疼痛相比。然后他们把阿曼放进一辆汽车的后车厢。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从现在起,他就是隐身的了。在那座电子虚拟的城市里,他已经不复存在。如果现在他想回家,公寓是不会让他进去的。街角的商店不会再让他刷卡,连现金都不会要。他感觉自己被扒光了。不,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了,死都没这么彻底。只要我有足够的胆量,或许我能找到阿维,真不知道阿维见到我会有什么感受,他心里想。“你能跟我们走我真的很高兴。”达伦坐在他的旁边。这辆卡车——真不知道该叫它什么——载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冲过破破烂烂的人行道,驶入了邻近的街道。 “莉莉说你死不了。” “我真激动。” “也许我们可以利用毒品这件事来改变这次选举,让最诚实的人当选。” 阿曼心想,这小子和吉米一样坏。但是……为什么不能这么期待了? “你很像我们的头儿,”达伦若有所思地说。“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他很厉害,真正的天才。而且他关心组织中的每个人。她确实眷顾他……我说的是地球女神。阿维一定会欢迎你的到来。” 阿维! 阿曼闭上眼睛。 “嘿,你还好吗?”达伦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你可别现在就死啊!”他听起来惊慌失措。 “我没死,”阿曼轻声地说。他露出了一个让自己的肩膀不太疼的笑容。 也许那并不是最后一次吵架, 而且他开始相信阿维的女神了。 “你们的头儿对藏匿一窍不通。”他轻声说,然后他又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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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6-12 08:2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