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冲的短篇作品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好奇怪,他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烟味,可是小王子在他身边抽烟,他就觉得一点也不讨厌,甚至默默将那淡淡的烟草味薄荷味吸进肺里,当小王子吻他的时候,他也激烈地配合着,品尝着,仿佛那是止渴的甘霖。
小王子留着时下流行的胡子,浅浅的胡茬围了嘴巴一圈,又将左右鬓角相连,愈发透出他白皙的脸和浓浓的眉。小王子的吻非常霸道,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嘴本来不大,却能将他的双唇整个...
(1回应)
好奇怪,他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烟味,可是小王子在他身边抽烟,他就觉得一点也不讨厌,甚至默默将那淡淡的烟草味薄荷味吸进肺里,当小王子吻他的时候,他也激烈地配合着,品尝着,仿佛那是止渴的甘霖。
小王子留着时下流行的胡子,浅浅的胡茬围了嘴巴一圈,又将左右鬓角相连,愈发透出他白皙的脸和浓浓的眉。小王子的吻非常霸道,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嘴本来不大,却能将他的双唇整个含在口腔,一遍又一遍轻轻啃咬着。
小王子很神秘,只留给他微信号,不给他手机号以及其他任何联系方式,以至于他一开始觉得小王子只想跟他玩一次就算,却没想断断续续见了好多次。
小王子漂亮而文艺,自拍,写着自我陶醉的文字,仿佛活在真空里。第一次的时候,小王子叫他宝贝,这是他最喜欢听的,整个人酥软了,在小王子的身下轻轻呻吟。小王子那漂亮而伟岸的宝贝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哼了一声,小王子慢慢抽动着,被征服的快感传遍了他全身。
他先去洗澡,身上全是小王子的汗,他舔了自己一口。冲洗干净,小王子拿来浴巾把他包起来,仔细给他擦干,咬着他的耳垂,下巴上的胡茬在他脖颈和肩头蹭着,麻酥酥的,让他有再来一次的冲动,可惜时间不够了。
小王子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催他走,尽管小王子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为此他感激小王子,自觉穿起了衣服,慌乱地系着鞋带儿。临走前,小王子拍了拍他的屁股,深深地吻了他。
快到家的时候,小王子在微信上问他爽不爽,喜欢什么姿势。他以为小王子喜欢口淫,其实并非如此,小王子记着他的每一句话,下次再做时,都采取他喜欢的方式,刺激他的兴奋点,让他无比享受。
小王子其实比他还年轻两岁,他并不知道小王子的真名,称呼他小王子只因为他的气质,还有他喜欢的那首《阿修罗》。
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就要来啦,那天晚上小王子找他见面。到小王子家楼下时,开始落了雪花。小王子开着一辆Q5,他上了车。雪越来越大,路上的车和人也越来越少。开到郊外的公园,他们在车里嘿咻,这是他第一次车震,刺激无比,整个车厢里暖意融融,充满了荷尔蒙的气味,车窗外则是一片白茫茫。做完以后,雪停了。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来,整个世界安静异常,甚至能听到雪花从树上落下的声音。一抬头,竟然晴天了,有稀疏的星星。
小王子从车里拿出一架望远镜,他有些惊讶,这唤起了他童年时的记忆,那时候他也有望远镜,也喜欢在夜晚观看星星,却因为质量问题而看得不是很清楚。
小王子这一架却很专业,他说是天文望远镜。小王子让他趴到跟前,看着,告诉他那就是双子座。
传说孪生兄弟“卡斯托尔(CASTO)”和“波吕杜克斯(PULLUX)”英勇善战,哥哥成为马术专家,弟弟精于射箭、拳击,威名远扬。两人在诸多战争中密切配合,出生入死。一次战斗中,哥哥受伤身亡,弟弟悲痛欲绝,恳求宙斯,要用自己的生命赎回哥哥。宙斯深受感动,将他两人都安置在天空成为双子座,永不分离。
这便是双子座的传说。小王子说,我倒觉得像两个恋人。他也很同意这种说法,他觉得一切都很巧合,自己小时候最着迷的星座就是双子座,也许从那时候起就已暗示他的取向了?
小王子说,有空了我带你去双子星上去看看吧!他哈哈大笑道,你这笑话真冷。
后来出事儿是他们第一次在酒店开房时。电视里放着时尚女魔头那部电影,小王子很激情,一直没有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搞得他都有些受不了了,只好停下来。
小王子浑身是汗,想去冲冲,结果刚站起来就倒了下去,脸色煞白,热汗变成了冷汗。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问小王子要不要叫救护车。小王子指指自己的包,他赶紧翻找,于是找到一个药盒。小王子伸出三根手指,于是他拿出三颗药丸,喂给小王子吃了。过了十多分钟,小王子才渐渐缓过来。
这时,他才知道,小王子的心脏不健康。小王子的男人在养着小王子。
再后来,他换了工作搬了家,依然想着小王子,却一直没能抽出时间见面。
有一天,小王子给他发微信,说有东西要给他,结果他不在北京,就没能拿到那东西。那天小王子跟他说,他觉得自己可能要走了。他便问,走哪儿?小王子说,回我的双子星球。他道,你又开玩笑。小王子说,我说真的。他便发了笑的表情。小王子又说,你小时候不是对着双子星座看过吗?那时候我就看见了你,然后我就特想见你,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你,不过现在我必须要回去了,以后可能不会再见了。
他以为小王子可能因为生病而影响了情绪,也没当回事。
又过了半年多吧!他把小王子这个人几乎都忘了,可有一次办事,忽然就到了那个小区,便想起了小王子。于是跟门卫去打听。他描述了小王子的样子。门卫说,你说的那个人两年前住这儿,他可有名了。
他不解道,怎么有名?
门外说,你不知道吗?他被外星人带走了。
他笑道,你们怎么都喜欢开玩笑。
门外瞪了他一眼道,是我亲眼看见的,大白天,一道光落在他身上,他就不见了。
他问,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门卫想了想道,应该是3月份,具体哪天忘了。
他回想,3月份正是小王子和他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他赶紧回家,在网上订购了一款天文望远镜,眼下秋天又到了,正是看双子星的好时机。
最后更新 2014-02-20 17: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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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一
夏晓鲲往脸上均匀而又细致地抹了爽肤水之后又开始不厌其烦地梳理头发,反反复复照了好几遍镜子才走出来。江梦琴从卫生间门口假装路过,她想往里瞟一眼时夏晓鲲正好出来,于是赶紧错开目光,往厨房走去。夏晓鲲冲着她的背影说,妈,我要迟到了,不吃了。她慢条斯理地转身,盯着正在换鞋的儿子说,就臭美有时间,在路上买点,不吃早饭不好。她的语气里充满无奈,她知道儿子多半儿...
一
夏晓鲲往脸上均匀而又细致地抹了爽肤水之后又开始不厌其烦地梳理头发,反反复复照了好几遍镜子才走出来。江梦琴从卫生间门口假装路过,她想往里瞟一眼时夏晓鲲正好出来,于是赶紧错开目光,往厨房走去。夏晓鲲冲着她的背影说,妈,我要迟到了,不吃了。她慢条斯理地转身,盯着正在换鞋的儿子说,就臭美有时间,在路上买点,不吃早饭不好。她的语气里充满无奈,她知道儿子多半儿不会听她的,即使他在她跟前答应得无比诚恳。他换了鞋,开门闪身,给她留下一句拜拜。防盗门“啪”的一声之后,江梦琴愣怔几秒钟,随后去了阳台。从9层窗口向下看,早晨的阳光像流动的橙汁在银杏树叶上粼粼闪烁。少顷,一个帅气而时尚的小伙子从门口出来了,他身姿矫健,步履轻盈,朝气蓬勃宛如一匹出生不久的小马驹。而事实上,他工作快一年了,早已不是小男孩儿。也许他长得面嫩,就像他母亲一样常常被人猜测还不够40岁;也许男人在这个阶段的年龄最为扑朔迷离,纯真活泼起来好像十八岁,一旦严肃认真又宛如拥有了三十岁的成熟品质。这大概属于男人的特权,不像女人,一丁点皱纹就毁了整张脸,连自己都无法欺骗。江梦琴出神的功夫,夏晓鲲已不见踪影。她叹了一口气,心底冒出一句俗语——儿大不由娘。
江梦琴回到厨房,两只煎蛋恰到好处,金灿灿的荷叶边围着椭圆的一块白,看着就很赏心悦目。但此时她毫无食欲,也没动手收拾,想起了儿子上小学和初中的每个早晨。那些早晨,夏晓鲲非常喜欢吃她做的煎蛋、大饼和蛋炒饭,她也乐此不疲地给他做。如果是冬天,往往天还没亮,她就起床了,洗干净手脸,准备和面烙饼,她知道新烙的饼好吃。她烙饼的手艺很好,即使是一边擀一边烙也不会弄糊。新出锅的大饼宛如金黄的大月亮,冒着热气,油花花星星点点起起灭灭。趁着热锅,再煎上两个荷包蛋,往大饼里层一夹,能香个跟头。每次夏晓鲲都吃得狼吞虎咽,嘴角闪着油光,一脸的惬意。她看着儿子的吃相心满意足,尽管有些困。很多年后,这个城市的早餐中出现了烧饼夹鸡蛋夹火腿,还有肉夹馍,但她一直没见儿子买过吃。儿子上高中以后便住了校,每周回家一次。记得一个周日的早上,他一边吃着妈妈的早餐一边说,我们学校的早餐难吃死了,外面卖的烧饼夹鸡蛋也没妈做得好吃。儿子说得很真诚,完全不像是有意恭维,那一刻她感动得差点儿流下眼泪来。
想想那几年的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却很充实很快乐也很温馨。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求生存,听起来就好像生活中充满了诸多苦水一般,孤儿寡母这样的词语用在他们母子身上也仿佛顺理成章。但事实并不是人们想象得那样,起码江梦琴并不这样认为,她承认日子确实艰难过,但远没有小说或者电影电视剧中演绎得那般凄苦,她并不希望人们从他们母子身上看到一丁点苦楚,她更不希望人们的目光在望着她领着儿子步行的背影时流露出同情,她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她要告诉人们她过得很幸福,以前是,现在也是。那几年,伺候儿子背着书包上学之后她会回到床上再小睡一会儿,然后到几里地以外的一处窄小门脸里卖烤面包。当时,城里人喜欢吃面包的还很少,她一天也不过赚上四五十块钱,但这项收入已足够她和孩子的日常生活,包括供他上学。多亏那个男人给她留了一个住所,尽管它只是偏僻而窄小的一居室,却能让她和儿子有个栖身之处,否则真要露宿街头了。
乱七八糟的陈年旧事涌上心头,叫人心烦意乱,江梦琴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她简单吃了一点早餐,又洗漱打扮一番拿上贴身小包下了楼。停车坪里的“千里马”是去年才买的,她觉得宝蓝色正符合自己的气质,端庄、稳重而又透着一点不甘心。不甘心目前的状态还是不甘心岁月的流逝带走了姣好的容颜呢,她自己不太清楚,总之有一点儿不甘蛰伏在心底,说不定哪一天便会醒过来。驱车出了小区门口,向着环路驶去。本来,她是可以开车载儿子一截,甚至完全可以把他送到公司去,但夏晓鲲坚决不让她送,他宁可坐地铁挤公交也不劳她大驾,这曾经一度让她十分郁闷。当时她说,不然我再给你买一辆。可是儿子却像受了侮辱似的反驳道,我不要,我赚钱自己买,我自力更生。儿子这样说,江梦琴在心里不屑地冷笑,她说,那好吧,从今以后可别管我要钱了。其实她说话的口吻并不太正经,完全是在开玩笑,但儿子却一脸郑重道,我也这么想,现在我自己赚钱了,再朝家里要钱连我自己都觉得害臊,以后等我挣钱多了,我会把花妈妈的钱慢慢都还上。儿子的话着实让她寒心,又让她感到可笑,她不再掩饰,哂笑道,你还得起吗,一滴奶水一万八,你吃了三年多,你自己算算看。夏晓鲲见她动了火,便息事宁人道,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以为我要跟你一刀两断啊,我只是不想再靠别人,人家日本的孩子十八岁就开始自谋生路了。哼,江梦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之后不再说话。
正值六月,马路边上的绿化带里长满了高大的蜀葵。一片片连绵不绝的廉价红色像火一样沿着马路燃烧。江梦琴望着那片火,很自然地想起了家里的一张照片,是夏晓鲲一年级时在学校照的。他身后就是一片火红的蜀葵,儿子也笑得像一朵开得正娇艳的花,稚嫩的脸庞仿佛掐得出水来。那时候的夏晓鲲天真无邪,最听妈妈的话了。她还记得儿子第一次考试得了100分后拿着试卷扑到她怀里给她看的情景。他骄傲地笑着,举着卷子给她看。那鲜红的三位数让她激动得抱起儿子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直转得母子俩发晕才停下来。一霎时天旋地转,她蹲下来以保持和儿子同样的高度进行对话。她拍拍他泛红的小脸儿,夸奖他,并把他搂进了怀里。儿子的小手抓着她的背,让她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让她更加坚定了几年前的决定,就是要把儿子养大,让他像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记得夏晓鲲的父亲夏泽群刚去世的那几年,有那么多所谓的亲朋好友给她介绍对象让她改嫁,甚至让她丢下不到三周岁的儿子,但都被她回绝了。她不忍心丢下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更不想对不起他的父亲,因为她爱他的父亲。她不想找任何一个男人,即使他对夏晓鲲和自己非常非常好,她也不想要。她早已下了决心,她要固守她和夏泽群的爱情直到老死。
半小时以后,江梦琴来到了西饼店旁。一通繁杂的回忆让她的脸看上去有几分凝重,她自己也感觉有点儿疲态,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停好车进了西饼店。这个西饼店处于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是总店,其他两处分店分别处于城市的南端和北端。总店是夏晓鲲考上大学那一年盘下来的,另外两处分店去年才开始做。烤面包攒了一些辛苦钱,除去日常开销和供儿子上学以外还有些剩余。于是她用这些剩余盘下了总店,凭着多年的经验、吃苦耐劳的精神以及一般女人没有的魄力,她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眼看着壮大起来。收入稳定增加以后,她将房子换成了近二百平的大三居,又买了车。而此时儿子已毕业,并且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工作。现在她彻底省心了,每天睡到自然醒,开车到各个店里查看交待一番就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她亲历亲为。一下子省出那么多时间,她还真有点儿不适应,但这个城市是不会让人闲住的。她开始学会了保养自己,每周都要美容一到两次,偶尔也去游泳或者参加一些户外运动。这些活动虽然填充了她的闲暇,但她越发觉得心底空虚起来,每个夜晚心海里都像装着一叶不安的小舟,晃来晃去,叫她睡不好。她知道怎么回事,但她不想面对,她用早已习惯的方式对待她的身体。
二
对于父亲的记忆,在夏晓鲲的印象中,全部来自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夏晓鲲被爸爸妈妈抱在中间,坐在他们的腿上,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镜头,手里还拿着一朵塑料花。由于岁月的流逝,相片的颜色愈发陈旧,且早已泛黄,所幸保存完好,没有任何折痕,使得照片上人物的表情依然清晰可辨。江梦琴当时不过二十四岁,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从肩头垂下来,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少许羞涩。再看夏晓鲲的父亲,眼神无比深邃,耐人寻味,嘴角向两边舒展,充满由内而发的笑意。在夏晓鲲生命中第一个本命年的某一天,他无意中看到了这张照片,那时他便发现父亲真的是一个帅哥,怪不得母亲对他念念不忘呢,原来父亲有这个资本。后来,每当夏晓鲲照镜子时,都要将自己的五官和父亲的加以对比,希望从中找到相似之处,但结果往往令他失望。除了高挺的鼻梁与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外,其他地方都不像父亲。他的眼睛也很有神,但似乎总汪着水一般,多了几分柔情却少了几分神秘,让他耿耿于怀。父亲薄嘴唇,而他的嘴唇和母亲的颇为相似,对于男人来说总嫌厚了一些。夏晓鲲内心对于相貌问题的纠结从发现父亲比自己英俊以后开始便一直没有停止过,这让江梦琴哭笑不得。在儿子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那一年清明,母子俩去给父亲上坟归来,夏晓鲲第一次不好意思地结结巴巴地将相貌问题向江梦琴和盘托出。她听出了儿子的意思,便问他,你说你爸爸和妈妈是不是都很漂亮?他想了一下,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她又问,那你是不是爸爸和妈妈亲生的?这次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了。江梦琴满意地说,那就对了,既然你是我和爸爸亲生的,那你就是集合我们两个人的优点,所以我的儿子比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好看,是谁也比不了的大帅哥,就连爸爸也望尘莫及。夏晓鲲将信将疑,真的?妈妈你没骗我吧?江梦琴摸摸儿子的脑袋,柔软的头发骚动手心的感觉让她的表情变得更加诚恳,她想起了夏泽群的头发,也是这么柔软,摸上去宛如缎子。她说,真的,妈妈不骗你!其实,你和你爸爸还有一个地方特别相似,就是牙齿,尤其是下面的两颗小虎牙,简直一模一样。对于母亲的回答,夏晓鲲暂时表示满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表示疑义,他想父亲那张照片是二十五岁,那就等自己二十五岁了再加以比较,看看能比较出什么结果来。
当江梦琴说起丈夫和儿子的牙齿时,她想起了与夏泽群的第一次见面。他笑着看她,两颗虎牙全都露了出来,无比可爱,以至于后来她常常认为她是先爱上他的牙齿然后才爱上他整个人的。他的牙齿很不整齐,倚里歪斜,比那个马来西亚的矮个子歌手阿牛的牙齿好不到哪儿去。这样的一口牙使得他照相时总被提醒不要露齿,他一旦合上嘴就再无半点儿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男人的凛然之气,但这更叫多情的小女人江梦琴难以抗拒。你或许不能相信,在那个社会风气尚属保守的年代,他们在结婚之前偷尝了欢愉,以至于未婚先孕。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因为婚姻适时地而又略显慌乱地掩盖了这一切。直到夏晓鲲出生,才有好事者掰着指头算出了其中的隐秘,但这已是个失效的隐私,不具有任何炒作价值。
夏晓鲲的出生为他们的婚姻生活锦上添花,夏泽群当时在粮库上班,薪水一般,江梦琴虽然没有工作,但在夏晓鲲断奶之后便学习了烤面包的技术,并且租了门脸卖面包。他们住的房子是夏泽群单位分的,原是宿舍,后来改成了适合一家人住的一居室。应该说他们的物质生活还过得去,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又有几个家庭过得风生水起呢,还不都是平平淡淡。眼看着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滋润,怎料到横祸突然飞来,一下子砸中了家庭的顶梁柱。江梦琴自然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刚哄好夏晓鲲睡着午觉,就听到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她连忙出去开门,门口站着夏泽群的两位领导和几个同事,唯独不见夏泽群,他们满脸哀容,看着江梦琴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一个黑脸男人告诉了她那个不幸的消息,他说夏泽群在中午吃完饭以后突然昏倒在食堂内,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便死了,医院的诊断结果是先天性心脏病突发导致了死亡。江梦琴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马上晕厥了,好在来人早已料到后果,随行而来的医生对她实行了急救。几分钟后,她醒过来了。人们告诉她要冷静,让她节哀,她木然地点点头。随后,她要求领导让她马上去见见夏泽群,暂时把夏晓鲲交给了邻居照看。在医院的停尸间内,江梦琴看到了夏泽群的遗体。他全身裹着白布,放在一张又高又大的床上。起初,她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但当她看清了那具裹着白布的尸体轮廓是如此熟悉以后便快步走了过去,当她走近的那一刻,有人替她揭开了夏泽群身上的白布,白布的反光在她眼前一闪,恍若换了一个世界。于是,她看见了猝死以后的夏泽群,他的五官缩在一起,尤其是眼睛和眉毛之间的距离相当之近,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发愁,又像极不情愿似的。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他的胸口还有他的手和脚,一切都是冰凉的,死去的肉体让她骤然间生出了恐惧,捂着脸调头跑出了停尸间。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他是真的死了,离她而去了。可是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觉得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她会等着他回来,一直等下去,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就像他们曾经说过的那样等下去。
江梦琴不相信夏泽群的死,但生活相信,并且将他从这个家庭消失以后的后果直接反映给了她,让她不得不直面接踵而来的困难。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江梦琴不得不每天早起晚睡去烤面包卖,于是照看夏晓鲲成了一个难题。他根本没有爷爷奶奶,就连江梦琴都没见过夏泽群的父母,但夏泽群并不承认他是孤儿,可是直到他的葬礼其父母也没有出现,更别说兄弟姐妹了。一开始,江梦琴把她的母亲从老家接到市里,让她帮忙照看夏晓鲲,她好去做生意。然而她的母亲年龄也不小了,照看孩子明显力不从心,更重要的是老人家照顾孩子是假,劝女儿改嫁是真。每天老太太至少要跟她说上一遍家里有个男人的重要性,她说不仅是为了生活质量考虑,还是为了夏晓鲲能得到父爱,让他在完整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江梦琴睁圆杏眼道,不需要,孩子有我足够了,况且他有父亲,哪儿又来个父亲,您真是瞎操心!母亲见她顽固不化,便赌气不再管她,拍屁股回了老家。没人照顾的夏晓鲲一时变得很可怜,两只大眼睛在黑夜里充满无辜地看着江梦琴,让她无论如何烦恼愁苦也摆不出脸子来,只能抱着他亲他安慰他,谁叫他是一个不知事儿的孩子呢!为了照顾儿子,江梦琴不再坐车去烤面包,而是买了一辆自行车,又买了儿童坐的铁架焊接而成的小座。于是,她带着他和他需要的所有东西一起去那个烤面包的逼仄门脸。她烤面包时,就把他放在身后的一张小床上,有时也把他背在背上。可以说,夏晓鲲是在面包香味的包围中长大的。一直到他五岁,江梦琴把他送进了幼儿园,她才一个人去烤面包。可是她却有些不适应,常常烤着面包就回头看看,可是后面什么都没有,连那张小床都被她拿回家了。
夏晓鲲一天天长大,江梦琴的心也一天天踏实下来。周围一些知根知底的男人经常会帮她一些小忙,或者跟她说说话。她知道他们的意思,但是他们不点破她便从来不去说,反正她确实需要人帮她干活。一旦哪个男人实在憋不住了,对他说了一些直白的话,她都会沉着脸说,你还是死心吧,我命里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我丈夫夏泽群,一个是我儿子夏晓鲲,我不会接受第三个男人的。她的话使得这些男人知难而退,渐渐远离她,去选择另外的目标。没有了他们,所有事情都要她自己去做,包括换煤气、买米买面等这些粗活重活,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她的心此刻比任何容器都大,仿佛能将全世界的委屈都装进去,慢慢消融化解,化成满面的清心寡欲。
三
江梦琴正在做脸部护理,手机响了。女侍者把电话拿给她,她看了看号码,摁了接听,并用眼神示意侍者等下再进行按摩。电话是生意上的一个老朋友打来的,认识大概有五年多了,姓叶,江梦琴习惯叫他老叶。刚认识那会儿他还只是一个开着小商店的个体户,现在已经成为一家大型连锁超市的区域经理。江梦琴的面包店曾经给他的超市提供过一段时间的西点供应,但由于她的主要业务不在这块,后来就很少再合作过了,但他有时会打电话跟她闲聊,或者约她出来喝茶。江梦琴从来不主动,也很少拒绝他的邀请,她知道他有老婆,即使没有老婆,她对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熟人不必客气,老叶单刀直入,问她,你儿子有女朋友了吗?她略一愣怔,才想起上上个周末她和儿子逛商场时邂逅了老叶父女。她猜测老叶准是想做媒人,便实话实说道,我不太清楚哟,好像有了吧,但还没往家里领过呢!老叶道,那就还有机会啊,我闺女就是上次你看见那个,她非要我问问你这事,估计那丫头是看上你儿子了。她努力回想那个女孩的模样,但实在是没能留下什么印象,她忽然间很排斥这个电话,便随口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女儿才多大啊?老叶说,不小了,明年就该毕业了。江梦琴感叹道,现在这孩子可真直接,唉,哪像咱们那时候,含蓄死了。她企图岔开话题,但老叶似乎很怕女儿,他并没有沿着她给的思路说开去,而是问她,你儿子的手机号多少,让他们年轻人儿自己联系吧!她打心眼里不想给他,便犹豫着说,我回家跟儿子说说吧,看他愿意我再跟你联系,我可做不了他的主,不然他又该生我的气了。老叶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女儿啊?江梦琴连忙说,老叶你可别误会,有你这样的爹,女儿还会差吗,不过咱们得尊重孩子的意见,咱们说了又不算,要不你把你女儿的号码给我,我给我儿子,怎么样?老叶说,那行,等会儿我给你发短信吧,不耽误你美容了,再见!
挂了电话,江梦琴很生气,她想,我就是不喜欢你女儿怎么着吧,再好我也不会把儿子给她,哪有姑娘家上赶着推销自己的,难道是没人要了?正想着,短信来了,见是老叶的,她看都没看,马上就给删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动气,她当然不是冲着老叶的女儿,她对那个黄毛丫头毫无所知,根本犯不着跟她生气。侍者开始给她按摩,这才让她的神经渐渐舒缓,全身肌肉也慢慢放松下来。上上个周末,夏晓鲲想买一套运动衣,还有一顶太阳帽。正好江梦琴在家没事,她便开车出来,母子俩一起去逛了商场。这并不是他们俩第一次一块儿逛商场,至于是第几次她记不清了,总之很多次了,她和儿子逛商场已成为习惯。尤其是儿子参加工作以前,他真像她的一个小情人似的,不管买衣服鞋子还是买菜买水果抑或是去超市买日常用品,夏晓鲲总会跟在她身旁。小时候儿子跟着她,让她觉得是个伴儿,不再形单影只,尽管他少言寡语。夏晓鲲渐渐长大后,母子俩再一起逛的话,常常会收获许多回头率。那些女孩的目光会长时间地盯着夏晓鲲,在他脸上粘着不动,但儿子一概目不斜视,就像没看见一样。夏晓鲲和母亲靠得很近,有时还会搂一下母亲的肩膀,这种亲昵让她很受用。那些女孩一旦和她不小心四目相对,眼神里便充满了艳羡和嫉妒,这让江梦琴骄傲的同时竟然还生出些羞怯。记得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看过江梦琴之后再看夏晓鲲时,从眼睛里放射了大量的不屑和鄙夷,这让江梦琴很不舒服,她起初纳闷,后来一想才明白过来——那女孩肯定认为夏晓鲲在傍富婆。都是这世道毁的,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管他呢!
侍者拿湿毛巾揩去了江梦琴脸上的面膜,又给她拿了镜子照。她仔细看了看,眼角的皱纹被刚刚吸收的营养驱散了,皮肤白里透红,宛如杏花。她满意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自从她坚持保养以来,皮肤状况的确得到了改善,早些年留下的痕迹几乎烟消云散,重新焕发了光彩,这让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离开美容院,她开车回家。在车上,她无端地想起了儿子这几天的变化。他比以前更注重形象了,每天早晨都打扮得异常细致,虽然以前也爱美,但还没至于如此过头。但话说回来,这其实很正常,尤其是在这个人人崇尚自恋的年代。她觉得儿子也许真的有了女朋友,不然晚上也不会十点多才回家。可是她不敢问,一方面以前她问过,却被他堵了回来;另外就是她潜意识里并不想问,并不想儿子那么快就有女朋友,她还一直以为儿子没有长大,还是那个天真地嚷着要娶像妈妈这样的女人做媳妇的小男孩。童言无忌,可她却是当真了。二十年来,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选择都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父亲。然而,儿子不可能永远和她这样过下去,他终究敌不过世俗,是要娶妻生子的。他会当父亲,会逐渐变成中年人,他的母亲也会年老色衰,直到失去生命。想到这儿,江梦琴顿觉人生了无生趣,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到头来却便宜了别的女人,心底的醋意直往上翻。她没像往常一样开车回家,而是去了一家西餐店,点了沙律牛排和咖啡,独自吃着。她在想自己的心理是不是有问题呢,人家的父母都盼着儿子长大了娶媳妇再生孙子,尽享天伦之乐,可她却只想着和儿子在一起生活。她觉得可能是和儿子单独生活惯了,习惯成自然是很难被打破的,如果硬让一个女人插进她和儿子之间,她一时还真难以接受。然而,这种情况在不远的将来即将成为现实,我是不是应该去试着理解并去接受它呢?江梦琴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她没有选择,她只能理智地去看待问题,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的世俗母亲,去期待夏晓鲲娶妻生子。
回到家,江梦琴先去洗了澡。热水亲吻着皮肤,让她周身逐渐活泛起来。仔细看看镜中的自己,还没到人老珠黄的地步,甚至可以说残留着一点风韵。她和儿子一样看起来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小,因为她有一副小骨架,脸盘也小,而且圆,稍微有一点娃娃脸的倾向,并不显老。眉毛是长的,也细,却不像一条线似的那么做作。单眼皮含着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年轻时水灵灵的,现在换成一副润泽之态,好像那些水止住一般,就像她的心一样不再左右摇晃。她摸着自己的脸,周身忽然燥热起来,于是关了灯,躺在了床上。没有拉窗帘,城里的月光很稀有,但有时还是会出现。比如现在,它正好照在床头,她的上半身整个浸在了月光中,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脯仿佛在微微颤动。她闭上了眼睛,想象床边站着一个男人——夏泽群。他一丝不挂,身上的肌肉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模糊,仿佛沾了水的钢笔字,兀自虚胖起来。她的手在两腿间摸索,却干燥得让人绝望,而脑海中的夏泽群也渐渐淡化,终于不见了,像一阵烟那样飞入了空气中。她不甘心,仍然紧闭着双眼,企图再次出现一个男人。奇迹般的,一个男人居然出现了,他很年轻,紧绷的肌肉看上去拥有无穷的力量。她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身体也逐渐进入了亢奋状态,下体开始变得柔软而湿润,她的手指在悄悄地动作。就在她即将达到高潮时,那个男人脸上却露出深深地嘲笑,然后转身离开了,他的笑容那么好看,却又那么熟悉。这时她才看清原来那个男人是自己的儿子夏晓鲲,于是一切动作在这一刻嘎然而止。高潮因此变得异常冰冷,仿佛月光在她身上洒了一层霜。她不由自主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并且大声骂道,不知廉耻。外面的门响了一声,怕是儿子回来了。她赶紧开灯,随即打开窗户。她害怕儿子进来,他一定会闻出房间里的可疑气味,那是他母亲的耻辱。
夏晓鲲并没有进屋,他在客厅里喊了一声妈,告诉她儿子回来了。江梦琴迅速调整了状态,像没事人一样慢条斯理地走出门问他,天天回来这么晚,又干啥去了?他说,跟朋友吃饭,唱歌,那么早回来也没事啊,难道让我在家看电视,像小时候追着动画片看?她没兴致计较儿子的奚落,兀自说,跟朋友,男的还是女的?儿子不耐烦道,男女都有,妈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找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告诉您我不着急呢,不过这事儿您不用操心,等我找好了肯定第一个通知您。儿子的话非常赶趟儿,也有些噎人。她充满嗔怪地白了儿子一眼,不再管他,独自回屋休息。可是她睡不着,听着外面的响动,知道儿子又在面子工程上下功夫了。这孩子可以说比他母亲还要精细,除了洗面奶护肤液爽肤水这些东西以外,还备有面膜黑头贴眼霜,每天都要折腾到将近十二点才睡觉。她真是越来越搞不明白儿子的心思了,他不再是那个依赖母亲的乖宝宝了,他有自己的主意和心事,并且不想与母亲分享,更不想让她参与意见。他从十六岁开始就自己洗内裤了,从那时起便与母亲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意识到母亲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存在的事实。还记得有一次他洗澡时忘了拿浴衣,而脱下来的衣服都被洗澡水溅湿了,但他就是没有让母亲给他送进去,而是穿着一身湿衣服回房去拿浴衣。他长大了,懂得害臊了。这不是什么坏事,很自然。让江梦琴不安的是儿子自从工作以后就不再跟她谈心,她和儿子之间仿佛越走越远,虽不至于到陌生人的地步,但他们之间的话题已经仅限于庸常生活,无法深入到彼此内心,尽管每次她都想抛砖引玉先说说自己的苦闷,但儿子根本不给她敞开心扉的时间,他的时间好像比日理万机的国家领导还要宝贵得多。
四
江梦琴决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再对儿子施压,不问他有关女朋友以及结婚这件事,尽量让他放松警惕。她只要静观其变,细细观察儿子的行为,发现问题暂时也不点破,单等掌握了可靠证据以后再对儿子发难。儿子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她经常能听见从儿子房间传过来的歌声以及电影电视剧的声音,但儿子说话的声音还是听不太清楚,好像蜜蜂的嗡嗡声,又像梦中的呢喃。可以肯定的是儿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打一个电话或者接听一个电话,不知是哪个女孩的,一般要持续半个小时左右,至于说的是什么就完全听不清了。她也想过要去营业厅打印儿子的电话清单,也想过在儿子洗澡时偷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但这些行为让她觉得很无聊,并且病态至极,所以她才不去做呢,总之儿子又不是在做坏事,还是不要打扰他,以后事情有了眉目,他自然会跟母亲说明的。这样一想,江梦琴就果真把原来用在儿子身上的精力转移到了工作和休闲上,有些时候她忽然就想通了。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享受世俗的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时常反问自己,她觉得只要儿子幸福了,那么她也就是幸福的了。将来,她还要替他们照看孩子,她只希望儿子找一个漂亮姑娘,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会漂亮。
那个周日晚上回家,江梦琴去卫生间时不小心打翻了废纸篓,一堆污秽之物摊在了地上。她连忙找来笤帚和簸箕进行打扫,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一支用过的安全套。它蜷缩在废纸中,看起来很脏,不过她像发现宝贝一样用大拇指和食指将它捏起来拿到了眼前。看样子是白天才用过的,里面的白色液体已流出一部分,沾在外面游疑不决,散发着一股糜烂的腥味。她对此饶有兴致,不用说,这是儿子白天才用过的,他带人回家来了。可是他怎么还不告诉我呢,既然床都上了,还有什么事搞不定呢?想到这儿,江梦琴有些激动,她甚至想立刻到儿子的床上去检查一下床单,看看上面有没有处女之血。当然,有着良好素养的母亲江梦琴不可能这样做,她只是把这个发现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并且相信自己做婆婆的日子已经不算远了。另外,这支用过的安全套竟然让她的身体产生了异样的感觉,那个夜晚,虽然床头的夏泽群依旧影影绰绰,但她却一往无前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但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周六发生了,简直犹如晴天霹雳,让她难以招架。
周六下午本来她是要去面部护理的,但去了之后才得知美容院及其附近要停电一天,很多护理内容都没办法做,于是她只好驱车回家,打算周日再来。开门以后,她发现门口有一双陌生的鞋,便晓得儿子和他的朋友在家,于是尽量轻了手脚,以免打扰到他们。谁知,她走到客厅中间时便听到了可疑的声音,于是她不得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声音来源于儿子的房间,那是一阵阵销魂的呻吟声,作为过来人,她自然知道做什么事情才会发出这种声音。于是她不禁面红耳赤,想到了那支安全套,她没想到儿子竟然这么开放,大白天的就在屋里做那事儿,而且房门都没关严。正当她准备退出去给儿子留出更大的空间时,她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因为仔细分辨那声音虽然来自于两个人,但却好像没有女孩的声音,而是儿子和另外一个男孩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站在原地分辨了一会儿才确定无疑,于是她走近了儿子的房门。门是虚掩的,她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口正对着儿子的床,眼前的情景顿时让她愣住了。床上有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在一起缠绵,儿子在下面,在他上面的那个男孩压在他身上疯狂地亲吻着他的脖子和肩窝。一时间,她没有动作,像个木偶停在那儿不知所措。这时床上的两个人也发现了她,她听见儿子对身上的男孩说,我妈!儿子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见他们停止了动作,她才缓过神儿来,马上退出屋子,迈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陷进了沙发里。不一会儿,儿子和另外一个男孩出来了,儿子说,你先走吧!那男孩看看沙发上的江梦琴问夏晓鲲,没事吧?夏晓鲲说,晚上给你电话,放心吧!他显得异常冷静,就像早料到要发生这件事一样,并且已经想好了对策似的。那男孩显得依依不舍,他甚至拥抱了夏晓鲲一下才出了大门。夏晓鲲关好门,坐到了江梦琴的对面。他整理一下衣服,叫了一声妈。江梦琴没理他,甚至看都没看,此刻她脑子里全是刚才的那一幕,两个光着身子像蛇一样缠绵的男孩,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夏晓鲲又叫了一声妈,这一声拖了长长的尾音,让江梦琴想起儿子小时候有事相求于她时都会这样叫妈。她勉强振作精神,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一字一顿毫无感情色彩地陈述道,原来你是同性恋。她以为儿子会惭愧地低下头,但恰恰相反,夏晓鲲昂着头直视着她,理直气壮地说,同性恋怎么了?儿子的反应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蛮横地说,不行,你要是我儿子你就不能搞同性恋。夏晓鲲“腾”地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说,妈,你先冷静一下,咱们好好谈可以吗?她坚决地说,不可以!除非你跟我保证不再乱搞,跟那个男孩不再往来!夏晓鲲的眼睛蒙了一层雾,他说,那是不可能的。说完,他朝门口走去。江梦琴对着眼前的空气大声说,出了这个门你就别认我这个妈,你就永远别回来。其实,她不是有意要气走儿子,只是她正在气头上,一不留神便说出了这样决绝的话。她以为她能够镇住儿子,却不知伤了心的儿子哪里还会听她的话。夏晓鲲站在门口迟疑一会儿,好像在抉择一样,最终他头也不回地出门了。他没有乘电梯,而是走的楼梯。儿子的脚步声在江梦琴耳朵里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夏晓鲲从单元门口走出来,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坐了片刻,在确定母亲没有追下来以后,他起身走了。他要去找邵炜,就是刚才和他亲热的那个男孩,现在他只有去找他。一时半会儿,母亲是不可能理解他的,更不要说接受他以及他的爱人邵炜。母亲现在的反应,他提前都已想到了,但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一些,解决起来也显得更为麻烦。现在,他很矛盾,也有点烦乱,他只想去找邵炜,只有跟他在一起,夏晓鲲才感到快乐和安心。邵炜是外地人,他在这个城市毕业后便留在这个城市工作了。现在他住在出租房里,距离夏晓鲲家有一定距离,打车三十多分钟也就到了。从出租车下来,邵炜正在小区门口等他,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的结果,满脸高兴,跑上去就要牵夏晓鲲的手。他没让邵炜牵,径直走向楼口,摁了电梯。在电梯里,邵炜再次抓住了夏晓鲲的手,这次他没躲,而是紧紧攥住了手心里的四根手指。进了屋,邵炜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被轰出来。夏晓鲲撅嘴道,你幸灾乐祸吗,是我自己走的,不是我妈轰的。邵炜说,那也差不多,你就先住在这儿吧,让你妈冷静几天再说。夏晓鲲说,我怕她出事,万一我妈想不开怎么办?邵炜说,遇到这种事,大人没事的,想不开的往往是我们,放心吧!夏晓鲲担忧道,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想想真害怕,我怎么把她一个人扔在家了呢?邵炜说,把你妈的手机号给我,我给她打个电话,要是你打,她多半不会接。邵炜用自己的手机给江梦琴打了电话,他很有礼貌地说,阿姨,我是邵炜,就是刚从您家出来那个,晓鲲在我这儿,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您儿子——刚说到这儿,江梦琴就给挂断了。于是邵炜又发了一条信息给江梦琴,内容如下:亲爱的阿姨,我和晓鲲是真心相爱,希望您能理解,等您气消了,我们三个人坐下来一起谈好吗?等了半天,没有回复。夏晓鲲说,没关系,我妈就这样,过两天她就想我,就该叫我回去了。邵炜嗯了一声,走到他面前,两个人接起了吻,好像要忽略掉刚才的插曲,转移阵地重新来过一样。
五
邵炜发给江梦琴的短信,她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给出两个字——荒唐。简直荒唐透顶,她一边想一边站起来走进了儿子的房间。床上一片凌乱,是他们的荒唐行为留下的,两个男人做爱,天啊,简直不敢想象,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梦啊!对于同性恋,她有过耳闻(大部分都不是从光明正大的渠道听说的),但从未目睹过,更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也许他只是感到新鲜,想尝试一下罢了,她自欺欺人地想。但眼前的一切表明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种种迹象表明儿子真的是一个“同志”。她想起了他对婚姻和女朋友的排斥,对外在形象的过分修饰,对美女示爱目光的视而不见以及对她的“威胁”和二十多年的母子情份全然于不顾,居然跟那个邵炜住到了一起。江梦琴很想静下心来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捋顺,可是她发现自己完全不在状态,像一个有着千头万绪的毛线团不断翻滚着,越滚越乱。晚饭早忘了,她一会儿坐在儿子床上,一会儿又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不断变换着位置,直到外面黑了才躺到自己的床上。没有开灯,对面楼上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一家三口正在客厅吃晚饭,他们的身影和动作在柔和的灯光里显得那么温馨。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儿子小时候的样子出现在眼前。那是儿子进幼儿园第一天的中午,他回来见母亲在炒菜,于是蹭到母亲身旁抱住她的大腿。她感觉到了儿子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在她不经意低头的瞬间才发现儿子的眼眶里装满了泪水,她大惊失色,以为儿子在学校挨了欺负,赶紧蹲下来问他怎么回事。不问还好,这一问,儿子的泪水再也装不下了,决堤的水一样流到了她的肩膀上。他趴在她的肩头,哭得异常委屈,到最后只剩下了抽泣,他哽咽着说出一句让她啼笑皆非的话——我不想去幼儿园,我想要妈妈。没有办法,她只好千方百计地哄他,向来儿子都是吃软不吃硬,你打他骂他不给他饭吃都不管用,只能采用怀柔策略一点点地哄。现在江梦琴却想不起来当初是如何哄骗了儿子让他在幼儿园坚持下来的,想起这些她就感到一股温情在心底腾起,那些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真令人怀念,那才叫相濡以沫呢!
不只是江梦琴,夏晓鲲也睡不着,尽管他躺在邵炜怀中。睡觉时,夏晓鲲喜欢被邵炜抱着,一只手抚着他宽厚的胸膛,脖颈枕住他有力的胳膊,这让夏晓鲲感觉到无边的温暖和安全,犹如一叶扁舟靠进了避风港,任凭外面风雨飘摇世事动荡都与其无关。邵炜比他高大、壮实,脸庞有棱有角,长得很阳刚。每当被邵炜紧紧拥入怀中,夏晓鲲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很多时候他会想被父亲拥抱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呢?从他记事起,父亲在他心中就仅限于一张黑白照片——平面的静止的没有生命,他不能像其他孩子的父亲那样带给孩子微笑、爱抚以及拥抱。他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个爸爸来照顾他,牵着他的手,拿胡茬儿蹭他的脸,带他去钓鱼滑冰踢球……他还记得十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远房亲戚,母亲让他管这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叫表哥。至于这个表哥姓甚名谁,夏晓鲲早已忘记,就连他的脸庞也逐渐模糊,再也想不起来了。然而,那些美好而又微妙的细节,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表哥似乎很喜欢他,带着他到处玩,把平常江梦琴没有带他玩过的地方几乎都玩过了,因此他对表哥充满了好感。表哥身上浓厚的荷尔蒙味道让他着迷,为此他和表哥靠得很近,尽管正是呆着也要流汗的伏天,可他就是喜欢往表哥怀里钻,就像粘人的小猫小狗,或者是江梦琴形容的狗皮膏药。晚上,他和表哥睡在一张双人床上。表哥只穿了内裤,健壮的胸膛、结实的小腹、修长的大腿,还有大腿间微微凸起的那一块都让夏晓鲲呼吸急促,心如鹿撞,让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等啊等啊等,等到月上中天,表哥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悠长以后,夏晓鲲悄悄地下了床。他找到一块夜明材质的碗口大小的圆牌子拿上床,这块圆牌子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像一轮微小的月亮。他手拿牌子从表哥的脸顺次而下,一直照到表哥的双脚。在内裤附近,他停了很久,那个东西的轮廓在幽幽绿光之下变得非常清晰,而在内裤边缘大腿内侧,几根黑色的毛伸了出来。他的脸很烫,一双手很想在表哥的身上游走,可是他最终也没有胆量下手,直到表哥离开他家。表哥走了以后,他黯然神伤了好长时间。从那时起,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因为他有秘密了。也是从那时起,他懵懵懂懂地发现自己喜欢同性,对女性却毫无感觉。他隐隐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还不甚清楚,因为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同性恋”这样一个名词以及这样的人群。
上了高中以后,夏晓鲲通过网络和书籍(主要是网络)彻底明白了同性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也在内心确定了自己的“同志”身份。他并未因此惊讶、害怕、怨天尤人甚至自暴自弃自寻短见,他很坦然地接受了,他觉得做人的根本就在于有勇气直面内心最真实的东西。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秘密,包括最亲密的朋友和同学。至于母亲江梦琴,他更是没有透露过一丝一毫,他无从得知母亲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无从把握如果真的“出柜(指同性恋者向家人和朋友公开身份)”会有怎样的后果,对母亲的心灵是否会造成重大的难以弥合的创伤。他不想伤害母亲,因为他爱她,他知道这么多年来母亲把他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他清楚母亲对他的期望很世俗,依旧是让他结婚生子,像异性恋男人那样度过一生。可是他不能违背内心的意愿,不能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对他有天大的恩情就委曲求全,按照她的想法去和一个女孩结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在关乎切身幸福的问题上,他坚决不让步,哪怕对方是自己的母亲。
江梦琴睡得一点儿不踏实,仿佛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梦境之中,就连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她还是一片恍惚,好像整个世界都成为了一个梦。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床上,犹如涂了一层釉质,和她梦中的背景色颇为相似。在梦里,夏泽群就身处于这样一片虚虚实实的光晕中,但他本人却无比清晰,这在江梦琴以前的梦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很友好,依然是笑着,最为让人诧异的是,他不再那么年轻,竟然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了。尽管在现实中他并没有活到这个岁数,江梦琴也没想过他到了四十多岁会是如何尊容,但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中年的夏泽群。在他身边还有他们的儿子夏晓鲲,父子俩是很亲密的样子,勾肩搭背朝着江梦琴走来,却好像总也不能面对面,总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个距离正好让她看清对面的儿子和丈夫,却无法更进一步。为此,她很是着急。接着,父子俩好像吵架了,脸色都变了,并且怒气冲冲地争论着。他们说了很多,江梦琴却只听清了或者是只记住了最后几句话,那是到了梦的结尾。夏泽群扇了儿子一个耳光,骂他是不孝子,并且用颤抖的食指瞄准儿子的鼻尖说,你往后再喜欢男人,就别认我这个爹!眼睛里喷着火的夏晓鲲面对父亲的责骂沉默了半分钟后,一字一顿地说,不认就不认!说完,他扭头气咻咻地朝着江梦琴跑来,而这次却没几步就跑到了江梦琴身旁,还不等她惊讶,令她更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夏泽群试图追过来,但见他无论如何努力,就是走不到他们母子身旁。他伸出的手苍白而执拗,带着一丝诡异,同他的脸庞一样充满了绝望。江梦琴想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可是还没等她伸出手,夏泽群便化身一堆碎片,像纸灰被大风吹走一样成为乌有。独独留下她和儿子站在原地,于是她大叫了一声,梦就在这一刻醒了。她觉得她是叫出了声的,因为她觉得嗓子眼发干,耳朵也好像刚刚被震过似的。她发呆了很长时间,好尽量让这个梦变得完整起来,可是没有用,她唯一能记起来的还是那么几个情节而已,而且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两张愤怒的脸。很显然,夏泽群也是不同意儿子搞同性恋的,他这是在梦里告诉她一定要阻止儿子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要尽快让他回到人生的正轨。可是挨了父亲耳光的夏晓鲲却显得如此无助,那眼神和通红的半边脸都让她心疼不已,差点儿就掉下了眼泪。她下床从相册里翻出了一家三口的照片,其实恋爱时她和夏泽群也照过几张双人照,但在夏泽群死后都被她烧掉了,只留下了这一张,因为上面有儿子夏晓鲲,所以她不想扔掉。看着照片上的夏泽群,她便想起了梦中的夏泽群抽儿子耳光时非常狠毒,根本不像亲生父亲。她心里冷笑了一下,对着照片上的夏泽群说,我凭什么听你的?我要听儿子的!
六
因很晚才睡着,早晨当邵炜醒来时,夏晓鲲还在睡着。邵炜不忍心叫醒他,只顾盯着他看,好像总也看不够似的,眼睛里装满柔情。夏晓鲲那长而黑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骚动着邵炜的心,他无比深爱着眼前的这个男孩,自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邵炜就爱上了他。让他没想到的是夏晓鲲居然也在暗暗地爱着他,这是多么幸福的发现啊,那一刻他差点儿就要熔化了。后来他常常想多亏了自己豁出脸皮主动了一回,不然说不定就要错过这段情缘,错过这么可爱的夏晓鲲了。
他们相遇在半年前。当时邵炜在网上联系了一个征求合租房子的人,这个自称阿杰的人也是同志。邵炜在下班后去看房,而夏晓鲲正帮阿杰修改论文,阿杰在读研究生。早在大学还未毕业时,夏晓鲲已认识阿杰,他知道阿杰对自己有意思,偶尔也会表现出来,但他对阿杰却没有一点儿爱的感觉,只是当成知心好友而已。第一眼见到邵炜时,夏晓鲲就有心跳的感觉,甚至不敢再直视邵炜。看房后,邵炜决定搬来住,阿杰邀请他去吃大排档。邵炜这时还以为夏晓鲲和阿杰是情侣,他本想拒绝,但想到夏晓鲲也跟着去,便答应了。吃到很晚才回家,之后又一起看了两个片子,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二点。阿杰便没让他们走,三个人挤在一张双人床上睡觉。夏晓鲲在中间假寐,他想等邵炜睡着了好好端详邵炜,为了邵炜他毫无睡意。好不容易阿杰的鼾声轻微地响起,邵炜的呼吸也渐趋均匀,夏晓鲲轻轻地翻了一个身,好让脸庞朝着邵炜。他屏住呼吸,一点点地睁开眼。原以为会看到邵炜平静的脸庞,没成想却被邵炜圆睁的眼睛吓了一跳,四目相对,他差点儿叫出声来。夏晓鲲知道自己的脸很红,可他一点没觉得尴尬,而是相当激动。邵炜抓住他的手,慢慢凑近他的耳畔,耳语道,你喜欢阿杰吗?夏晓鲲坚决地摇头否认,邵炜又道,那我还有机会?夏晓鲲使劲儿点头,并且“嗯嗯”地答应着。于是,邵炜猛地将他搂进了怀中,夏晓鲲顺势将头深深埋进邵炜的胸膛中,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男人味儿。那个晚上,他们第一次接吻,吻了多少次他们都不记得了,只是那一晚好像根本没有睡觉。后来的一切全都水到渠成,既然相爱,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邵炜自然没有跟阿杰住在一起,又重新找了一处地方,权当是他和夏晓鲲的爱巢。只是这个两居室中的一间并不是随时都方便,因此有时他们也会到夏晓鲲家享受肌肤相亲。只要江梦琴不在家,大三居便都是他们的,随便他们俩玩。
纸包不住火,夏晓鲲知道自己的事迟早会被母亲发现。就算她不发现,早晚他也要面对,也要将真实想法对母亲原原本本地说清楚,希望她能明白儿子,并且给他和邵炜以祝福。他和邵炜在一起时也没少想过如何对各自的家人坦白,因为他们迟早要面对结婚生子这项沿袭了千年的传统,到那时不说也得说了。好在邵炜离家远,父母给他的压力并不像夏晓鲲这般迫在眉睫,他好歹找个理由就能拖上一年半载,等到实在不能拖下去了他再说明一切。邵炜想好了,只要他和夏晓鲲真心相爱,任谁也分不开他们,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养儿防老通通靠边站。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他有勇气把夏晓鲲领回家让父母看,他也有勇气对他们说,这就是我一辈子的爱人!记得有一次,他们俩躺在夏晓鲲家的大床上,夏晓鲲突然说,我妈要是现在推门进来,咱们怎么办?邵炜露出狡黠的笑容,能怎么办,我就认她做丈母娘呗!去你的,夏晓鲲佯装生气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邵炜说,对付这个我有好多办法,等我跟你慢慢说,以备不时之需。当时两个人的确想出了很多种方法,并且一一分析了利害轻重,没想到那些办法这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快到中午时,江梦琴好歹梳洗一番,出去吃了点东西便去了美容院。她想让自己放松一下,暂时不去想儿子的问题,她觉得这需要从长计议,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见得是儿子的对手,毕竟她处于被动方,而且儿子那边还有一个叫邵炜的家伙帮忙。做完美容,她又去游了两个小时的泳,回到家已经晚上6点了。有点儿累,她回到卧室,刚想躺在床上,却发现床上放着一个袋子。袋子的外形很陌生,肯定不是她的,会是谁放在她的床上呢?她将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是一本书和三张碟片,还有两朵康乃馨。花的枝干上别着一枚纸片,上面写着:亲爱的妈妈,我爱你!这几个字下面是儿子的署名。她拿起书看了看封面,是李银河写的,她知道这个人是王小波的妻子,专门研究中国的同性恋。她心想,我还没采取行动,你们倒先出招了,可惜你们太嫩了,我才不上你们的当。书被她扔到了梳妆台上,转而拿起三张碟片看了看,分别是电影《美少年之恋》、《蓝宇》和《喜宴》,再看导演,分别是杨凡、关锦鹏和李安。这三个导演她都有耳闻,并且她还看过关锦鹏的《阮玲玉》和李安的《卧虎藏龙》,觉得电影拍得还不错。近年来已经很少看电影了,那些所谓的大片不过是电脑特技和服装道具的比拼,乏味的剧情和老套可笑的台词叫她提不起兴致。反正也没事儿,她便拿了《美少年之恋》放入了碟机。之所以选择这个影片,是因为封面上那个身着警服的吴彦祖实在是英气逼人,她想就算故事不好看,光看看养眼的人也可以。剧情很简单,故事也不长,但江梦琴还是被感动了,看到最后吴彦祖饰演的角色因为同志身份被父母知道而选择自杀时,她首先感到一阵恐慌,她害怕儿子也会一时想不开而做了傻事,那一瞬间她真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可是刚拿起手机,她又不想打了,她想起来儿子肯定没有这么傻,如果他想不开的话就不会把这些电影拿给她看了,这证明他很理智,他这么做不过是想给她一个警告一个示威,难道她不接受他们的话,他就要像电影中的主角那样做吗?不会的,江梦琴告诉自己,虽然儿子是一个习惯感情用事的人,但他到底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不再是个小男孩,他不会那么笨的。一时间,江梦琴拿不准了主意,她想有时间还是要找儿子谈谈,但是她不会主动,反正儿子知道她看了电影之后是要问问她感想的。既然这样,我就等着你们来问我,如果我主动反倒显得我意志动摇了。江梦琴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硬不下心来,她想她就等两天,如果两天之内儿子不找她,那她一定要找儿子谈谈。
电影和书是夏晓鲲给母亲送来的,那时江梦琴正好不在家。本来他托了一个人去敲门送给母亲,后来得知母亲不在家,而他正好有钥匙,便开门进屋放在了她床上。现在他还不想直接面对母亲,母亲看到他一定会生气,要等到她想念儿子了以后主动联系他们,到时主动权就掌握在夏晓鲲手里了。这是他和邵炜商量出来的对策,他们认为江梦琴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对同性恋本身的不了解,张爱玲不是说过嘛——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那么就先让她充分地明白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进行深入地谈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底是母子,有什么能割断血脉之情呢?因此,夏晓鲲和邵炜充满了信心,他们坚信最终能让江梦琴心悦诚服地接受他们并且祝福他们的爱情。他们不想因为性取向的问题与江梦琴产生芥蒂,破坏原有的母子情。周一中午,夏晓鲲便给母亲打了电话,他直截了当地问,妈,书和电影你看了没有?儿子竟然步步为营,江梦琴故意不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带着些许醋意道,我还以为你有了相好的,早把妈给忘了呢!他知道母亲在刁难他,可是又不能生气,只顺着说,哪能呢,我永远是妈的好儿子。这句话让江梦琴心头一热,但她尽量冷却自己的热情,平静地回答,我刚看了一个电影,书太厚,懒得看。夏晓鲲还是听出了母亲的情绪变化,他感到一丝欣慰,对母亲说,别太累了,注意身体,等看完了我再联系您,我们想跟您好好谈谈。江梦琴道,好吧,那你先上班,挂了啊!
七
过了三天,夏晓鲲的电话也没打来,其间也没有给江梦琴发过短信,仿佛彻底断了音信一般。她有点儿耐不住了,心想儿子准是和那个邵炜过得太幸福,简直乐不思蜀了,一定早把她这个妈忘到脑后去了。时间越长怕是越不好办,江梦琴周四下午特意早点回来了,她已给儿子打了电话,叫他今晚回家来住,她要和他好好谈谈。她只是让儿子一个人回来,并未让儿子叫邵炜一起回来,她这是给儿子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即使是女朋友,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你夏晓鲲也不能带她回家,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男人。儿子在电话里表现得很好,并没有因为好几天没联系就疏远了母亲,只是在她强调让儿子一个人来的时候,儿子犹豫了一下,但似乎马上想通了,立刻表示同意。儿子好几天不在家住,江梦琴确实感觉到空虚和寂寥,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像个幽灵似的走来走去,夜深以后,巨大的寂静充斥着每个角落,仿佛一座古墓。虽说儿子在家时也并不见得与她说过几句话,可到底能弄出一些动静,让房子里有了人气,不会显得那么空旷。就连她内心也觉得踏实,有个男人在家就好像有了主心骨,尽管这个男人是儿子(他的心终究属于另外一个人)。想到儿子下了班就要回来,江梦琴很高兴,为此到超市买了很多儿子爱吃的东西。回到家,她围起好几天没用过的围裙钻进厨房兴头十足地做起了饭菜。等到夏晓鲲进门时,餐桌上已摆了好几道菜,有青椒牛柳、黑木耳炒鸡蛋、肉末酸豆角,还有一道菠萝油条虾。江梦琴盯着儿子说,快去洗洗手,待会儿吃饭,这油条是我从永和买的,菠萝还有虾也很新鲜,一会儿要多吃点儿。夏晓鲲点点头,去了卫生间。看着儿子高大颀长的身影,江梦琴心想,他怎么会是同志呢?她一直认为同性恋应该是比较女性化的男性,在民间被称为二尾子的人才对,跟自己帅气儒雅的儿子根本沾不上边。
母亲的热情反倒让夏晓鲲有些拘谨,他吃得很少,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初次到陌生人的家里做客。江梦琴看得出来,她知道儿子的心不在吃上,他的目的在于和她“好好谈谈”。她也想和儿子好好谈谈,可是她始终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仿佛故意在回避即将到来的话题,其实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她不想先挑开这个话头,她要等儿子先说。几天不见,儿子好像瘦了,想是吃的没有家里舒服,当然也可能是江梦琴的错觉。夏晓鲲一味沉默着,很少说话,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叫她有些着急。一顿饭终于不尴不尬地吃完了,没有收拾,母子俩去了客厅。江梦琴走向冰箱,问儿子喝绿茶还是橙汁,夏晓鲲坐在沙发上说,妈,我不渴,我想让邵炜跟我住到咱们家行不行?她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冰箱拿了两瓶矿泉水坐在了儿子对面。她看看儿子,他正在盯着她,期待她回答他刚刚提出的问题。她当然不会回答,在这个问题之前还需要解决很多问题,如果解决得不够好,那么这个问题根本不具备被提出的条件,所以现在她还不能对此解答。她叹了一口气,道,你确定自己喜欢男人吗?夏晓鲲的表情变得很自然,仿佛突然间来了精气神,充满自信地说,当然确定,其实我很小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跟谁说过。她微微吃惊道,很小?他看着母亲的眼睛说,对。接着,夏晓鲲简短地概括了自己的“同志”历程,当然他略去了有关表哥的这段陈年记忆,因为他觉得那种懵懂无知的性事只能跟相当于闺中密友的蓝颜知己才能说。他大概说了七八分钟,每隔上片刻便抬起头来观察母亲的表情。他的讲述让江梦琴瞪大了眼睛,她很认真地听他说,一句话也没插。儿子是在跟她倾心交谈,这都是儿子的真实想法,可在这之前她却一无所知,连一点儿可疑的苗头都没发现。假如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蛛丝马迹,或许还能挽回点什么,甚至能把儿子这种不正常的性取向扼杀在萌芽状态。到现在为止,江梦琴还认为儿子喜欢男人是不正常的,尽管他讲得情真意切,能让人感觉到掏心挖肺一般的诚恳,可她还是不愿相信。直到他讲完,打开瓶子喝了一口水之后,江梦琴依旧满脸愕然,好像刚才她听到了天方夜谭。夏晓鲲叫了一声妈,她才回过神儿来说,如果妈不让你搞同性恋,你会难受吗?她的这句话让夏晓鲲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妈,我跟你说这么多,你怎么不明白呢?不是我一定要搞同性恋,而是天生的,从医学上说这是基因决定的,道理就像生男生女差不多。江梦琴说,那就是说无法改变的了?夏晓鲲点头道,是的,没法改变,我们只能坦然接受,更要顺应天性。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母亲,她的眼中掠过一丝类似绝望的东西,让夏晓鲲猛然收紧了心。
双方沉默了半晌,好像要下雨,凉风从纱幔吹进来,树叶的婆娑声从低处徐徐传来。江梦琴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她的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哭,想找个男人的肩膀靠着哭泣。然而,沙发上坐着的这个男人显然靠不住了,他已经心有所属,并且属于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江梦琴觉得悲从中来,这哪里是养儿子,倒像是养了女儿——一盆泼出去的水。最终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泪腺,没让它分泌出更多的液体以至于涌出眼眶。坐回沙发,儿子重新说话了。他又向自己的母亲发出了新一轮的攻击,江梦琴不无悲伤地想。夏晓鲲说,妈,今天儿子就把想法全都说清楚了吧,反正终归要说的。如果您接受了我和邵炜,那从此以后我还是和您住在一起,和您一起生活,照顾您关心您,同时您又多了一个儿子,邵炜人很好,他很懂事的,当然也会像我一样对待您。如果现阶段,您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们,那您就别怪儿子无情了,您可能不知道在同志圈子里找一个自己爱同时又爱自己的人有多么困难,可是我很幸运,恰恰就遇到了他,所以我是不可能跟他分开的,不管是什么困难险阻,除非我们之间没有了感情,有一方不再爱对方,否则外界的一切都无法阻挡我们在一起,我肯定不会放弃他,他也不会放弃我。您要是不让他过来住,我只能在他那儿常住下去,以后攒够钱我们一起买房。既然我们到外面住了,我肯定不能每天都看到母亲,自然也无法照料母亲,但是每个星期我会回家一次的,因为我是您儿子,我也不可能放弃您。您替我想一想,一边是您,一边是他,我怎么可能做得出选择?!
夏晓鲲的长篇大论差一点儿就要让江梦琴无语了,她还没发现原来儿子的口才这么好,说出话来头头是道,并且措辞严谨,轻重有序,步步紧逼,几乎让她无言以对,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去抉择吗?难道你无法选择我就能很容易做出选择吗?你为什么不设身处地的为母亲想想,想想她的心愿,想想她这么做是为了谁?儿子的话让江梦琴有点儿心寒,她冷着脸假装镇静,外面响起了雷声,接着雨也来了,一丝丝凉气渗进来,让她光裸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稍作沉思,并没有给出回答,也没有诉说自己的苦衷,而是转移了话题。她说,妈是为了你着想,现在你们年轻,当然什么都不怕,将来老了怎么办,你们肯定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孩子,两个大男人,以后可怎么办啊?再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没有婚姻的保证,你就能确定你们永远在一起吗?
夏晓鲲认为母亲说不过他才转移了话题,既然这样,那就给她解答,直到她无话可说。他胸有成竹道,我们现在自然没办法结婚,但以后说不定婚姻法就能加上同性结婚这一项呢?退一步说,难道婚姻就能保证两个人在一起吗,如果真的可以,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离婚的呢?而且,以我自身的体会来讲,我觉得同性之间的情感要比异性更单纯一些,它没有什么目的性,不会朝着结婚生子的既定方向发展,更不会因为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去结婚,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爱,因为我们喜欢在一起,所以必须在一起。再说孩子,难道母亲真的认为是养儿防老吗?我觉得不是,而且这是一个非常自私而迂腐的想法,养儿子是一个精神寄托,而不是为了防老才去养儿子,我不想成为谁的负担,就算我真的有了孩子,我也不用他养,他自有他的人生和幸福,何必去干扰。我多多少少了解母亲这一代人的一些想法,你们对子女的爱除了天性的那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沾染了世俗之气,那就是希望子女能够光耀门楣,为此不惜按照你们的意愿去代替他们选择人生,甚至是让他们选择你们未能完成的事业和理想,您想想,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子女和父母的工具还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他们如果听见我的说法就会说这是因为他们爱子女才这样做。但什么是正确的爱呢,我觉得那必须建立在尊重个体意愿的基础之上,否则那和溺爱一样会害了子女,让他们得不到幸福。当然,我知道妈不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您都不曾干预过我的生活或者限制我的个性发展,所以我想说虽然我没有爸爸,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自卑过,因为我有一个坚强和开明的母亲。妈,我相信你绝对不是跟不上时代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不会存在偏见,所以您一定会接受我们对不对?
儿子又是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这次她听得很明白,暗自佩服儿子的厉害,心想他为了这次“谈判”真是做足了功课。你看看,先抑后扬,给你戴了一顶大高帽之后又把原来的问题重新推到你跟前,他相信有了前面的铺垫,你已经没有了退路,你不可能不同意,因为一旦不同意就代表否定了自己。这孩子准是和那个邵炜在一起研究了很长时间,说不定都快要背下来了,否则怎么能够如此侃侃而谈。江梦琴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了,她觉得儿子说得确实很有道理,而且她得承认自己的确与时代脱节了,儿子的观点她并不是没想过,只是她不愿去想,她已经习惯了原有的思维定式。她知道是儿子有意将她塑造成了一个无比开通的母亲形象,其实她对儿子是有一点溺爱的,只是没有过头和歪曲,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至于儿子的想法,已有好多年没有交流过了,这次儿子与她敞开心扉,真叫她感动。同时她不得不承认,儿子就要说服她了,但是她还不想就此认输。窗外的雨下得正欢,雨水从玻璃上向下滑落,依依不舍的样子。她说,儿子,就算妈接受了你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舆论,反正我还没看到过两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走路呢,你们就甘愿一辈子处于社会边缘,这样能幸福么?江梦琴话音刚落,夏晓鲲便反问道,妈,您说幸福是什么?江梦琴沉思片刻,才说,幸福是自己内心的感觉,别人不知道。
说得好!夏晓鲲大声说。他喝了一口水又补充道,妈,说得真好。既然幸福是自己的感觉,那就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所以不管旁人还是社会怎么看,那都不是问题,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们愿意嚼舌根就让他们说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至于能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那还要看当事人的想法,我和邵炜都不是张扬的人,就算可以做我们还害羞呢,还是在自己家里做得好,还能全身心投入。妈就放心吧,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您,只要您彻底想通了,承认了我们,其他人的看法我们才不管呢,没必要征求他们的同意,我们只在乎您的想法,因为您是我们最亲的人。说到最后,夏晓鲲很是动情,眼睛里一片湿润。江梦琴没再说什么,她觉得她已彻底被儿子打败了,她所有的顾虑都被他一一化解,再不接受他们,她这个母亲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她抓住儿子的手,那么大那么柔软,她抓不过来,只是使劲儿摁了摁,表示她已经接纳了他们。此刻阵雨停了,窗外的天空仿佛洗过一样澄澈,浮云静静的,好像睡着了。江梦琴转过身对儿子说,今晚跟妈睡一个房间吧!她没多作解释,可她的眼睛里是不容抗拒的纯洁地企盼。夏晓鲲说,好!
月亮像青绿的宝石镶嵌在窗前的天空中,夏晓鲲说,别拉窗帘了吧?江梦琴点头,嗯了一声。母子并排躺在床上,看着月亮。江梦琴抓住儿子的手说,记得小时候你总是愿意和妈妈这样手拉着手睡觉。夏晓鲲说,嗯,我记得,其实我知道我有恋母情结。儿子如此直白倒让江梦琴接下来不知如何说了,她沉默着,看云彩轻轻地挪着碎步。夏晓鲲接着说,妈,您还记得吗,有一次您哮喘发作,喷了药后也总是喘着粗气,就像一个气力不足的人在吹哨一样。江梦琴当然记得,那一次她真是福大命大,如果不是及时找到药,她很可能就去另一个世界找夏泽群了。儿子还记得这件事,让她很欣慰。夏晓鲲继续说,那次可把我吓坏了,我真怕母亲死了。江梦琴说,那次你抓着我的手,拍着我的后背说长大了要赚钱给妈妈治好哮喘,真是妈的好儿子!夏晓鲲说,我现在也是妈的好儿子。他捏了母亲的手一把,问道,妈,你觉得幸福吗?她不知道儿子为何这样问,便道,儿子幸福就等于我幸福。夏晓鲲撒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您自己……您的身体。江梦琴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羞恼道,去,没大没小,哪有儿子问妈这个的?夏晓鲲接着问,这么多年,您就没想过再找一个人?她说,我要是想找早就找了,何必等到现在人老珠黄。他说,没有,妈你真的还没有那么老,要是想找肯定能找到。去去去,江梦琴侧过身,背对着儿子,她说,睡觉吧,妈的事你就别管了,有时间让邵炜搬过来吧!夏晓鲲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可是江梦琴却无法入睡,儿子的话将她心底蛰伏的一丝不甘点着了,像烈火一样烤着她,让她难以入睡。
八
在夏晓鲲和母亲谈话之后的第一个周六,邵炜搬了过来。他的东西不多,何况夏晓鲲这里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他只要把自己的穿戴和洗漱用具拿过来即可,基本上属于提包入住。为了表示欢迎邵炜,江梦琴提议晚饭出去吃海鲜,但他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吃,很是默契。她有点儿纳闷,她记得儿子可是最喜欢吃海鲜的,尤其是螃蟹和基围虾,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不喜欢了呢?准是邵炜不喜欢,儿子便也不想去吃了吧?想到这一层,江梦琴心里叹道,爱情的力量还真是伟大!她忽然想起了夏泽群是不爱吃蒜的,所以她炒菜时向来不放蒜,哪怕是一些需要大蒜提味的炒菜也改成葱花代替,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夏晓鲲上了中学才被打破。有一次,儿子说外面卖的腊八蒜很好吃,问她会不会做。她当然会做,但是家里从来都没买过蒜,以至于夏晓鲲对大蒜比较陌生。儿子问她为什么不买大蒜,她说,你爸爸不爱吃。儿子紧接着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又不能吃饭。儿子的话让她相当气愤,完全是下意识地便抬起手给了儿子一巴掌。夏晓鲲没有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的巴掌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他觉得什么都没说错,不过是陈述一个过去多年的事实而已。巴掌刚一落下,江梦琴就后悔了,看着儿子瘪起来的嘴巴,她赶紧去摸儿子的脸,试图安慰。但儿子转身跑了,没让她摸。留下江梦琴呆呆地想,为了一个死人得罪活着的亲人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当天晚上,他们吃的是火锅。夏晓鲲和邵炜坐在一起,面对着江梦琴。邵炜来自四川,喜欢吃辣,鸳鸯锅的麻辣这一半挨着他们俩。在江梦琴的印象中,儿子夏晓鲲是不太能吃辣的,但今天他却拣了很多麻辣锅里的东西吃,搞得他不停吸溜着。江梦琴实在看不过,便叫他吃清汤锅里的,他虽然答应着却并未吃多少,这让江梦琴心里发堵。好在邵炜表现得甚为体贴,不停给他倒果汁喝,两个人居然用的同一只杯子,剩下一只晾在旁边。江梦琴看着他们亲热的样子很是羡慕,然后才发现自己原是当了电灯泡的。有了这个发现,她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但儿子和邵炜吃得很欢,她也不便表现出来。直到吃完饭开车回家时,她才不再伪装,面无表情的脸庞看上去好像怨妇。但两个男孩并未发现,他们坐在后排,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车内流淌着小野丽莎的声音,是一首法语歌,这种号称全世界最好听的语言在江梦琴听来毫无感觉。她抬眼看了看反光镜,儿子和邵炜肩膀挨着肩膀。他们的手一定牵在一起,她想。情绪再次一落千丈,她突然感到很伤心,就像发现了自己暗恋很久的人居然爱着别人一样让她心灰意冷。江梦琴一边开车一边走思,连红灯亮了都没发现,还一直往前开,幸好夏晓鲲及时喊了一声,不然肯定撞上前面的本田。急刹车,她的身体稍微前倾又被安全带拉了回来。夏晓鲲和邵炜没系安全带,脑袋差点儿撞在前排靠背上。夏晓鲲说,妈,您是不是太累了?她说,可能是,差点儿睡着了。她等着夏晓鲲安慰她,谁知却没了下文,好像他一点都不关心她。
为了证明自己有点累,江梦琴回到家就去了卧室,剩下儿子和邵炜在客厅看电视。她的房间里有卫生间,她很敷衍地洗了一个澡之后便躺到了床上。低低的笑声从门外传进来,有电视里发出的,更多则来自儿子和邵炜。他们躺在沙发上打情骂俏卿卿我我,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好像她是一个多余人。多余人?江梦琴觉得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非常恰当的角色,虽然这房子是她买的,房子里的东西也是她置办的,就连夏晓鲲也是从他肚子里爬出来的,但她却像一个多余人,这里的一切都被那个男人霸占了。他霸占得毫无声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暗度了陈仓。他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儿子吗?会不会是图谋不轨?她把儿子给了他,他却一点都没有表示感激,虽然表面上对她很客气,可是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盘算?江梦琴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她真不该这么快就答应他们在一起,就好像是自己引狼入室了一般。她要找个时间跟儿子说说,为什么前一天就没想到这些呢?儿子涉世不深,那么单纯,保不定就会上了邵炜的当。
江梦琴总想跟儿子说说自己内心的不安,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因为夏晓鲲和邵炜真正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她早已失去了与儿子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每天一块出门一块进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连洗澡都在一起,江梦琴根本没机会与儿子单独说上两句话。于是这件心事不知不觉便耽搁下来,直到邵炜搬过来半个多月了还是没有说。处在热恋中的他们,亲热起来异常大胆,常常忘记了避嫌,或许根本没想过要避嫌,为此常常会让江梦琴碰上尴尬的场面。比如有一次,江梦琴回家晚了,她打开门就撞见了他们在沙发里接吻,弄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当作没看见,低着头快步进了房间,好像犯了错误一样。她知道他们也发现了她,但他们却像没看见一样照常进行。那一次后,江梦琴以为他们会有所收敛,但恰恰相反,他们变本加厉起来,有时在厨房当着她的面就搂搂抱抱,或者说些情人之间才能说的暧昧情话,这都让她面红耳赤,很是窘迫。如果说这些在明处的还能习以为常,那么暗地里的发现则让江梦琴有一点难以启齿的快感,犹如偷来的锣儿,敲也敲不得。她的房间和儿子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为此儿子和邵炜欢愉时的声音她都能听见,分贝自然与原声降低了很多,但完全能分清谁是谁的声音。她不清楚两个男人如何做爱,但他们的声音是那么真实和无所顾忌,好像要把身体的享受通过声音准确地传达出来。每次听见声音都是在深夜,这个时候江梦琴大多数情况下正处于浅眠状态,似睡非睡。他们的喘息和呻吟像野兽的低吼一声声一浪浪此起彼伏,不断刺激着她的耳膜,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她的双手好像是别人的,搂着她渐渐燥热和湿润的身体,从胸部一直向下抚摸揉搓。和着他们的节奏,她也轻轻地嗯哼起来,等到他们的声音达到顶峰,她也发出了类似高潮结束的一声。第一次这样做时,江梦琴娇羞不已,做完以后便暗自悔恨,骂自己下流。可是接连几天以后,她就不再自责了,剩下的只有羞涩和兴奋。早起照镜子,面庞上似乎还留着一片红润。
终于有一天,夏晓鲲自己回家了。江梦琴一问才得知邵炜要出两天差。她想机会来了,她要把压在心底好多日子的忧虑跟儿子说一说,让儿子多长点儿心眼。吃过饭以后,她叫住了儿子。儿子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坐到了她对面。江梦琴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因此说起来异常流利,并且语重心长。谁知夏晓鲲刚听完就皱起了眉头,他说,妈,您是不是太敏感了呀,关于邵炜的人品,我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担保,他才不是您想的那样。儿子的口气不太友好,明显有着责怪母亲多管闲事的意思,只是没有明确说出口。江梦琴听得出来,她突然有些扫兴,于是把本来还想再说的话都给咽了回去。她想,我从此不管你就好了。儿子的态度很伤她的心,让她进一步验证了自己多余人的身份。她回到房间拿出一家三口的照片,看着上面的夏泽群,她哭得泪水横流,但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曾经笃定地认为自己一生中有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夏泽群,一个是儿子夏晓鲲,她活着就是为了他们两个。她曾经一度为这个生活目标而自豪,并且拒绝了试图走进她生活中的若干个男人。现在她总算明白了这两个男人其实都不属于她,一个只剩下了照片,一个虽然就在她身旁,她却根本进入不了他的内心。他们两个都非常自私,一个早死早托生,一个一心一意营造与她无关的小幸福。只有她苦心孤诣傻不啦叽地默默坚守着内心的准则,可这准则现在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曾经拥有的夏泽群早已失去,而夏晓鲲却一直未曾拥有过,虽然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一旦离开她的身体就不再是她的了。如果儿子不是同志,他将会娶妻生子,她或许还能在余生享受一点儿天伦之乐。然而,她这仅有的一点念想也莫名其妙地被掠夺了,在这个世上将不会有人叫她奶奶,她注定不会有孙子和孙女。深深的孤独感从脚底往上升,像一口黝黑的深不见底的枯井把她装了进去。二十年来,自从夏泽群死了以后,她就是孤苦伶仃的,只是她自己不愿相信,都怪她自己一厢情愿地拿着儿子的人生给自己做注解。如今她终于醒悟,一切却显得太迟了。她已是半老徐娘,那些最青春和黄金的日子她都交给了丈夫和儿子,一点儿都没给自己留。
再过几天是江梦琴的生日,不过由于一直为儿子操心,她早已忘记了。生日那天下午5点左右,她正准备离开面包店时收到了儿子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大概意思是让她七点准时到达牡丹宾馆812号房间,那里有夏晓鲲和邵炜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看了短信,她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想必儿子和邵炜给她准备的礼物也不过是生日蛋糕、鲜花、歌声之类的东西,她真不想去,不想在他们俩面前做个多余人。经过那一晚的思考,她已决定不再对儿子和邵炜之间的生活掺入任何情感,因为用情再多也是白搭。既然如此,她还去干嘛呢,在营造的氛围中伤感,哭得一塌糊涂吗?完全没必要!因此她决定不去了。但6点半的时候,儿子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一定去,说是会有惊喜的。虽然她心里想着不去,可她还真硬不下心来在电话里拒绝儿子,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牡丹宾馆不远,她原来去过的,四星级,看来儿子还真是下了血本。停好车,她直接去了812房,她料想儿子一定准备好了,一进门肯定先是黑漆漆的,接着再亮起烛光,然后鲜花气球蛋糕等道具再一一上场。他敲了敲门,有人答应了一声,然后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与儿子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他问她,您是江女士吗?她点点头,回问道,你是?男孩说,那您进来再说。江梦琴以为他是儿子的同事,儿子肯定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于是进了门。房间不大,靠边的餐桌上点着蜡烛,还有一个精致的生日蛋糕,但并不算大。男孩关好门,走到她身旁。很近,男孩的鼻尖正好对着她的额头,若有若无的气息吹在她的眼皮上。男孩说,来,先吃蛋糕。江梦琴想搞清楚怎么回事,但眼前的一切让她有点发懵,不知从何说起,好像进入了别人的世界一样。她顺从地跟着男孩坐到了餐桌旁,这时她才发现对面的男孩原来长得很好看。可谓剑眉星目,再加上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简直是潘安在世。他给她倒了一杯红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接着他举起酒杯跟她的杯子碰了一下说,生日快乐!她居然有点儿害羞,慢慢举起杯,先是喝了一小口,见他在鼓励她,便干脆一饮而尽。接下来,他开始切蛋糕,递给她一块,她听话地吃了。她从没觉得蛋糕原来这般好吃,如此甜蜜。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孩是谁,也不知道他和儿子是什么关系,更不清楚这背后有着哪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现在她只想一醉方休。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就永远不要醒来,如果这是一个阴谋,那就让她在阴谋败露之前死去,如果有人想算计她的钱,那就尽管算计好了,反正她现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音乐响起,男孩环抱住她的腰跳起了舞,他的手温柔而有力,她随着他的舞动而陶醉,而飞翔。后来,他们飞到了床上,衣服还在往上翻飞,但肉体倒在床上翻滚起来。别看男孩年轻,可他的功夫一点儿都不简单,弄得江梦琴欲仙欲死,简直就要飞了起来。这片二十年来都未曾开垦过的土地被闪着钢铁光芒的犁头彻头彻尾地耕了一遍,顿时重新焕发了活力,积蓄了多年的能量在这一刻全部爆发,犹如电光火石,犹如电闪雷鸣,犹如熊熊烈火。江梦琴大汗淋漓,浑身湿漉漉地靠在男孩胸膛上喘着粗气,她觉得自己刚刚好像燃烧了一遍。
早晨醒来时,男孩已经走了。床头有一把花,其实昨天已经有了,但是江梦琴没发现。她看了看花束里面夹着的纸片,落款是儿子和邵炜,祝福语是:生日快乐,祝您性福。她想了想昨天晚上,那的确很像一个梦,儿子也真够用心良苦,竟然给她叫了一只“鸭”。她想生气,可是她又生不起来,毕竟昨晚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最重要的是唤醒了她的内心,让她如醍醐灌顶般对生活开了窍。她决定离开儿子和邵炜,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将其建立在别人身上。拉开窗帘,瓦蓝的天空透着晨起的干净,她细细地看着,于是发现了多半个月亮。它是白色的,像一抹云彩,不认真看是看不见的,如同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其韵味如果不去细细品味是难以体会到的。江梦琴的嘴角露出一弯笑容,她看着月亮想,到了夜晚,它一定会变得楚楚动人。
2008年5月25日
北京 龙泽
最后更新 2014-01-06 23:32:01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这故事一开始发生在20年前的平安夜,那时候他还是20多岁的青年,人们还不兴过洋节,就算是帝都北京也很难看到一棵圣诞树。他从那个发生过大地震的城市来到北京是为了看一场演出,也为了去某个地方寻一下刺激,因为他从小说里看到北京的东单公园是渔场,能遇到合适的猎物。
那时候的冬天还很冷,看完演出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买了包子吃,喝了小米粥,就打车去了公园。他戴着一双只露出...
这故事一开始发生在20年前的平安夜,那时候他还是20多岁的青年,人们还不兴过洋节,就算是帝都北京也很难看到一棵圣诞树。他从那个发生过大地震的城市来到北京是为了看一场演出,也为了去某个地方寻一下刺激,因为他从小说里看到北京的东单公园是渔场,能遇到合适的猎物。
那时候的冬天还很冷,看完演出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买了包子吃,喝了小米粥,就打车去了公园。他戴着一双只露出半截指头的毛线手套,不时双手聚到嘴边哈着气,确实很冷,手指僵硬。公园里也没什么人,尤其是看不出来哪些是他的同类,稀稀疏疏的,也看不清脸。
出事儿很快,有三个人慢慢接近他,围着他打转,后来开始和他聊天,还动手动脚。他有些发懵,待他明白这几个人的目的后,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完全看不到影子,而他的钱包不见了。
他被冻得浑身哆嗦,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好顺着亮光一直走,走着走着便迷路了。只好在一处椅子上坐下来,茫然无助地望着茫茫的夜色。另一个他是大约十几分钟后才出现的,他骑车从他面前经过,过去以后又调过头来,问他怎么回事。他犹豫着,还是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当然他没有说去东单公园这回事儿。
另外一个人说,那你跟我回家吧,先住上一晚,明天再做打算。反正走投无路,也不怕这个是坏人,他站起来跺跺脚,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那个人住在胡同里,看样子像是一间商铺,卖各种毛绒和其他儿童玩具。借着灯光,他看清了他的长相,大概30岁左右的样子,留着一瞥小胡子,瘦削的脸,浓重的眉和明亮的眼。他说他正好下夜班,还没吃饭,于是煮了两碗面,放了青菜和酱牛肉,每人一碗,吃得很欢快。
睡觉时,他也没问他什么,只是好像不经意似的牵住了他的手,直到第二天早晨,手还是牵着的,而他发现自己趴在他怀里。他提前订了火车票,就在上午10点多,于是他说送他去火车站,两个人坐公车去的。他记住了他店铺的名字,虽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说,以后再来北京玩就找我吧。他答应着。
直到上了火车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套忘在了他家。
第二年的秋天,他抑制不住思念之情,循着记忆,来到北京,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那家商店。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自己,还记得那个夜晚吗?他慢慢走进店铺,发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正在店里,跟一个讨价还价的女人做生意。他等着,同时他也确定他看见他了,却没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直到店里没有了顾客,他走过来,问他,要买点什么?给男孩还是女孩,这儿都有。他朝他一笑,心里打鼓,难道他真没认出自己来吗?他以为他是假装的,但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的都是陌生,于是他有些失望,在店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匆匆回了小城。那一晚是当不得真的,只是那种感觉确实美好,然后也过去了。
他一直没有结婚。由于工作原因,在北京定了居,关于那个夜晚,他并不经常想起了,只是很偶尔,比如和某些人约炮,令他失望至极时,或者令他非常满意时,他会想起那个晚上那个人,其实呢,那人的面貌早已模糊。
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人,两个人聊得很好,那个人结过婚有孩子,但并不妨碍他们两个在一起见面或者生活。知道这个人就是20年的他,是他发现了自己的手套,就在这个人的抽屉里。他激动不已,同时还藏着一个疑问,为什么留着他的手套,可当初自己来找他,却不搭理他呢?二十年前的气升腾起来丝毫不减当年,他倒要看看是什么理由。
他的鬓角已经灰白,听他诉说着冤屈一样的往昔,拿手指在他迷宫一样的指纹上划着,等他描述完那天的情况,他说,这都怪我,当时我应该告诉你的,你见的那个人是我的双胞胎弟弟,他当然不认识你。你来的那天我不在家。。。
最后更新 2013-12-25 20: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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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夜幕降临,在生产队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终于肩扛锄头,手拿草帽回家了。若是往日,大伙儿定是沉默寡言的,虽说收工可喜,但腰酸背痛,口干舌燥,任谁都没兴致说话,恨不得一头扎到炕头,倒头大睡。然而今天是不一样的,大家从中午干活时就开始谈论着一件事,这件事让他们的情绪无比高昂,甚至干起活儿来都显得特别有劲儿。原来午饭时,队长告诉了大家一个消息,说是晚上有戏看,就在村西...
夜幕降临,在生产队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终于肩扛锄头,手拿草帽回家了。若是往日,大伙儿定是沉默寡言的,虽说收工可喜,但腰酸背痛,口干舌燥,任谁都没兴致说话,恨不得一头扎到炕头,倒头大睡。然而今天是不一样的,大家从中午干活时就开始谈论着一件事,这件事让他们的情绪无比高昂,甚至干起活儿来都显得特别有劲儿。原来午饭时,队长告诉了大家一个消息,说是晚上有戏看,就在村西那块儿空地。至于什么戏,队长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正好成为下午的谈资,大伙儿各尽所能,谈论着自己看过的戏以及最爱看的戏,一时间草台班子的很多保留戏目都被翻了出来。事实上,如果有人能够进行统计就能发现说来说无外乎那几出经常上演的曲目而已,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出,但没有人发现这个事实,也许是发现了但并不在意。说实在的,大伙儿真正看的并不是戏,因为很多戏目的情节套路大伙儿都记忆犹新,甚至倒背如流。大伙儿真正图的不过是热闹而已,是一种娱乐,毕竟天天干活吃饭睡觉谁都受不了,谁都需要偶尔调剂一下。
“毛驴子”吃过饭便急吼吼地拿井水冲了凉,拿洞连洞的毛巾胡乱擦了擦,随后披上一件单褂,拽上还没洗澡的小儿子就往村西走去。远远地,看见戏台早已搭好,外面罩着好像被面一样的布匹,还有几根木头太长而没被罩住,一截截突兀地伸出来,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三盏白炽灯分左中右挂在戏台上方,在昏黄的灯光笼罩下,戏台仿佛一座奇小的孤岛,而下面的攒动人头则像孤岛旁生长的繁杂树木。戏台所搭建的空地其实并不是无用之地,这里是一块场,眼下麦秋已过,地里的棒子苗还没膝盖高,所以这里暂时派不上用场,成了唱戏的最佳场地。空地再往西是一片玉米地,接着便是一条河。这条河没有名字,它把小村庄分成了东西两部分,“毛驴子”一家住在河东。等到“毛驴子”爷俩儿来到戏台前时,戏已经开场了。他听了两句,就听出来这唱的是评剧,但没看出演的什么事儿,于是就问旁边的人。那人说,我也不知道叫啥,反正以前看过,说是有个受婆婆气的媳妇上吊死了,后来到阎王爷那儿告状又给还阳的事儿。“毛驴子”噢了一声,抱起了小儿子,怕他个儿矮看不见。
扮演“媳妇”的女人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戏袍子,衣领和衣袖处滚着草青色的边,但露出了里面的家常衣服,腰间也没系带子,显得松松垮垮。不过没人计较这些粗陋的装扮,因为所有人都已看惯了,这才是草台班子。再看女人的妆容也是化得一塌糊涂,惨败如灰的两个脸蛋,颧骨处一片鸭蛋形的粉红状。但这并不妨碍她投入地演出,她悲泣时抖着双肩,唱词时底气十足,血红的双唇张开时吓了“毛驴子”的儿子一跳。他不由得抓住了父亲的肩头,把脸埋进了“毛驴子”的胸口,委屈而又恐惧地说,爸,我不敢看,咱们家走吧!“毛驴子”兴头足,才不回去呢,他哄道,别怕,这么多人都看呢,等会儿还有小鬼儿出来呢!“毛驴子”所说的鬼是指“媳妇”上吊以后的引魂鬼。但小儿子并不听话,还闹着回家,最后他只能从后边的人那里给儿子要了一把炒花生,才算哄好。
夜越来越深,看客们谈笑的声音也少了,因为戏就快演到高潮部分,即“媳妇”终于不堪忍受婆婆的虐待和丈夫的误会决定上吊自杀。此时戏台上有两个演员,一个是“媳妇”,一个是等她在拴好的绳套前比划一下便领着她走向阴间的“鬼”。其实应该是牛头马面,但因为人手不够,便只安排了一个“鬼”,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对此,看客们也都能理解。夜很深了,也很静,周围一片黑暗,除了戏台上。“毛驴子”的小儿子有些困了,他不敢朝着黑暗看,于是转过头看戏台。戏台上的“鬼”让他胆战心惊,又差点儿哭闹起来,“毛驴子”只能耐着性子又哄了一遍,并且威胁儿子,再不听话,台上那鬼就下来捉你了。六岁的小孩子一听这个立刻噤了声,过了一会儿,他充满恐惧地问父亲,哪个鬼吃小孩呀?父亲指着站在戏台边上的“鬼”说,就那个穿黄袄的,看到了吧,你再闹他就下来吃你了。小孩子吓得钻进了父亲的胳肢窝,又说道,那穿红袄的鬼下来吗?“毛驴子”说,哪有穿红袄的呀,那穿白袄的是媳妇,她就要上吊了。小孩子执拗地说,不是那个女的,是站在女的后面的那个鬼,不是穿红袄吗?一听这话,“毛驴子”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定睛朝台上看,看见的却只是“媳妇”和一个“鬼”,哪里有什么穿红袄的鬼呀,可儿子又不像在瞎说。这时他忽然想到,小孩子眼净,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小孩子兴许能看到。于是他赶往朝着台上喊道,喂,我说,你们台上有几个“鬼”呀?只见那“鬼”说,就我一个呀,咋了?“毛驴子”说,可我儿子看见两个呀,说还有一个在那“媳妇”后面站着呢!“毛驴子”刚说完,下面就有人附和道,我闺女也说看见两个呀!这时,班主出现在了台上,他赶紧制止了戏。大伙儿便问他为什么不继续演了,他没有回答,忙着让演员们卸妆,脱掉戏袍,拿掉那个准备好上吊的绳套。一切做完后,班主出了一身冷汗,他瘫坐在戏台上说,幸好让小孩儿看见了,要不然那鬼得把媳妇掐死呀!大伙儿不明白咋回事,他便做了解释。原来,班主曾经听同行说过,一次演鬼戏时把真正的鬼招来,结果假装自杀的演员真的就被鬼弄死了。刚才如果“媳妇”上吊的话,那跟在后面的真鬼就会趁机掐死“媳妇”。大伙儿听完解释,全都汗毛倒竖,头皮发麻,最后全都结伴回了家。
自从回到家以后,“毛驴子”的儿子便像丢了魂儿一样直着眼睛说不出一句人话。他猜到这是因为晚上看戏时被鬼迷住了,因为是儿子先说出看见了那真鬼,所以他必是怀恨在心,要对儿子进行报复的。“毛驴子”只能背着儿子来到五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庄,这里住着一个被唤作“大仙”的老太太,传说她颇有些道行,懂得祛鬼除魔。“大仙”除了眼睛比一般人明亮外,其他地方就跟一个普通的老太太无甚区别。“大仙”看了几眼“毛驴子”的儿子,掐指算了算,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说,这事儿好办,你儿子惹恼那鬼是五年前骑自行车栽到桥底摔死的唐老占,如今他要投胎了,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终于有人要“上吊”,又被你儿子搅黄了,他肯定要报复的。“毛驴子”带着哭腔道,那有啥办法没有呀?“大仙”道,这个倒是不难,只是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毛驴子”说,只要能治好我儿子,我啥都敢做。“大仙”道,那好,本月二十一是唐老占的忌日,因他是晚上骑车栽跟头死的,所以你必须晚上十点以后到桥底给他烧纸,并且带好我给你的这张符,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将符仍入火中,再拿一瓶黄酒浇在灰烬之上,这样你儿子的病自然就好了。“毛驴子”想了想,接过了“大仙”手中的符。
话说当晚,“毛驴子”带上符和烧纸硬着头皮去了大桥,岸边的杨树叶子在夜风中哗啦啦的响着,抬头看时像一串串的纸钱翻飞。虽是七月晴空,可“毛驴子”走到桥底时依然牙齿打战,浑身发冷。他开始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着“唐老占”。眼看纸钱就要烧完了,可“唐老占”还没出现。正当“毛驴子”心存疑窦时,桥洞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影子,都说鬼是没有影子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毛驴子”来不及细想,就抬起了头,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血液倒流。只见“唐老占”满身鲜血恰似穿了一件红袄,指甲上的鲜血还在往下滴,脸上倒是没有血,只是鼻眼都歪斜了。“唐老占”的指甲很长,它们齐刷刷朝着“毛驴子”抓过来。这时“毛驴子”才反应过来,赶紧拿出手心里差不多汗湿的符扔进了火中。就在鲜血淋漓的十指就要碰到“毛驴子”时突然停止了,并且“唐老占”也迅速不见了。那符已成为一片灰烬,“毛驴子”拿出黄酒奋力浇在了灰烬之上,然后连跑带爬地回了家。
后来,“毛驴子”的儿子恢复如常,但“毛驴子”于五年后的七月二十一这日淹死河中。班主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唱鬼戏了。“大仙”说,我只管得了五年之内的事。
最后更新 2013-12-14 17: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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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在上学,是县城里的一所普通中专。
晚自习后的操场是一座墓园,寂静使得心跳声和呼吸声以无比清晰的质感击打着我的耳膜,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在靠近安定和自由。穿过一排烈士般的松树,它们笔直地站立着,黑魆魆的身影次第掠过我瘦弱的身躯。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篮球场,在穿越篮球场时我完全是个过路者,没有半点儿驻足的意思。不得不承认,我有些蹑手蹑脚,而我对此早已习以...
(2回应)
那时我还在上学,是县城里的一所普通中专。
晚自习后的操场是一座墓园,寂静使得心跳声和呼吸声以无比清晰的质感击打着我的耳膜,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在靠近安定和自由。穿过一排烈士般的松树,它们笔直地站立着,黑魆魆的身影次第掠过我瘦弱的身躯。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篮球场,在穿越篮球场时我完全是个过路者,没有半点儿驻足的意思。不得不承认,我有些蹑手蹑脚,而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就像习惯自己的姓名。我觉得自己身置学校就是这种状态——渴望逃离却又小心翼翼地苟且偷安,但我没有能力改变这种现状,而不是我不想。我要去的地方是接近围墙的一隅,那一小块土地上长出了构造简单的体育器材——单杠和双杠。我在双杠上做俯卧撑,在单杠下做引体向上。我做得很吃力,胸部剧烈起伏着,肋骨不堪重负,我担心它们会突然嘎巴一声断裂。我咬着牙坚持下去了,很久没有锻炼过的单薄肌肉像是被挑起的懒筋,疼痛在不断伸张开合。我告诉自己要持之以恒,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拥有能够保护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到侵犯的力量。
铃声顽强地透过宿舍楼的水泥墙壁沿着黑色的空气向着我的耳朵匀速驶来。它平稳而持久,像眼下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它缺乏抑扬顿挫的美感,好像一记重拳砸在钢琴的某个键上并且持续二十秒之久。铃音刚落,我深吸一口气,抓着单杠的双手松开了。我该回宿舍洗漱准备睡觉了,因为还有十分钟就要熄灯关门。我渴望熄灯这个时刻,它使得多种声音随着黑暗消失或者嘎然而止,它使得一切从表面上变得井然有序,他让我的神经和心灵能够保持宁静直到黎明到来。另一方面我也在担心这个时刻的到来,特别是刚刚进入黑暗以后的几分钟内。对我而言,这几分钟是我能否进入安稳睡眠的关键,相当于病人的危险期,病人能否挺过去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而我能否正常入睡完全取决于老大等一干人的兴致如何。
老大在我们班是老大,不过只是男生堆里的。自从他知道我的存在以后就似乎总在和我作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我不顺眼,总是不厌其烦变着花样儿出我的洋相。昨天熄灯后,我刚刚躺下,泛着模糊白光的屋顶一点点儿朝着我压下来,于是我赶紧惴惴不安地合上了眼皮。我在心里数着数,计算着时间的流逝。就在我的神经渐渐松懈,以为一切进入安全状态时,响起了低而蛮横的敲门声,我的心一下子滑到了嗓子眼。接着我听见了开门声,脚步声以及老大的简短低语。当我睁开眼时,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如同一柄超长的利剑在宿舍内杂乱地扫了几下便消失了。然后我又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和水滴的声音,还有自己体内发出的不安讯号。
老大跟我们宿舍的老三说,老吴走了,一会儿二头该过来了。老吴是生活部的领导,每周他都要象征性地查宿一次。二头是老二,他和老大在同一个宿舍,此外老四老七多半也会尾随老二而至。他们之所以选择该宿舍作为夜谈场所完全是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因为不管哪个领导心血来潮要查宿都会经过紧挨着宿舍楼的一条石板路,而从该宿舍的窗口向外望去,那条石板路从头到尾尽收眼底,所以不管谁行走在这条路上早晚都会进入我们的视线。这样一来,一些违反校规的言行便会在最短时间内消失,比如香烟以及它的气味,比如肆无忌惮地口若悬河。
老大等一干人到来后首先侃大山,他们主要聊女生,不管是本班的还是外班的抑或是校外的,他们都有可能聊到。他们聊女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以及对这些部位的向往或者感知;他们也聊自身仅有的那点儿性经验,谈这些内容时他们往往会夸大其实,不排除某些人完全在意淫。我讨厌他们几乎每时每刻关注着女生,我并不觉得他们赤裸裸地坦诚心底的欲望是下流的,我只是不喜欢他们总是谈论女生,因为我并没有发觉女生有多么可爱,不管她们如何天生丽质都不能让我心动。如此一来,我便有意识地拒绝他们的声音,拿耳机塞住耳朵或者拿被子蒙住脑袋。但这种方法并不见效,他们对女生话题的热衷似乎越来越浓烈,很多时候他们的声音都能穿透被子抑或高过从耳机里传出的声音。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默默承受。
关于女生及其身体相貌的话题意兴阑珊之后,他们的谈话即将进入尾声,而这时也往往预示着我的劫难即将到来。昨天,老大就是在临走时冷不防地掀开了我的被子,不仅如此,他们还强行扯去了我身上的背心和短裤,让我一丝不挂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他们面前。虽然灯是关闭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五个人十只手在我身上肆意地游走和抓弄,我像一只完全失去自我保护能力的小动物被他们摸来摸去。黑暗丝毫没有减少我的屈辱感,我知道那些假装安静的舍友一定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耳朵捕捉我的丑态,也许明天全班的男生甚至某些女生都有可能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我闭着眼睛,手和脚已被他们控制住了,只有拼尽全力扭动着身体,我知道我无法逃脱他们的魔爪,但我不想如此逆来顺受,任凭他们伤害我的肉体和尊严。突然一只手碰到了我的嘴唇,我张开嘴一口咬住了某根咸涩的手指,并且使尽全力咬下去,牙齿在一点点儿渗入骨肉之中,同时我也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叫唤,那声音来自老三。他的叫声像一道命令,所有的手指几乎在同一时刻离开了我的身体,留下来的是颤抖的燥热。我愣了一下,然后才拉过被子包住了蜷缩的身体,我的身体和脸颊一片火热,而我却打起了寒噤,手心里湿漉漉的。
夜风划过脸庞,我不由得打了和昨夜异常相似的冷战。我才发现今夜和昨夜如此相似,越是接近宿舍楼我越是心有余悸,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是紧张不安的。站在楼下望向宿舍,一双袜子挂在铁把手上,滑稽而丑陋,因为它是老三的。我想起了昨夜老三对我的威胁和恐吓,他忍着手指的疼痛警告我今晚如果还敢到宿舍睡觉的话一定废了我,让我失去传宗接代的能力。我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路旁的迎春花开得茂盛,枝干上挂满了娇嫩的黄色。透过纠结的鹅黄,我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科技楼上,那里面没有了光亮。我转过身,朝着刚刚入住不久的科技楼走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靠近还是在远离危险,一股莫名的兴奋在我胸中荡漾,这让我想起少年时挨过父亲打骂后的愤然远足。
科技大楼厚重的两扇玻璃门已经加了锁。我有点儿灰心,但还不至于沮丧,右手不甘地抓起那道包了塑料软皮的铁链锁生拉硬拽起来。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我发现两扇门之间的缝隙虽然不大,而我侧着身体却完全可以钻进去。我像一只软骨类动物尽量减小身体的横截面积保持蹲势通过了那道缝隙,然后又从里面把门关好。刚刚转过身,我便被黑暗的氛围吓了一跳,差点就站不稳了。那种感觉是脱离了日常生活之后的惊恐,如同海啸一样从心底猛然翻涌上来,像马上要包裹我似的。随着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那种惊恐一点点儿变成了好奇。我是想摁下开关的,但摸索到那个突出墙体的塑料键时便住了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座大楼里。
大楼共有六层,前两个月才开始入住,除了图书馆音乐教室画室微机室以及各种实验室占用下面五层外,第六层是阶梯教室。我穿着一双胶皮鞋,鞋底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沉闷声。偶尔快走几步,还会发出短促的吱吱声,像踩住了小老鼠的尾巴。我拾级而上,心跳随着楼层的增高而加快,而呼吸也变得博大深厚,仿佛空气突然稀薄起来似的。当我最终爬到顶层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脑子里冒出了别有洞天这个成语。隔着巨大的落地窗,多半个县城尽收眼底,它像一件镶了夜明珠的黑色容器静静而卧,落落寡欢。起初见到落地窗时我还以为自己爬到了楼顶,面前空无一物无遮无挡呢,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是安装了大块的玻璃,不知是不是黑夜的缘故,它们看上去那么透明和干净,仿佛不存在一样。我走到窗前静静地站立着,再次深呼吸,这时候我觉得一身轻松,像个渴望逃学的孩子终于可以离开教室在野地里自由地奔跑。
我闭上了眼睛,不是想睡觉,而是要享受这难得的只属于我的时空。玻璃过滤掉了夜风,同时也挡住了外面的嘈杂。我垂手而立,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芜杂而朦胧的粗糙颜色不断变幻撞击着瞳孔。体内的气流均匀地和外界进行着交换,吐故纳新的声音平和得令人着迷。我专注得似乎忘记了肉身的存在,我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吸声,它们逐渐厚重急促起来。我象征性地抚摸了一下胸口,它的起伏很平静,那声音来自何处呢?我有些慌乱,眼睛也睁开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寻找这不该有的声音。我听出来了,那呼吸声好像在有意引领我,它以一种加速度在变得粗重和高昂,而且这并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源就在我的周围,我脱掉了鞋子,像只猫在地板上挪动着自己的脚步。这是两个人的声音,粗重的是男人,轻细尖锐的则明显来自女性。我在阶梯教室的门口无限接近了这个对我充满诱惑的声音。我的感觉很准确,它的确来自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透过门缝,我看见他们在接吻,他们的手正在对方的身体上毫无章法地求索。不一会儿,他们身上的衣服便不见了。我看见那个男生结实的肩头和扭动的锁骨,它们在黑暗中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女生靠在拢到一起的窗帘布上,她的两只手紧紧抱住男孩的后腰。他们不安分的身体像蛇一样滚动扭曲,在女孩的一声尖叫过后,我听见男孩发出了沉闷的类似兽类的吼叫。相比之下,我觉得男孩的声音更性感,它使得我周身像昨晚一样燥热起来。我的心底漾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突然而至的口干舌燥令我呆若木鸡。我想我要自燃了。
食堂里摆满了长方形的桌子,却没有一把凳子,所有人都得站着吃饭。二两米饭一份西红柿炒鸡蛋落进了我的搪瓷饭盆内,我端着它走出了食堂。我不习惯和几千人在一块吃饭,混乱的咀嚼声能够扼杀我的食欲。食堂后面是操场,我坐在发令台中间的台阶上一勺又一勺地往嘴巴里填饭。我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暖暖的阳光在我眼前跳跃。恍惚中我看到了那个男孩近乎完美的脸部轮廓,他鬓角的直发轻轻滑过我的心田,泛起浓浓的暖意,长出了生机勃勃的幼苗。我像个白痴一样笑了。
我把没吃完的饭菜全部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内,然后迈着轻盈的步子朝洗碗池跑去。在拐弯的时候,我跟一个人撞到了一起。强劲的反作用力使得我们碰撞之后即刻分开了,我倒在了地上,手里的饭盆哐啷啷一声摔在了僵硬的土地上。我忍着痛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心想真倒霉。当我想起来去捡那个饭盒时,和我相撞的人已经把饭盒递到了我面前。他说,对不起,你有没有伤到哪儿?我抬起头时便傻了。面对我的正是我在幻想的那张脸,漆黑的眼睛几乎令我窒息。我忘记了回答,像个哑巴似的盯着他。他被我看得不知所措,他提醒我说,没事的话我要走了。我缓过神儿来,尴尬而大方地一笑,我知道我在发自内心地笑。我平静而缓慢地说,没事儿。我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依旧粘在他身上,一直追随着他以及他的背影。
我保持着一定距离,紧紧地盯着他。我告诉自己不能让他再跑丢了,昨天晚上我也是一直跟着他和那个女生,直到他们在教学楼门口分手。然后我一直跟着他走向了男生宿舍楼,宿管会的值班人员并没有为难他,说了两句话就给他开了大门让他进去了。而我则被那个值班的家伙询问了半天,我只好说自己拉肚子一直蹲在厕所里才误了点儿,最终他也让我进去了。可是我跟丢了那个男生,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间宿舍,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就是想着这些问题走进了自己的宿舍,我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尽管老三见到我回来时大声咳嗽了一下。我不知道老三为什么没有找我的茬儿,按说他不会那么宽容,是不应该放过我的。可我没有精力和时间去考虑老三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男孩。
他端着洗好的饭盆走进了宿舍楼,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直到他开始上楼梯。他上到三楼便不再往上走了,而是拐进了楼道口左边第一个房间。凭直觉我能断定那个房间的号码是304,因为我的宿舍204在二楼出口左边第一个房间。我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躲在通往四层的楼梯上观察楼下的情况。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走了出来,外套已经脱了。他端着洗脸盆和暖瓶朝着水房走去,脸盆里有毛巾和一瓶洗发液。他去洗头发了,我猜测着,脚步移动起来。我走到了他的宿舍门口,看到三号铺上放着他的外套。我壮着胆子靠近了那扇门,努力看清了贴在门上的那张宿舍名单。三号铺对应的人名是“叶冰”。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心满意足地往楼下走去,身后想起哗哗水声。
请你相信,我内心涌动的无穷能量绝不是因为窥视到了别人的隐私。恰恰相反,我对这个隐秘带着淡淡的嫌恶和鄙薄,所以在我为那个近乎陌生的男孩神魂颠倒时总是对此视而不见,尽管在我跟踪男孩的诸多时刻都看到了他们的亲密举动,比如拥抱和接吻。我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这个叫叶冰的男孩身上,每天跟踪他成了我的必修课。其他的东西已经很难引起我的情绪波动,比如老大老三他们对我的语言和身体攻击,我早已不当回事了,也失去了反抗的热情。在他们的挑衅面前,我表现得非常冷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任凭他们投下再大再粗砺的石块,我总是波澜不惊,一切照单全收。或者他们对我也失去了应有的兴趣,渐渐不再搭理我,而是去寻找新的乐趣了。经过几天的跟踪,我基本掌握了男孩的活动规律以及他每项活动开始的时间和地点。早晨和上午自不必说,那时没有人可以脱离集体活动,我的视线也不得不暂时离开男孩,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课,一边想念他的动作和容颜。手中的笔不听使唤地在本子上写着叶冰叶冰……
男孩和女孩常去约会的地方并不是科技大楼的阶梯教室,那里不过是他们偷吃禁果的温床。操场去年就已准备扩建,那排青砖教室的废墟堆在原地已经很长时间了,可不知什么原因,工程始终没有启动。废墟上的荒草很高很密,但都是去年的枯草,今年的新草正在瓦砾中萌芽。男孩和女孩在废墟的后面打情骂俏,而我躲在一棵粗壮的白杨树后激动地看着他们。男孩似乎很有力量,他搂着女孩的胳膊让我感到异样的被关怀的温暖,让我想起风平浪静的避风港。每当这时,我都有一种冲动,我真想走过去扑进男孩的怀抱,我想把自己奉献给他。可是我最终还是控制住了,我现在不能这样做,因为他的怀里有个女孩,他们正在甜蜜地看着对方。他们的笑容像刀尖一样在我心头不温不火地舔着。
我一如既往地失眠,我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夜晚的失眠了,但我清楚这次失眠和以往不同。自从知道那个男孩后我就一直习惯性地失眠,每个夜晚躺在床上以后我的内心都充满了温柔。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男孩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用清澈的目光盯着我,然后我们抱在了一起。我一边想象一边倾听着来自楼上的任何一个声音,那可能是他在走动,也可能是他的床摇晃了一下,栏杆撞在墙壁上,声音通过墙壁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翻了一个身,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静静地睡去了。我想我的嘴角一定挂着微笑。
可是这个夜晚我不是因为想他而睡不着,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想他,但并不是单相思。我的心在疼痛,为他担心为他忧虑。今天的课外活动时间以及晚饭他哪里都没去,只是一个人在宿舍里躺着。他受了打击,我很清楚。早操时,生活部主任老吴当着全校同学宣读了一个处分决定,是关于超常交往的。我们这所中专学校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男女生之间的交往如果太过亲密就会受到相应处罚。学校给男孩和女孩的处分是记大过一次,处罚金每人500元,并且严令他们马上恢复一般交往。老吴宣称发现这次严重的违纪事件是源于他对工作极其认真地负责,他透露自己是在晚自习后的操场废墟中像警察一样蹲点才抓了个人赃俱获。所有人都可能觉得老吴具有神探潜质,只有我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老吴是靠了一封匿名信的指点才会去预先埋伏的,那封信正是我写的。我写它的时候忐忑不安,送出去的时候喜忧掺半,等到它发挥作用之后则悔恨交加。
在以后的日子里,男孩的脸庞不再生动,脸部肌肉好像失去了动力,如同一幅上色凝重的水粉画,呆板而压抑,让我内疚得快要发疯了。我听说女孩已经离开男孩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那个城市距离我们有些远,可能是女孩的老家。男孩有时还会去后操场和阶梯教室独自伤悲,我还是像影子一样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只是,我也不会感到快乐了,因为他从来都没露出过笑颜。女孩不在他身边给我带来的最初的幸福感在一点点减少,像石头被风化一样没有了棱角和方向。这个时候他只属于我,像一头猎物在我的视线内活动,然而我终于明白你可以吃掉猎物,但永远无法将它们驯服,让它们成为你的。想到这儿,我心如死灰。
那天他先去商店买了几听啤酒,然后提着它们去了操场。他一边喝一边流泪,还在自言自语,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悔恨像毒蛇尖利的牙齿啃噬着我的心,我一步步走到了他跟前,他还坐在一块砖头上灌着自己,啤酒的泔水味儿钻进了我的鼻子。他无动于衷,不知道是没有发现我还是发现了没有反应。脸上的泪痕像蜗牛爬过以后留下的液迹,我蹲下来,和他保持同样的高度。我伸出手指抚摸了他的脸颊,擦拭着他的泪痕,我的动作是那么温柔,像一块柔软的毛巾颤巍巍地在他脸上迂回。我在心里叫着:这是我无数次渴望过的一张脸,如今它距离我是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上面微小的黑痣。我的手被男孩一把抓住了,他叫着女孩的名字,睁开眼睛后受惊似的使劲儿推开了我。我的手腕被他抓住时,血液从心脏直冲头顶,可惜还未到达顶点,他便推开了我,那柱血液也迅速回落。我颤栗之后竭力调整了自己,对他说,不要伤心了。我弄不明白自己的口吻是关心的还是命令的。他好像没听见一样,攥着已经见底的易拉罐往嘴里倾倒,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易拉罐,顺手扔了出去,没有发出多大声音。他一怔,紧接着站起来,一脸醉相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脉脉含情地和他对视着。蓦地,他抬起手扇了我一个巴掌,那力道振耳发聩。我想哭,可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泪水,绕过废墟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我跑到一堵墙跟前停了下来,因为我实在跑不动了。扶着墙壁的指甲划过锈色的红砖,发出刺耳的哧哧声,直到它抠进一道水泥缝隙才变得安静了。我摸摸被他打过的脸颊,灼热地疼,但很痛快,甚至很有感觉。我有些担心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这是我第一次先于他离开操场。正想着要不要回去看他时,尖锐的铃声突兀地响了——该上晚自习了。我机械地迈着步子,朝教室走去。我故意走得很慢,并且不时回头眺望。夜幕虽然降临,但人影还是能看清的,可直到我进了教学楼大门还是没有看见他走出来。
捱过漫长如一个世纪的晚自习之后,我快速跑向了后操场,奔向了男孩喝酒的地方。空气中飘荡着春天的味道,绵长而暧昧。我在废墟中转了几个来回也没发现男孩的身影,只有几个空易拉罐倒在土丘上。我踢了其中某个,它飞起来,落在了废墟前面的冬青丛里。他会去哪儿呢?我用心一想,就想到了科技楼里的阶梯教室。像上次一样,我从门缝钻进了大楼,然后直奔六层。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像杂乱而迫切的鼓点,让我慌乱和焦急。爬到六层时,我气喘吁吁,用最后一点气力跑到了阶梯教室门口。没想到门竟然没有锁,我一扑它就开了。由于惯性,我差点儿跌倒在地,一只手摁到了木质地板上。
我是第一次在夜里走进偌大的阶梯教室,因为我站在后门,所以一眼看去,一排排桌椅呈现次第矮下去的状态。桌椅上空有一层如水的光晕笼罩着,犹如带着湿气的雾霭。我走到窗前,看见了空中的月亮,手指触摸到了男孩和女孩做爱时倚靠的窗帘。我走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都没发现男孩,但我闻到了他的气息。那么熟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气味。我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喊道:叶冰!这个被我在心底喊叫过无数次的两个字终于破口而出,像一个埋藏于心底多年的愿望终于得见天日。我感到无比欢欣,我又叫了几次,但回答我的只有自己的回声。我失望地走出了教室,来到落地窗前。拉开那扇玻璃,我看见下面一片模糊,护栏硌着我的膝盖,提醒我不要跳下去。
这时,我听见了男孩的声音。他说,你果然来了?
我转过身,看见他躲在黑暗中,白色的牙齿说明他在笑。
我走向他,右手自觉地抚住了左胸,那里跳得异常厉害。
我还没说话,他又说,你为什么跟踪我?他声色俱厉,我看到他的脸像木刻一样严峻。
我想说我喜欢他,可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说,他又问道,是你告诉老吴的?
他连珠炮似的质问让我没有一点儿解释的机会。他以为我的沉默就是承认。他飞起一脚踹倒了我,然后雨点一样的拳头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忍受着,我想这是我该他的。等他打得没劲儿了,我抬起了头。他的脸正对着我,月光明亮,他唇上那层浅浅的茸毛像沾了露水的草叶。我忍不住亲了上去。他措手不及,等他把我推开时,我正舔着嘴唇回味,有一丝甘甜和酒味儿,弥漫在我内心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可以为了这个味道付出一切的情感。他狠狠地擦拭着被我吻过的嘴唇,并且吐了两口唾沫。然后,他把我拽到了那扇拉开的落地窗前。我的脑袋被他强行按下去,吹面不寒杨柳风,我感受到了。
他说,我要让你去死。
我什么都没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说,你不怕死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松开我,我瘫坐在地上,起了一身冷汗。他靠着窗棂坐在栏杆上对我说,你喜欢我是不是?我想他终于开窍了,于是点了点头。他继续说,可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杀死你!我仰起头盯着他,他的脸上除了唾弃和鄙夷,还有一点儿无赖的耍弄之情,这让我想起了老大和老三惯有的表情。他说,看什么看?不服吗?我最讨厌你这种在背后做手脚的小人了,告诉你就算我喜欢男人也不会喜欢上你,明白吗?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我心头一震,收回目光,看着他翘起的二郎腿,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被自己吓住了,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四周好像围满了大声说话的人,似曾相识的屈辱感袭中了我。我攥紧的拳头慢慢地张开了,我仿佛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刷刷声,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那双腿不停摆动着。我抓住他的腿踝,然后迅速站起来,那两只脚踝跟随我的手倒立起来,我听见他叫了一声,同时那双脚踝也挣脱了我的手,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
男生叶冰因为失恋而跳楼自杀的事件迅速成为全校全县乃至全市的热点新闻。舆论和媒体在借此阐述了早恋危害的同时也对学校的做法给予了一定谴责。老吴作为该事件的校方代表不仅承受了来自叶冰亲人方面的压力与责难,也受到了教育局对其停职半年的处分。为此,他变得沉默寡言神经兮兮,同学们经常看见他围着科技大楼转圈,时而对着天空念念有词,那表情极其严肃。
从此以后,老大老三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了,而别人与我说话时也都不敢与我对视。他们说我的眼神异常乖戾,既寒气袭人又让人疼惜,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我知道。我把所有人都当成了男孩叶冰,所有的东西在我眼中都是爱的碎片,散发着芳香的血腥味儿。
2007年3月10日
北京 亚运村
最后更新 2013-12-14 17: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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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梁桦出车祸那天,青君正和一个客户在电话里培养感情。就在她聊得热火朝天,感觉马上就能签单时,同事不由分说掐断了她的电话。不等她发火同事报菜名一样蹦出一句话,你老公出车祸了,正在急诊室呢,快——没等同事说完,她横冲直撞像一头愤怒的斗牛冲向玻璃门。从同事的神态和语气中她能判断那不是开玩笑,当她跑到楼下站在马路中央拦车时,同事也追了上来,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医院...
梁桦出车祸那天,青君正和一个客户在电话里培养感情。就在她聊得热火朝天,感觉马上就能签单时,同事不由分说掐断了她的电话。不等她发火同事报菜名一样蹦出一句话,你老公出车祸了,正在急诊室呢,快——没等同事说完,她横冲直撞像一头愤怒的斗牛冲向玻璃门。从同事的神态和语气中她能判断那不是开玩笑,当她跑到楼下站在马路中央拦车时,同事也追了上来,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医院地址,不要太担心,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她感激地点头,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医院的,仿佛一个霹雳闪过,就站在了梁桦的床前,直入眼帘的是一摊惨白,霎时天旋地转,一切变得模糊,脑子里只剩三个字——为什么。泪水终于决堤,宛如小溪顺着梁桦的胸部向小腹流去,她把脸紧紧贴在梁桦光裸冰凉的胸口,期待能够听见打鼓似的心跳。每个晚上,她都会把头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安然入睡,有时那几根胸毛会钻进她的耳朵里,一种痒痒的甜蜜和幸福在心田慢慢漾开。那时候,她以为能够永远,直到心跳微弱,胸毛变成银色哪怕脱落,再没有比和心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更浪漫的事情了。而如今,老天横加干涉,像是由爱生恨的女人一样夺走了她的灵魂,剥夺了她生存的唯一理由,她不明白活下去还能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最初的几天里,她像一摊没有生命的泥堆在床上,哪儿也不去,空调不开,窗户不开,加湿器不开,手机不开,电灯不开,屋门不开,衣服不穿,身上唯一的东西只是梁桦的遗像。她时而捧着时而抱着时而贴在胸前时而压在面庞上,唯一的语言只剩下单一的“桦”字。只喝水,她弯腰仰头,嘴唇包裹水龙头,凌乱的长发被顺着嘴角流下来的水润湿,贴在胸前。
从厨房回到卧室,她把身体丢在床上,眼神落在了相册上。泪水条件反射一样经过几天内被同伴无数次涉足的通道,聚集到下巴时,她扬起头,于是它们延着脖子抚摸她精致而突兀的锁骨,之后滑进乳沟。电话铃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她确实疏忽了这一点——没有拔掉电话线。持续而略显急促的铃声叫了一阵,终于没有了耐性,偃旗息鼓。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拽过电话机,薅下联系外界的线头,一把扔到了角落里,稀里哗啦的声音过后依旧寂静如死。
也许是半小时后,也许是更早一些(她哪有心思理会时间呢),敲门声响起。持久的敲门声让她不得不走到客厅,有气无力,谁?她恍惚觉得应该是梁桦,是他来找我了,她在心里默念。我,雪峰,还没起床吗?男人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随即悲哀灌顶,所有的不甘翻涌心头。她强忍住眼泪,说,等一会儿。回到屋里,胡乱穿了蔽体的衣服,把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全部放在了被子下面。开门的时候她感到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动作,即将面对的也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除了梁桦,她不再熟悉任何人。
雪峰站在客厅,眼睛瞥向半掩的卧室。她低着头,故意不去看他,到冰箱里给他拿饮料,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看出了她的尴尬,也觉察到了她想遮掩的一切,包括她的绝望和沮丧。她不想拒绝雪峰的探望,她明白也许目前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有雪峰了。他说,梁桦一定会在一个没有车来车往的天堂。只这一句,她内心感情的最后一道防线不攻自破,多少天来积聚于胸口的块垒化成放声大哭,畅快淋漓,无所顾忌,泪如泉涌。
他默不作声,拿起相册,仿佛在回味。等她的哭声变成嘤嘤低泣直至没有了声音,他才说,那时候你们还没认识,大二暑假我们去泰山,为了日出欢呼。她靠近他,抹了一把眼泪,眼神又一次落在照片上,心情却有别于前几次。那是梁桦大二暑假拍的,稚气未脱的脸庞透着一股潇洒和书生气,他和雪峰半搂着对方的肩膀摆Pose。雪峰接着说,你不知道吧,当时我们站在观海石附近,日出那一霎,我们忘乎所以地欢呼,我的左脚不小心踩空,差点掉进云海里,多亏梁桦抓得紧,才能有惊无险。她不想笑,并不是不给雪峰面子,他明白,片刻哑然。两个人不约而同伸手往后翻,还是她把手退了回来,因为相册在他面前。
谁都不想轻易出声,注视着照片,陷入迥然的回忆之中。翻到她和梁桦第一次合影的那张,雪峰像明白她的心事一样,迟迟不肯翻过去,像在鉴赏古玩。她没注意到他心无旁骛的沉思,兀自流泪。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即使他知道这很可能又是一次失败的启发和鼓励。他对着照片,仿佛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一次看你们的结婚照,没想到会有如此幸福的感觉。见她依然神情恍惚,他接着说,梁桦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是一个好丈夫,更是一个好人,我相信他在天国一定会非常幸福的,当然——雪峰停顿了一下,就像忽然有了感情需要找一下感觉。然后他微微转过头看着她,我想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我也希望你能振作起来,我听说你两个星期没去上班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她根本不想听这些,更不想考虑任何事,因此没等他说完,便一口回绝,够了,你能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呢?这次她没有哭,甚至有些不耐烦。他觉得有门儿,于是胸有成竹地说,当然能,你对梁桦的爱天地可表,如果你想证明对他的爱,并不应该如此消沉,而要努力活得快乐,梁桦虽然去了,可是他真的去了吗?没有,他的生命还在延续,让你肚子里的小生命健康地成长就等于梁桦的再生,难道你不希望小梁桦出世吗?雪峰愈说声音愈大愈加哽咽,最后竟然泣不成声,淌下了眼泪。她稍微吃惊,没想到一个男人的感情竟然也会如此深切。特别是当她感觉到雪峰的哭泣仿佛忍受了很久,完全是情难自禁才生发出来的以后,她的内心微微地震颤了,有那么一刻倒想反过来安慰一下他。
在雪峰持续两周每天一次长时间地探望她后,她差不多已经从悲哀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不再哭泣,尽管还没有笑容,但却是一张充满信心和希望的脸。每天雪峰都会如约而至,陪着她一起做饭、收拾屋子,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沙发里看相片,回忆与梁桦在一起的点滴。他给她讲很多以前她不知道的关于梁桦的逸事,她觉得雪峰真不愧是梁桦多年的挚友。为了梁桦和她,雪峰一个多月没有回深圳了,当她问起他时,他表示要等这边一切安好再回去。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小家伙动辄就要踢一下,她已经辞了工作,完全是准妈妈的待遇。雪峰做着一个即将成为爸爸的丈夫所做的一切,在外人看来,雪峰俨然一个标准丈夫。那一天,当他告诉她决定辞掉深圳的工作在北京重新开始时,她无言以对,一种难以表达的歉疚在心中裹足不前,她不知道该怎样回报雪峰。然而只是歉疚吗?绝对不是,还有一种极其复杂且久违的感觉姗姗而来,那是自从梁桦走后就一直沉入心海的欲望,此刻却已蠢蠢欲动。
三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遂了雪峰的心愿。原来她曾问过他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不假思索回答男孩。她问他为什么,他说,男孩要比女孩更像梁桦,生命的延续性更加真实。她笑他封建,重男轻女,在她看来无论男女同样流着梁桦的血液,一样见证着自己和梁桦的爱情。雪峰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喜欢着梁小桦,这是他们为了纪念梁桦给孩子取的名字。每天雪峰下了班外套来不及脱,就去看小桦,抱着他亲额头亲脸蛋亲鼻子亲耳朵。有时候她在背后看见不免感动,让她自己也感到可笑的是竟然有一些吃醋的感觉,她真觉得自己是个醋坛子,要不然怎么会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醋呢?还有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雪峰吻着梁小桦的额头哭泣,当然没有发出声音,特别压抑的那种。当她叫他时,他来不及掩饰,眼角的泪光令她心酸,她想,也许我该为他做点儿什么。
梁小桦一百天时,两人请了一些好友和同事在家里吃饭。由于大家很熟,平日来往较密,加之喝了一些酒,气氛透着家常的温暖和亲热。她的一位快嘴女同事在酒桌上当着大家的面问她和雪峰,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吃上你们俩的喜糖呀?大家跟着起哄,搞得两个人的脸都红起来,特别是雪峰的表情,仿佛情窦初开的少男第一次经历性事那种手足无措的窘态。她的脸虽然红了,而自知那是酒的作用,心想,又不是未出阁的少女,这句话多实在呀!说实话,她早已想过这件事了,只是她不想让别人说她是个无情无义只剩欲望的人,即使现在做贞节烈女非常可笑,然而心灵的安宁还是需要顾及的。况且,雪峰怎么想的她还不甚清楚,总之一切都还不是时候。
当天夜里,保姆和孩子都已经睡着,想起同事的那句话,她实在没了睡意,便来到阳台。深秋的夜空分外明净高远,月光竟然透着薄薄的绿色,凉风水一样拨动她的衣袂,少妇特有的淡淡体香飘进了雪峰的鼻孔里。他站在她身后,故意弄出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她听见,又想梁桦了吗?她想说根本没有,却还是不置可否的一笑。他不再说话,不知何时手已经爬上了她的肩。久违的感觉仿佛潮水瞬间浸染全身,她转过来,面对着他,荧荧月光与其明亮瞳仁交相辉映。她搂住他的腰,同时感觉自己的腰被他试探性地箍紧。久久的彼此凝视,她主动踮起脚尖,捉住了他的嘴唇。冰凉和麻木让她一阵心怯,欲望消失了大半儿,他并不热烈,甚至根本没有回应。当她稍有察觉时,他的手已经松开,借着夜的模糊她羞愤而逃。
她以为他会跟过来,但是直到她掩上卧室的门,那挺拔的背影依然背对着她在阳台上纹丝不动,如雕塑。她想起以前对梁桦撒娇生气,梁桦会在固定的时间内追上她跟她说好话,央求她,不多不少,每次她转身离去到他追上来都保持在15秒左右。想起梁桦,她开始心酸,为刚才的自作多情羞愧。可是并不怨谁,也许只能怨命,她想哭,却没有眼泪。这时,门被推开了,雪峰再次拥抱了她,他跟她耳语,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梁桦,觉得对不起他。她心里暗道没必要,而嘴早已堵上了他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雪峰显得笨拙,很多时候都是她主动,或者循循善诱。她在心里想,难道雪峰真的是第一次吗。她只知道雪峰以前交过一个女朋友,时间不长就分手了,可能刚刚到拉拉手接吻的程度。原来他们几个人在一个公司时,大家一致认为雪峰眼高,挑肥拣瘦。那时候,她正在和梁桦热恋,后来他们结婚时,雪峰已经到深圳去了,连他们的婚礼都没来得及参加。他为什么不远万里从南方来到北方照顾我呢,莫非他早就喜欢我,而事实上又被梁桦捷足先登,难道真的是造化弄人,非要搭上梁桦的一条命,雪峰的爱才得以打开尘封,重见天日。如果是这样,她真不知道是否还应该和雪峰在一起纠缠不清。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她决定找个机会和雪峰摊牌,能够在一起就结婚,不适合的话该还的还完以后就能分道扬镳了,她忽然觉得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一个初冬晴朗的上午,她和雪峰办了结婚证。就在前一天晚上,她问他,你爱我吗?他说,爱。她问,是哪种爱?他说,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是真的爱你这个人。她想听的便是这句话,于是心里踏实了许多。
令她不安的事情是在婚后渐渐凸现出来的,她能感觉到雪峰一直刻意逃避和她做爱,起初她以为可能是工作忙压力大导致的。可是当她无意中看到他在浴室里自慰时,她难过得快要哭了,她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没有魅力吗?后来想起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几乎都是她在主动,每次他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很长,往往她还没到高潮时,他已经不行了。她想也许该给他找个医生看看,当然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尽量做出生活和谐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更让她疑惑,她觉得雪峰根本不爱自己,起码他爱梁小桦要超过爱她。陪孩子的时间绝对要多于陪她的时间,为什么婚前婚后判若两人呢?难道他在欺骗我,根本不爱我,可是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很显然,财色皆不是他想要的,他有什么预谋呢?值得他放弃工作以及熟悉的环境,甚至不惜资本和孤儿寡母生活在一起呢,如果只是出于朋友和同事之情,此举未免过于疯狂。
深夜,雪峰书房的灯依然亮着。她一觉醒来,披好睡衣,推开虚掩的房门。雪峰背靠大班椅小憩,桌上的电脑依然开着。每天他要写程序到凌晨才睡,看来今天是真的累了,均匀的鼾声透着梦乡的甜美。她来到电脑前,晃动鼠标,屏保消失,屏幕上却不是一贯的她看不懂的文字。是一张中文网页,忽然间她想详细地看看,虽然她知道这有点儿不合适。欲望总是大过规则甚至法律,她拖动鼠标,猫下腰,眼光聚在网页的文字上面。
原来是雪峰的网上日记,今天的日记里写道:小桦喜欢吃桔子味道的夹心饼干,明天我一定会记着到家乐福去给他买。今天下班光想着老刘交待的任务,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忘掉了,该罚!顺便给他买一个玩具吧,买只毛绒狗,正是他的属性。小家伙长得真漂亮,眼睛和鼻子简直就是和你一模子刻出来的。看见他,我就想到你。世事无常,你已经走了一年多,虽然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可让我看着他慢慢长大,变化得越来越像你,像你一样英俊和聪明,我就感到心安。也许这正是上天的馈赠,虽然我们今生无缘,然而见他如同见你。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母子,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小桦的。可是,如果,如果你活着该多好,你看小桦有多么可爱呀,我也不用处处躲着青君,进退两难。她一直以为我生理上有毛病,哪里想得到我对女人根本没感觉。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这样瞒下去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每次看到她充满柔情和索求的眼神,心便如针扎刀绞一般,强烈的犯罪感一天天加深,像一道绳索越来越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小桦的笑脸能让我彻底放松并且由衷的幸福,能为你做件事是我许多年来的心愿,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每当我抱着沉甸甸的小桦,就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不知道你在天堂是否能想起那些日子呢?还记得我们被那个粗心的楼道管理员关在阶梯教室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偷偷地溜出去吗?反正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后半夜没了暖气,我们紧紧拥抱,你不知道被你抱在怀里是怎样一种甜蜜,我也想不出如何比喻,但是我能肯定我情愿用生命来换取那一刻。你始终没有明白我,直到你和青君决定结婚,我体会到了心如死灰是怎样一种绝望。好像有人抛开了我的胸膛,掏出心脏放在冰天雪地,为了维持仅有的一丝尊严,我选择了离开。我在深圳根本没有舔伤口,因为我知道那是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我不敢碰它,一直逃避。我本以为生活会顺理成章地过下去,谁能料想那该死的车祸,该死的车祸……
可能写到这里,雪峰便睡着了或者不想写下去了,她真想静下心一直看下去。而泪水如断线的水晶珠子一颗颗滴在键盘上,她哭了,为梁桦过早丢下她而哭,为雪峰对梁桦的执著而哭,为自身的不幸和万幸而哭,为了让自己对雪峰的怨气化成怜惜而哭,为了让雪峰原谅梁桦与她无意中带给他的伤害而哭,为了雪峰害她自作多情,永远流逝的青春而哭,为了阴差阳错的命运而哭,为了梁桦对雪峰多少年来的辜负而哭,为了今后的路如何走下去而哭……她望着酣睡的雪峰,真想扇他两个耳光,扇醒这自私而伟大残忍又善良的男人,强迫他爱上自己。
三天后,青君不辞而别,那个晚上是她和雪峰的最后一次缠绵。他带着歉意和内疚吻她的嘴唇和眼睛,她的心一边流泪一边说,难道这都是假的吗,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我多希望你就这样骗下去,直到我们再也不需要接吻和做爱,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当我们老得走不动时,告诉我你和梁桦的故事,你是怎样吃我们的醋,如何想着梁桦来吻我,口口声声说爱我。
雪峰在早晨发现青君的离开,枕边是青君写给他的信。
青君写道:我觉得离开应该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即使小桦没有了妈妈,但我们两人都能得到解脱,同时不再忍受煎熬,浪费生命,得到各自想要的自由。虽然我是小桦的妈妈,我也爱他,但我自知,你的爱更适合他,你能做他的妈妈也能做他的爸爸,我相信你。也许这样做有些自私,的确是,感情从来都是自私的,我不能为了谁(即使是我的孩子)而去和一个根本不可能爱上我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说实话,你对梁桦的感情我非常尊重甚至为此深深感动,尽管它成为伤害我的元凶。当我得知真相,脑袋即刻崩开,神经撕裂,我真的不能接受,不能,这有多难你体会不到。我想静静,一个人静静地,很有可能我不再回去,小桦就拜托你了。也许我想他的时候,我会回去看他,但是我不会让你看到,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你,真的,我不想看见你。再见了,保重!
雪峰傻了,他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没有半点儿预兆。尽管他无数次幻想没有青君只有梁桦或者梁小桦的空间,可他想到的从来都是自己退出原本应该幸福的家庭,而不是现在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最令他心痛的是,他不想一直亏欠青君,这个女人因为他已经非常可怜了,为什么伤害总在无意中就发生,错误铸成只在瞬间呢?他愣了一会儿,赶紧拨青君的手机,关机,这是他料到的。他穿好衣服,跟单位请了假,看了一下正在穿衣服的小桦,交待保姆几句赶紧下楼。
几乎是每隔十分钟,他就要拨一下青君的手机号码,整个上午一直关机。那个地方是他忽然间想起来的,于是打车迅速赶去。深冬的墓园冷清而干净,一人高的苍绿色松柏显得肃穆宁静。他放慢脚步,皮鞋和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仿佛木鱼声般清澈久远,令他思绪翻腾。梁桦的碑前放着一束白色玫瑰,他的嘴角轻轻牵动,既而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他立在碑前,望着照片里梁桦阳光般的微笑,一丝轻松浮上面孔。他说,梁桦,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爱害了青君和小桦,给他们带来无端的烦恼,我真的不该来北京,可是我太想你了。知道你存在这个世上,哪怕天南地北,只要我们在一个世界,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气,毕竟想你的时候就能看到你,能听到你的声音。你肯定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当我得知车祸的消息,我几乎想跟着你去,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可是我太懦弱,害怕死亡,自然不能和你在一起了。自从小桦出世后,我便找到了活下去的证据,你可以认为我把小桦当成你,不管怎样我发誓要对他好的,可是如今我却让他失去了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是我亲手断送了他幸福的童年,我该怎样挽回呢,你能告诉我吗?他一直都没有流泪,不过声音愈加哽咽。说完这些,他再次拨青君的号码,还是关机。他大声嚷道,青君,我知道你在这里,请你原谅我的错,跟我回去吧,小桦不能没有妈妈,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会在一定时间内退出你们的视线,在暗中看孩子的人应该是我,你才是孩子的妈妈,照顾他是你理所应当的,我不过是个外人。手机响了,他马上接通,青君吗,我知道是你,跟我回去吧,小桦需要你。电话那头很长时间才出声,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面对你,还是你来替我照顾他吧,让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男人。雪峰几乎是嚎叫着,不,他需要的是母爱,难道你想让他成为我这样不够正常的人吗?说完这句话,雪峰对着墓碑泣不成声。
许久,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转过头,看见泪流满面的青君,两个人抱头而泣。她说,你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是这个世上最为至情至性的男人,我怎能离开你呢!
2005年8月7日夜
海淀知春路
最后更新 2013-12-14 17:0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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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梁桦出车祸那天,青君正和一个客户在电话里培养感情。就在她聊得热火朝天,感觉马上就能签单时,同事不由分说掐断了她的电话。不等她发火同事报菜名一样蹦出一句话,你老公出车祸了,正在急诊室呢,快——没等同事说完,她横冲直撞像一头愤怒的斗牛冲向玻璃门。从同事的神态和语气中她能判断那不是开玩笑,当她跑到楼下站在马路中央拦车时,同事也追了上来,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医院...
梁桦出车祸那天,青君正和一个客户在电话里培养感情。就在她聊得热火朝天,感觉马上就能签单时,同事不由分说掐断了她的电话。不等她发火同事报菜名一样蹦出一句话,你老公出车祸了,正在急诊室呢,快——没等同事说完,她横冲直撞像一头愤怒的斗牛冲向玻璃门。从同事的神态和语气中她能判断那不是开玩笑,当她跑到楼下站在马路中央拦车时,同事也追了上来,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医院地址,不要太担心,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她感激地点头,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医院的,仿佛一个霹雳闪过,就站在了梁桦的床前,直入眼帘的是一摊惨白,霎时天旋地转,一切变得模糊,脑子里只剩三个字——为什么。泪水终于决堤,宛如小溪顺着梁桦的胸部向小腹流去,她把脸紧紧贴在梁桦光裸冰凉的胸口,期待能够听见打鼓似的心跳。每个晚上,她都会把头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安然入睡,有时那几根胸毛会钻进她的耳朵里,一种痒痒的甜蜜和幸福在心田慢慢漾开。那时候,她以为能够永远,直到心跳微弱,胸毛变成银色哪怕脱落,再没有比和心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更浪漫的事情了。而如今,老天横加干涉,像是由爱生恨的女人一样夺走了她的灵魂,剥夺了她生存的唯一理由,她不明白活下去还能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最初的几天里,她像一摊没有生命的泥堆在床上,哪儿也不去,空调不开,窗户不开,加湿器不开,手机不开,电灯不开,屋门不开,衣服不穿,身上唯一的东西只是梁桦的遗像。她时而捧着时而抱着时而贴在胸前时而压在面庞上,唯一的语言只剩下单一的“桦”字。只喝水,她弯腰仰头,嘴唇包裹水龙头,凌乱的长发被顺着嘴角流下来的水润湿,贴在胸前。
从厨房回到卧室,她把身体丢在床上,眼神落在了相册上。泪水条件反射一样经过几天内被同伴无数次涉足的通道,聚集到下巴时,她扬起头,于是它们延着脖子抚摸她精致而突兀的锁骨,之后滑进乳沟。电话铃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她确实疏忽了这一点——没有拔掉电话线。持续而略显急促的铃声叫了一阵,终于没有了耐性,偃旗息鼓。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拽过电话机,薅下联系外界的线头,一把扔到了角落里,稀里哗啦的声音过后依旧寂静如死。
也许是半小时后,也许是更早一些(她哪有心思理会时间呢),敲门声响起。持久的敲门声让她不得不走到客厅,有气无力,谁?她恍惚觉得应该是梁桦,是他来找我了,她在心里默念。我,雪峰,还没起床吗?男人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随即悲哀灌顶,所有的不甘翻涌心头。她强忍住眼泪,说,等一会儿。回到屋里,胡乱穿了蔽体的衣服,把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全部放在了被子下面。开门的时候她感到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动作,即将面对的也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除了梁桦,她不再熟悉任何人。
雪峰站在客厅,眼睛瞥向半掩的卧室。她低着头,故意不去看他,到冰箱里给他拿饮料,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看出了她的尴尬,也觉察到了她想遮掩的一切,包括她的绝望和沮丧。她不想拒绝雪峰的探望,她明白也许目前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有雪峰了。他说,梁桦一定会在一个没有车来车往的天堂。只这一句,她内心感情的最后一道防线不攻自破,多少天来积聚于胸口的块垒化成放声大哭,畅快淋漓,无所顾忌,泪如泉涌。
他默不作声,拿起相册,仿佛在回味。等她的哭声变成嘤嘤低泣直至没有了声音,他才说,那时候你们还没认识,大二暑假我们去泰山,为了日出欢呼。她靠近他,抹了一把眼泪,眼神又一次落在照片上,心情却有别于前几次。那是梁桦大二暑假拍的,稚气未脱的脸庞透着一股潇洒和书生气,他和雪峰半搂着对方的肩膀摆Pose。雪峰接着说,你不知道吧,当时我们站在观海石附近,日出那一霎,我们忘乎所以地欢呼,我的左脚不小心踩空,差点掉进云海里,多亏梁桦抓得紧,才能有惊无险。她不想笑,并不是不给雪峰面子,他明白,片刻哑然。两个人不约而同伸手往后翻,还是她把手退了回来,因为相册在他面前。
谁都不想轻易出声,注视着照片,陷入迥然的回忆之中。翻到她和梁桦第一次合影的那张,雪峰像明白她的心事一样,迟迟不肯翻过去,像在鉴赏古玩。她没注意到他心无旁骛的沉思,兀自流泪。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即使他知道这很可能又是一次失败的启发和鼓励。他对着照片,仿佛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一次看你们的结婚照,没想到会有如此幸福的感觉。见她依然神情恍惚,他接着说,梁桦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是一个好丈夫,更是一个好人,我相信他在天国一定会非常幸福的,当然——雪峰停顿了一下,就像忽然有了感情需要找一下感觉。然后他微微转过头看着她,我想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我也希望你能振作起来,我听说你两个星期没去上班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她根本不想听这些,更不想考虑任何事,因此没等他说完,便一口回绝,够了,你能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呢?这次她没有哭,甚至有些不耐烦。他觉得有门儿,于是胸有成竹地说,当然能,你对梁桦的爱天地可表,如果你想证明对他的爱,并不应该如此消沉,而要努力活得快乐,梁桦虽然去了,可是他真的去了吗?没有,他的生命还在延续,让你肚子里的小生命健康地成长就等于梁桦的再生,难道你不希望小梁桦出世吗?雪峰愈说声音愈大愈加哽咽,最后竟然泣不成声,淌下了眼泪。她稍微吃惊,没想到一个男人的感情竟然也会如此深切。特别是当她感觉到雪峰的哭泣仿佛忍受了很久,完全是情难自禁才生发出来的以后,她的内心微微地震颤了,有那么一刻倒想反过来安慰一下他。
在雪峰持续两周每天一次长时间地探望她后,她差不多已经从悲哀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不再哭泣,尽管还没有笑容,但却是一张充满信心和希望的脸。每天雪峰都会如约而至,陪着她一起做饭、收拾屋子,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沙发里看相片,回忆与梁桦在一起的点滴。他给她讲很多以前她不知道的关于梁桦的逸事,她觉得雪峰真不愧是梁桦多年的挚友。为了梁桦和她,雪峰一个多月没有回深圳了,当她问起他时,他表示要等这边一切安好再回去。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小家伙动辄就要踢一下,她已经辞了工作,完全是准妈妈的待遇。雪峰做着一个即将成为爸爸的丈夫所做的一切,在外人看来,雪峰俨然一个标准丈夫。那一天,当他告诉她决定辞掉深圳的工作在北京重新开始时,她无言以对,一种难以表达的歉疚在心中裹足不前,她不知道该怎样回报雪峰。然而只是歉疚吗?绝对不是,还有一种极其复杂且久违的感觉姗姗而来,那是自从梁桦走后就一直沉入心海的欲望,此刻却已蠢蠢欲动。
三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遂了雪峰的心愿。原来她曾问过他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不假思索回答男孩。她问他为什么,他说,男孩要比女孩更像梁桦,生命的延续性更加真实。她笑他封建,重男轻女,在她看来无论男女同样流着梁桦的血液,一样见证着自己和梁桦的爱情。雪峰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喜欢着梁小桦,这是他们为了纪念梁桦给孩子取的名字。每天雪峰下了班外套来不及脱,就去看小桦,抱着他亲额头亲脸蛋亲鼻子亲耳朵。有时候她在背后看见不免感动,让她自己也感到可笑的是竟然有一些吃醋的感觉,她真觉得自己是个醋坛子,要不然怎么会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醋呢?还有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雪峰吻着梁小桦的额头哭泣,当然没有发出声音,特别压抑的那种。当她叫他时,他来不及掩饰,眼角的泪光令她心酸,她想,也许我该为他做点儿什么。
梁小桦一百天时,两人请了一些好友和同事在家里吃饭。由于大家很熟,平日来往较密,加之喝了一些酒,气氛透着家常的温暖和亲热。她的一位快嘴女同事在酒桌上当着大家的面问她和雪峰,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吃上你们俩的喜糖呀?大家跟着起哄,搞得两个人的脸都红起来,特别是雪峰的表情,仿佛情窦初开的少男第一次经历性事那种手足无措的窘态。她的脸虽然红了,而自知那是酒的作用,心想,又不是未出阁的少女,这句话多实在呀!说实话,她早已想过这件事了,只是她不想让别人说她是个无情无义只剩欲望的人,即使现在做贞节烈女非常可笑,然而心灵的安宁还是需要顾及的。况且,雪峰怎么想的她还不甚清楚,总之一切都还不是时候。
当天夜里,保姆和孩子都已经睡着,想起同事的那句话,她实在没了睡意,便来到阳台。深秋的夜空分外明净高远,月光竟然透着薄薄的绿色,凉风水一样拨动她的衣袂,少妇特有的淡淡体香飘进了雪峰的鼻孔里。他站在她身后,故意弄出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她听见,又想梁桦了吗?她想说根本没有,却还是不置可否的一笑。他不再说话,不知何时手已经爬上了她的肩。久违的感觉仿佛潮水瞬间浸染全身,她转过来,面对着他,荧荧月光与其明亮瞳仁交相辉映。她搂住他的腰,同时感觉自己的腰被他试探性地箍紧。久久的彼此凝视,她主动踮起脚尖,捉住了他的嘴唇。冰凉和麻木让她一阵心怯,欲望消失了大半儿,他并不热烈,甚至根本没有回应。当她稍有察觉时,他的手已经松开,借着夜的模糊她羞愤而逃。
她以为他会跟过来,但是直到她掩上卧室的门,那挺拔的背影依然背对着她在阳台上纹丝不动,如雕塑。她想起以前对梁桦撒娇生气,梁桦会在固定的时间内追上她跟她说好话,央求她,不多不少,每次她转身离去到他追上来都保持在15秒左右。想起梁桦,她开始心酸,为刚才的自作多情羞愧。可是并不怨谁,也许只能怨命,她想哭,却没有眼泪。这时,门被推开了,雪峰再次拥抱了她,他跟她耳语,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梁桦,觉得对不起他。她心里暗道没必要,而嘴早已堵上了他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雪峰显得笨拙,很多时候都是她主动,或者循循善诱。她在心里想,难道雪峰真的是第一次吗。她只知道雪峰以前交过一个女朋友,时间不长就分手了,可能刚刚到拉拉手接吻的程度。原来他们几个人在一个公司时,大家一致认为雪峰眼高,挑肥拣瘦。那时候,她正在和梁桦热恋,后来他们结婚时,雪峰已经到深圳去了,连他们的婚礼都没来得及参加。他为什么不远万里从南方来到北方照顾我呢,莫非他早就喜欢我,而事实上又被梁桦捷足先登,难道真的是造化弄人,非要搭上梁桦的一条命,雪峰的爱才得以打开尘封,重见天日。如果是这样,她真不知道是否还应该和雪峰在一起纠缠不清。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她决定找个机会和雪峰摊牌,能够在一起就结婚,不适合的话该还的还完以后就能分道扬镳了,她忽然觉得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一个初冬晴朗的上午,她和雪峰办了结婚证。就在前一天晚上,她问他,你爱我吗?他说,爱。她问,是哪种爱?他说,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是真的爱你这个人。她想听的便是这句话,于是心里踏实了许多。
令她不安的事情是在婚后渐渐凸现出来的,她能感觉到雪峰一直刻意逃避和她做爱,起初她以为可能是工作忙压力大导致的。可是当她无意中看到他在浴室里自慰时,她难过得快要哭了,她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没有魅力吗?后来想起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几乎都是她在主动,每次他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很长,往往她还没到高潮时,他已经不行了。她想也许该给他找个医生看看,当然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尽量做出生活和谐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更让她疑惑,她觉得雪峰根本不爱自己,起码他爱梁小桦要超过爱她。陪孩子的时间绝对要多于陪她的时间,为什么婚前婚后判若两人呢?难道他在欺骗我,根本不爱我,可是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很显然,财色皆不是他想要的,他有什么预谋呢?值得他放弃工作以及熟悉的环境,甚至不惜资本和孤儿寡母生活在一起呢,如果只是出于朋友和同事之情,此举未免过于疯狂。
深夜,雪峰书房的灯依然亮着。她一觉醒来,披好睡衣,推开虚掩的房门。雪峰背靠大班椅小憩,桌上的电脑依然开着。每天他要写程序到凌晨才睡,看来今天是真的累了,均匀的鼾声透着梦乡的甜美。她来到电脑前,晃动鼠标,屏保消失,屏幕上却不是一贯的她看不懂的文字。是一张中文网页,忽然间她想详细地看看,虽然她知道这有点儿不合适。欲望总是大过规则甚至法律,她拖动鼠标,猫下腰,眼光聚在网页的文字上面。
原来是雪峰的网上日记,今天的日记里写道:小桦喜欢吃桔子味道的夹心饼干,明天我一定会记着到家乐福去给他买。今天下班光想着老刘交待的任务,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忘掉了,该罚!顺便给他买一个玩具吧,买只毛绒狗,正是他的属性。小家伙长得真漂亮,眼睛和鼻子简直就是和你一模子刻出来的。看见他,我就想到你。世事无常,你已经走了一年多,虽然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可让我看着他慢慢长大,变化得越来越像你,像你一样英俊和聪明,我就感到心安。也许这正是上天的馈赠,虽然我们今生无缘,然而见他如同见你。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母子,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小桦的。可是,如果,如果你活着该多好,你看小桦有多么可爱呀,我也不用处处躲着青君,进退两难。她一直以为我生理上有毛病,哪里想得到我对女人根本没感觉。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这样瞒下去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每次看到她充满柔情和索求的眼神,心便如针扎刀绞一般,强烈的犯罪感一天天加深,像一道绳索越来越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小桦的笑脸能让我彻底放松并且由衷的幸福,能为你做件事是我许多年来的心愿,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每当我抱着沉甸甸的小桦,就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不知道你在天堂是否能想起那些日子呢?还记得我们被那个粗心的楼道管理员关在阶梯教室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偷偷地溜出去吗?反正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后半夜没了暖气,我们紧紧拥抱,你不知道被你抱在怀里是怎样一种甜蜜,我也想不出如何比喻,但是我能肯定我情愿用生命来换取那一刻。你始终没有明白我,直到你和青君决定结婚,我体会到了心如死灰是怎样一种绝望。好像有人抛开了我的胸膛,掏出心脏放在冰天雪地,为了维持仅有的一丝尊严,我选择了离开。我在深圳根本没有舔伤口,因为我知道那是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我不敢碰它,一直逃避。我本以为生活会顺理成章地过下去,谁能料想那该死的车祸,该死的车祸……
可能写到这里,雪峰便睡着了或者不想写下去了,她真想静下心一直看下去。而泪水如断线的水晶珠子一颗颗滴在键盘上,她哭了,为梁桦过早丢下她而哭,为雪峰对梁桦的执著而哭,为自身的不幸和万幸而哭,为了让自己对雪峰的怨气化成怜惜而哭,为了让雪峰原谅梁桦与她无意中带给他的伤害而哭,为了雪峰害她自作多情,永远流逝的青春而哭,为了阴差阳错的命运而哭,为了梁桦对雪峰多少年来的辜负而哭,为了今后的路如何走下去而哭……她望着酣睡的雪峰,真想扇他两个耳光,扇醒这自私而伟大残忍又善良的男人,强迫他爱上自己。
三天后,青君不辞而别,那个晚上是她和雪峰的最后一次缠绵。他带着歉意和内疚吻她的嘴唇和眼睛,她的心一边流泪一边说,难道这都是假的吗,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我多希望你就这样骗下去,直到我们再也不需要接吻和做爱,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当我们老得走不动时,告诉我你和梁桦的故事,你是怎样吃我们的醋,如何想着梁桦来吻我,口口声声说爱我。
雪峰在早晨发现青君的离开,枕边是青君写给他的信。
青君写道:我觉得离开应该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即使小桦没有了妈妈,但我们两人都能得到解脱,同时不再忍受煎熬,浪费生命,得到各自想要的自由。虽然我是小桦的妈妈,我也爱他,但我自知,你的爱更适合他,你能做他的妈妈也能做他的爸爸,我相信你。也许这样做有些自私,的确是,感情从来都是自私的,我不能为了谁(即使是我的孩子)而去和一个根本不可能爱上我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说实话,你对梁桦的感情我非常尊重甚至为此深深感动,尽管它成为伤害我的元凶。当我得知真相,脑袋即刻崩开,神经撕裂,我真的不能接受,不能,这有多难你体会不到。我想静静,一个人静静地,很有可能我不再回去,小桦就拜托你了。也许我想他的时候,我会回去看他,但是我不会让你看到,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你,真的,我不想看见你。再见了,保重!
雪峰傻了,他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没有半点儿预兆。尽管他无数次幻想没有青君只有梁桦或者梁小桦的空间,可他想到的从来都是自己退出原本应该幸福的家庭,而不是现在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最令他心痛的是,他不想一直亏欠青君,这个女人因为他已经非常可怜了,为什么伤害总在无意中就发生,错误铸成只在瞬间呢?他愣了一会儿,赶紧拨青君的手机,关机,这是他料到的。他穿好衣服,跟单位请了假,看了一下正在穿衣服的小桦,交待保姆几句赶紧下楼。
几乎是每隔十分钟,他就要拨一下青君的手机号码,整个上午一直关机。那个地方是他忽然间想起来的,于是打车迅速赶去。深冬的墓园冷清而干净,一人高的苍绿色松柏显得肃穆宁静。他放慢脚步,皮鞋和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仿佛木鱼声般清澈久远,令他思绪翻腾。梁桦的碑前放着一束白色玫瑰,他的嘴角轻轻牵动,既而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他立在碑前,望着照片里梁桦阳光般的微笑,一丝轻松浮上面孔。他说,梁桦,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爱害了青君和小桦,给他们带来无端的烦恼,我真的不该来北京,可是我太想你了。知道你存在这个世上,哪怕天南地北,只要我们在一个世界,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气,毕竟想你的时候就能看到你,能听到你的声音。你肯定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当我得知车祸的消息,我几乎想跟着你去,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可是我太懦弱,害怕死亡,自然不能和你在一起了。自从小桦出世后,我便找到了活下去的证据,你可以认为我把小桦当成你,不管怎样我发誓要对他好的,可是如今我却让他失去了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是我亲手断送了他幸福的童年,我该怎样挽回呢,你能告诉我吗?他一直都没有流泪,不过声音愈加哽咽。说完这些,他再次拨青君的号码,还是关机。他大声嚷道,青君,我知道你在这里,请你原谅我的错,跟我回去吧,小桦不能没有妈妈,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会在一定时间内退出你们的视线,在暗中看孩子的人应该是我,你才是孩子的妈妈,照顾他是你理所应当的,我不过是个外人。手机响了,他马上接通,青君吗,我知道是你,跟我回去吧,小桦需要你。电话那头很长时间才出声,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面对你,还是你来替我照顾他吧,让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男人。雪峰几乎是嚎叫着,不,他需要的是母爱,难道你想让他成为我这样不够正常的人吗?说完这句话,雪峰对着墓碑泣不成声。
许久,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转过头,看见泪流满面的青君,两个人抱头而泣。她说,你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是这个世上最为至情至性的男人,我怎能离开你呢!
2005年8月7日夜
海淀知春路
最后更新 2013-11-12 23:25:31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1)沦落
醒来的时候,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先合上双目。有鸟叫的声音婉转入耳,还有汩汩的水声真切得仿佛就在耳廓。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虚弱至极,宛如一团浸饱水的棉花紧紧贴在地面,而且仿佛有着深陷的趋势。手指也没有一点儿力气,连攥紧拳头都显得不可能,更要命的是脑子里一片混乱和空白,就像大雨将至的低矮天空一般混沌,乌云翻滚,毫无头绪或者千..
(1)沦落
醒来的时候,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先合上双目。有鸟叫的声音婉转入耳,还有汩汩的水声真切得仿佛就在耳廓。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虚弱至极,宛如一团浸饱水的棉花紧紧贴在地面,而且仿佛有着深陷的趋势。手指也没有一点儿力气,连攥紧拳头都显得不可能,更要命的是脑子里一片混乱和空白,就像大雨将至的低矮天空一般混沌,乌云翻滚,毫无头绪或者千头万绪。身体和身体之下是冰凉而潮湿的,但普照在身的阳光渐渐起了作用,胸膛和大腿以及手臂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温暖。周围除了水声风声和鸟叫声,一切都是安静的,我的耳朵有点儿受不了,眼睛能感觉的只是暗红色间或大块模糊的草绿色闪烁不止,我想盲人是否就这种感觉呢!
我试着一点点儿抬起眼皮,先是针鼻大的缝隙,剧烈的白光倏地就钻了进来,促使我一下子完全睁开了眼睛,好像抽去了蒙在眼睛上的红布一样,我一眼望见了碧蓝的干净天空。我转动眼珠,发现太阳斜挂在蓝天的一侧,怪不得不那么刺眼,原来它不再直射我了。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澄澈近在咫尺的天空,仿佛伸手可触,可惜我的的胳膊还是抬不起来,但手指能活动了。我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攥起了两个拳头,却只能在地面上水平移动,根本不能上行。我歪过头,啊,远处是一片高大繁盛的树林,郁郁葱葱反射着黄灿灿的光芒,而贴着左脸的根本不是印象中黑色的泥土而是亮晶晶的白色沙滩,目及处还有几块巨大的褐色岩石,敦敦实实像从沙滩里生长出来似的。眉目低垂,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嶙峋肋骨像起伏的群山轮廓,小腹瘪得宛如低洼的盆地,虽然我看不见它,却能想到肚皮差不多贴在后脊梁骨的样子,却无半点儿饥饿感。我这是在哪里呀,海边吗,应该是的,水声就是从脚底传来的,泛着泡沫的浪花一次次抚摸我的脚心。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我努力开动脑筋,想起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着宽阔平坦的道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树木,细碎的叶片哗啦啦凑出悦耳的音乐,当我抬头想看清那是什么树时,脑袋里面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剧膨胀,马上就要胀开整个头颅似的,我不得不在痛苦的折磨下无意识地停止这种思考。
我静静地躺在沙滩上,与死尸唯有的区别只是多了一口气,还没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我不想闭上眼睛,那样就会不知不觉陷入痛苦的回忆,只能大睁着眼睛无可奈何地盯着仿佛大块凹透镜的天空。看着那蓝色一点点儿变淡,我的身上开始出汗,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顺着太阳穴流到耳朵里。太阳朝着海平面徐徐降落,到后来那片天开始变成火红色,玫瑰色,黑蓝色,海天交接处升腾起大团大团的云朵,它们有着鲜艳分明的曲线边框,与起伏的海浪舞在一处。水声越来越大,我渐渐感到一股凉气向我逼来,可是连打寒颤的劲儿都没有。我在颤抖,海水一点点儿向着我的头部爬来,它们像一群欢乐无比的魔鬼渐渐覆盖了我的小腿,接着是膝盖,已经触到我的裤腿了。我不知道已经到了涨潮时分,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恐惧使得我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沙沙声,我差不多忘记自己还可以像树叶像海水像风一样发出声音的本能。我再次张开喉咙,攥紧拳头,头顶着沙滩,朝着脑后挤出一声,然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一样,两片嘴唇再也挨不到一起。我闭上了眼睛。
(2)相遇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吸引拉维部落的族人朝着我走来,而是在模糊的夜色中他们把我当成了一条搁浅的鱼,这是亚的斯后来才告诉我的。当时我们并肩坐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等待着日出的来临,他还说,我发现你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到家了。晨曦跃过地平线,鲜红粉嫩的太阳露出桔子瓣大小的一块,燥热的土地上蒸腾起袅袅的水气,朝阳将它们穿透,注入猩红的色彩,看上去像是燃烧起一片若隐若现的火海。我想我的身上也肯定变得美丽许多,因为在我歪头时,亚的斯坚毅的脸部轮廓变得如梦如幻,长而挺的睫毛上仿佛蒙了一层红色的霜,那一刻我的眼珠几乎忘记了如何转动。
拉维部落是一群拥有黑色皮肤和白色牙齿的土著人。他们的头发卷曲,像一团弄乱的毛线套在头顶上,而厚厚的嘴唇像是被马蜂或者蝎子蜇后留下了后遗症,肿起来老高,依稀透着淡淡的粉色。他们以打鱼和狩猎为生,打鱼通常在夜里进行。在打鱼的路上他们发现了我,把我当成一条不幸的鱼,并且有人在我的大腿根部狠狠叉了一下。亚的斯告诉我,他们用打鱼的青铜叉判断我是否还有生命。这种试验方法的确非常奏效,当时我马上睁开了眼睛,并且大大地叫了一声,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发出了声音。后来亚的斯跑了过来,他蹲在我的旁边,朝我的鼻子伸出一只手指,可能是想试探我还有无气息。但他及时发现了我圆睁的眼睛,还有那些惊扰夜色的逐渐涣散的含着无限乞怜的目光。他毫不犹豫地抱起了我,我的脸贴在他宽厚温暖裸露的胸膛上,我知道我有救了,或者说我已将死亡置之度外。他抱了我很长时间,穿过丛林,跃过湖泊,爬上高山,直到一个比较平缓的坡度,他才停了下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耳边时而静寂无声时而万象喧嚣,黑色的浓密树枝掩盖了天空,我觉得我再次走进一个梦,从海边走进森林,走进这个有着矫健步伐和伟岸身材的年轻人的梦中,成为彼此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他抱着我哈腰进入一间幽深的草屋,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射出介于灰白之间不可名状的两道半透明光芒,我感到醍醐灌顶般生的欲望。在我热情目光的注视下,他吸出伤口的淤血,然后麻利地为我清洗包扎。做完一切,他把嘴放到我的耳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我能听懂的话,他说,好好睡觉!温热的气息从耳根扩散至整张脸,我仿佛闻到了话语中的血腥味,那是我的血,他还未来得及漱口。我看着他在我身边躺下,宽大的手掌覆盖在我紧握的拳头之上,我放松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我被亚的斯推醒的时候正是明亮的午后,白色毛脸的猴子在高远的枝头尽情跳跃,不时发出无法比拟的声音。在我听来这种嗷嗷乱叫毫无章法的叫声与这群黑皮肤的土著人发出的声音是一致的。当我这样想时,亚的斯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和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说着什么。见我醒来,他把一个容器端到我的嘴边,土黄色类似碗状的容器里放着一条灰蓝色的鱼。虽然是煮熟的,而鳞片依然完整,一阵腥香钻进了我的鼻子。我看着他殷切而有所顾忌的目光咬了鱼的尾巴一口。如果不是亚的斯的手指把那根长刺抽走,我一定还不想不起来自己拥有一双完好的手。我能坐起来了,双手亦能活动自如了,尽管还是没有多少力气,但对付一只煮熟的鱼绰绰有余。风卷残云,像只经验十足的老猫三两下便吞下了整条鱼。我看见他笑了,然后摆在我面前一张酷似香蕉树的巨大绿叶,上面放着几块饼状的棕色东西。我犹豫地拿起一块,他示意我吃下去。我放进了嘴巴,口感不错,带着酸酸的香味。后来他告诉我拉维部落的族人叫这些东西面包,而那巨大的绿叶便是面包树,他们把叶子的肥肉埋在地下发酵,然后捣烂加热制成面包。亚的斯在族人面前从来不用我能听懂的语言对我说话,但我总能从他贴切的手势中准确无误地体会到他的意思,这是我们之间蓄谋已久的默契。
(3)哥哥
后来我叫亚的斯哥哥,他并不叫我弟弟。我忘记了一切,不知父母不解朋友姐弟,而那一刻,哥哥这个词语势不可挡地从牙齿和嘴唇间冲出。就在那一刻。后来回想起时,我总觉得那一刻应该是罗戈西安排的。罗戈西是拉维部落信奉的神灵,传说他主宰一切,事无巨细,大到人一个人的生死或者部落种族的灭亡,小至一个青铜鱼叉的寿命以及它一生中能刺中几条鱼。
那时候我早已恢复健康,白日里亚的斯带着我穿山越岭,跟那些奇怪的植物和动物打交道。晚上他便跟随成年族人去海里捕鱼。一如既往的凌晨,我听见屋外鸟儿的一声怪叫,我知道亚的斯该回来了。于是我蹑足迈过睡在身旁的黑人小孩,来到形似象鼻的草屋门口。拉维部落拥有数座这样的草屋,它们完全由木头和干草搭建而成,屋顶设计成活动的。白天把屋顶掀去,天光毫不吝啬的照耀着每个角落,晚上再把屋顶放上,承接露水冷风以及雨水鸟屎等。我坐在马基维湖边等着亚的斯归来,马基维湖面积可观,白天总是烟波浩淼,只有在朝阳初露端倪之时它才平静得如同一面红色的镜子。我坐在岸边的断崖处眺望着东方,看着太阳一点点儿变小,变黄,那时候亚的斯的木船从远处水面渐渐漂来。很多时候,亚的斯站在船头远远望着沐浴在阳光里的我,等到他们的木舟靠岸,水浪随风荡起,拍打着断崖边汹涌生长的杂草。
断崖边树木众多,亚的斯常常带着我爬到粗壮的树干上追赶羽毛艳丽的鸟儿,躺在树干上小憩,暴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织成的网在我们年轻的脸庞上熠熠生辉。哗哗的水声惊扰了我的睡眠,实际上我并没有睡着,只是亚的斯夜里还要打鱼,自然睡得很香。水声从不远处的水面传来,我顺着繁茂的枝丫攀到了树的顶端,脚下的树枝越来越细,等我低头看见水面那个庞然大物时,才发现我站着的树干比自己的胳膊粗不了多少。我小心翼翼地蹲下,想更仔细地看清眼前这个陌生的家伙。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叫做河马,只能看见一小块儿满是褶皱的脊梁。每隔十来秒钟,它都会稍微跃出水面,像人打喷嚏一样发出哼哼声的同时从鼻子里喷出高高的水柱。在我重新开始的记忆中充满了稀奇神秘的东西,而这如同喷泉一样的游戏令我着迷,瞬间兴奋到极点。当水柱第三次冲高的时候,我忘乎所以地跳了起来,不仅双脚落空,由于惊恐,手也没能及时抓住树枝,垂直做了自由落体运动。倏忽坠落,迅速接近水面和那个庞大的河马,我想到的只有亚的斯,本能地大叫亚的斯的名字,短促而凶狠。在我落水的霎那,我看见亚的斯也在水面绽开一朵澎湃的大花。手忙脚乱的我开始下沉,亚的斯及时拉住我的手,我抓住套在他左肩上的衣角,其实是一张狮子皮。我现在穿的还是他们和多尔兹部落交换而来的粗布衣裳,部落规定只有肩膀和手臂足够有力,能独自猎杀一头成年狮子的时候才配得起穿狮皮做的衣裳,并且在脖子上佩戴亮晶晶的象牙饰品。
上岸后,他把我放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会突然想起戏弄他。我始终闭着眼睛,尽量微弱的呼吸,不让腹部有明显的起伏。即使他使劲摇晃我,拍打我的后背,我依然跟死人似的无动于衷。他趴在耳边喊我谜鱼,那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他曾经问过我叫什么,可我什么都不记得,然后他说,你是一条充满谜的鱼,以后就叫你谜鱼吧!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我好想睁开眼看看他焦急伤心的样子,恰如闪电的青筋在他额头怎样炸开,两颗燃烧着烈焰的眸子。他突然安静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残忍,于是睁开了眼睛。没想到正好与他的眼神相遇,他专注地看着我,英挺的鼻尖差一点儿就要碰到我的鼻子了。瞬间的发愣,我们从没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过,感受过彼此的呼吸,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会出气。他的两只手掌撑在我的身体两边,肌肉像心脏一样做着剧烈而微小的颤动。不知所措只有眼波流动的转瞬,可当我回忆起来时总觉得漫长得仿佛一直都在保持着那个姿势,那种微妙的感觉。随后而来的尴尬让我们之间再次无语,他仿佛有些失落或者生气,望着早已吓跑的河马在远处的水面继续着它的游戏。我有一种冲动,在他的面前坐下来,对他说,对不起。他抬起头看我,笑意浮上嘴角,我站起来半跪在他面前,在他漆黑的眉毛上蜻蜓点水一样吻了两下,然后重新坐在他的面前叫道,哥哥!亚的斯哥哥!
(4)身世
在亚的斯将他的身世跟我讲过以后的那个晚上,我再次进入了久违的梦境。笔直宽阔的大道通向远方,两旁是繁盛的树枝遮天蔽日,路无尽头,涣散着忽明忽暗的白光。我站在路的中间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周围安静地只有树叶和风奔跑的声音。尽头走来三个黑点儿,两大一小,大的两边小的中间,手拉着手的三个人。他们说笑着向我走来,我只认识中间的亚的斯,他走一步就高一些,最后当他们走到我面前时,亚的斯已经和现在一模一样了。乌黑垂顺的直发披在他的肩头,如雪的肌肤细腻得宛若缎子,几乎通透。我依然那么瘦弱,他将我拦腰抱起,飞奔起来,我搂着他的脖子,看着眼前的树干急速向后退去。我抬起头想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我们回家!我问他家在哪里,他蓦地停住了疾驰的脚步,许久,他盯着前方自言自语,家在哪里!
在亚的斯似是而非的自语中,我从梦中醒来,安静地醒来,安静地想起一切,脑袋好像从来都没有疼痛过一样,一切像远去的流水畅通无阻地汇入大海,那片海是我和亚的斯初次相遇的见证者。于是我记起了亚的斯在那个落日如血的黄昏如何向我讲述他的身世。当时我们坐在湖边的一片沼泽地里,周围是半人高的芦苇和稗草,远处宽阔的湖边水域里有成群结队的火烈鸟觅食戏水,它们像一团白云徐徐移动。当亚的斯站起来大声吼道,我就是掉进了那片海,然后被冲向了沙滩。我看见那片白云瞬间腾空而起,变成一片绯红的云霞泼洒在水天相交的一隅。他说,我像你一样常常被痛苦的梦魇折磨,却不知道能对谁讲。那天的场面我一直记得,父亲和所有的船员被那群魔鬼般的海盗刺穿了喉咙,而我穿着唯一的救生衣被父亲推到了海里,才得以幸免。我曾经发誓,要找到那群海盗,为父亲报仇,可是我留在这里已有五年多了。五年多了!他伸出一只岔开五指的巴掌向我比划着,好像我对五这个数字毫无概念似的。他沉沉地说,五年多了,我居然还在这里!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像把钳子紧紧夹住,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不安的表情。依旧慷慨激昂,谜鱼,答应我,等你长大了,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报完仇咱们就回家,回到那平坦宽阔的大路上奔跑好吗!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的目光令我目眩神迷。
我再想,如果亚的斯的回忆足够准确真实,那么说我的遭遇是否和他相差无几呢,是不是我也曾经和父亲在大船上遇到了海盗,然后我也成为万幸中那个不幸的唯一存活的家伙,也被海水推到了沙滩上,然后像亚的斯一样被拉维部落当作鱼拾到,之后据为所有,穿他们的衣服,吃他们的食物,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只是思想的永远不可能和他们一样。我发现我并没有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任何厌倦和排斥,或许因为亚的斯在我身边。
(5)成年
日夜翻涌的湖水滋润着沼泽地里的天鹅绒草,它们像亚的斯的胡子几天之间齐刷刷从他唇边和下巴处光滑的肌肤上茁壮而强硬地生长出来。那天夜晚,全族人都没有去打鱼,它们聚集在一起,年长的几个男人围成一圈,在他们中间,除了亚的斯还有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黑人。族长说话了,他叽里呱啦像鸟兽一样说了一大堆我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做出一些手势。我知道他们要把亚的斯送走,送到深山去,七天以后如果他能活着回来,那么就表示他已经成为真正的男人。他将作为成年人成为部落里最新鲜的骨干成员,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但我不愿意他们把他带走,那将意味着我将有七天的时间孤寂的度过,就像他去打鱼的每个夜晚难熬的等待。亚的斯路过我时,垂头看我,那双充满野性的目光里同样闪耀着鼓舞和期许。他没说话,我仍然能看懂他的意思,我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和星星点点的火把,终于忍住了将要流下的眼泪。
最初的夜里,除非困到不行,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闭上眼就会想起他,不知道他在林子里过的怎么样,有没有饥饿或者遇到野兽。在白天里,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深入丛林去找亚的斯,可每次都会半途而废,有一次还差点儿迷路回不到部落的栖息地。那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翻来覆去,身下的草垫子悉窣作响,惹得同屋的黑人用充满愤怒的语气对我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我能猜到那无非是滚蛋的意思。我躲开他们,来到屋外的一棵古老的合欢树下。在白日里我已经看够它们羽状的叶片整齐的排列,粉色的绒花散发着醉人的芳香。我借助天光,爬到了树干的分叉处,像一只张开指头的巨大手掌,我就坐在手心里望着模糊的苍穹发呆。亚的斯叫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看见他爬到了我的身旁,闻到熟悉的味道我才断定这是真的。我们紧紧地拥抱,我有哭的冲动,却笑了出来。他塞进我手里一样东西,用树叶包裹着,打开一看,却是一只鸟的大腿,香味牢牢地笼罩了我的鼻子。我咬了一口,然后放到他的嘴边,他迟疑一下,狠狠地咬下去。我们一口一口吃完时,他说他要走了,要是被发现的话,他就失去了成年礼的资格。我要送他,他说不用,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七天后,亚的斯背着一头强壮的雄狮回来了,他把雄狮摔在地上的一刻,所有的族人全部欢呼雀跃起来。我知道他们在赞赏亚的斯,我却只想赶紧走到他的身旁,闻到他的气息。晚上,族人们坐在一起欢庆,还有两头狮子是另外几个黑人打回来的,因此这个晚上整个部落的草屋上空都被浓密的肉香笼罩着。族长亲自将一串长长的象牙打磨而成的项链戴在了亚的斯的脖子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亚的斯更加令人折服,我相信不光我一个人在注意他。
开始注意桑来格始于那天早上,我在湖边等待亚的斯打鱼归来时,一群女族人到湖边汲水。那个有着纤细骨骼和腰肢的女人就是桑来格,她的双眼明亮发光,细致光滑的皮肤像是涂了油。布衣裙裾包裹着匀婷的肌肉,勃发的青春呼之欲出。本来我对她或者她的美丽充满了好感,但得知族长将要把她嫁给亚的斯作为妻子后,我对她有了莫名的深深恨意,并且迅速恐惧和孤独起来。
你会娶桑来格吗?我对亚的斯说。
不会的,我还没有报仇呢!亚的斯坚决地说。
我听说族里人马上就要让你跟她举行婚礼。
如果真是那样,我和你就离开这里!
(6)逃亡
如果真是那样,我和你就离开这里!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亚的斯拉起我的手在即将步入黄昏的时刻沿着马基维湖西岸开始逃亡生涯。族长在前天晚上向族人宣布了亚的斯和桑来格的婚期,假如我们不逃跑的话,再过上一天,他们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亚的斯是不会娶桑来格的,他说他还没想过要娶任何一个女人,在没有为父报仇之前,他什么都不想做。我们所坐的小舟窄小狭长,亚的斯坐在我的前面使劲的划,急促的水声和我的心跳一样加速。在亚的斯努力想着如何顺利逃脱族人的追踪时,我却显得心不在焉。假如你为父亲报了仇或者你没有复仇的责任,那么你就会和桑来格结婚是吗,这个疑问像周围渐浓的夜色一样积在心底,挥之不去。
亚的斯料想得没错,在我们大约行至半夜时,拉维部落的族人还是追了上来。当时我们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不料愈加清晰的水声逐渐向我们靠近,其间还掺杂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他说,不好,他们追来了,人还不少。我第一次听到亚的斯稍显慌乱的声音,这种慌乱迅速感染了我,并且无限加剧。亚的斯说,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仰面躺下来不要动。说完他缓缓进入水中,在船的另一侧静静地漂浮着,一只手抓住船帮。他把船舱仅有的一点地方让给了我。我只能照做,将头放置船尾,一眼看见了晴朗的夜空,满天星斗令我有种客居他乡的久违感觉。划水的声音和人声在周围的空气里飘荡了很长时间之后归于宁静。我以为没事了,刚想开口,亚的斯嘘了一声,一只手掩住我的嘴唇。他让我睡觉,而自己潜入了水底。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空寂的黑暗之中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怪叫令我毛骨悚然,尤其在我发现亚的斯很久还没有浮出水面时,强大的恐惧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我盼望着亚的斯,盼望着日出。
亚的斯直到我即将崩溃的时刻才从船头的水面冒了出来,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他上了船对我说,咱们快走,他们在不远处睡觉,一共两条船,好像是八个人。他不敢使劲儿划船,怕弄出水声被他们发现,但在我们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还是发现他们的船遥遥地朝着我们追来。如同两条黑乎乎的鳄鱼在阳光底下奋勇前进,可怕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的接近,而亚的斯的后背早已汗流如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多么没用,对亚的斯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累赘,我不想连累亚的斯,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我以为亚的斯会反对我的决定,可是他抚摸着我的眼眶说,那好,我先走,他们不会杀你的,等我报仇以后就回来找你。他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恋恋不舍和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跳下水不见了踪迹。在水花溅起的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落水底不复存在,成为失魂落魄的一具肉体,被赶上来的黑人架到了船上。
回到部落后,他们用粗硬的棕榈绳把我绑在了一棵年轻的合欢树上。绳子差不多要勒进肉里,我却一点儿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心如死灰。我不知道为什么亚的斯竟然为了复仇放心地丢下我,他真的不会再来救我吗?我希望他来,更不愿意他过来,这里到处都是埋伏,如果他来救我的话等于自投罗网。黑人族长的智慧显然和他的年龄相符,他料定亚的斯会来救我,对我成为诱饵这一事实微微颔首。时光漫长而短暂,漫长因为亚的斯长期未曾出现,短暂因为每天的内容雷同。最后族长终于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了,他决定要以族规处罚我——烧死。那天白天很多人聚在一起声讨我的罪行,然后将我转移到一根木头上高高架起,下面堆满了干草和树枝。他们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如约而至的除了夜晚还有亚的斯。我始终相信自己的预感,就像我的嗅觉早就闻到了亚的斯的气味。族长将在周围巡逻的人全部召集回来,他们以我和族长为中心围城一团,就在他带着严峻的神色哇哇乱叫时,那些草屋猛烈地燃烧起来。人群大乱之时,亚的斯像一只大鸟从天而降,为我割开了绳子。我万分激动,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流下来,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一直都在等着你!亚的斯见我的脚踝和大腿伤痕累累,干脆背起了我。在他想要冲刺的时候,一大群人拿着鱼叉和木棒树枝的黑人围住了我们。为首族长显然为那些失去的草屋心痛不已,他对我们两个大吼大叫,后面的人也跟着举起鱼叉棍棒声声呐喊。亚的斯放下我,吻了一下我的眼睛说,如果今天我们能够逃出去的话,我再也不想复仇的事情了,只好好地跟你在一起。我无语,使劲地点头。然后紧紧地抱住他,哭泣。他说,不要哭,坚强点儿。他擦干我的眼泪转过身迎接汹涌而来的人群。
一把鱼叉进入亚的斯的小腹成为致命一击,接着他的后背和大腿都开始流血,我们的手抓在一起时,他已经气息奄奄,最后留给我的是一个努力盛开的笑容。我没有哭,也没有眼泪,缓缓而有力地拔下他腹中的鱼叉。上面还流着他温热的鲜血,我要让我们的血交融,唯一的办法是将它刺进我的胸膛。我听见呼啸而来的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它们流到了我和亚的斯的胸膛上,将我们俩紧紧粘在一起。
2005年9月10日
北京 知春路
最后更新 2013-11-12 23:25:03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吴庆民睁开眼睛时已是掌灯时分,两头有了黑色阴影的管灯嗡嗡响着,惨白的灯光弥漫在二十多平米的病房内,更显清冷。他刚坐起来就感觉屁股针刺般疼痛,这才恍惚记起上午又被院长和那两个帮凶医生打了镇定剂,所以他才会一直睡到现在。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反正他只要一抵抗,那三个白大褂就会强行给他注射镇定剂,让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他下床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只是屁股疼,胳膊肩膀腰部...
吴庆民睁开眼睛时已是掌灯时分,两头有了黑色阴影的管灯嗡嗡响着,惨白的灯光弥漫在二十多平米的病房内,更显清冷。他刚坐起来就感觉屁股针刺般疼痛,这才恍惚记起上午又被院长和那两个帮凶医生打了镇定剂,所以他才会一直睡到现在。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反正他只要一抵抗,那三个白大褂就会强行给他注射镇定剂,让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他下床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只是屁股疼,胳膊肩膀腰部以及大腿都酸酸的不舒服,这都是挣扎造成的。三个白大褂像杀鸡宰狗似的把他摁在床上或者墙角,让他动弹不得,裤子也不往下退,针头径直穿过衣层扎进皮肉,用不了两分钟他就浑身无力,乖乖地躺在床上昏睡过去。
转过身,面前是一扇塑钢窗户,他刚被关进这间屋子时曾经试图从这里跳下去,但是趴到窗口往下一望,这个念头便没了踪影。他得活着出去,他不能从七层跳下去,那样必死无疑。他不能死,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他呢,他得带着钱回去给儿子看病,让儿子健康得跟其他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快快乐乐地去上学。他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漆黑,若隐若现的灯火仿佛远在天边,一点儿希望都看不到。西北风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拉开一扇窗户,猛烈的寒风持续地往里灌进来。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脑筋清醒的同时悲痛也涌上了心头。他想起了儿子和年迈的父亲,不知道脑筋越来越糊涂的父亲有没有把那扇笨重的木门安上,也不清楚有没有封上塑料布。要是没安上,这么大的风,就算生了炉子,后半夜煤火过了也得冻醒,儿子身体本来就虚,可禁不起这样冻。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忽而又恨得牙根痒痒了,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倒霉,摊上这种越想越稀奇古怪的事儿,简直像在演电影。
旁边的男子趿拉着拖鞋蹭了过来,看到吴庆民流眼泪,他夸张地笑起来。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他一边笑一边自语道,下雨了,嘿嘿,下雨了……说着,伸出手指去摸吴庆民脸上的泪水,然后又把手指伸到嘴里舔舔,吧唧几声,咧开嘴叫着,盐水花生,盐水花生……这是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自从进来后,吴庆民就和他住在一个房间。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也都是精神失常的家伙,他跟他们住在一起已经十多天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安静的,脸上的表情也许呆滞,但不管喜怒哀乐都是一副自我陶醉的架势。有人走到了放在他床头的不锈钢饭盒旁,手指从碗里捞了一块黄色的东西塞进嘴巴后便又离开了。那是他的晚饭,看到它他就怒不可遏,于是快走几步来到饭盒跟前。鸡蛋汤还在碗里晃动,刚才那病人捞的是一块蛋花。他看了一眼,三菜一汤,还有一大坨米饭。生气归生气,此时他真的很饿,于是抄起勺子吃起来。折腾了十多天,他一顿饱饭都还没吃过。嚼着米饭,他感觉不对味儿,又喝了一口汤,也是多了药的苦味。他明白了。妈的,竟然想出这种办法叫老子吃药,真是太可恨了。他端起饭盒,出了房间,顺着走廊一直冲到楼梯口停止了脚步。
前面没路了,双层铁栅栏牢牢地把在楼梯口,焊得结结实实,任他再怎么摇撼也无济于事。刚被关进来那几天,他使出浑身力气抓着它们一遍又一遍地摇晃,来来回回叫嚷着“我没病我要回家放我出去”,可除了吸引过来几个精神病患者之外再也没人理他,他真正体验到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恍若置身地狱。棱角尖硬的铁杆把手心硌破了,鲜红的血一滴滴渗出来,落在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刚进来那几天由于气盛,在愤怒的驱动下吴庆民总是妄图以暴力和恐吓言行达到出去的目的。让他没想到的是院长对此习以为常,根本不把他和他的行为放在眼里。他来硬的,院长则下手更狠。院长和两个医生每天都来给他送药,亲自监督他吃下去,说是治疗精神病的。可他根本没有病,他非常清醒,他完全正常,他根本不需要吃。一气之下,他把药全抛在了地上,黑白二色的药片散落在地,像一局杂乱无章的残棋。正当他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时,院长扬起手掌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他被打懵了,身子趔趄一下差点儿跌倒。他没想到医生还会打人,虽说这几年打工在外免不了挨打,可再挨得重也不像这般冤屈,没有这么窝囊过。他刚想还手就被另外两个医生摁倒在床,他大叫道,你敢打我,看我不一刀捅了你才怪,有种你就别走。正说着,屁股上便挨了一针。他哎呦一声,只听院长说,打你咋了,跟踹条狗没啥区别,你是个疯子,说话不顶用,行为不生效,没人相信你。说完,他拾起几片药,让另外两个医生掰开吴庆民的嘴巴,直接塞进了他的喉咙里,然后又灌了半杯水。挨了针的吴庆民骂骂咧咧几句后便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药效发作了,他不得不睡上几个小时。自从被巡警送进来到现在,他一共挨了院长四个耳光,每一次他都记在心上,有朝一日只要他活着出去,他一定以牙还牙。
昨天下午他又闹了一场,不到十分钟便引来了院长。他以为院长不能忍受他的行为要把他放出去了,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甚至喜出望外。院长有一张稍嫌肥厚的国字形脸,戴着度数很高的金边眼镜,“瓶底”下是一双地方浑浊中央晶亮的死鱼眼。这双眼睛隔着栅栏射出凌厉的光芒,他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在两边的兜中,上半身微微向后仰着。这种站立姿势再配上居高临下的口吻,一张口便使得本来胆子就小的吴庆民更加恐惧。他说,闹什么闹,活腻了还是皮痒了?吴庆民欲哭无泪,佝偻着身子把脑袋尽量往前探着,以便和院长的距离更近,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无助和哀求。他终于想到和这几个人来硬的根本行不通,不能光想着自己受到的屈辱和伤害,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出去,赶紧回家带儿子去看病。院长见他可怜的模样,发出一声嗤笑,然后才道,怎么,今儿想通了呀?吴庆民想对他做出作揖的手势,可他毕竟放不下脸面,因此动作并不到家,所以根本打动不了铁石心肠的院长。停了几秒钟,吴庆民腿一软,跪了下来,两只手伸出栅栏死死抱住院长的腿,发出无比悲伤和乞怜的嚎叫。他没想到自己会卑贱到这种地步,给一个禽兽不如的地痞流氓下跪,但是如果能放他出去,就算跪上一天他也愿意。
院长的目光落在吴庆民的手上,随即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让他松手,一面使劲儿甩着腿。他放了手,院长叹了一口气道,早这样何必吃那么多苦,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等你好了必然让你出院,想留下还不行呢!见院长终于松了口,他有些激动,再次试图抓住院长的腿,却被院长及时地躲开了。他继续哀求道,院长大人,求您行行好,就放我出去吧,我儿子还等着我带他去看病呢,我一点儿没病,我好得很,我什么都记得,我脑筋根本不乱,不信您就考考我,我肯定都能答上来。他说得很快,他错以为光明在即。院长毫无表情地说,你看看,又说胡话,还说你没病,你怎么没病呢,没病怎么可能大叫大闹,不吃药也不打针,还不吃饭,这不是有病是什么?吴庆民傻了,院长的强盗逻辑让他哑口无言,只能用乞求的目光望着院长。院长没看他,转身抬脚走了。鞋底响亮地击打着地面,渐渐远去的声音让吴庆民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想起这些,吴庆民端着饭盒的手有些颤抖。他几次想把饭菜从栅栏门的空隙抛到楼梯上,以期引来院长闹他一通,叫他不得安宁,求得心理上的安慰。可是每当饭盒碰到栅栏,他便停止了冲动,他能预测到这样做的后果,无非闹一场之后再被他们打上一针。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不仅得不到出去的机会还会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折磨,体力和精力也会跟着每况愈下。然而不这样做就等于让他们得了逞,他那辛辛苦苦赚来的一万块钱还在院长那里“保管”呢!在这里呆上一天就得花上一天的钱,比住星级旅馆还得贵,他明白只要他还有钱,那他的“病”就得继续接受治疗,在他的油水没榨光之前,他们绝对不会放他走。
正想着,楼下传来了开门和开锁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不像院长的。他躲到栅栏门一侧,探出脑袋观察。有人上来了,还拿着扫帚在扫楼梯。是打扫卫生的,穿着家常衣服,看来不像正式的。他从栅栏门旁闪出来,那个人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接着扫地。吴庆民也看见了她,是个妇女,看眉眼得有四十多岁了。他清清嗓子叫道,大姐,这位大姐,您过来行吗?女人抬头看看他,狐疑地问,你叫俺?吴庆民说,嗯,是是是,是我叫您,我没病。女人上前几个台阶,轻声道,没病的到这儿都要有病的。吴庆民猜到这个女人对医院的内幕肯定有所了解,便说,您能帮我出去吗?女人“啊”一声,往后退了两三步说,我可没这个本事,我也不敢。见妇女有意躲闪,吴庆民害怕失去这次机会,连忙哀求道,求求您了,您就帮帮我吧,哪怕打个电话都行,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等他说完以后,妇女已经不见了,只有匆匆的脚步声响了一阵,随后消失。
吴庆民端着饭盒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房间。刚躺到床上,眼前突然一片黑暗——熄灯的时间到了。有两个精神病没能在灯光消失之前回到床上,他们摸黑寻找着床铺,不知谁踢到了塑料脸盆,咣咣响了几声后归于平静。吴庆民根本睡不着,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儿子,甚至想起了已经失踪一年多的老婆。如果儿子没得病的话,那他们也不用到城里来打工,老婆自然不会跑掉,更不可能让儿子在家和医院之间兜来兜去。儿子的病很奇怪,起先不过是持续发烧而已,到医院吃药打针还能治好,但总是隔一段时间便复发,最让他担心的是发病的相隔时间越来越短。后来他们到市里的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了一大堆他们听不懂的理论之后警告他们儿子的病得抓紧时间治疗,否则任其发展必将危及到生命。他和老婆当时就傻了,在得知昂贵的治疗费用后,他们更加犯愁了,到哪里去弄那几万块钱啊,就凭那几亩地怎么可能呢?
前思后想,两人决定出来赚钱。在省城奔波几日后,终于在一家废品收购站找到了工作,就是给废品分类以及装车跟车等杂活,每人每个月八百块钱。他们省吃俭用每三个月往家里寄一次钱,每次寄的钱基本上够儿子在医院休养治疗一个月的费用,于是儿子就这样来往于医院和家之间。治疗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后,儿子的病并没有明显好转,医生说只有不间断地进行治疗才能收到效果。他建议吴庆民夫妇在十个月以内一次性准备好两万块再带孩子进行彻底治疗,超过十个月,孩子的病说不定就会恶化,那时就算有足够的钱也晚了。他和老婆算了算,十个月就算不吃不喝也赚不够两万块,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借一点儿,可向谁去借呢?那天晚上他想了一宿终于想到了人选,也许可以试试,可早上一起床就发现老婆不见了——她跑了。
他没时间去找老婆,就算有时间他也不会去找这种自私的没良心的女人,他恨她。痛苦过后,他一个人去了废品收购站,再干起活来他就很卖命了,几乎是不要命了,他只想多拿点钱,早日攒够给儿子治病的费用。可他毕竟不是铁打的,没出一个月,他就病倒了。躺在病床上那个悔呀,又花钱又耽误干活,真是划不来。收购站的小老板知道了他的困难,答应借给他三千块,又给他讲道理,让他爱惜身体,否则把自己累趴下,治病的钱不还是没有希望吗!他很感动,觉得老板的话说得在理,为了儿子他一定不能让自己垮掉。本来他就想着跟老板先借点钱,但老婆突然失踪让他忘了这件事,现在老板竟然主动要借钱给他,看来他还真没看错人。
在他积攒了七千多块钱以后,接到了村长的电话,村长向他传达了一个坏消息。医生说他儿子的病不能再拖了,情况要比预想中的坏,医生推测可能和当地的饮用水有关,似乎含有有毒的化学物质。可他的钱根本不够啊,就算加上老板借给他的三千块也还差一半费用呢,这可到哪里去弄呀?老板说,你就带上一万块回去吧,先把孩子送到医院,另外的费用再想办法。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于是他带上钱火速赶往老家。
火车到达本市车站后,需要再倒一趟汽车,坐上四五个小时他才能到家。一万块钱虽然不厚,但也不薄,放在兜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可要是离近了看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更别说手臂或者胸部撞在上面了,对人民币不敏感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吴庆民一出火车站就被三五个人跟上了。吴庆民不知道这些人如何发现自己身上带着现金的,只感到他们一步紧似一步地跟着他,有的在后面,有的在左面,右面也有可疑的脚步声。他心生恐惧,不由得往人多的地方钻,迈着越来越急的步伐,结果连方向都给搞错了,就像那个在月夜把自己影子当成鬼的人一样,他连头都不敢回。他以为到人多的地方就没事了,可他忘了这里是火车站,或许他没意识到火车站的复杂,还不觉得这里是杀人越货的最佳地点。
没出两分钟,那几个人围住了他,他看清了,一共是五个人,脸上全都挂着着恶狠狠的霸道。其中一个瘦子把手中的蛇皮袋子往他跟前一扔说,买草药吗?他迟疑一会儿,嗫嚅道,不买。旁边的人还没等他说完就踹了他一脚说,不买也得买。这一脚正好把吴庆民踹出了“包围圈”,他借势往圈外挪了几步,看准开阔的马路之后撒丫子狂奔。那几个人在他后面追赶着,一边让他站住,一边拿东西砸他。就在即将跑上大路时,他的左眼角忽然挨了一下,一股尖锐的疼痛,接着热乎乎的血冒了出来,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猖狂的歹徒,他顾不得伤口,一边跑一边喊着,救命啊,有人要抢钱啊,救命啊!他的喊叫除了使得人们回一下头和询问的目光闪烁一下外就没再产生其他效应,人们在短暂的面面相觑后便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他拿手捂着装在上衣内袋的一万块钱,想到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他,脚下便生了风一般。他跑得很快,眼角的血还在往下流,血道道把他的脸搅和得异常凌乱。已经没人再追他了,可他还在跑,他担心停下来这一万块钱就会被人抢走。此刻他觉得只有公安局派出所是安全的,只有警察才是最可靠的。正当他这样想时,眼前便出现了一辆警车,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熟悉的深蓝色以及从车上下来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同志分明就在他的面前,是那么真切。他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他知道一万块钱不会被人抢走了,他觉得自己遇到了救星。
吴庆民上前抓住一个警察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诉说着自己正在被人追杀,有人要抢他的钱,希望警察帮帮他,把他送回老家。由于极度紧张和兴奋,吴庆民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并且时断时续,让这三个巡警听得一头雾水。被吴庆民抓住一只手的警察长得人高马大,酱紫色的脸上满是讶异和不耐烦,对这个说着方言土里土气而又狼狈不堪的农民流露出本能的厌恶。警察说,你冷静一下,把事情给我说清楚点儿。吴庆民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好,接着又道,警察同志,您一定帮帮我,有人要抢我的钱,他们还要杀我呀,你看看我脸上的伤就是让他们打的,我家就在谭章县,您就开车把我送回去吧,我不敢去车站坐车了,他们肯定在车站那儿等着我呢,您可得帮帮我呀!惊魂未定的吴庆民失去了一定的语言组织能力,但警察还是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高大的警察说,那跟我们到队里走一趟吧,做个记录。吴庆民以为警察答应了送他回家,赶紧上了警车。高大的警察是队长,等吴庆民进了车,他跟旁边的警察说,这人精神好像有点儿问题?警察小何说,我看也是,一会儿再这样儿可以送到李建业那去。队长说,甭找那麻烦,送他去还得给他垫钱,做完记录,顶多再管顿饭就把他送过来,要不就让他家里人来接他,大事还忙不完呢,没功夫跟他耗。矮个警察用分析的口吻说,他不是说有人抢他钱吗,他身上应该有钱。队长的眼睛一亮,迈进车门的脚悬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才放下。
矮个警察做了处警记录,写得很简单。
出警时间:×年×月×日14时30分;发案地点;建设大路;简要案情及现场处理情况:吴庆民在建设大道被一个不知姓名的人用铁棍打伤左眼,移送到谭章市派出所;处警人员姓名:何智慧;领导批示:韩伟东队长。
记录完毕,警察小何问吴庆民是否吃过饭了,如果没有可以帮他叫一份盒饭。吴庆民说不饿,又问警察何时把他送回家。警察小何说,等会把你送到车站你自己回去吧,上了车就没事了。吴庆民一听让他自己回去,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好像又遭到了追杀和抢劫。韩队长戴上帽子往门口走,一边说,是啊,等会儿送你过去,上了车保准没事儿。话音未落,吴庆民抱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出门,哀求着,求求您了,警察同志,你还是送我回去吧,我身上有一万块钱呢,我可以给付给您车费,只要把我安全送回家。韩队长转过头问他,你身上带那么多现金干啥?吴庆民说,这是我给儿子治病的钱,他在家里等着我呢!韩队长稍作犹豫,看了警察小何一眼说,那好,小何跟我去吧,咱俩送他一程。警察小何心领神会地走在前面开路,把吴庆民领进了警车。
警车在谭章市精神病院的门口停住了。警察小何先下了车,往医院大门内走去。吴庆民隔着玻璃看到后觉得蹊跷,便壮着胆子问韩队长把车停在这儿干啥。韩队长的脑袋伸出车窗往外看着,吐出一个烟圈,没理他,好像没听见他问话似的。他便不再多问,臊眉打眼,嘴巴微微张着。不一会儿,警察小何身后跟着两个白大褂出来了。韩队长也恢复了知觉,打开车门下了车,仍掉烟头,碾了几脚。他伸出手,对走在前面的白大褂说,好久不见啊,李院长!两人握了手。戴着金边眼镜的李院长寒暄几句后问他车上是什么人。韩队长说,刚才在大街上碰到的一个精神病,送你这儿来看看。李院长哦了一声,迈步到了警车旁,脑袋伸进车内看了吴庆民一眼,看得他莫名的恐慌。李院长有意放低了声音朝着韩队长说,看着像外地的,有联系地址吗?韩队长明白他的意思,笑笑道,精神病哪儿可能记得自己的家呀,他身上有钱,一万多块呢!李院长扑哧一笑道,我就说嘛,你不可能给我找麻烦,那就把他弄下来,我给他诊断一下。说着,韩队长和警察小何打开车门,把愣怔的吴庆民拉下了车。吴庆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两个警察往医院门口推搡而去。他意识到出了问题,往后退了一大截,把韩队长和警察小何刚才推出的几步距离找了回来,问道,这是干啥去?韩队长说,给你看病,别问那么多了,走吧!说着,韩队长右手的虎口卡住了吴庆民的脖子,硬是把他往前搡了几步。吴庆民回过头,死死地钉在原地说,我没病啊,有啥好看的?李院长过来插话道,据我这么多年的从医经验来判断,他应该是患了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吴庆民一听,张开嘴巴一时说不上话来,终于捯过那口气之后才平静地说,我哪里有精神病啊,我很清醒我不去。说到这儿,吴庆民又停住了。他一低头,韩队长的手抄了空,但警察小何却使劲儿推了吴庆民后背一把,差点儿把他推倒。李院长见状,对韩队长说,没错,这人就是有病,快把他弄到里面去,我确诊一下,省着他耍赖。吴庆民虽然拼命反抗,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况且他眼角受了伤,午饭也没吃,早已体力不支,所以没过俩回合便被弄到了病房中。
吴庆民觉得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起初他还以为警察在跟他开玩笑呢,直到被他们摁倒在病床上,直到看见韩队长和警察小何满脸的严肃和冰冷,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把他当成了精神病来处理。行动被制止了,吴庆民只有用语言证明自己的健康,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我不是精神病,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然而任他如何喊叫,医生和警察都不为所动,配药的配药,给针头消毒的则点着了酒精灯。只有他自己听见自己的呼喊,颤抖的声音比被劫匪追赶时还要凄厉,犹如绝望的哭嚎。打过镇定剂后,韩队长和警察小何便回去了。李院长出去送了韩队长,跟他握手道别,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谁都没听见,谁都能猜到。
回到病房,李院长在即将进入昏睡的吴庆民身上找到了一万零一百块钱。他数出五百块交给旁边的医生,叫他每天给病人买些水果和其他补品,以保证他拥有健康的身体。剩下的九千六百块钱被他存入了微机,作为吴庆民住院期间的医药费等开支。
吴庆民在黑暗中摸了摸空瘪的衣兜,那一万多块钱散发出来的杂乱腻味依稀还在,但手伸到里面连个毛都没有。他记得李院长那只手是如何伸到了他的口袋中,颤抖而利索地拿走他攒了几个月的钱。当时他多想抓住那只手,让他停止这个动作啊,可惜他浑身没劲儿,眼睁睁地看着一万多块钱被人抢了。越想越是心痛,痛得他把牙根都咬到撼动了。在这儿的十来天少说也得浪费掉两千多块了,再过几天就得把老板借给他的三千块挥霍一空了,他妈的。吴庆民算起帐来便想骂娘,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与其把钱浪费掉不如花在有用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吴庆民变得老实多了。他开始按时吃饭,不再与李院长作对,不再像个疯狗似的胡闹了。别的医生再给他送来水果或者花生米等零食时他也不再扔了,而是接过来一点儿不剩地吃掉,甚至要了两包好烟来抽抽。他知道这些东西不管你吃不吃享不享用到头来都要从那五百块钱里扣下来,所以不吃才是傻子。总之,从表象来看,吴庆民被驯服了,他不得不认可了医院的生活规则,对现实低下了头。李院长就是这么看的,他认为自己可以暂时轻松了,而这正是吴庆民想要的。
机会来得很平常,就像时间把它送到了吴庆民跟前似的。还是那个打扫卫生的妇女,吴庆民依然站在铁栅栏门内与她对话。正是周日上午,医生们都没来上班,楼道内有一种不正常的安静,偶尔会有几个精神病患者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飘过。妇女的胆子比上次大了许多,她的面庞差点儿就要碰到铁栅栏了,她正在认真倾听吴庆民简明扼要的讲述自身遭遇。吴庆民觉得她之所以洗耳恭听甚至不时表现出深切的同情完全是看在他许诺给她一千块钱的份上。他对妇女说,只要你把手机借我打个电话,等我出去一定兑现那一千块,我可以对天发誓。妇女扫地时收发短信的情景恰好被吴庆民撞见了,所以他才有了这个想法,他要给村长打个电话,让在邻村当教师的表兄想办法把自己接回去。他说得信誓旦旦,尽管他心疼这一千块,但机不可失。妇女听得心动不已,没有多想便掏出手机递给了吴庆民。
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救命的宝贝落在手里是如此沉重。稍作调整,他拨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村子里有电话的人家不多,每次有事他都要往村长家打。儿子也在村长家接过他的电话呢,那声音真好听,尽管透着虚弱却嫩嫩的让他口舌生津。电话接通了,正是村长接的,一听到熟悉的乡音,他马上不能自抑地哭了。村长在那边嚷道,哭个球,你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你在哪儿呢,你还有脸往家打电话——啊?被村长一骂,吴庆民停止了哭泣,村长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尽量长话短说,说明了自己被当成精神病困在医院的事实,让村长赶紧找表兄来接他回家。很显然,村长那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只好说,你们尽快来吧,来了我再跟你们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快来呀!又把地址核实了一遍,吴庆民挂了手机,村长答应他明天就来接他。
是夜,吴庆民兴奋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的吴庆民只干一件事情,攥着一把牙刷在大理石地面上来回地磨着,就像磨刀一样。他要把牙刷柄磨成锋利的刀子,等他出去后一定给那个李院长点颜色看看,就算不要他的狗命也在他身上留下永远也磨灭不了的纪念,让他尝尝皮肉吃苦。人就是这样,快要出去了就有了快要出去的心境,该算的账一笔都不能落下。
村长和表兄隔着栅栏门见到吴庆民时已是下午。一个医生打开绕了好几圈的铁锁,栅栏门刚被拉开一个缝隙,吴庆民就冲了出来,径直扑到表兄的肩膀上大声地哭起来,那声音是压抑之后的痛快,透着十足的委屈,叫人听了忍不住抬手去揩湿润的眼角。村长和表兄安慰他几句,一律沉着脸往外走。吴庆民赶忙问他们家里怎么样,儿子的病怎么样。村长说,小宝正在医院治疗呢,你放心吧,咱们办理完出院手续就直接去医院看他。表兄没有正视他,低着头道,其实我们中午就到了,可那个院长不让我们接你出去,非得去派出所找那个韩队长,结果我们又到城里磨了一阵,要不早就把你接出去了。提到院长,吴庆民摸了摸装在兜里的牙刷,他恨不得马上在院长身上扎几下。
在李院长递过来的费用明细单上,吴庆民看到上面记载着:床位费630元、护理费850元、心理治疗费980元、其它费用540元,共计3000元整。看到这个单子,吴庆民就冒火了,想不到这一万块钱虽然没被劫匪抢走,却在这里损失了3000块,而且在精神和身体都饱受摧残的同时耽误了十多天的时间。他捂着牙刷,努力控制着没让自己发作,他要把那剩余的7500拿到手再跟他们算清这笔帐。剩下的钱退还得倒是很快,基本没费什么口舌。拿到钱,吴庆民再也压制不住火气了。他冷不丁给了李院长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几乎使出了浑身力气把李院长掴倒在地。李院长一时被吓懵了,斜躺在地上捂着半边脸。他的眼镜也随之掉在地上,不知被谁踩个正着,变成了两小堆碎玻璃。压抑多天的怒火终于到了发泄的时刻,吴庆民跳着脚骂李院长是禽兽是土匪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他还想多打几下,但被表兄和村长拦住了。表兄说,算了,跟这种人犯不着,咱们还是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再娶房媳妇,生几个孩子都还来得及。村长只一味絮叨着算了吧,但他手上并没怎么用劲儿,他也觉得地上这个人该打。吴庆民气冲冲地说,不能算,才住了十来天就要3000块,不行,就算我咽下这口气,小宝儿还在医院等着我呢,他要是不再拿出两千块来我就去告他,要不我就打死他。表兄劝道,不值当啊,两千块不值当闹出人命,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嘛,你还年轻……表兄忽然住了口,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可吴庆民听得清清楚楚,他愣怔半晌才问表兄,你说什么,小宝他——死了?表兄躲开他小刀一样的目光,低着头垂泪。村长说,已经五天了,没抢救过来……
李院长此刻已经站了起来,失去眼镜,他比一个瞎子好不到哪儿去,所以他根本看不到吴庆民眼睛里燃烧的熊熊烈焰,他只觉得吴庆民在一步一步靠近他。他的真切感受来自心房,那里被什么东西深深地刺痛了,一下又一下,随后他的手背也感受到了温热的血,他睁大眼睛想叫喊,可是他什么都没叫出来便倒在了地上,汩汩冒血的左胸上长出了一柄牙刷。吴庆民举起鲜红的双手发出一阵狂笑,笑得他流出了眼泪,泪水顺着鼻翼漫到了嘴唇上。他舔舔舌头,欢快地叫道,盐水花生,盐水花生……
海淀 知春路
2007年1月20日
最后更新 2013-11-12 23:24:26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如果早知道工作如此难找,负心绝不会逞一时快意炒了老板的鱿鱼。已经一个多月了,面试了几家公司,不是暂时不需要,就是待遇连哈巴狗都不如。不过每天早上7点他还会准时起床,在小游面前装出上班的样子。实际上他不是在公园晃荡一天就是在车流如潮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瞎走,捱到天黑再回家。
女友小游跟他认识三年多了,同居是半年前才开始的。一般情况,他晚上回到家,小游已经做..
如果早知道工作如此难找,负心绝不会逞一时快意炒了老板的鱿鱼。已经一个多月了,面试了几家公司,不是暂时不需要,就是待遇连哈巴狗都不如。不过每天早上7点他还会准时起床,在小游面前装出上班的样子。实际上他不是在公园晃荡一天就是在车流如潮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瞎走,捱到天黑再回家。
女友小游跟他认识三年多了,同居是半年前才开始的。一般情况,他晚上回到家,小游已经做好饭菜等着他了。小游是真的对他好,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半年前小游为他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想要全心全力支持丈夫。本来打算过年后就结婚的,现在失去稳定收入,光靠原来的积蓄支持到年底已显得费劲。想起这些,负心便头疼,连心口窝儿也堵得慌。他多希望能马上拥有一笔钱呀,不用太多,十万块就已足够,要是哪天大风刮来挺好的,他觉得很多人的未来是靠幸运改变的,而不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
太阳变成一个大火球挂在大厦半腰处时,负心知道该回家了。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犹如走在棉花上慢吞吞往家走去。一开门,温馨的氛围扑面而来,酒香和菜香争先恐后往鼻孔里钻。小游甜甜地叫了一声老公,抱住他撒娇。他只能强颜欢笑,掩饰内心的惶恐,拥着她坐在饭桌前。今天的饭菜要比平时丰盛得多,他想不出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小游看出了他的疑惑,递给他一盅白酒说,你肯定不知道我们在庆祝什么,先把酒喝了我再告诉你。他没那个功夫和兴致猜来猜去,一仰脖便干了。
小游坐到他腿上说,今天我去医院检查了一下身体,你知道吗,你快要当爸爸了!
什么?负心一脸恍惚与不可思议。
傻瓜,我怀孕了!小游害羞地捶了一下他的胸膛。这一拳如钢爪在他心房毫不留情地撕扯,尖锐的疼痛缓缓升腾,继而蔓延。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小游发现他的异样,两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他,继续说,我还想尽快结婚呢,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咱们就不要了吧!
不是的,我很高兴,不过有些突然,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他看着满桌的饭菜,食欲全无。
勉强吃过饭,他对小游说,公司突然有点儿事,我要去处理一下,可能很晚你就不要等我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不想在这间房子里呆着。面对那张对未来无限向往的脸庞,他感到无形的压力,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他不能给她什么。
他买了几罐啤酒,借此消愁。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期,灯火透着阑珊的味道。他走到高架桥下面,昏黄的灯光憔悴地照过来,粗大的混凝土桥柱像个巨人矗立在桥下。不远处有人在小便,委琐的身影哆嗦一下,便离开了。除了车轮碾路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他喝醉了,靠在桥墩上,慢慢滑下来,最后坐到了地上。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像有人在眼睛上蒙了纱布。一个女人的俏丽身影朝他走来,然后扶起他,吻住了他的嘴唇。
负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赤条条睡在一张陌生的席梦思上。一丝不挂的陌生女人躺在他的怀里,一只手臂搂着他的后腰。他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推开女子,下床寻找自己的衣服。
刚穿上内裤,苏醒的女人搂住了他的脖子说,干完事就想走?女人的手臂好像两条凉浸浸的蛇柔中带刚,缠绕着不肯放开。
负心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提心吊胆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儿?
我家呀,你喝醉了睡在马路上,我看着不忍就把你带回来了,谁知你却酒后乱性!虽然女人说着责怪的话,却含着无尽的娇羞,那语气就好像在说我喜欢你一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心情太糟了!负心无比悔恨,迟疑一会儿才说,要不,我赔给你钱好吗?
切,钱?我有的是!人走了,远走高飞了,留下的只有钱,你看看!女人说着就下了床,光着身子从床底拉出一只皮箱,掀开盖子,一摞摞簇新的肉红色人民币整齐地码放着。与其说负心想对这个女人负责,不如说被眼前的钱吓傻了,竟然想不起离开了。女人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像一条鱼在负心面前游来游去。女人把钱放回去,转而用无限悲伤的语调说,他耍了我,回台湾找他老婆去了,钱有什么用,我成了没人要的东西。我不要你的钱,你……娶我好吗?我嫁给你,咱们好好过日子,只有家,那三十万才有价值,你说是吗,我真的喜欢你!女人柔情似水,靠进负心怀里。
不行,我……我有女朋友!负心犹豫着说出来,好像还没决定要不要说,却已脱口而出。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没结婚,就可以分手,给她一些钱不就得了!女人口吻轻松。
这个……我要考虑考虑!负心说完开始穿裤子。
好吧,这是我的名片,明天老地方等你回话,如果你不愿意,就不用赴约了!
负心接过名片借着微弱的灯光瞟了几眼,上面写有“长于天实业有限股份公司部门经理林小影”等字样。“长于天”是本市实力最为雄厚的物流企业,尽管是一个小小的部分经理,但已叫负心刮目相看了。
负心回到家已是上午10点多了,小游哭丧着一张脸说,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公司的事情太多,做了一个通宵,老板让我回来补觉。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倒在床上。
你想骗到什么时候?我早就给你们公司打过电话了,呜呜……说完她便哭起来。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难道现在我就不担心吗,你昨天一夜不归,我连觉都没睡,辞职可以再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
小游,我想了很久,咱们还是分手吧!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好啊,分就分,谁怕谁,没有你我照样活,你给我滚出去!小游拿起枕头砸向负心。
负心知道这是小游惯用的伎俩,等他真滚蛋的时候,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他找回来。所以每次小游轰他时,他都赖着不走,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枕头刚碰到头,他就站了起来。他说,这可是你赶我的,你别后悔。负心摔门而去。
夜晚终于来了,他注意着来往的车辆向桥下走去。事实上他在大桥附近徘徊了很久,一会儿想小游想回家,一会儿又想林小影和那三十万,最终他还是站在了昨天的大桥根下。林小影身着一条白色的长裙款款走来,苍白的脸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蓝光。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不过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负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小游的表情像个悲壮的战士,站在他后面二十步左右的位置。她的声音充满决绝,负心,我只问你一句,要她还是要我?
负心看着小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阵心虚,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林小影手中的皮箱,他咽了一口唾沫,咬了咬牙说,小游,咱俩不合适,你去找个有前途有骨气的男人吧!
小游泪汪汪的眼睛折射着车灯的光芒,她冲进了车流之中,疾驰而过的汽车从她身上压过之后才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负心如梦初醒,大叫着小游的名字奔过去,抱起来的除了失去生命的肉体还有无穷无尽的悔恨。
处理完小游后事的一个下午,负心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林小影的办公室,却不见林小影。一个主管模样的人问他找谁。
他说,我找林小影!
那个人问,你是她什么人?
一个老朋友。
你不知道吗?三个月前她出车祸死了,就在××路口。那个人所说的地址正是小游的出事地点。
走廊里淌进一片阳光,发出鲜血流动的声音。
最后更新 2013-11-12 23:2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