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之四·尽欢录

小说 创作
石头花园的歌女 发表于:
图书《八荒》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9年1月
[零] 那一季,方尽欢静静送焚了祖父,奔丧返来。 值满城扬起沙暴。天地玄黄。四月。暮春。 北方大陆浊重低气压里,方尽欢在街头站定了,举目望一望楼宇间有沉暗暮色如洪荒巨兽,苍苍侵来,心想,这便是末世吧。 [壹] 于是脚步拖拖回去公寓。 开门时余光瞥见邻室墙边倚立一双黑球鞋,昏黄光线中似一场轻悄足尖舞。 她便牵动嘴角,笑了笑。 呵,半个月时间从未试过这么经用,这么长久。 长久到尽够一个人病危、死去、焚化炉中烧作一道青烟,而一间荒置的空屋找到了住客,还有,一个男子,变了心肠。 江故园有了新欢。方尽欢是在洗手间听说。 初时她并未回过神来,只想,咦,我怎么不知道,我同他那么熟。 洗手台旁,数名女生仍咕咕说笑 ——原来你不知,那女子叫做姚小袖。 ——长得可美? ——咄,江故园几时交过难看女友? ——算算方尽欢也将回来,不知她作何感受。 ——呵,这又干卿何事。不如猜猜是否会有戏剧收场,你我有没有好节目可以看。 这时方尽欢拉开隔间门,走去这一丛人当中,哗啦哗啦洗一阵手。 干手机暖风一股股吹上,她才省悟,她方尽欢竟身为江故园女友,正好是众口传诵中被遗弃的那一个。 而周遭数女霎时收声,并不料会有这样勇猛不怕现眼的弃妇。 一阵诡秘静默过后,她们彼此望一望,踢踢踏踏地散了。 独方尽欢站在镜前,半缕额发柔柔垂覆左眼,她把它拨开,它复又滑下来。 她对住这个影像说,方尽欢,听见没有,从今起,爱护你的人又少一个。 [贰] 祖父素喜柠檬。 他生命最末几日,方尽欢带了柠檬口味芝士蛋糕去看他。 切云母般薄薄一片给他含化,隔不久他便皱眉,指腹中,嘶嘶呼痛。 他的肉体抗拒一切外来物。生理已停止运作。 但他面孔洁白清爽,雪雪华发,似可长生。 又十分静,躺在那里看窗外鸽子飞旋,也是一天。 看护说 ——尽欢,惟独你来,他眼睛才有焦点。 她趋前笼住祖父的手。这手凉且硬净。曾无数次塞一卷卷钞票予她,背过所有人。 当她低声道谢,他就宠溺地笑,笑时眯起长眼睛,薄嘴唇向上弯成细细弧形。 有时她亦拥抱他,闻见他高且瘦的躯体自衣领间散发皂荚气味,而他弓下腰来屈就她,仍当她是小孩。 最后那一日她赶到时,看护已在为他穿衣。 回头望她一眼,看护说 ——这不能等的,再久一些,身体发硬,便不好穿戴。 她轰然顿住,呆呆退立一侧。 旁人解释替死者穿衣的时机这样客观冷静,一切都无比笃定地告知她,他死了。 曾有明敏的妇人讲说过真理,生时应当快乐,因死时要死很久。 突兀地,她回想起祖父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喉间伴有隆隆杂音 ——尽欢,你一向懂得照顾自己。 一个陈述句。声音中也没有好恶也没有期许。他知道她这一生便是这样了。他是放心的。 [叁] 返来次日,猛风沙,疾疾冲撞。 地动山摇中,方尽欢在大床一隅醒转,浑身乏累,睡梦中似遭暴打。 她展臂摸到手机,懵懂间,昏昏拨一记江故园电话。 嘟嘟响过数声,她才嗡一声清醒,记起人家已弃她如敝履。 挂断已来不及,那边江故园声音沉厚如同众水,叫她 ——尽欢。 她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却有半只耳朵听见隔着一道薄墙壁,邻室荡来The Beatles ——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The Beatles。崛起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该时代,乃是颓废纪。荒淫将始,乱暴空气麋集成黑云。 专辑封套上,四个男子贫寒的,对世界有所保留的年轻面孔,明白写着拒斥,怀疑,以及警觉。 但他们唱,以明亮音色配搭懒散和弦,唱一生中无数次苍老。歌声像光,又像阴影。 方尽欢走去打开窗,歌声又多涌入一些。 她探头出去,见隔壁窗口有女子伏在那里吸烟,长发纷纷垂下掩住半列面孔,旋律自她身后跑出。 呵,天赐芳邻。 尽欢关了窗,回头看见手机尚在床上,拿起来听一听,对方已经挂断了。 [肆] 之后便是炎夏。 雕饰玫瑰花枝的洛可可风格露台,有墨绿忍冬癫狂缠上。 长风孟浪贯入,吹送暴烈蔷薇香气,方尽欢眯起眼睛避往一侧,木头矮凳上,将书摆在膝盖,读《小逻辑》。 导言中,古堡般幽深的黑格尔说,自由、精神和上帝三者,永不能被经验把握,因它们的内容,是无限的。 忽忽然有黑鸟扑翼降下,好似滔天洪水中白色鸽子降临到诺亚方舟。 是否它是神使来向她昭示,大地安忍不动,苦难已经散去,生命将重新变得丰盛。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长夏草木深,武士当年梦痕。 方尽欢低头点烟瞬间,想起她与江故园亦曾靠近。 他在暑热难当的街头,以自己白衬衫的下摆替她擦墨镜,之后虚架在自己鼻梁,看一看,说,干净了,顺手递给她。 黑暗影院,无聊剧情催她沉酣睡去,长发垂垂拂在他小臂,醒来她面颊压出一团酡红,是他肩膀形状。 旧事历历在目。 他曾眷顾,她曾投靠,彼此牵起一时情动。 然而总是这样,温柔尚来不及逃离,寂寞已来盘踞。其实说来谁也不会相信,他同她,并不是那么苟且的人。 邻室今日低低播一曲李克勤,《左右手》 —— 不知道为何你会远走 不知道何时才再有对手 这位妙邻,恁地怀旧。 [伍] 一日深宵,尽欢熄了灯,看安东尼奥尼。 屏幕上,摄影师以沉重相机拍摄半裸模特,汗涔涔,喘吁吁,似痛快做过一场。 这时有人笃笃敲门。尽欢不出声,不欲搭理。 来者却存了心,老僧敲木鱼般,无始无终,不断不续,直要敲到地老天荒去。 不得已方尽欢大力拉开门,见长发女子倦倦倚墙而立。 半道晦暗光线映上她雪白面孔,只见她唇角带桃花,不笑已有三分妩媚。 走廊脚灯照在她细洁足趾,趿双人字拖,脚背纹繁复刺青,她像女巫踩荆棘来。 她闪着白色米牙笑一笑,对尽欢说 ——我住隔壁。来问你讨支烟吸。 说完,她自侧身进入,带同感伤香氛,“一生之水”。黑丝睡裙底下有美好身形,浮出危险气味。 安东尼奥尼终生迷恋女体,且呈现时全走自然主义路线,决不矫饰。 因女子本身已是光。亮烈过日,柔凉过月。 方尽欢取过烟盒摇一摇,似是只得三两支,便悉数递给她。 接了烟她便走。至半途却再回头来,眼眉斜飞入鬓,看定尽欢,说 ——我叫姚小袖。我与江故园已经分手。 方尽欢不语,凝视姚小袖片刻,关了门,返去电脑前看《放大》后半段。 至收梢,摄影师拾起一个并不存在的网球,将它掷还给球场内的少年。 真相湮没,幻觉永生。践行虚无的人有福了。 她突然掩住面孔哀哀哭出来。 [陆] 自此她二人便交好。 姚小袖看完一本亦舒也来同尽欢讨论 ——《石榴图》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要拼命活着,不要死。否则人走茶凉,再忠贞不二的爱侣,亦会向别人求婚。 恩,真的。不是人心凉薄,怪只怪寂寞太凶狠。 一回看情色片,男女主角肉搏最激烈时分,方尽欢望一望姚小袖,她竟然睡着了,孩童般,微微张着嘴。 次日问她,她竟笑一笑,说,呵,太不够刺激。 生生令人昏厥。 两人亦背后讥讽胡搅蛮缠的舍监,该名更年期妇女专以替学生制造不便为乐事 ——哗,真难看,她这辈子大概从来没有美过。 另一个想了想,接上去 ——或者也有,至少,敷着面膜的时候。 说罢放肆笑作一团,全然忘记终于有天自己亦会人老珠黄,只一味自恃着好霸道的青春。 而姚小袖无疑是美。 但方尽欢看她,心中知,其实这女子还在美或不美之上。 二人又每每乘很久的公车,穿越整个城市去看一场话剧。 散场后惯在长风鼓荡的街头并肩走一程,谈论表演,吸烟。方尽欢是香艳520,姚小袖的却是万宝路女款。 两大戏剧表演流派,布莱希特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之对垒旷日持久。 尖鼻子德国人布莱希特讲求间离效果,大力拆解第四堵墙,强调演员对角色的疏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观众,请勿沉溺。 他始终清醒,一生致力于破除幻觉。 方尽欢直想追去他的墓前,殷殷垂询一声,累不累。 神爱世人,故在造物伊始,便将致幻的光给他们,蒙蔽羔羊的双眼,使其无视虚空的命运,从容走完一生。 但方尽欢热爱一切不领情的敌基督者,像尼采,像布莱希特。 恩慈无非梦土。 好比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信望的乌托邦。 [柒] 有时姚小袖亦抱怨 ——尽欢,我未见你这样难取悦的人。跑通城替你找来这一套脂批戚序《红楼梦》,你也不过说句谢谢,语气还同买支雪糕给你没有两样,真叫人气馁。 方尽欢便会自书中徐徐抬起头来,嘴角向上弯一弯,说 ——呵,下回不妨试试送十八克拉钻戒给我,说不定我会以身相许。 姚小袖简直气急败坏,将满怀刚从信箱取回的报纸向方尽欢掷去。 而尽欢只是坐在书桌后面笑,也不躲。 报纸散落,当中跌出一张明信片来 —— 深海,白鳍鲨围猎,鱼群仓皇逃窜,游成巨大环形。数道蒙昧天光自水面穿射,犹如上帝手指,无限悲悯,然乏力救赎。 背面只得潦草两行字,邮戳上依稀可辨哥斯达黎加火山图腾,署名宁善白。 他说,尽欢,雨季,岛上开满贞静白花,黄昏时乱云飞渡,片刻降下遍海的暴雨来,我突然地,非常想念你。 [捌] 早年的事了。 方尽欢初识宁善白,不过一十三岁。 时居穷街陋巷。 楼下一档生肉铺,及一爿专以偷取顾客金银为业的首饰作坊,乃至住处常年弥漫肉腥跟强酸气味。 一夜,尽欢独自在家。邻里中有醉汉来骚扰,大力捶门,口中暧昧叫唤方尽欢名字。 她就自床上坐起,赤脚走去墙边,隔住门听外头动静。 不久有人来令他收声。醉汉不理,复又向尽欢门上猛捶几记。 随后听见数声击打闷响,安静下来。 有一线男子声音自门缝渗入,似是一早知道她在门边。他轻声说 ——没有事了,去睡觉吧。 尽欢想一想,出声问道,你是谁。 那边就笑了,说他是住在斜对面。 隔天端午,尽欢提了粽子去敲斜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名艳女,掩着口打个哈欠,浑身仅罩件白色长衬衫。 方尽欢眼观鼻,鼻观心,只说找屋主。那艳女便回头,懒懒朝里面喊一句,宁善白,找你。 那被叫做宁善白的男子走出,见是她,顿一顿,随即折返里间,出来时慌慌向洁净细实的上身笼一件T恤。 后来他说,彼时她双眸清透如净琉璃,饶是不羁,亦唐突不得。 方尽欢为这一点回护跟尊重,爱宁善白爱了很久。 [玖] ——几年后,宁善白走的那一天,恰高考放榜。我如愿考取,踌躇满志返家。路过他门口,惯性看一眼,却见门户洞开,成群啤酒罐叫风吹得滚来滚去,发出“空空—空空”声音。我急忙向内张一张,见日常做成暗房的那间屋亦敞着门,潮闷夏风贴我耳畔呼啸过去,我明白闻到显影液独有气味。 ——这个人,前日才送我一把深紫迷迭香,插在可乐瓶中盛放不败,今日他已离开了。我几承受不住,扶住门框,缓缓蹲下。小袖,你可知彼时我的心裂裂作痛,碎成一片一片。之前我不料人的肉体可以痛到那个地步。自此我患上心疾,要巫术才能医好我。 ——而那一夜,我听着隔邻房内,又有醉汉时时传来歌哭之声,便轻轻将唱机音量旋高半分。同时心中笃定想道,今后,会不止一次地,我将独力应付这些事这些人。 ——小袖,我并不是生来就这样苍老。且苍老这回事呢,跟时间亦几乎没有关系,它实则只是一种怀疑。故你看有信仰的人总要老得舒缓一些,因即使一切毁坏尽了,还有端庄天国自成乐土,以森严道德律与浩瀚星空顶住幻灭。 但方尽欢不在那样美满的城国里。 [拾] 姚小袖取过那张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一看,哼笑一声,道 ——哥斯达黎加,他在那里做什么?入伙加勒比海盗? ——呵,他是水下摄影师。 哥斯达黎加境内火山岛星罗棋布,其中蔻可丝岛又以凛冽洋流引来鲨鱼闻名。 海底鱼群柔曼然而无情,但它们令人色授魂予。 大海幻惑,若一个人蒙它唤召,又顺从了内心隐秘的激情,则海洋就成为他的命运。 而宁善白曾在三年前另一张明信片上写道,尽欢,海洋其实没有那么大,使它变得无限的,是幻觉、时间、恐惧和孤寂。 于是那时方尽欢发狂观看吕克·贝松《碧海情》,千百遍在男主角面孔寻找宁善白影子,听他说,若你够坚定,够纯洁,美人鱼就会唱着歌前来接引,带你走。 每每电影未到剧终,她已惶恐流下满脸眼泪。 屏幕陷入黑暗,有片刻双目不能视物。她想起在她的少女时代,宁善白是怎样一遍遍同她说,尽欢,我已不能看了,镜头是我唯一的视力。 到此时,姚小袖才自窗前回过头来,面色无端带着些凄伤,她说 ——尽欢,你看,我长久蓄谋着,步步为营来趋近你。其实我了解你多少呢,我只知你极爱简静,是个读《小逻辑》亦认真入迷的人。虽然你我亦曾靠近,深宵里纵酒狂歌,但是不是,终究我出现得晚了一些。 恰楼下响起车号。姚小袖自有观音兵迎候。她确是从不吸纳,但亦不曾拒绝。 方尽欢冷眼看她如何吁一口气,收拾了心情,旋一个身,出门去。 今日姚小袖以印度墨在脚背纹一只蝴蝶。 玉蝴蝶飞过山门。 室内长久弥散她的香氛,一生之水。 [拾壹] 隔几日转了秋凉,姚小袖搬离公寓。邻室又空出来。 但入夜方尽欢有时侧耳听,亦曾听见隔墙幽幽荡出半阕旧歌,令她情怀震荡。 寂寞如火山尘重又覆盖。 但姚小袖带来诸般旖旎繁艳,仍时时在尽欢四周布下魔阵 —— 窗台角落里摆一只水晶烟灰缸,是她那回吸着烟顺手带过来。浴室中半瓶薄荷浴盐亦是她拿来用忘记取走。 她连着瓷瓶一道送来的黄金百合皆已枯死,清洗时尽欢才知她好大手笔那花瓶竟是一只韦奇伍德。 露台摇椅尚有她深蓝天鹅绒靠垫,沙发下扫出一只尼泊尔式样灰莲红拖鞋,乃至梳子、耳环、口红、避孕药片,于各时刻各情形遗落的,此际汩汩涌出,来提醒方尽欢,曾有一个人,她那么用力地介入过。 长久不见姚小袖,连街巷中惊鸿一瞥亦没有。 方尽欢埋没故纸堆里,只知老顽童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起,幸福者的世界不同于不幸者的。 她这才自书中抬起头来,望一望窗外无尽雁青色天空,心想,她同她必是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虽然说不好谁是幸福的而谁是不幸的。 [拾贰] 直至圣诞,方尽欢才重逢了姚小袖,在乱雪的街头。 尽欢惯常垂首走路,洁白地上,惊见一双艳金紫的靴,烈烈步雪行来。 先在心头讶异了一声,呵,谁,谁不要命穿这样妖丽的鞋。 待抬头看清那人是姚小袖,才释然了。 而小袖身畔照例跟一位男士,殷勤替她挽着购物袋。她胖一些,更显得丰胸盛臀,犹过洋女。 见到尽欢,她似十分欢喜,近前来把臂叙旧,又拉尽欢一道晚餐。 呵,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席间果然找不到话好说。断续交谈中,小袖男伴却来问一句 ——为什么会叫做尽欢呢?听上去这样颓丧。 ——呵,是祖父取的。我尚有个堂妹叫做余欢。我的祖父,他是无师自通的颓废者。 言及此,尽欢想起这年暮春由她亲手送焚的老人,竟万般也记不起他的面孔了。 她突觉十分惶惑,举目看一看临窗的街景。山河永在,岁月深长,一个人没有了,消失的迅速,真正如恒河下沙一样。 虚空当前,寂寞或是爱,或是悲欢,或是柔情,都应退去。 [拾叁] 雪山童子舍身偈。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传说,昔日雪山童子为得此偈全貌,以身奉罗刹。 但方尽欢看这段公案,却常有错觉 —— 他并非死于罗刹的肚腹,乃是被恒久地放逐于这则偈语带来的,内心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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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9-24 21:0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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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29 20:51:05 [已注销]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看得时候一直背脊发凉,生命如此短促,而欲望如此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