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之一·此花下沉 (试发表)

作者:
石头花园的歌女
作品:
五毒 (小说 创作) 第2章 共5章
题记:若某人,生性凉薄,无非因她或他已知晓,生的欢,失的苦,一切之一切,不过一次又一次下沉,及下沉。给我爱的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 [一] 苏 在阳台上吸烟,隐约地,房间里有歌来,玻璃门隔音,词是听不清的,曲调亦不真切,然其中绵长情意仍可断续抵达。 自有其不必言明的好处。 秋空中,有叶落,是树的旧日欢爱呢,今朝说四散就四散了。 苏深深叹息。 心中只觉安定与好。 这是苏三十岁那年某秋日下午,暖阳,那么样地照过来,使她有点欲睡的恍惚。 在这恍惚当中,苏第一次见到江又微。 是怎么样的呢? 江又微彼时,不过二十岁吧。 仔裤,开襟长毛衫,白色。 人那么瘦,又高,衣服如挂在嶙峋肩膀上,简直欲飞。毛衣里面松松一件吊带衫,那一双锁骨,更是不欲在人间久留,强横地梗在那里,几把皮肤戳破。 黑头发挽成髻,脸容萧索如古寺青灯一个尼。 她是独自在积满落叶的长街上行。右手执烟,有时抬头看天空,有时提脚去踢那些落叶,它们就一层一层如浪逐去。 静谧下午,竟似听得见海啸。 又微乘风破浪地来。 时间之无边法力面前,苏被定住,眼珠都转不动。 她分明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留学德国时,于海德堡青空之下行过,那个寂寞暗淡的样子。 如今,借了这陌生少女的身,它再次显现,如咒语、隐喻及暗示,提醒苏有关她过去岁月中的一切。 她怜惜地看她,呵,原来是那么美。 [二] 又微 又微瞥见那第三层阳台上有白色绣球花。饶是秋,仍不肯现出颓相,如攀在枝头的兔子般蓬松雪白,衬那天空蓝得无常。 而白色绣球花背后,是一张女子面孔。 花木扶疏,眉眼是看不仔细的,看时只觉她静且好。那女子在吸烟。 莫名地,就生出好感来。 又微于是对那面孔抿了抿嘴角。这是又微的笑。 她又向那面孔举了举手中的烟,如饮酒时说干杯,然后她狠狠吸了最后一口,将烟头弹开。 只见那面孔在花后闪了一闪,然后从阳台上消失了。 黄昏时,又微再次路过,有心无心地,抬头,只见还是那阳台上,一个男人正拿个花洒细细浇水。 呵,男人。 应是和煦的男子,懂得在晨昏之时浇水,避开正午日光,一寸寸解决花的渴。 又微突然觉得寂寞,寂寞又如何,无非仍要把这路继续走下去,一步一步走回学校。 学校就在这长街尽处,转一个弯,便是了。 [三] 苏 西方哲学当中,苏最熟知者,是海德格尔。 他说,我们的在场,皆是由一些不在场控制。 苏知晓,他是在说,每一个人的存在,亦不过是时间能够给的那么多,只需收取,不必无措。 苏知晓,他也是在说,人皆有记忆,亦皆有打算,这些无形之物,把个菲薄生命掌握得牢,需如履薄冰,方见得到稳妥。 今日,她要去授课,要将她所学所知倾囊相授,给一些未谙生命本相的少年人。 装束是在白衬衫外加个披肩,那披肩且华美且浓烈,是二十五岁那年去撒哈拉时买得。五年间,辗转流离,始终不舍得弃之不用。 走廊里,遇见相熟的同事以教授称呼,苏颔首答礼。 刚刚进教室,已有口哨吹送,直至眼睁睁见她走上讲台,才知道停。 呵,少年。 少年时,就是如此,始终不肯承认越漂亮越无常,于是只要见到,就迫不及待要赞要叹,全不顾今后。 时间那么多,今后还远。 其实呢,不然,还不是说到就到了。 一抬眼,苏便见到那女子。 就是那落叶长街上独行的女子。穿件白外套,衬着里面黑色帽衫,看去更醒目却也更寥落。这次形单影只地坐第一排,是一心要将自己孤立下去么?只见她摊个大笔记簿在面前,一双眼毫不闪躲地看苏。 谁知道就是那么的巧,她竟是她的学生。她学的亦是哲学。 ——你叫什么。 苏问。 那女子于是提笔在笔记簿上龙飞凤舞写下“江又微”三字。写完,她抬头看苏,抿了抿嘴角,这是又微的笑。 ——我见到你的绣球花,开得很好。 又微说。 这是又微对苏说的第一句话。 这年,苏为又微所在班级开讲西方哲学史。 常常有别系学生来旁听,但亦不尽然,说“旁观”似要更确切些。谁不愿看到苏呢?若说苏是美得艳绝尘寰那就错了,但气质确是极佳的,举手投足皆是学不来的从容淡定,懒洋洋中见真性情,学生引她为神佛,纷纷趋向她。但,无论怎样,都不见她与谁更亲厚些。 又微却是不同。 她自教师资料中查到苏的电邮,于是开始不定期地写邮件给苏。有时很长,有时短得只有几个字。但那在无边黑暗之中一遍遍寻找出口的窒息之感,苏懂得。 谁说年少不知愁,青春的疼痛恰恰最绝望,若不善待,便是伤。 苏:自由可有出路吗?还是说,只有在没有出路当中,自由作为一种可能性才得以存在? 苏:常常做这样的梦,抱一只极大青壳蛋在冰上跑,冰面于身后飞快裂开,慢一步就万劫不复,我惊心动魄地跑,及至醒来。 苏:绣球花安好否? 苏:我一直没有办法喜欢男人。但现在我开始喜欢那些到很老仍很干净的老人,这算不算一个进步呢? 苏:今日压抑。 苏:我爱上一个人。 这些邮件,苏有时回复,有时不,关掉邮箱时常常有隐约痛心,是那么美好的女子呢,为什么不肯幸福。 许是她太聪明,太强硬,太透彻,故她不快乐。 但终究她是爱上了谁。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四] 沉欢 沉欢,英语专业,偏喜欢中式衣衫,三千青丝直直垂落,眼眉上挑,好一个烟视媚行。 日日与留学生厮混周旋,那一把黑瀑似的发颇具盛名。人人呼之“中国娃娃”。 然,她却肯每每桃红柳绿地来,来苏的课堂上正襟危坐听一回西哲史。 只因这个师长,这个女子,是她的仰慕。 且亦只有她,肯在课堂上讲摇滚与金斯堡的诗。 那一日沉欢来得迟了,推门,只见座无虚席,人齐齐抬眼望她。那一日她穿黑地滚银边对襟小袄,上面的扣子盘得细密,这倒也罢了,值得一提是那长裤,好一派花团锦簇,好一幅丹凤朝阳,俗极艳极,但,由沉欢娇小玲珑地穿来,竟是不凡的。 人人屏住呼吸看沉欢。 这时黄昏的天空隐隐滚来雷声。 沉欢眼见第一排那白衣女子身边仍有把空椅子,上面放着女子的包。沉欢前去请她移开,那女子也不多话,只把包拿开,且自己移至那位子上,将原本的座位给了她。 下课时,有雨来。 那女子速速收拾了背包离开,沉欢才发现,原来,呵,原来,那把空椅子是只有三条腿的。 沉欢本已立定了心不信同性情谊,却在遇到江又微之后,改了念头。 [五] 又微 苏: 那三腿椅子真真是如坐针毡。 是那么自我的人,若非因了对沉欢的喜爱,是断断不肯让自己受委屈的。 若我对你说,我之所爱便是沉欢,你怎样看我? 是很早就开始了,我相信女子之间的感情,要更为干净纯粹。不似男与女有那许多曲折辗转,进退游移以及脏。 固,我已决心这样一路爱去,沉堕也好,沦丧亦罢,无非是命定的劫,遇到便遇到吧。 [六] 康重 又微: 只要你确定那是爱情。 若真是的话,爱上同性又有何关系呢? 这世间爱已如此稀薄。 这是苏的回信。 刚刚发送,就听见敲门声。 苏是始终不肯装门铃的。 因若是安了心要图些清静,到底还是不装门铃来得有效。 否则,人家用一根指头就可扰你浮生半日闲,多烦人。 开门看,是康重,带着他的狗来。外面有雨,那狗浑身皆湿,进门就是个响亮喷嚏。 苏甩一条大毛巾给它,它就自己扑上去歇斯底里地要把雨水蹭干。 康重在一旁大笑。 ——苏,在你面前连狗都服帖,叫我如何不爱你。 康重说。 是夜,苏与康重做爱。 雨一直不停,纠缠着不肯罢休。 苏下床,赤裸身体去厨房取水,深色地板上,一双脚走得轻悄。 康重见到苏的身体,微暗光影中,那么洁白,那么暗淡。呵,是上一刻才在他怀中起伏呻吟的肉身呢,为何此时竟是疏远的? 若深知只可拥有那一时半刻,放手是落空,不放手亦是落空,终究,心里是会寂寞的吧。 对着苏,对着年华渐去的苏,他仍时时有失重之感,他不知这是为什么。 或者,仅仅因为,他那么爱她,而她,并不爱他? 不是没有谈过嫁娶的,但亦仅限于谈而已。 只好这样——有时来这里吃饭过夜,有时来这里替花浇水,有时来这里给狗洗澡,更多时候,是从这里离开。 总是离开,只能离开。 康重无从知晓,在遇到他之前,苏是怎样。在那三十年光阴当中,有什么事情加诸她的身,使她日渐强横,再无人可以动摇。 他想知晓,他怕知晓。 苏之于他,已成一个巨大的谜,谜底一旦揭晓,他怕承担不起。 只好这样,不如这样。 [七] 沉欢 被白人爱过,被黑人爱过,沉欢,妩媚沉欢,却不曾被女人爱过。 是,甚至没有被母亲爱过。 沉欢,妩媚沉欢,是没有母亲的。她只得她的父。 她的父英俊多金,她的父鲜衣怒马,她的父呼朋引伴,日日醉中生,夜夜梦中死,要把那人生过得放肆。 不止一次地,撞见父与女子欢爱,那肉体横亘,起伏绵延,失却灵魂,变做了兽。沉欢对此,渐渐由好奇,走到了厌倦。 一切只因,母亲是缺席,母亲是不在场,母亲是自始至终的无。 此时此刻,却有又微肯施施然来,温柔待她,沉默地为她好,并且毫不吝啬地爱她。 沉欢收取这些爱,亦给出相应的爱。 她拥抱又微病树般嶙峋身体,皮肤与皮肤之间轻轻擦碰,发出寂寞的沙沙声。 ——又微,从前我以为,可在那大把黑人白人中间,挑一个,带我逃脱我的父,从此过他控制不了的生活。 沉欢说。 ——沉欢,逃脱此男子控制,又落入彼男子控制,人生当中,快乐不多,怎经得起这么样来消磨。男子最是薄情寡幸,不肯担待,又少不得见异思迁,始乱终弃,与其同他盘算计较,不如寻个气味相当的女子来厮守,好过花那许多心思,也许可多活几年也未可知,否则日日对牢一张砖头脸,当真会暗暗生癌的。 沉欢就笑。 她笑就是花枝颤。这似水流年,这如花美眷,又微到底是在幽暗时空当中寻得了。 [八] 洪恩 ——又微,有时见你独自在宿舍房间里跳恰恰,觉得很好。 洪恩说。 ——你还看见些什么,洪恩。 又微问。 洪恩不说话,只将他的手牵上又微的手。 他无法告诉她,自对面男生宿舍楼,他的房间当中,见到又微更衣,那须臾间脱出的清白肉身,于洪恩波澜不兴的生涯来讲,如魔,又如佛。那个身体,是沉暗的白,在黄昏之时,蒙昧天光当中,如时间万变里遗留的伤口,无辜且隐忍。 洪恩于是就爱上又微。 他懂得她的寂寞,且他亦寂寞。 洪恩还知,又微只得一个朋友,名曰沉欢。是相当妩媚的女子,那万千青丝如瀑,披在背上,掩映她细小腰身,时隐时现,呵,好一个杨柳小蛮腰。在他仍于对面观望又微之时,就常常见沉欢来这房中,又微看书,她就在一旁手舞足蹈地玩电脑。有时又抱了大匹的布来,坐在地板上裁衣服。这沉欢,这妩媚沉欢,无疑是甜暖的。 然,他与又微在一起七个月,只知她手常冰凉,却不知她唇是否亦然。 他不曾吻过又微。 每每。又微会躲开。她轻轻笑,圆熟转身,恰恰避过他的唇,待他如待孩童。仿佛情侣之间,不亲吻才是正常之事。 洪恩并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九] 苏 这段日子,常常见又微与一个男子在一起。 那男子有忧郁英俊眉目,实在如哈姆雷特般令人心折。自离开海德堡,这样干净的男子已许久不见了。 散步时遇见,又微过来与我招呼,男子就在五步外安定地等。 他看她时,是深且静的,几乎不似少年的目光,那是成年人的神情我相信。 但是,呵,真可惜,这爱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又微仍是瘦。 在这男子身畔,不显得快乐,亦不显得不快乐,那应是一个人,站在浩荡芦苇水泊时的表情。 我知晓,又微眼中人影重重,清晰者,惟沉欢一人而已。 这男子,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成了她遮人眼目的幌子,掩耳盗铃的由头。一切不过因他爱得深。他爱得深,就合该被派上用场。用此恋爱的平常来掩饰彼恋爱的非常。呵,又微又微,原来你这样残忍。 ——苏,今日怎不带那大狗出来? 又微说。 ——大狗病了。淋巴癌。 我简单答。 康重与我已决定让它安乐死。好过折磨许久,仍然不治。 又微眼神黯了一黯。 在这样的黄昏,见到这样的神情,心中只觉密云遍布,无以解脱。我急切想吸一支烟。 ——终究还是养植物要好些的。 又微说。 我知道又微在说什么。她是在说,爱要清浅,一开头就应预知终局,不过一场失去,能少痛些就少痛些。 走时,我听见她叫他的名,洪恩。 呵,这不幸男子名唤洪恩。 晚间,康重拿来针剂,要为狗注射,令它好死。 那狗躺倒沙发前厚地毯上,喘粗气,眼睛不肯睁开,惟听见我唤它时,才将眼皮微微翕动。 康重拿捏半晌,只下不得手。而狗的呼吸是愈发艰难了。 见它一秒一秒熬得苦,于是我接过针管,听康重指点,在我手中,针剂一点点减少,直至全部进入那垂死身体。 它长叹一声,吐出一生当中诸种爱恨好恶,如意与不如意,留一具空洞皮囊,就此去了。 呵,看我亲手造就一场好死。 ——苏,竟然你如此忍得下心。 康重唏嘘。 我转身走到阳台上,冬已来,那绣球花败落,花瓣萎靡,且片片下沉至无边夜色中去。 呵,原来这温厚康重并不懂得我。 他不懂得,一切恰是因我不忍心,惟我那聪明的学生与朋友,那名唤又微的女子是懂得的。 既然说康重并不是知心的人,又是什么,使我容许他在身畔勾留这许多时候? 我只觉寂寞,要人填补。 寂寞是可以让人慌不择路的。 《圣经·传道书》中讲:人在高处,路上有惊慌。 [十] 又微 苏: 那狗终于是死了对吗? 且必是你,亲手送它一个告终对吗? 苏,有时见到你,知你心中是曾有绚烂花火的,如今是烟蒂燃到尽,且清冷且坚硬。 想着不知什么样的男子可以承担你,于是看到你的时候,很忧伤。 我与沉欢,不知可走到哪一步。 只是无端端地,拉了洪恩来做牺牲,且眼见他步步沦陷,总是有些不忍。 但,苏你知,我早已决意要这样爱下去走下去,爱情本身就不是一件善良的事。 [十一] 沉欢 今日,又微宿舍只剩她一人。 我留宿又微处。 一室清冷,她抱我,我才觉得暖。 又微说,今日与洪恩之间起过争执。又微还说,这幌子许是找错了。 那洪恩,水仙少年,我只见过不多几次,他那个样子,是注定要承受伤害的男人。不是我,不是又微,亦会是其他什么人。我并不觉愧疚,莫非又微愧疚了? 想到这里,我就去吻她。 女子的唇与男子到底是不同的,它芬芳馥郁,柔软丰盛,如大片花田,绵密无边。 又微的电脑放着歌 Tori Amos的《Girl》 是清冷激烈的女子,女权主义者,被强奸的钢琴家和歌手,我与又微不约而同地喜欢她。 [十二] 洪恩 又微的房间没有光。 从我这里看过去,只见那黑窗口处白窗帘飘拂,如又微的心。 是密洞,是暗夜,是荒城,是绛色伤口不见骨头。 是我触不到,是我看不透,是我绞尽脑汁参不破。 有时见她笑,以为她就此乌云散尽,但不,她自有滔滔不绝心事,一波一浪,皆是暗涌,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我不在这里,我不在那里,我是站在她世界外面的人。 她只轻描淡写就把我画在圈外。于她无限阴霾涂鸦之中,我竟只是个局外人。 怎么可以? 但我爱她,愿跋山涉水去接近她。 今日我们曾有争执,只因些些小事。果真是小事么?我记不清了。 在又微面前,什么样的事不是小事呢? 究竟是谁错?总应有人先低头的。是我吗?是我吧。 让我向又微道歉去。 凌晨,我翻过女生宿舍围墙,进入女生楼,果真如他们讲的那么轻易。我笑。 又微房间在九层,电梯已关闭,我顺着楼梯一层层向上行,呵,要趋近又微,怎么可以轻易。 九层,走廊灯光昏黄,我在又微房间门口站定,房中隐约传来音乐声。 又微从来晚睡。 这时隔壁有人开门出来,我闪身门洞当中,躲在阴影里,看那穿深蓝睡裙的女生从我跟前昏昏然飘过去。 谁料,胳膊肘一碰,身后的门竟开了。 呵,又微粗心,忘记锁门么? [十三] 苏 我要到次日才知道,洪恩于凌晨时分被人发现在又微房中。 且那房内,除了他与又微,还有沉欢。 一个是英俊阴郁的少年。一个是公然于校园内吸烟的女子。再加上风情万种一个妩媚沉欢。 好香艳一则故事,好旖旎一派风光。 众口相传中,沸沸扬扬成近百年校史上最大丑闻。 但我明白,即使人人穷尽了一切可能性,亦少有人知真相。 洪恩很快被开除。 [十四] 沉欢 那个夜,又微的吻是黑色的。 我于这黑色中睁眼,睁眼就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背光,面目混沌。 我几要失声叫起来。 却被一个女子抢了先。 —— 有女子自洗手间回来,见到又微门口站着个男子,受了惊吓,失控地叫。 又微急急穿衣,借了电脑屏幕的光,我才看清,那男子赫然竟是洪恩。 洪恩似已呆住。表情如五雷轰顶。 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去,彼时走廊里已全都是人。 于是次日就有一走廊的人作证说,见到洪恩旁若无人地走出又微房间,且有沉欢跟着追出来。 我追出去,自后揽住他的腰,我只罩件长衬衫,我无耻,我无耻之尤,我不管不顾。 ——你什么都没看到,洪恩,你什么都不会说。 我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对他说,但我知他已听到。 因他身体紧了一紧,他在竭力抗拒,抗拒他之所见,抗拒他之所不见。 走廊人声鼎沸,纷繁人间就要来了,险恶世相就要来了,洪恩,无论如何,请做一个决定。 我放开手,洪恩于是继续一步一步自楼梯走下去,似他从未停下来过,似他自一出生就在做下楼这件事。 他走得那么认真,他走得那么认真还是被黑暗吞没。 而终于,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说,又微就安全。 到底,他以沉默证明了,他爱她那么深。 事发三天后。我竟见到我母亲。我自出生第一次见到我母亲。 我母亲,她乘了深黑奔驰,豪华地来。 她来是要带我走。去加拿大,她目前的国,她第四任丈夫的国。 她很美,美得我一见到,就认定,只有她才配做我母亲。 但是不,那加拿大或者加拿小,与我何干? 那不是沉欢的国。 那亦不是又微的国。 没有又微就没有沉欢。 [十五] 又微 那日在校园中。 一辆深黑奔驰在我身侧放低了速度,缓缓行。 后座的窗渐渐落下两寸宽,我见到美艳妇人,半张雪白面孔,上半张。 她自墨镜上沿看我,要见到这双眼,我才知什么叫做媚眼如丝。 那一日有雨,雨帘细密,我是无所谓的,也不撑伞。 但那妇人却很在乎。故她只同我讲了一句话就关了车窗,令车驶走了。 她问 ——你便是又微? 我点头。 然后,香车美人绝尘而去,雨幕无重数,我站在那里,听见乌鸦欢叫,道旁木芙蓉开得盛大,雨浓花重,入得图画。 后来我知,那是沉欢之母,因了女儿的身败名裂,名正言顺要来带她远走高飞,在抛弃她二十年之后。 这母亲,要与我抢夺沉欢。 抑或,是我在与她抢夺沉欢? 且看沉欢如何打算罢了。 校方已来与我接触,书仍可继续念下去,只是拿不到毕业证书,最多结业而已。 我不在乎。谁在乎。 我只回回去上苏的课。仍是坐我的第一排,不是不知道背后有目光手指戳我脊梁。 我不在乎。谁在乎。 只是那课堂,早习惯沉欢来陪,不知她现在何处,或是已去了加拿大国做新移民也未可知。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十六] 苏 午后有雪。 我别了康重,在阳台上看他走得远,走得萧条。 终究他是等不了,今日来向我说,苏,我认识了一个女子。 然后呢? 呵,没有然后了。 康重,你终于知晓我是优昙花开,只能一见,你等不来花好月圆,于是放弃了。 难为你曾等了那么久呢。 雪地杂乱,我连你脚印都看不分明。你踩着这不干净的雪地,拖着这不分明的脚印,奔赴你的安稳去了。 我们曾合力埋葬一条生命呢,那只大狗,甚至还未有过名字。还有这阳台绣球花,只一茎花枝尚在,来年开春,不见了你,它大概会寂寞的吧。 康重,对不起。 这不是失去了你的悲,这只是失去某段时间的痛。 对不起。 黄昏时仍要去散步的。 开门却见模糊一个细长人影,扑在我怀中,我闻到桉叶香,知道是又微,这索然世间,除了她,毕竟无人可有这样清冷激烈味道。 我轻触她的面孔,那么凉,又有她的额头,亦是凉,以及她的手,仍然凉。 我把这通体冰凉的女子安顿在沙发上。泡一壶热茶给她。 身为女子,我亦知晓,生命当中永不会有清醒的时刻,亦永不会有温暖的时刻,故,我们都是些手脚冰凉的糊涂女子,苍茫人海遇见了,彼此投奔而已。 见又微始终没有话要对我说,我便席地坐了,随手拿本书来读。 窗外有白雪反光,故较平常亮些,时有鸟鸣。 我只觉心中生出绵长静定来。 因清楚自己的得,亦明白自己的失,便觉世间是有把握的,非常安慰。 ——沉欢离开我。 又微说。 她终于开口,我合了书,抬头看她。 ——她终于还是离开我。她选择她的母亲,而不是我。 又微压抑地哭起来。 呵,难道人人都要选在雪天说再见么? 天凉心凉一并来凑个热闹? 我伸手轻抚她的发,发髻那么光滑。 ——又微,你之所得,与你之所失,终归是相当的。 我说。 ——若此刻不失去,那终于有一天仍要失去,有何分别呢,你的所得所失,总是相当的。 不过是坦坦荡荡一个零,坦坦荡荡一个烟圈,坦坦荡荡一个圆满。 那些男子,那些女子,就如花瓣随风吹送,终于要流云四散,终于要走要死,而生命当中一切痛苦一切欢愉,只是一次又一次下沉,及下沉。 再无其他可能。 [十七] 洪恩 那日,又微见到我时,我正蹲在那里修自行车。 不知她如何找到我家。 我站起来,楼道昏暗狭窄,只花格子窗口露出些微天光,光柱中尘埃飞舞,半把阳光洒上她的面孔,她微微眯着眼。 ——洪恩,对不起。 又微说。 她就向我走来,一直走到我怀里来。 我几以为是在发梦,要到她的唇贴上我的唇时,我才知一切皆是真。 她的唇那么凉。 但吻得却是热烈的。 二十一年的单人床上,终于得来这样一个女子。 这女子松了乌黑发髻,水瀑如云发,幽幽垂落,看得人心惊。 这女子是好,是窃来的喜。 这女子是病,是偷来的欢。 这女子是我心头最重的愿,最大的望,最初的苦以及最终的痛。 天降大雪,掩一切无常本相。 偌大天地间,我与又微清白相对,独独此刻,她肯这样毫无保留地对我。 她紧紧抱我,似这荒凉世间除我之外空无一物。 她又不肯呻吟,但眼角渐渐就沁出泪来,我伸手替她拭去了。 又微,你这样美好,你怎可去爱女子?你这样脆弱,你如何去爱女子? 你知否你与沉欢两个人,那么样地并肩走,分明是并蒂莲花同根生,静到极,艳到极,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到处都只剩下你二人,见不到其他女子。 又微,你常常说,日子那么长,在你之后,我仍会爱别人, 或者如此,又微,在你之后,或者仍爱得上别人。 但始终,不会那么地爱了。 关于那夜,那荒诞一夜,是我鬼使神差要来,来见到真相。 我丝毫不觉你有不妥,是我不妥,我不该撞破的。 然,我亦在彼时刻终于知晓,你永无可能爱上我。这场爱,尚未出手,已是落空。 但仍是爱你,即使落空。 如今你来向我说对不起,一心一意偿还我,弥补我,可是,又微,你须知,你并不曾欠我什么。 你是让人下沉的无边的力。 我只不过是自甘沉没。 那黄昏,那夜晚,我与又微不知疲倦地做爱,自生涩至熟稔,自拘谨至纵情,此前,我并不知我们可以迷恋彼此身体到这个地步。 次日,又微彻底离开。 我是说,她从我生命当中完全地撤离。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八] 苏 沉欢出国后不久,又微亦不知所往,甚至她不再以电邮与我联系。 那个冬天,我如常授课。又有新面孔一批批来,谁会知晓,教室第一排那个位置,是曾发生过故事的呢? 这静定校园,失了又微,并无任何不同。 但偶尔,我会想起去年秋天,初见,又微在我家阳台下面的长街,隔着绣球花对我笑的那个样子。 白衣,白花,尽皆清洁。 忽忽然春来,春去。 忽忽然夏至,夏往。 然后是秋。 又是秋。我见到又微。 她看上去非常疲惫,来到我的沙发上倒头便睡。仍是件白毛衣,一双脚浮肿得厉害。 呵,又微怀孕了。 仍然瘦,肩膀似捏一捏就碎掉,但毕竟是怀孕了。她的身体平白无故多出一个部分来,那里面有生命在长。 阳台的门开着,小风在吹,那白色绣球花似认得又微般,不断摆动,把一颗精巧头颅,点一点,再点一点。 我熬了瘦肉粥给她吃。 她接过去,捧在手里,先不吃,只把眼望着我,沉声说。 ——苏,我这次来,是只有给你添麻烦的,也许十天半月,也许更久一点,若你有不便,请现在对我说。 又微又微,这段日子,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竟学会客气了。 我于是就笑 ——又微,不要说傻话。 她似放了心,一碗粥很快吃完,她是真的饿了。 我再盛一碗给她。 ——苏,是否所有生命,最初始时,都是清洁。 又微问道。 ——又微,若你心中始终有所持守,谁又能对你说半个不字? 我这样答她。 ——苏,我只欲知晓,人是几时变脏的? ——又微,难道你还不懂得,同一样东西,你说脏,必会有人说它干净,不过冷暖自知,何必执着?且这世间万物,谁来指点,说那是清洁,这个不是?当真有人这么说时,谁信? ——苏,谢谢你。 又微真心诚意道谢。 接着几日,我照顾又微,如照顾我的姐妹我的女儿。 午后坐在秋阳当中聊天,看到她淡漠面孔,有时竟会忘记她即将做母亲。 我是看着她这么一路老下去。或可这么说,她是从来没有年轻过。 聊着聊着,她会睡过去。醒来时,随便一个话题又可继续清谈。这日子过得妥帖。 ——苏,这个孩子,是要叫作再微的。 ——呵,又微,你仍是最爱自己。你的生命当真那么的好,值得再来一次?只你这般自恋,我却并不讨厌你呢。 ——苏,再微出世后,我想继续学业,你可否帮我? ——又微,你会得为将来打算,总是不迟的。 ——苏,从前我与母亲一起生活时,心中总是觉得安稳。可惜,这生我的女子,却要被我叫作小姨。 ——当中必是有一段隐情的吧。 ——因她是被强奸怀的孕,只她一念之慈,我才得以出世。你可知她为这一点慈悲,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呵,原来如此。又微,一切生命无非误打误撞地来,谁又有更好的来处?但你的母亲,必是内心强大的女子。 又微没有回应。 看她时,原来是又睡过去了。 [十九] 又微 再微是凌晨时来的。 要到他出生之后,我才听得见窗外雨声,知道自己仍活着。 再微,我的再微是个男孩。 苏来接我回家。 再微被她抱在怀中,巴掌大一张小脸,呼吸时鼻翼微微翕动,是那么的丑。 到底他要长多久,才长得成一个洪恩般的少年? 总之日子是长的,我要一天一天看他长。 再微,我生命中唯一完全拥有之人。 他是日日昏睡,像是在我体内所受的那些鞍马劳顿,要到此时来补足。 我看他,尽日看不足。从前并不知晓自己原来是这样多情的人。 [二十] 沉欢 这个秋,我回国,来寻又微。 当日,母亲见我舍不得又微,亦曾向我承诺,若我肯去加拿大,她随后便将又微接来与我一道。 我惦记有了母亲的好,又贪图她的美意,只点了点头,旋即被她带往机场。 坐在飞机当中,只觉惴惴不安。向送机楼望去,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又微,什么都没有。 我想念又微,想念得很。 我母亲待我亦不是不温柔。然而到底,她是不如又微来得亲密。 这日,她终于向我摊牌。 她说,沉欢,初时只听闻你与江又微交好,但自见她那一面始,我便知不是那么简单。 她说,沉欢,江又微太过凛冽,太过刺骨,她是会带来麻烦的人。 她说,沉欢,你可知同性之爱,放到哪里都是异类,多亏如今较为开放,若在从前,你们已被烧死一百次了。 听她这么说,我就笑。 她亦不生气,只继续说下去 ——沉欢,你不要笑,你们这个样子,离妖精有多远? ——可是,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从一而终,总好过她对许多男人朝三暮四。 我忍不住驳她一句 ——究竟哪个比较像妖精一些? 我的母亲好涵养,仍是不肯动怒,她不动怒,我哪有负气出走的由头? 她说 ——到底,沉欢,别人充其量骂我一句荡妇,你知他们会如何说你?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又微想。 ——又微与我一样,是不在乎的。 我急急澄清。 ——呵,若你们真不在乎,又何必让那洪恩一直背着黑锅,永世不得翻身? 她说了,她终于说了。 她始终是看到我们软肋的。 她要把这句话,留到最后的时候才说,原来她早已生气了。 又微又微,我们是这么怯懦,怯懦到卑鄙的地步。 其实一直是知道,这中间有一个洪恩做了牺牲,但若我母亲不说,我已假装忘记了。 少不得大闹一场,得以回国。 无论怎样,我仍是要来寻你的,又微。 他们说你早已休学,自上个冬,便无人再见到你。 我失望,尽管一早知道你是不肯在那阴霾之处久留,只是,你在何处呢又微? 我顺着落叶长街走,这日我穿白,我想念你,于是我学你穿白。 我抬头看那天空蓝得无知且无畏,心中只羡慕它无情的好。 天若有情天亦老。 见那幢楼,三层阳台上有白色绣球花开得正盛。 隐约听见有歌声,我站定了仔细听。 是Tori Amos,竟然。 花的背后,现出一个你,竟然。 [二十一] 又微 阳台上,我以手掌轻轻覆盖白色绣球花,我感到它于手心当中轻轻呼吸,于是就笑起来。 苏有论文要做,一直在书房用功。再微仍是睡,呵,要将自己睡成美男子么?是否等我前去吻醒他? 房间静得连时间都停住,灰尘都停住,光线都停住。 我打开音响听Tori Amos,这张CD还是那年,与沉欢一道去买回来的。 远远见到,那落叶长街上行来一人,穿白。 我几要疑心那是我自己,分了身,离了魂,在秋日暖阳中行得萧索。 我于是定睛去看那面孔,渐渐看清是个女子。眼眉与姿容皆有古意,分明是沉欢那型。 再近时,我见她有些些怅惘地望天空,想起某个秋,苏在这阳台上见到我,彼时,我大概亦是这样的吧。 好个楼台会。 那女子似见到绣球花,停了脚步来看。 分明,那是沉欢的面孔,沉欢的表情,是否我思念太切,将幻觉当了真? 我是否真的,看得分明。 我一看再看,只因从未见沉欢穿过白,是以要千百遍辨认方能确定。 呵,沉欢,妩媚沉欢,原来你学我穿白,原来你想念我。 要到这时,我才肯自绣球花后边现身。 楼下沉欢见到我,有十二万分欣喜,因了错愕与沉默,那欣喜显得更加盛大,排山倒海涌来。 我与她对望,于那瞬间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说,什么都不能再把我们分开。 好个楼台会。 [二十二] 苏 又微要与沉欢出门。 又微脸容极倦,面孔尚有产后的浮肿未来得及消,但神情却是欢喜的。 她仍是爱她。甚至不用她前来解释什么,早已原谅了。 我对又微说 ——其实我不介意沉欢上楼小坐。 她却说 ——可是我介意,苏,再微亦是介意的。沉欢不会高兴见到再微。他是我与洪恩的孩子。 呵,又微,再微的来处,你要到此刻才肯跟我说。 于是又微与沉欢出了门。 我站在阳台上,好个秋阳。 见她与她双双穿着白,携手行得平和,似当中并无那大段间隙,且再无什么能将她们分开。 长街上,又微踢着落叶走,那叶子,一层一层,如浪逐去。 又微乘风破浪地去。 黄昏时接了一通电话,是个旧友,言谈间,不知怎么,提到康重前几日结了婚。 呵,这个男人,与我没有关系了。可是,他几时与我有过关系的呢? 那瓶插的白百合开得丰美,一朵朵都比再微的面孔要大,呆会儿要想着给它加些水。 而康重,这曾反复说爱我的男子,究竟是走得一干二净了。 夜半时,竟有大风来,朦胧间只觉床都在晃。听见阳台那边有重物吹落楼下,发出沉闷响声。 我只伸手探了探再微小床,他睡得很沉。 凌晨四点,有电话。一遍遍,催魂般。 通知我去交通大队。认尸。认尸? [二十三] 苏 尾声 毕竟我是认出又微,亦认出沉欢,她们并排躺在那里,长发纠缠在一起,无知无觉。 再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 他们说是追尾造成恶性车祸,又微与沉欢,双双死于出租车后座,当场死亡。 他们说又微手机当中,总共只得我这一个号码。 他们说节哀。 回家时天已亮起来。许是有六点钟了吧。 走至我家楼下,见有花盆摔碎在地上,仔细看时,却是我的白色绣球花。 呵,夜半听见的,原来是它。 花瓣已被吹去,只余纤细花茎,躺在那里,如同尸身,无知无觉。 生命如此菲薄,当真是越漂亮越无常。 到这时,才有泪下来。 又微,即使人生冗长乏味,但毕竟你已得了再微,何至于,何至于要去得那么的急。 这人生如戏,于台上长袖舞罢,冷清也好,喧嚣也好,有没有彩声也好,人人都会得一个下场的吧。 这就是你的下场么? 连谢幕都无,独我空坐观众席上,只觉一阵一阵彻骨寒。 我痛得弯下腰来。 一早知你不易幸福,但何至于,何至于这么的苦? 已有工人在扫街,自长街尽处,一步步扫来。 是和善的老年男子,见我对花垂泪,轻拍我肩膀,说 ——花可再种,来年又能开的,昨夜风实在大得很。 又微,花可再开,但世间再无一个名唤又微的女子,好穿白,烟不离手,遇到白色绣球花会得停下脚步来欣赏。 再不会有这样的女子。 这时我听见再微的哭声。呵,他醒来,醒来已失了母亲。 这未足月的婴儿,这无智识的童子,这单薄手与足,这脆弱身与心,这形单影只,这孤苦伶仃, 终究还是醒来。以其初生,对应一场新死。自此一刻,他的眼,再见不到某人,他的指,再触不到某人,他所拥有时空当中,遗失了某人。 顿时只觉一颗心凄凉空洞,胸腔中有八面来风,困我缠我,要我怎生面对,这生,这死,这真相,这无常。 可笑我曾以为自己可以淡然的呢。 还是只有收拾心情,急急向楼上奔去。 从今日始,再微要吃奶粉,等超市开门,我就去买,一罐,也许,两罐。 我又惦记我的花。 回头,见那扫街老人,正蹲在地上,将花根泥土拢在一处。 花仍可开么? 花仍可开吧。 只是开得再好再盛大,亦免不了下沉至无尽天光里,幽黯泥土中,要把那前世华美,统统摧毁至虚无。 花开向上。 然而此花下沉。 200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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