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之三·不染尘 (试发表)

作者:
石头花园的歌女
作品:
五毒 (小说 创作) 第4章 共5章
[一] 左小尘出生的时候,是五月。 产房外面,蔷薇与丁香,正充满敌意地互相开放,两种浓烈的香味纠结在一起,像女人一样撕扯着对方的头发。 左小尘趴在妈妈的肚子里,被这暴烈的香味照亮了。 左小尘觉得香味太过耀眼,于是本能地躲开。 它向着妈妈的肚子深处缩了缩,但妈妈的肚子已经决定不要它了。 妈妈的肚子带着一种厌恶感剧烈地反弹,左小尘于是被推出来。 左小尘从漫长的黑暗来,从动荡的水域来,从逼仄的空间来,从虚无的时间来。 它来,从无爱中来,从无恨中来,从陌生来,从冰冷来。 它是来爱,来恨,来与人间熟悉,并从此变得热烈的。 左小尘是个女孩。 花香太亮了。左小尘闭着眼睛。 花香太亮了。左小尘屏住呼吸。 花香太亮了,左小尘非常不满意,于是决定不哭。 白衣裳的护士拍她的屁股。 一下,左小尘不哭,又一下,左小尘还是不哭。 白衣裳的护士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婴儿鄙视,于是狠命地连续抽打她。 左小尘只好张开嘴巴,呼,吸,花香迅速缠上她血肉模糊的小身体。 在劫难逃,呵,多么在劫难逃。 左小尘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一心一意地,聚精会神地,讨厌五月。 [二] 那是五月的凌晨,夜露在忍冬架上。 左小尘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妈妈。 呵,妈妈。 妈妈正独自穿过忍冬架下的回廊,向着住院部的某个床位走去。 妈妈需要睡眠。 妈妈疲惫饥饿,衣衫单薄。 围着旧黄路灯转呀转的飞蛾,此刻都敛拢翅膀,低下头看她。 它们见到这个半小时前失去孕妇身份的女子,缓慢地行走。 它们见到她的子宫空洞,并逐寸变得荒芜。 它们见到她因怀孕剪短的天然卷发,此刻正如野草般滋生蔓长,她的内心再次变得好像旷野一样。 飞蛾交头接耳,讲述她是独自前来生产,无一人陪伴的女子。 在陌生的床单上,在陌生的气味中,在陌生的器械与陌生的手指间,冰静地独自用力。 忍冬覆盖回廊,夜雾浮动。 左小尘知道父亲不在场。 没有人在场。不会有人在场。 这是她们母女俩的事,是一件充满暗示、隐喻、征兆和深长意味的事。 左小尘看到妈妈的头发,在走出忍冬覆盖的那一刻,重新变得如海藻般浓密,一直长到了腰上。 左小尘以半小时大的手,揉一揉半小时大的眼睛。 半小时大的左小尘疑心自己见到了幻觉。 妈妈是幻觉。 [三] 果然妈妈消失了。 左小尘后来是被一个嘴唇细薄的老女人从医院里抱走的。 抱到有墨绿苔藓的幽深院落中去。 左小尘被木头门开阖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刚好见到院子当中那个龙纹大水缸上,一只灰绿的壁虎正飞快地跑过边缘。 天竺葵开花的时候,左小尘终于知道那个嘴唇细薄的老女人据说是要被叫做外婆的。 [四] 左小尘两岁十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她的外婆摁熄了手中的烟,喝一口很酽的茶,对她说,小尘,来,外婆教你背诗。 两岁十个月的左小尘有黑头发,黑得有如乌鸦的翅膀,日光下,头顶周围会得晕出一圈幽蓝。 黑头发的左小尘听话地站在外婆面前,听外婆口中念出诗句,好似鸟鸣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左小尘最喜欢起首那一句关关雎鸠,动听极了。 字音中,看得见浩荡芦苇水泊,绿头鸭黯哑地叫两声,然后远处飞来一只巨大的白鸟,单脚立在水面,扑打翅膀,以啾啾鸣音与之应和。 念诵之时,左小尘就觉得欢喜。 一颗心逐寸地柔软起来,盛开成一朵模糊的花。 此刻想起来,一个老人,要有多么寂寞,才会将不到三岁的孩童当作成人对待,要她背诵充满了赋比兴的诗句,而不是直白浅易的床前明月光。 此刻想起来 ,一个孩童,要有多么寂寞,才肯逐字逐句去背诵那太需要想象力的辞章,在一枚杏子大的小心脏中生生造出一个清白萧条的世界。 长大了的左小尘深深叹息。 那个老人与那个孩子的寂寞,即便是在很多年后的此刻,亦是她无能为力的。 [五] 之后,复微就来了。 复微来的时候,左小尘正站在几块垒起来的砖头上,踮起脚尖,趴在院子中的龙纹大水缸边缘向里张望。 她养了一只绿毛乌龟在里面。 一只幻觉的绿毛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它在。别人都看不见它。 它的名字叫等等。 ——等等,你好吗今天。 左小尘仓皇地问候,觉得自己就快要从湿滑的砖头上摔下去了。 她瞥见等等身上的绿毛在沉暗水中飘荡起伏,就此放了心,对着它笑一笑。 然后左小尘感到自己被抱起来。 一个声音在问 ——你看到什么? 左小尘不适地挣扎一下,于是那人知趣地放她到地上。 她就退一步,站定了看他。 这才发现,原来那人不过是个少年,眼眉深处尚有柔软在。 他眼泛桃花,眼尾上扬似一只狐。 鼻梁上却有一道扭曲的伤疤,但看上去并不狰狞可怖,反倒令他的面孔具备一种丧失了平衡的感觉,变得值得深究起来。 复微亦看她。 这小小的女孩儿。那么瘦,偏偏有极浓密极黑的天然卷发,像她的母亲。 而且,呵,她竟然在打量他,审视他,研究他。 这便是费绮年的女儿吧,连眼神都酷似的。 外婆似是一早便认得他,却并不延他进屋,只在院子当中那金银花架下与他寒暄。 ——费妈妈,绮年姐在什么地方? ——许久没有消息。 ——姐夫呢? ——还在外地。 ——绮年姐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左小尘这时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人在童年时,经历最是奇诡,会有很多人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 他们统统面目模糊,声音含混。就好像那些你站在公路边看到的,坐在奔跑的汽车里一闪而过的人。 等到有一天你开始记得其中的某些人,你就知道,呵,你长大了。 这是一个标志。 复微便是左小尘的这个标志。 她开始记得这个人。 他值得深究的面貌,他低沉和暖的声音,他烟雾缭绕的手指,他推门而入的姿势,以及,他的名字。 复微,牙齿与下嘴唇碰撞两次,便是了。 [六] 有时复微会带左小尘去看电影。 买很多酒心糖给她吃。 一日,影片放映至中途,复微轻轻摇晃她的小肩膀 ——小尘,看上面,到处都是你。 于是左小尘就抬头去看。 黑暗影院,只天窗中投来数道光柱,那因昏暗而显得强烈的光线中,有无数尘埃悬浮、游荡、波动。 恍惚间,左小尘看见每一粒灰尘都长着左小尘的苍白面孔,向着她笑。 于是她亦向着它们笑。 左小尘是会对着光柱里的灰尘微笑的小孩子。 然后她收回目光,黑暗中隐约看得到复微面孔上的表情。 她被它慑住,觉得心悸。 它温柔,克制,并有某种心碎的成分在里面。 那决不会是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应有的表情。 那日,复微背着左小尘返家。 后来复微就哭了。 左小尘恍惚中感到他的脊背剧烈起伏,耳朵贴在他的背部,似听得见胸腔中有三千只鸽子同时振动翅膀。 这时复微便停下,将她放在地上,蹲在她面前,对牢她的眼睛说 ——小尘,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江复微爱费绮年,我爱你妈妈,我是专程来等候她,并夺走她的。对不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左小尘还看见他流下眼泪来。 那是夏夜。墙根有蟋蟀在叫。左小尘感到夜风轻吹,极之凉爽,又不知何处飘来瓜果的甜香。 她伸出食指蘸了一点他脸上的泪,觉得它很湿。她在衣角擦干它。 复微抱住她的小身体,呜咽起来。 左小尘幻觉自己与复微都变成一种以忧伤命名的小兽,只在夏夜出现,出现的唯一目的便是拥抱哭泣并相互安慰,之后便沉默地各自走开,回到黑色当中,化作夜雾与晨烟,将自己遮蔽起来,直到下一次忧伤发作。 左小尘拉着复微的手,把他领至外婆院子里的大水缸前。 她以幼嫩手指轻轻划动水面浮萍,召唤等等缓慢地浮出。 她对复微说 ——复微,这是我的乌龟,它叫等等,它说你伤心时,它也会伤心。 复微望向那空无水面。 浮萍间,只见得到两张苍白面孔的破碎倒影。水波静定极了。 左小尘,原来你是如此寂寞的孩子。在长久的静默与持续的不安当中,创造出一个幻觉来与你做伴。 费绮年此刻在何处呢?她知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快要被寂寞摧毁了? [七] 左小尘只见过印小额一次。 但此后一直记得她。美丽苍老的女人。复微的母亲。 那一日,她来。 在外婆房间里呆了好久。 她们低声交谈,关于各自的孩子。 最后,印小额说 ——总之,复微若再来这里,请将他拒之门外。我一向不赞成他与你家绮年来往,这你是知道的。 外婆笑起来 ——小额,你我亦曾邻居一场,何至于说出这样的话。绮年如今根本不知所往,复微到这里亦不过是看看我以及绮年的女儿罢了。 ——呵,你倒是无所谓的。你是不知道你家费绮年声名狼藉,她这个女儿连她丈夫都不肯来认,复微此刻不过一十九岁,麻烦你们母女高抬贵手放过他。 ——小额,千说万说,说不到四岁大的孩子身上去。争执无谓,你走吧。 印小额走出房间,在金银花架下站定。扭一扭头,便发现了水缸边的左小尘。 费绮年的女儿。 实在不是什么漂亮的孩子,瘦猫似,站在那里看定印小额。那是完全属于成年人的眼神,一点童稚气亦无,出现在那么小的面孔,那么小的躯体上,非常诡异邪恶。 印小额被她看得胸口一紧,心中黑云涌动,生出无边厌恶来——就是这孩子的母亲,使复微离自己越来越远。 呵,复微,印小额生命唯一的证据与线索,使她确信自己曾遇见复微的父亲,哪怕只是瞬间又或片刻。 终于她决定步步逼近。 左小尘站在那处,见到印小额面孔上表情凌厉凶狠,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但亦并不闪躲,只紧紧靠着水缸潮湿冰凉的壁,感觉到内心的冰静与沉着。 印小额抓住她,掐住她的脖子。 左小尘被提起来。 离开地面后的左小尘如一个小木偶似,毫不挣扎,全身那么柔软,轻飘飘的,令印小额疑心她究竟是否是个活人。 她就势将左小尘的头浸到大水缸中。 左小尘在水中睁开眼睛。 她看见她的乌龟等等坐在幽暗的水底,一丛墨绿苔藓的旁边,向她挥手微笑。 她看见水缸四壁汹涌出大朵大朵的红花,就好像是水缸突然分娩,生出了它们。 她看见自己变成一粒尘埃,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束,一直一直向下走,耳中传来鸟鸣。关关雎鸠,关关雎鸠。 她看见沉船与宝藏,看见海鸟与天鹅,看见水仙与昙花,还有一切白色并芬芳的花朵,涌上来,涌上来。 这便是死去么? 这便是死去吧。 左小尘在水中笑出了声音,生命是一个寂寞的玩笑,死亡亦然。 七天之后,左小尘颈项上的乌红掐痕才渐渐消退。 这道掐痕使左小尘看上去像一个自缢未遂的人。 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强烈至无以复加的恨。 以左小尘为载体,扩散、蔓延并传达。 从那一日始,左小尘再未见过印小额。但她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幻觉。因她太强烈,太立体,太用力。 她记得她,一直记得她。那是一个爱并因失去爱而绝望的象征。 不久,左小尘的爸爸就来了。 [八] 左小尘像她的爸爸。 两人站到一起,才知道彼此有多么的像。 浓眉毛,单眼皮,薄嘴唇,尖下巴。 这样的面孔看上去刁钻锐利,并有潜伏的骄横。 爸爸是来带她走的。 离开外婆家的那一日。她与乌龟等等告别。 ——我会常常来看你。复微也会常常来看你。 她看见水缸中浮萍动荡,知道等等来了,就伸出手去抚摸它生了青苔的壳。 ——等等,如果见到复微,告诉他我想念他。还有外婆,我走之后,她会更寂寞,你要陪伴她。 左小尘跟着父亲住在一幢筒子楼里,并且开始知道世界上有一个至为无趣的所在,是被叫做幼儿园的。 那是按时关押小朋友的地方。 每一日都是如此。爸爸把左小尘摇醒。 ——要迟到了小尘。 爸爸给左小尘洗脸,洗得那么潦草,把她的浓眉毛都弄乱了。 左小尘就伸出手指去把它们抚平,与它们和解。 爸爸给左小尘梳头。天然卷发不听话,梳子在头发间发出粗暴的声音,左小尘坐在小凳子上,咬着嘴唇,忍耐。爸爸替她绑两条毛糙糙的小辫子。梳子上,有左小尘被扯下来的头发,她将它们团成一个球,捏在手里,专等经过走廊时扔下去。 楼下有一棵很高的枇杷树。 爸爸给左小尘穿衣服,先飞快地穿上左边袖子,然后飞快地穿上右边袖子。 之后,爸爸去取自行车,左小尘坐在那里一边扣扣子,一边数自己的手指。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很好很好,大家都在。 常常没有时间吃早餐。 幼儿园给小朋友们检查身体。 大家都如花骨朵般健康,独左小尘贫血。 呵,贫血呢,她贫血呢,会传染的吧。小朋友们散去,如海水退潮。 左小尘从幼儿园阿姨手中接过几粒鱼肝油。 它们好像眼泪一样。 幼儿园的阿姨都知道,这个叫左小尘的孩子,总是被最后接走的。 她们必须陪着她等家长,她耽误了她们每一个人的约会和晚餐。 天知道她们有多讨厌她。 并且她的父亲,亦是恍惚的,甚至常常忘记道谢。那么高大的男人,不知为何失却了锋芒。 左小尘常常站在幼儿园的大铁门后面等爸爸。 将额头抵住铁栏杆,那是冰凉的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她感到内心空荡荡的,又飘渺,好像旷远的原野上,晾了一件白色的衬衫。 [九] 左小尘喜欢一个枕头。 那个枕头,白色,有荷叶花边,上面绣着一只蓝色的小象。 在幼儿园睡午觉的时候,左小尘总是希望能够与这个枕头相遇。 终于这一日,她再次遇到它。 她满心欢喜地将它端正放好,轻轻拍打,使之更加松软,然后她躺下去。侧过身,刚好可以看到蓝色的小象。呵,它的眼睛多么黑。 然后阿姨来了,她说 ——左小尘,起来一下,这个枕头丹丹要用。 丹丹是谁? 左小尘不认识她。 左小尘不认识任何人。 但她看到阿姨身边有个大眼睛女孩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待她将蓝色小象拱手相让。 呵,就是她么? 左小尘对着小象撇了撇嘴,我们不理睬她。 左小尘甚至闭上了眼睛。 但很快她头下一空,后脑勺重重磕在床板上。 阿姨迅速地将枕头抽走,拿给丹丹 ——乖,去睡觉吧。 左小尘扑下床去。 拼命抓住枕头的一角,丹丹更是不肯松手,两人撞到一起。 左小尘离她那么的近,近到可以看见那大眼睛中愤怒的自己。那么小的左小尘,白色火焰似,冰静凶狠。 她扬起手,指甲从丹丹面颊上狠狠划过。 呵,多么快意。左小尘听到布帛被撕裂的那种声音。 丹丹瞬间满脸是血,惊惶地尖声哭起来。 阿姨拦腰抱住左小尘,厉声呵斥她,试图制服她。 谁知这瘦小的孩子此时竟变得无比强健。她又蹬又踢,反手向着阿姨的颈项一抓,阿姨吃痛,丢下她,一摸,流血了。 到处静下来。 四周没有声音。 左小尘走到被吓得哭声都没有了的丹丹面前,从她怀里拿走小象枕头,紧紧抱住。 不离不弃。 左小尘不愿意一次次再尝失去的悲。 因她根本,从未得到过。 [十] 那一日,左小尘的爸爸来接她。 见到自己的女儿头发完全散开,衣服亦凌乱至无以复加,吃一惊。连忙凑近去看她的面孔,雪白一张小面孔,唇角倔强,完好无缺。 ——左先生,你从来不给女儿剪指甲的么? 呵,忘记了。 那一日回家时,左小尘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前杠上,黑头发披散,被夜风吹起,好似翅膀。而她的小头颅,随时会得凌空飞去,不知所终。 爸爸心中有莫名恐惧,自这一刻知晓,终有一日,她亦会如她的母亲,只因为灵魂中渐渐充满厌倦,而离开他。 她们从未相见,却如此相象。 她们的灵魂中住着一个吉普赛人。 她们是彼此的镜子、彼此的挚爱和彼此的敌手。 爸爸将胡子拉茬的下巴放在左小尘的头顶。 这是她与他之间最近的距离。 之后,她与他就越来越远。好像一只风筝与放风筝的人,并且到最后,风筝线断了。 回家后,左小尘先跑上楼。 黑走廊中,站着一个影子。 这是谁? 她听见那人的声音,低沉和暖 ——小尘。 呵,复微,复微,原来是复微。 他终于是找到这里来。 左小尘是费绮年的线索。 左小尘在哪里,费绮年便最终会在哪里出现。 在对同一个女人长久等待的寂寞中,两个男人竟成为朋友。 他们之间决口不提费绮年,但彼此心照不宣。 就好像江复微真的是左小尘的好叔叔,日复一日专程特地来看望她。 左小尘喜欢这个误会,将它当成一个游戏来做。 在以后的生命当中,左小尘将这个游戏玩得炉火纯青,游戏的名字叫,遇到的男子都是误会。 [十一] 复微再次出现后,左小尘就很少去上幼儿园了。 她长时间地与复微呆在一起。 搜集他的一切小动作和小习惯。 比方说,复微自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并不着急点燃,而是会将烟身放到鼻子下面去闻一闻。 这是一个爱怜的姿势,她知道。 那是享用之前的片刻交流,当烟在成为灰烬之前,还保持着一种植物的形状与气味的时候。 比方说,复微睡觉时,习惯向左侧卧,双臂交叉胸前,形成一个虚无的拥抱。 这是一个悲伤的姿势,她知道。 那是在无数清醒的时分,请求臂弯的完满而不可得,但睡梦坚定韧执,于不知不觉中固守成等待的样子。 比方说,复微从来穿黑。 他变成左小尘脑海当中一个深色的影子。 以至于,在很久之后,当这个人已经离开,他的影子仍然留在那里。 真不知是何处传来如此强烈的日光,可以使影子停留的时间,变得这样这样的长。 [十二] 左小尘五岁那年初夏某夜,爸爸和复微曾有过一次激烈的打斗。 只记得打得很凶,如何开始,却记不确了。 似乎是谁先提起费绮年这个名字,然后一个就向另一个的面孔打了一拳。 整场打斗正式拉开帷幕。 观众只有左小尘一人。 她一边看,一边将花生米一粒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就好像看节目一样。 花生米有点太咸了。 两个男人好似野兽,沉默地彼此伤害。 但在那身体间互相打击碰撞的沉痛声响当中,左小尘分明听到它们其实一直是在重复着三个字:费绮年,费绮年,费绮年。 之后,复微负伤出门,左小尘追过去。 爸爸厉声喝止 ——左小尘,回来。 他站到门口,试图拦住她。 但左小尘身体闪一闪,好像蛇一样随意变换了身体的形状,游过去了。 夜色中,复微走得很快,左小尘沉默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一场安静的追随当中,自己长大了。 近旁还有孩子在玩耍嬉闹。 夏风潮湿滞重,吹她心境沉实。 有时传来胭脂花清凉黯淡的香味。没有人知道,左小尘独自地长大了。 复微穿过喧嚣的夜市,人潮涌动中,左小尘只望得见他的背影。 她看到那黑衣男子时隐时现,但无论多么强烈的灯光,亦无法使他变得明亮。 这个男人,就像夜。 即便有灯火璀璨,烟花盛大,亦永无可能不再寂寞。 黑暗自是他的。 光明要来便来,但来了还得走,生命是一场永夜,惟静暗永恒。 复微,你对众人温和,为何独独对自己残忍? 那一日,在门口,复微终于肯回头发现左小尘。她疲惫并忧伤地站在那里。 他转身,蹲在她面前。 ——小尘,你来做什么? 呵,复微,我来做什么? 我见世界化作荒岛,我见人群化作虚无,我见街道化作深渊,我见你,却仍然是你。 于是我知晓,你是不变与永恒,你是前世与今生,你是来处与去处,你是唯一。 你问我,我来做什么?现在想起来,好像在我们一生剩下的时间里,你都一直在以有声与无声问我这同样一句话——小尘,你来做什么? 这句话是责备,是爱怜,是于心不忍,是情何以堪。 但它亦是推开,是拒绝,是一个人不肯接受另一个人,又不愿意伤害她时,所能说出的,仅有的话 —— 你来做什么? [十三] 就在那年五月,费绮年回来了。 是个星期天,左小尘被邻居婶婶领去洗澡,回来便见屋内多出一个女人。 白衬衫牛仔裤,并不化妆。 然而她可以凭一己之力,随随便便就将房间照亮。 她正坐在小凳子上择菜,那么随和自然,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她生下来便已坐在这里择菜。 爸爸在一旁说 ——小尘,这是妈妈。 但左小尘决定不叫她。 妈妈无非一个语词,存在于多次重复地使用当中。 若她真是妈妈,叫不叫有什么要紧。 或者,她是不是真的妈妈,又有什么要紧。 然而,左小尘知道这是费绮年。 因为想象中,费绮年就应该有这样一把浓密的天然卷发,披肩般,海藻般,华美忧伤。 而她的眼珠,亦应该是这样黯淡沉和,有风雷隐现,却从来不动声色。 她与她对峙。 好似她们相处得最为长久的那十个月当中的对峙。 彼此间重新生出无边的力。吸引与推拒,挑剔与宽和,嫌恶与容让。 总之,爱与憎。 这便是费绮年了。 左小尘心中想。 这便是自己出生那日,忍冬架下独自行走的女子。 这便是那生生不息的幻觉。 占据了复微眼耳鼻舌身的,便是她。 左小尘走至这女子膝前,看向这女子深沉眼眸,对这女子说 ——这是我的凳子。 呵,左小尘是多么小气的孩子。连与母亲,亦要分出你我来。 当然,为什么不呢? 清楚些好。 你的复微,我的复微,你看,这终究,是不同的。 [十四] ——左小尘,筷子不是这样拿的。 费绮年取过左小尘手中的筷子,折断它们,一根,另一根。 费绮年要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儿。包括拿筷子的方式,亦要如此。 在费绮年折断十一双筷子之后,左小尘终于学会如何拿筷子,无懈可击的。 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稳稳夹住任何一粒米饭。 长大后,左小尘仍然保持着这样一种无懈可击的方式,有教养的斯文的方式。 然而她的内心始终潜伏着毁坏的冲动,在长期的压抑中,渐渐变形,所以更加危险。 费绮年彼时,并未看到这些。 她只看到自己的女儿沉默冰冷,眼神黯淡,神情苍老,那是一个人在缺失与匮乏当中生存太久之后,被破坏了的躯体,以及被破坏了的灵魂。 还有她在睡觉的时候,始终把自己蜷缩得很紧,那个姿势,使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四面八方有无数飞鸟,正前来袭击她。 [十五] 左小尘是个有点偏激,并故意卑微的名字。 左小尘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不被爱着。 在这个故事里,我把我自己叫做左小尘。 还有你,一直以来,在我所有的故事当中,你是没有名字的,但现在,我要把你叫做复微。 终于我决定把你写下来,把我亦写下来,好使多年之后,时光从南方来,我们到北方去,去老,去死,去与生活失散,在这一场生命的随波逐流当中,总有什么可以不被磨灭。 而事实上,我已忘记了你的面孔。 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长久,以至于这个喜欢,就要变成爱了。 左小尘的爱是这样的 —— 日复一日,累积滋长,在某一日发现,爱已这样盛大饱满,好似一树繁花堵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终于知道自己再也爱不动了,就放开它。 [十六] 记得那一日,黄昏,我下了学,匆匆归来,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 屋内无人,黑灯瞎火,我亦不管,连书包亦来不及放下,便急急打开电视机,拉了我的小凳子坐,《射雕英雄传》的片头曲刚刚好响起来 —— 依稀往梦似曾见 单此一句,已荡气回肠。 这一年我七岁。我上小学,成绩很好,但因过分沉默孤僻而不被老师喜欢。 我并不很热衷看电视,却至爱这部电视剧。 而且,呵,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最喜欢的竟然是欧阳克呢。 射雕引弓塞外奔驰,天苍苍野茫茫。 真是好歌,听得我一颗小心脏浮浮荡荡,几乎醉倒。 之后,我便听见里屋有动静。我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仔细地听,仍然有。 我便将电视音量调大一些,向里屋走去。 门没有锁。 我站住,想象当我将门缝翕开,便会得从内伸出一只红手来,抓住我的发,将我拖向莫可名状之所。 想好之后,我才轻轻推开门。 你看,我是多么擅长做最坏的准备。 但我没想到会坏到这个地步。 我看到你了,复微。 还有费绮年,我的妈妈。 窗户开着,黄昏最后残余之些微光线中,我看见你苍白的身体,还有她蜜色的皮肤。 你如此眷恋她。 你纠缠她,你盘桓起伏,你须臾不肯离开。 雪白眠床,好似方舟。 天地倾覆,洪水浩荡,世人尽皆隐没,到处只剩下你二人。 你们如此纵情,如此忘情。 床晃动一下,又晃动一下,我听见的声音,便是它发出来的。 你们没有发现我。 我镇静阖上门。 复微。 原来,事情发展到此刻,已经不是你夺走费绮年,而是费绮年夺走你。 原来,你将从前那睡梦中无数次辗转反侧,尽换作今日的起伏呻吟。 原来,误会就是误会,并无可能在某一日突然成为真相。 你是我的误会,复微。 你们出来便看到我。 我是多么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托着腮,专心看电视。 包惜弱又在调弄她的小兔子了,这个糊涂女人究竟喜欢谁更多呢? 抬头看见你们,我恍惚极了,怎么,有人在家么? 你们释然地对望,互相笑了笑。 复微,记得吗,那一日你带我们出去吃饭。 途中你伸手抚向我的头顶,我躲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躲开你。 然而。 世身是琉璃,逃不开聚散。 世身是芭蕉,逃不开生灭。 我如何逃得开你。 [十七] 爸爸和费绮年吵架成为越来越经常的事。 他们互不相爱,却又不肯分开,就好像两个以对彼此的厌倦为生的人。 每一次,爸爸摔门而去。 费绮年便会得对坐在一旁写作业的左小尘说 ——我不与他离婚完全是为着你,左小尘。 呵,不必了。 不要企图将我拉进你们的游戏里。 你们在一起,我得到什么好处呢?我收取到比别人更多的爱么? 费绮年,原以为你与别的女子有所不同,想不到,你较她们更为荒唐。一切只因,你较她们更为自私自负,你看不到任何人,你只看到你自己。 左小尘握着铅笔,抬头看着费绮年。 在这数秒静定的对视当中, 费绮年觉得这不再是她的女儿了。 作为母亲,她已经失去拥抱这个孩子的能力。 她无法再向她靠近哪怕一步。 她忽略她的内心太长时间,此刻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看,但,来不及了,左小尘的心已经变成盘根错节的密林,拥有一种不可诉说的质地,并且,如同潜伏着夜行的兽一样,潜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费绮年失去了她的女儿。 她得到一个不可拥抱的对手。 [十八] 复微,在我漫长不安的青春期,曾与你有过一次争吵,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夏日午后,我一遍遍反复练习一支俄罗斯舞曲。 手风琴那么重,它的背带在我裸露的肩膀上渐渐变得潮湿。 我始终弹不好那个琶音。 然后费绮年与你就回来了。 她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然后随随便便抽一根织毛衣的棒针敲击书柜击打节拍。 又遇到那个琶音,我还是弹不好它。它像一个含混的爱情,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我以笨拙的手势打断了。 费绮年的棒针便在这时候落下来。带着风,扫上我的右手。 那是极柔韧极纤细的棒针,那是极柔韧极纤细的痛感。 我右手指尖立即现出隆起的红印子。 她要一个无懈可击的女儿,就连她弹奏的舞曲,亦要如此。 这个角色我扮演太久了。我厌倦极了。 我于是抬头望着她,对她说 ——明天我不想去上手风琴课了。 不等她说话,我又说 ——以后我也不想去了。我从来不喜欢手风琴,是你要我学的。 费绮年始终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你看她多么镇定。 她缓缓将手中棒针放下,对我说 ——左小尘,不要跟我赌气。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明明她知我不是赌气。 我是处心积虑要从此事件开始摆脱她的控制。 偏偏她淡淡然一句赌气,便将我固定在这个只属于小孩子的位置上,使我无法与她平等,更无法反抗她。 ——我不是赌气,我是说真的。 ——班里只你一人被选去参加下月的全省比赛,现在放弃多可惜。 ——我不喜欢它,我早已不想学了。 ——左小尘,你这臭脾气多像你爸爸。 呵,是吗,我以为是像你呢,费绮年。 复微买了冰水来,见我与费绮年争吵,于是玩笑地将冰水贴上我汗涔涔的胳膊。那是少女的细瘦的胳膊。 我甩开 ——别碰我。 我对你发脾气了,复微。 费绮年又说 ——左小尘,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把我拉到镜子前。 那是一面因酷热而显得模糊动荡的镜子,镜中有一个我。 高、瘦,有着尚未发育的干瘪的四肢,更有一个长长的脖子。 头发束成一条马尾,已经有点乱了,发丝溜出贴在颈项间,汗水使它们狼狈。 而且那眼神太可怕了。 我被它吓一跳。那里面是会飞出刀子来的。 在镜中,我还看到,复微,你伸手拨了拨费绮年额前的发丝,你笑着安慰她,然后你向我走来。你那么温柔。 我整个脊背都缩紧了。 怎么可以让你来阻止我呢?我知自己是一定会被你说服的。 任何苍白单薄的话语,只要你说,我便会听。 怎么可以让你站在费绮年那一边,来使我投降,使我屈服,使我因着向你俯首称臣的缘故,而向她俯首称臣? 于是,在你要碰到我的前一刻,我转过身来,看牢费绮年,将手风琴的背带一根一根从肩膀上滑下来,左边,右边。 你不知我要做什么,你站在我旁边。 然后我放开它。 这沉重之物。 这个争端。 我放开它,并向后退了退,要不然它就要落在我的脚背上了。 呵。多么快意。 手风琴内部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种动物,负伤,喘息。 风箱张开,如一把破败盛放的扇。 琴键散落,黑白遍地,那是它的碎牙齿。它们卑微地来到你的脚边,你有清洁的脚趾。 我终于使自己穷途末路,不给自己软弱的机会。 ——左小尘,你太混帐了。 我望向你,复微,是你在骂我么? 当真是你在骂我。 我望着你,你眼泛桃花,眼尾上扬似一只狐。 这个面貌,这个人,我那么喜欢。 但你是站在费绮年一边的。 你永远是站在费绮年一边的。 于是我就决定要伤害你了,我转向你,看着你,我是如此想要亲近你,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说 ——你是什么人,你跑来我家做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你。 呵,复微,我是多么恶毒的孩子。 看样子我一直知晓,这是伤害你最有效的方式。 费绮年千方百计为我保留这个家,而我从它那里得到的唯一好处,便是可以用它来伤害你。 [十九] 左小尘从费绮年身边走过。 费绮年的裙角几乎扫到左小尘裸露的小腿。 费绮年知道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左小尘。 但她在那擦身的瞬间,发现自己竟一点点力气亦无。 这个孩子是何时变得强大的,就连她走动时带来的风声和气息,都如此凌厉。 费绮年听到自己的内心有海水退潮的声音,觉得非常恐惧,她幻觉自己的生命力正迅速流失,并被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 左小尘走出门。 对费绮年来讲,那是一个太过耀眼,发出强烈反光的白色背影。 她被这个年轻尖锐的背影深深地伤害了。 ——复微,我终于老了。 ——绮年,怎么会,我们仍有许多时间。 ——不,时间越多,我输得便越厉害。 ——小尘长大了。 ——呵,你也注意到了。左小尘长大了,而且她不爱我。 ——她爱你。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左小尘盲目地走。 日光充足妖艳。 左小尘伸了手臂去擦汗。 一抬头,但见天边风雷隐隐,云影阴霾,分明有一场豪雨蓄势待发。 左小尘的内心生出许多幽怖与恐惧来。 这妖兽世间,就连日光,亦变得不那么坦诚了。 路边有水管出了故障,喷出数注水花。左小尘蹲在那里,将右手伸在水中。 指尖红肿不消,但亦就此觉得清凉。 她麻木地看着它们,好像那是别人的手和别人的伤口。 之后左小尘的目光慢慢聚焦,发现对面蹲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朋友。 一个女孩儿。 她好像一朵娇艳然而无害的蘑菇生长在那里。 她有纯澈的眼睛和雪白的面孔。 左小尘对着她笑。 她亦对着左小尘笑。 左小尘于是走上去把她骗走。 左小尘只说了一句话 ——来,我们到一个黑屋子去,姐姐讲鬼故事给你听。 每一个孩子,都有听鬼故事的欲望。 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折磨,带着某种受虐的倾向,奔跑在由自身想象力构成的迷楼与荒野之中。 在无边的寂寞里,作为救赎,我们如此迷恋自己惊吓自己。 [二十] 我牵着粉红色的小蘑菇到复微家所在的筒子楼去。 我坐在暴雨将至前,众多自行车幽暗的环绕之中,坐在狭窄的楼梯间里,讲了一个关于古榕树和吊死鬼的故事给小蘑菇听。 复微,那个黄昏,我寂寞得想要拥抱任何人。 我拥抱这个被我骗来,并被我的故事吓坏了的女孩儿。 她如此柔软,如此芬芳馥郁。 我与她之间的拥抱,又是如此温暖,并危险的。 后来,暴雨开始了。 我拖着小蘑菇的手站在廊檐下,雨水溅起来,弄湿我们的脚趾。 现在怎么办呢? 或者我应该把小蘑菇拿去卖掉。 但我要到这时才发现,做一个人贩子亦是需要技术和经验的。 她变成一个累赘和负担。 我迫不及待想要丢开她。 复微,原来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毫不敬业,并且容易厌倦的骗子。 你从雨中奔回,雨水追着你跑,你的黑T恤湿透了,贴在身上。 看到我,你就停下了。 你站在雨中看我,你目光柔和。 我委屈地哭出来。 呵,原来我是特地在这里等你,并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么,我这才知道。 复微,你看,我是多么糊涂的小孩子,我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清楚,我只一味受本能驱使,被潜念左右,我活得像一只小动物,一种妖怪,或是一个被诅咒的人。 我抱住你,我是高个儿孩子,我的眼泪刚好可以蹭在你的胸口上。 我将自己瘦削的身体贴上你的身体,我们之间隔着许多场雨水,许多个夏夜,许多阵凉风,许多种声音,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费绮年,只一个,呵,便已足够多。 她使我永无可能靠近你。 你带着我把小蘑菇送回家。 我告诉小蘑菇的父母,这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孩子。 这对焦急的夫妻就说了很多个谢谢。 我站在一旁,若那时你看我,便会得见到我嘴角的诡异微笑。 呵,复微,欺骗原来是这样好玩的一件事。 它们往往具备适得其反的效果,并在一次次重复中变得游刃有余。 那一夜,我不肯回家。 你见雨大,亦只好自己睡了沙发,将床让给我。 清晨我醒来,你仍在熟睡。 我隔着茶几看了你一会儿。 你安静地睡着,向左侧卧,身体弯成一张弓,手臂形成一个虚无的拥抱。 你表情松弛温和。你应该没有做梦。 我从来不敢轻易地靠近你。 我小心地保持与你的距离。复微,要知道,我一直是那么胆怯羞涩的孩子。 我看着你,在我雾气蒙蒙的眼睛中,你变得有些模糊,好像一幅来自动荡岁月的油画,你的轮廓与色泽已渐渐磨灭。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片刻,一种预感击中我,我想,这是一次告别,我将要失去你了。 [二十一] 这件事后不久,费绮年逐渐与一些有钱的男人来往。 复微去了北京。 左小尘开始念初中。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隔壁班的丁烁。 很久以后,当她回忆起他,仍然把他叫做隔壁班的丁烁。 好像这才是他的名字似的。 丁烁给左小尘的情书,是写在一张答题填涂卡的背面。 填涂卡满分六十,他只得八分。 字迹很糟糕,他这样开头 —— 那一天,我在我家楼下看见你,我猜你是在等我。 左小尘皱一皱眉头。 她从来不到任何人楼下去。除了,呵,除了复微。 有时她做梦,梦见复微从北京回来。第二天,她便要到复微家楼下去看一看。 她知道,若窗户开着,便是他在。 然而他总是不在。当然他总是不在。 这么说,丁烁的家与复微的家是在同一幢楼里么? 左小尘笑起来。 复微,你看,我们的眼睛和我们的遇见,有多么的奇怪。 它们都是有选择性的。 有很多人,若相遇的时间未到,即使把肩膀擦破,亦是擦肩而过。 还有,他为什么不叫丁一呢?那是多么简便的一个名字。 被罚抄一百遍亦很快便可完事。 呵,他浪费这个好姓字了。 [二十二] 复微,昨夜我又梦见你。 你浑身湿透。 也许是你的灵魂在旅途遇雨,于是来我的梦中避一避。 很快你便走了。 今日丁烁对我说他认识你。你还曾买过一个棒棒糖给他吃。 并且,他又被老师罚站了。 站得不耐烦,他便走出教室。 我们班正在外面上体育课。 丁烁是跑得极快的男孩子。 体育老师认识他,把他叫过来为我们做起跑示范。 他跑步时,头总是向左偏。 他对我说,那是他加速的方式,偏的角度越大,速度就会越快。 我开始有一点喜欢他,当然,不是因为他跑得快,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有想象力的人。 我一向喜欢有想象力的人。这样的人,知道如何缓解寂寞。 那段时间,为了应付中考的体育达标,我日日跑步回家。 丁烁便替我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跟在我旁边。 我们很少交谈。 此刻想起来,我与丁烁之间真的无甚对白,就好像一部陈旧的默片。 但黑暗中那几个仓促的吻,却印象深刻。 我从来没有料到,有一天,丁烁会不认得我。 但这是真的。 那是很多年以后。 在北京,我遇见丁烁。唯一的一次。 他在地铁站卖打口CD。 我站在他面前,认出他柔软的头发,清瘦的躯体,还有细致的眉目。 我被时光束缚。 我似见到十五岁的左小尘,穿越无数个夏夜,沉默地奔跑。那个左小尘从我面前跑过,她的眼睛沉暗镇定,有很多等待在里面定居。 我一句话亦不敢说,怕将她吓跑,我希望她多停留一会儿,以便丁烁认出我。 丁烁,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是左小尘。 我就是那个被你发现有时双眼皮,但更多时候是单眼皮的女孩儿。 到底,他没有认出我来。 是我变得太衰老,太沧桑,还是我根本认错,将陌路当做了前尘。 这时有人喊,城管来了。 他便仓皇收拾了东西,绕过我,丁零当啷地跑下地铁台阶。 他跑得那么快。灰外套在他身后飘起,好似翅膀。他像一只不太清洁的水鸟,扑向我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头仍向左偏,那是他加速的方式。 复微,与你住在同一幢楼并且你曾买过棒棒糖给他的隔壁班的丁烁就是这样出现并消失的。 [二十三] 左小尘抵达北京是在凌晨。 夜班飞机的舷窗望出去,看得见城市黯淡庞大,好似巨兽匍匐。 她带着简单的行李到学校附近找一间旅馆住了。 洗了澡,躺在床上,没有困意。 想起与费绮年的那次对话。 彼时已近高考,费绮年想送左小尘去伦敦念大学。 她说 ——左小尘,高考太辛苦,去伦敦的话,雷伯伯可以帮到你。 呵,雷伯伯。 四十岁的费绮年此刻的新户头。 但那又不是左小尘的户头,她何必千丝万缕瓜瓜葛葛地去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帮衬。 ——不。我可以考去北京。 费绮年点一支烟,看定左小尘。 ——这么说你是想留在国内。那么去上海念书吧,雷伯伯有生意在那里,可以照顾得到你。 左小尘冷笑一声。当真这是个好男人,令到你开口闭口都是他。 这样有能耐的男人,你留着自用。 让他来照顾我,呵,不必了。 于是她仍是说 ——不,我自己考去北京。 费绮年淡淡笑了笑。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已经不在北京了。 左小尘听到自己内心有城池沦陷,白鸽振动翅膀,仓皇飞离。 她无法开口说话,因一旦她张口,便会得从中飘出一片一片散落的白羽毛来。 但她竭力保持眉目镇定。 终于知晓,原来这个人,一直是她与费绮年心照不宣的。 左小尘看定费绮年。 她是那种可以一直美丽的女人。她的一生,被容貌控制。美貌成为她的命运。 书上说,太美丽的母亲会令婴儿不适。 呵,她一直令左小尘不适。 费绮年继续说 ——你找不到他。即使找到,他亦不再会爱任何人。 之后,她像噩梦一样离开。 她开门。她关门。她走。她留下黑色影子,挡在左小尘与好生活之间。 左小尘背靠着书柜,因内心的疼痛而缓缓蹲下。她知道,费绮年说的,都是真的。 左小尘在旅馆的床上醒来已是正午。 她去学校报到。这是一间不错的大学。 [二十四] 但我还是找到你,复微。 事情非常的巧,好像是上帝把你放在我的路上,要我找到你。 来北京前的某日,我去看望外婆。 在她的茶几上,我竟看见一封你写来的信。 时间是三年前。地址很详细。 我就偷走它。 外婆家的绿毛龟等等,你还记得吗,复微,它一直活着。 它温柔地嘲笑我。它的笑声使浮萍动荡。 它说我是一个不顾一切并注定失望的小偷。 之后我辗转找到你。个中曲折我不想说。 一个女人为我开了门。那是秋日午后。 她说你在午睡。 我就坐在沙发上等。我甚至完全不关心她是谁,为什么你午睡时她仍可在你家盘桓。 她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在离你那么近的地方,我只有看见你的能力。 我看见你的深棕色鞋子,就在门口,脚垫旁边,站成你一贯的形状。 从你的鞋子里,于是就渐渐幻化出一个你来。 之后你就来了。 你不知我在,你披件黑衬衫,一边扣扣子一边自睡房走出。 我站起来,我又长高了。 若我流眼泪,便可以将它们蹭在你的肩膀上。 你看见我,并没有立即认出我。你眼睛闪一闪。我的名字在你的脑海中闪一闪。 终于你叫我的名。 你仍有值得深究的面貌,你仍有低沉和暖的声音。 [二十五] 爱一个人,可以在体内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 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拔河。 无所谓胜负,无所谓输赢。 一切是非成败,皆在你内部发生。 无人知晓。 只有在一些夜里,看到天边有月,你才会突然感到悲伤。 你把这些悲伤说给一杯冰水听。 之后,你仰头把它喝下去。 你喝下你的悲伤。 悲伤于是得到缓解。但注定要在以后卷土重来,并更加汹涌。 [二十六] 左小尘这样清楚地知道自己爱一个人,但这场爱不得要领。 而且那日,复微见到她,好像条件反射地,问道 ——可是你妈妈有事? 你看,又来了。 左小尘好像随身携带着费绮年的黑影子。 随时随地,这个影子会得毫无障碍地铺陈开来,覆盖遮蔽,挡住复微的目光,使他看不到她。 于是左小尘就不再是左小尘,左小尘变成费绮年的女儿。 一个左小尘不愿提及,并亦希望复微忘记的事实。 复微,请不要因为这个才善待我。 即便是我对你的善意如此不舍,如此期许,但我亦不要如此迂回曲折的温和对待。 然而,复微,我亦知晓,在那懵懂的,我们都还看不到今后的最初始时,你正是为着要等候费绮年才来接近我的。 即使心中有黑色海潮涌动千百万次,对住复微,左小尘亦常常会忘记所有想说的话。 她变成一个孩子,一个哑巴,听取他,顺从他。 她是自那一刻始,终于开始了解,爱慕如同花香,是那么不可描述的一件事。 [二十七] 大学里的男孩子再也不写情书。 他们更为直接,或者说更为懒惰。 在没有回应的状态下持续打一个星期电话,已被称做痴情了。 然而,呵,复微,你使我对别的男子免疫。 与你相比,所有的男子都成为小孩,成为尘土,成为无。 那个五月,你在你的家中给我过生日。 那日我穿你买给我的白色衬衫,你总是买给我白色衬衫。 你说 ——小尘,你有穿白的天分。白色是一种长久匮乏的颜色,只有内心丰盛的人才可以穿它。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愉悦,喝了很多红酒。 于那醉生梦死时分,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好像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呵,真的,我从来没有说过。 怎么可能? 我在我的内心,对着我的灵魂,说了太多次,多得我以为已经对你说过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爱你爱了那么长久,竟然从来没有说给你听。 你喜欢巴赫,你的唱机放着巴赫的曲。 ——复微,你可不可以抱一抱我呢? 你迟疑了一下,你拥抱过四岁的左小尘,十二岁的左小尘,但是,十九岁的左小尘没有得到过你的拥抱。 十九岁的左小尘有长长的腿和长长的手指。 此刻她就站在你面前,渴望你的双臂,渴望你的怀抱,渴望你的体温。 于是你就站起来抱我。 我的下巴刚刚好抵住你的肩膀,我的嘴唇就在你的颈项,若稍稍抬头,我说出的话语便可柔和抵达你的耳朵。 ——我爱你,复微。 我说了。 长久以来,这句话就像巨大的石头被我不断推向山顶,使我犹如受刑的西西弗斯,使我成为一个寂寞的神话。终于在这一刻,巨石颓然滚落。它不再是我独自一人的负担,它亦变成了你的负担。 我到你在的城市,找到你,就是为了与你分享这个负担的。 你以为听错,震动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我仰起面孔,在幽暗中,以我的唇,寻找你的唇。 你有莎乐美的圣约翰一样冰凉失水的嘴唇。 终于你回过神来,将我推开。 你退后几步,隐藏到黑暗里,你的眼睛在那里闪烁像雪地里的冰。 我就笑起来。 笑着笑着,我流出眼泪。 但我仍要将白色衬衫的纽扣逐颗解开,我决定用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来引诱你。 ——不要这样小尘。 你说。 你声音冷静,你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复微,你看,你从来如此强大,我对你实在是毫无办法。 我一边笑一边流泪,一边对你说 ——复微,是你教会我相信爱情。而一经学会,这个爱的方向,便只能是你。 ——小尘,一直以来,我将你当作我的女儿。 这句话令我恐惧。 的确如此,与其说它令我愤怒,不如说它令我恐惧。 它意味着一种恒久的隔离,彻底的拒绝,和纯粹的遗弃。 它使我置身孤独的岛屿,洪水滔天,你令方舟驶远,四周传来涨潮的声音。 它淹没我,覆盖我,使我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又是费绮年。 她的影子再度出现,从窗户进入到我们之间。 她,以及你对她的爱情,使我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人在无以复加的卑微当中,只会走向绝望。 我走向绝望,又并,我走向你,我扬手给了你一个耳光。 它一定很疼,因为我的手掌亦是这样的疼。穿过耶稣的铁钉,亦同样穿过钉住他的十字架。 复微,你是我的耶稣,我是你的十字架。 ——复微,不要这样自以为是。与费绮年上床的男人那么多,我的父亲却始终只有一个。 说完我便走了。 我站在灯光明亮的空电梯中,麻木地扣好衬衫的扣子。 我开始下意识地低头数自己的手指。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很好很好,大家都在。 原来,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短暂又漫长的劫难之后,我仍然完好无损,毫发无伤。 我的手指都在,我的五官都在,整个左小尘都在这里,但为何我仍然感觉失去了些什么? 电梯笔直下落。 [二十八] 左小尘已经忘记那个男孩的面貌。 此刻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是他面孔上与许多年轻男孩一样的渴望与需索。 那一日,她与他在学校外面的旅馆过夜。 一百二十块钱一晚的房间,充满陌生人的味道,那是一种体液与寂寞,光线与尘埃混合的陈旧暧昧的味道。 在这里,那个几乎还称不上是认识的男孩子匆忙地如愿以偿地进入左小尘的身体。 她在一种粗糙的痛感当中,看见窗外大雨时而暴烈,时而绵密。 左小尘觉得自己可以独立于她的身体而存在。 她毫无羞耻的感觉。 她把自己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她把自己交给许多完全陌生的人。 在身体或猛烈或舒缓的冲撞当中,左小尘小心翼翼地以一张白色的被单覆盖住自己的灵魂。 左小尘没有性高潮。 [二十九] 复微,我是这世上至怕寂寞的那一类人。 不要试炼我。 只要有诱惑,只要有什么能够使我免于寂寞的劫难,我便会得急急趋附。 所以,请不要试炼我。 然而,你已经使我走向自身的炼狱,且又不给我救赎的可能。 借着那些对我来说从前不存在,此刻亦未必存在的男人,我终于可以离开你。 我潜入灵魂的寂静,如同潜入水底。 这时刻,我知,从来懦弱的我,再无可能对着谁,单衣试情。 [三十] 吸烟对左小尘来说,似乎是一件完全无须学习的事。 好像她之前的生命中,曾对此有过充分的准备和练习,她初次点烟的手势,亦是如此熟稔的。 左小尘在将烟点燃之前,总是习惯将烟身放到鼻子下面去闻一闻。 这是一个爱怜的姿势。 那是享用之前的片刻交流,当烟在成为灰烬之前,还保持着一种植物的形状与气味的时候。 她太安静。 室友知她有重重心事,且她吸烟从来都是到阳台,并不使人反感,所以亦都宽和对她。 那一日,午后秋阳中。左小尘又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吸烟。 烟灰弹落,无风时,静定似微微雪。 左小尘将烟头弹出。见它在强烈日光当中如同萤火扑落。 它被风吹起,旋转,懵然无觉如白色尸身。 无端端地,它竟掉落在楼下晾着的一件黑色蕾丝内衣里。 左小尘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样香艳且荒唐的事情,终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很快便有人拿着这件内衣来找左小尘了。 无疑那是美艳浓烈的女子。 左小尘注意到她的嘴唇,以深紫勾勒唇线,看去有着凌厉狠毒的美感。 那是一个36B的黑色蕾丝内衣。 它的主人用小手指勾着它的肩带,晃晃荡荡的。 36B问左小尘 ——是你吸的烟? 左小尘就点头,并且道歉。 ——这内衣很贵。 当然,左小尘看出来了。 ——多少钱? 36B就上下打量左小尘。 ——恐怕你赔不起。 ——多少钱? 左小尘一直知晓,这世上,若说有什么办不到的事,那只是因为花的钱尚不够多。 耶稣基督对他的门徒说,若你们的决心,有芥子那么大,即可使这座山,由此处,挪向彼处。 金钱在此时此地,有与信念相等的力量,甚至更多。 那女子被左小尘淡然的表情和舒缓的语气激怒了。 想象中,这清浅寡淡的女子应该面红耳赤连声讨饶才对。 偏偏她目空一切,若无其事,似是自身毫无缺失,更不惧怕外来的伤害。 之前为何从来没有注意过,学校中尚有这样的女子存在? 于是36B冷笑起来。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 呵,又来了。 左小尘知道,一场女子与女子之间短暂而无意义的对峙开始了。 就像长期以来她与费绮年的对峙。 她对这样的事情如此熟悉,它除了是一场消耗之外,什么亦不是。 对峙的双方终于筋疲力尽,并在最终忘记事情的开端与起因。 ——呵,那你是否也要用烟头烫坏我的内衣呢? 已经有人在围观。 听左小尘这么说时,人群发出笑声。 尽管左小尘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桀骜的女子。 但她的确是的。 大多数时候,她安静温和,一切与她无关,甚至时间亦可以绕过她,继续向前走。 然而,对着那些无趣又自以为是,并热衷纠缠的人,左小尘心中会陡然生出无边的不耐。 那36B女子便说 ——你可知道在宿舍吸烟是要受处分的? ——那么我们就去学校保卫科吧,也许,消防科? 左小尘这样说,并且笑起来。 她的嘴角浮起一个像自深海中打捞出来的笑容。 她与36B来到楼下,向保卫科走去。 但36B又拦住她。 ——你先把钱给我。 ——不不不,事情都还没有讲清楚,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 呵,美丽的长着36B胸脯的小玩意儿,你怎么会不自量力来与左小尘计较? 这是你的一个教训,永远不要与那些不怕失去什么的人较量。 36B发现自己此刻已完全落于下风。 她不知道是什么使事情如此突然地急转直下。 她将手中的内衣向左小尘扔过去。 左小尘侧一侧身,让开了。 [三十一] 许安和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左小尘。 是这样静暗的女子。 即使她穿着白色衬衫,在日光下有耀眼白光,然而,对她这个人,仍然只能用静暗来形容。 那种黯淡是灵魂上的。 她的确是在与人争执。但这样激烈的事,却对她的内心没有丝毫影响。 就好像一个消遣。 因为没有对手,所以一边玩一边觉得寂寞。 许安和走过去,站在36B的身边 ——可可,什么事,换件衣服也要这么长时间? 那被唤作可可的36B女子此刻松弛下来 ——她弄坏我的内衣。 左小尘站在那里,并不讲话。 她气定神闲,她甚至抬头望了望天。 她见日光强烈,天空清透,是如此适合独处。 她对整件事情厌倦已极,但她不动声色。 许安和轻声抚慰道 ——弄坏了再买便是,至于搞得这样难看么? 然后他又抬头看向左小尘 左小尘仍是那句话 ——多少钱? 许安和笑起来。这个女子,当真强横无比,最不肯与人交锋,一旦被迫出手,却又分毫不肯容让。 他对着左小尘摆了摆手,揽住女伴的肩膀将她送进车内。 临去,他又问左小尘 ——你叫什么名字? ——左小尘。她可随时来找我。 [三十二] 复微,之后的事,你都猜得到。 我与许安和在一起了。 我一生缺乏安全,对爱有过多的需索,我是一个因太过纯粹强烈而容易断裂的人。 这个男子使我觉得被看顾,被照料,被满足,复微,我一直要强,直至辗转到他的怀中,才觉这世上失望之事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多。 有时我会想起费绮年,我想我终于开始有一点了解她。 若是一个人在匮乏当中流离了太久,她便会不择手段去收取遇见的一切,比方说物质,又比方说感情,而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它们。 我从来不曾想象,费绮年亦曾与我一样年幼过,并且在那一场漫漫无期的童年当中,她亦曾与我一样因长久的缺失与不安而感到寂寞与忧伤。 但此刻,我的确开始了解。 我仍是深爱你,但我不愿再谈论你。 有的人,越是谈论,便越是远离他,只有在安静中等待,等待自己忘记他,然后在很久以后的某个回忆当中,他会变得近一些。 我开始学习穿黑色的衣服。 你知道,一个长时间穿白的人,若突然迫使自己站到另一个极端,是会觉得不适和眩晕的。 然而,是这样爱一个人,所以便要越来越似他,连穿衣的颜色,亦要学他。 此刻我的衣柜,打开来,举目望去,似是只剩黑白二色的衣服了。 并且有时我仍会梦见你。 就像昨夜。 不,其实我没有梦见你。 但我梦见你的体温了。它温柔地贴在我的背心,手掌大小。 后来,它走掉。 我在背心的冰凉中睁开眼睛,我看到窗户外面北京的天空,正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三十三] 许安和对左小尘说 ——小尘,你是天生的情妇,因为你拥有一种不被爱但仍能存在的能力。 左小尘从床上坐起来。 屈膝,将面孔埋在膝盖之间。 海藻般浓密的天然卷发披在裸背上。 发丝间,蝴蝶骨突兀出现,凛冽好似刀锋。 左小尘哭了。 许安和便轻拍她的脚背,安慰她。 ——许安和,请不要碰我。 左小尘一直连名带姓地称呼许安和,就好像她一直把费绮年叫做费绮年,把丁烁叫做丁烁。 亲昵的称呼,是要用在至为亲昵的人身上。 比方说复微,比方说她的绿毛龟等等。 许安和于是停了手,去倒一杯冰水给她,并对她说 ——小尘,你是一种妖怪。 [三十四] 复微,我是后来才知,你与许安和一直有生意上的来往。 你们是一起打高尔夫的朋友。 有时你们亦会互相谈起身边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许安和并不常常在你们面前谈及我。 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因他对我有一点感情的成分,在他看来,多谈及一次,便使这感情减损一分,是以往往保持沉默。 你只知许安和有一个尚在念大学的情人,与你来自同一个城市。 但即使是在你最幽深诡异的梦里,亦不曾想到那是我。 所以,复微,我可以想象那一日在西餐厅的不期而遇使你多么震惊。 你看见我,于是走过来。 我知道你是因为看见我才走过来的,因为彼时许安和背对着你的方向,而他又是太不出众的一个男人。你绝无可能只凭他的背影便认出他来。 然后你与他招呼寒暄。 我淡淡然欠一欠身,客气地向你问好。 那个时候的我们,就好像两个配合过太多次的戏子,在水袖的折叠与冠冕的摇晃中,比划出一个虚幻繁美的世界。 对整个事件的虚幻性,我们是如此默契深刻地了解。 你看我一眼,并向许安和问道 ——她就是那个……? 许安和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本来还希望我是偶然与许安和出来。但此刻,你得到了印证。 复微,那个时候你就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抓住我,将我拖走。 我本来是打定主意要顺从地跟随你。但出于本能,我仍然试图挣开。 你回手给我两个耳光。我便服帖,我便学乖。 呵,复微,数年前那一个耳光,如今你变本加利地还了我。 复微。 你与我之间,怎么可以有这样持久荒凉的对峙。 这样的对峙,就好像两个长时间分不出胜负的敌手,在过分绵延的交锋当中,终于变得熟悉。 我们成为两个彼此温柔的敌人,我们格在一起的刀锋上,就开出花来。 然而,那个对峙的姿势,最终竟变得不可更改。 [三十五] 复微将左小尘带回家中。 他将她摔至沙发上,那是白色的柔软的沙发。 他向着她吼 ——左小尘,你缺钱吗?你是不是缺钱? 左小尘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看定复微 ——不,我不缺钱,复微,你知道我缺什么。 ——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妈妈的感受? ——呵,她会有什么感受,她只会想我终于跟她一样了。 复微颓然坐下。 ——小尘,你应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内心,都是无能为力的。我帮不了你,就像你帮不了我一样。 ——然而复微,因为我爱你,你便可以帮得了我;若是你爱我,我亦可以帮得了你。 左小尘一寸寸靠近复微,她的话语如同催眠,她说 ——复微,对我们喜欢的故事,要亲口讲述它。对我们喜欢的文字,要反复阅读它。对我们喜欢的身体,要以身体碰触它。一次。又一次。直到。与它契合至无以复加的地步。直到。变成它。 那夜,当复微进入左小尘的身体,她似看见雨中的街道,那么长,没有尽头,街灯璀璨流动,永恒与片刻在这条长街相遇,并且它们伸出手去,几乎就要碰到对方。 但永恒与片刻,是永远不可以互相碰触的。 你知道,若它们混在一起,世界就要毁灭,重新归于混沌。 于是左小尘赶紧从这个幻觉中醒来。 他与她沉默激烈地做爱,好似怀着对彼此的痛恨。 江复微与左小尘是两个长期生活在各自的孤独爱情当中的人。 在很大程度上,这样的两个人,是不可能相爱的。 左小尘知晓这一切,但仍忍不住一程程靠拢逼近,想以血肉之躯博取温暖与同情。 在对方的恩慈中入睡,并在对方的恩慈中醒来。 如此,便可以了。 [三十六] 次日,天色尚早,我却醒了。 我起身,下床喝水。 窗口处白帘因风吹拂,窗台上摆放白色香花。 复微,你从来穿黑,但其实,你是白色的人。 我回头望你,雪白眠床,床单发皱。 呵,昨夜,你我之间曾有三千次纵情声色,九万次起伏呻吟,床单焉能不皱? 你向左侧卧,身体弯成一张弓,双臂形成一个虚无的拥抱。 我知你的空虚即使在睡梦中亦是无以填补。 我同情你,如同情我自己。我们都是不幸爱了的人。 于是我回到床上,亦向左侧卧,把身体亦弯成一张弓,慢慢把自己放进你的怀里。 我始终无法再度入睡。 不久,你便醒了。 你发现自己的面孔正埋在浓密似海藻的漆黑长发当中。 于是你情怀震荡,轻轻唤道 ——绮年。 呵,复微,你可知我彼时心如刀割。 你于睡眼朦胧的昏沉之际,仍然只记得这一个名字。 她控制你,即使到她死,即使到你死。 之后,你似是突然醒转,想起那是我,于是噤声,下床去做早点。 复微,那个时候,你只需回头看一看,便会得看见,我的眼泪正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但是你没有。 你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只有你的白色枕头潮湿地陪伴着我。 [三十七] 左小尘坐在复微对面吃早餐。 她将荷包蛋的蛋白挑开,只吃蛋黄。 复微就笑起来 ——小尘,不要挑食。 左小尘将蛋白放到复微盘子中。 ——那么你替我吃。 然后左小尘走过去,环住复微的脖子。 ——复微,如果我在此刻离开你,你应该是会有一点想念我的吧。 ——小尘,当真你会离开我? ——你怎知我不会?我与你认识已有近二十年,难道我不可以厌倦? 复微于是不再说话。 良久,他低下头开始吃左小尘给他的蛋白。 左小尘就离开了。 她开门。她关门。她走。 她留下白色影子,很快被复微的白色房间吸收、覆盖和吞没。 [三十八] 复微,我知道,你永无可能爱上我。 你丧失了爱费绮年之外的任何女人的能力。 我终于决定收回全部执念,即使我对你的渴望仍是那么的深。 我走在早春的路上。 一间书店倒闭。 咖啡馆还没有开门。 两个花匠在谈论一盆杜鹃。 孩子们已经开始研究枯萎的菊花。你永不会爱上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如此。 从什么开始,便往往会从什么结束。 我与许安和,始于一场争执,于是我们的结束,亦是因一场争执。 你与费绮年,始于不忠实,于是你们的结束,亦是因不忠实。 我与你,呵,复微,始于我太爱你,于是我们的结束,亦是因我太爱你。 因为终于,这个爱使我无法呼吸,使我与生活失散。 如果爱已使我们面目全非,那就应该放开它。 离开许安和,我开始写字为生。 呵,写字为生,并不如它说起来那么浪漫坚韧。 事实上,它是一种妥协与屈服。文字成为囚徒,疲倦地走到电脑屏幕上。它们是我可怜的孩子。 这年冬天,我回了一趟家。 我回去的那一日,突降罕见大雪。 这场雪似是一早知晓自己不合时宜,并很快就要融化,所以下的时候就带着一些悲伤。 这是一场悲伤的雪。 早年我们常去的那间电影院已被拆毁。 半点踪迹亦寻不见。 但我还是走进另一间影院,我专程坐在里面看天窗的光柱里尘埃起伏动荡。 我似听见你在我耳边说 ——小尘,看上面,到处都是你。 呵,复微,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将我自己指给我看的人。 于是我清楚明白地看到,自己有多么卑微渺小。 但我一点亦不曾为此担过心。 从很小我便知道,有一样东西是对一切沉沦的救赎,尽管它本身,亦是沉堕。 这样东西,就是爱。 后来我去看望外婆。 她已经很老。但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可以老成妖精的,并且她老到一定的程度,便定了型,时间再怎么折损她,亦是白费力气。于是时间觉得索然无味,就离开她,把她留在生命的旷野里。 我的外婆便是这样的人。 [三十九] 左小尘回到外婆家中。 得知费绮年仍与小尘的爸爸在一起,她与他甚至不再争吵。 这一场无爱的对峙,使她与他异常疲惫,无法拔腿走开,到最后,成为两个陷在流沙里的人。 左小尘在外婆那里住下。 好像回到童年,站在金银花架下背诵诗经的那段清白浅淡的时光。 她感到内心重新长出柔软的水草,古老的香花,并逐渐有白鸟飞回云集。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一场爱中被摧毁过,才能找到自己。 而这个自己,与尚未向着爱出发的那一个,又是如此的相似。 左小尘幻觉自己的灵魂站在长安月下,褪去静暗的衣裳,重新变成一个雪白的孩子。 [四十] 复微,绿毛龟等等死去的那天,我哭了。 我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哭泣。 我甚至忘记该如何流泪,直到等等浮上水面,来向我告别。 它说 ——小尘,我总要离开,你总要遗忘,我们总要彼此丢失。是时间摧毁了幻觉。 之后它安静地消失。 缸中的水,空缺出一个乌龟的形状。 我伸手拨动一下,水纹扩散,吞没那个空缺,一切才恢复如常。 但等等走了。 复微,你看,连它亦是等不到你爱我的那一日。 我如何等得到呢? 当我回过头来,见外婆正站在金银花架下看住我的腰身。 她的面容变得那么柔和,她对我说 ——小尘,你知不知道,你怀孕了。 呵,原来等等一早已知有人正前来与我做伴,不再需要它。 复微,我知,那只会是你的孩子。 它是一个意外。抓住机会,便强横执拗地要来。 来爱,来恨,来与人间熟悉,并逐渐变得热烈。 [四十一] 这一日,左小尘独自前往医院分娩。 她在陌生的床单上,在陌生的气味中,在陌生的器械与陌生的手指间,冰静地独自用力。 这个孩子,她对自己说,是要被叫做重微的。 重微的父亲不在场。 没有人在场。 不会有人在场。 这是她与重微之间的事,是一件充满暗示、隐喻、征兆和深长意味的事。 幻觉中,左小尘看见费绮年。 呵,妈妈。 你我之间那一场漫长无谓并又孤独的对峙,是否可以就此结束了? 因为你我俱为女子,所以尽管我们遇到不一样的,但我们遇到的,是一样的。 这是女子之间的容忍与恩慈。 [尾声] 一个生命来自我们体内。 所有生命来自我们体内。 这个事件本身,是多么丰盛与神秘。 我终于知晓,每一场生命,不论它经历多少磨难与浩劫,不论它生出多少诡异与阴霾,不论它的境遇多么险恶与无常,不论它的结局多么不堪与尴尬,但在其最初始时,皆是清洁不染尘。 那是我们最初,又并最终的境地。 每一场爱,亦如是。 200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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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6 14:05:39 [已注销]

好幽暗的循环,然而生命本生也是一场又一场无谓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