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火

作者:
石头花园的歌女
作品:
流离火 (小说 创作) 第1章 共1章
发表于:
图书《流离火》华文出版社2009年9月
题记: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 那一年冬天,聂言在认识了江亦微。 凌晨三点的便利店,白煞煞灯光倾泻而下,直叫人瞳孔缩细。雪风中,聂言在推门走进,收款机后立着柜员,木着一张脸并且弓着背,在他身后微波炉适时发出“叮”的一声。于是柜员像一只电玩偶让人按了开关,立刻张口出声,话音低低的,好衬这雪夜之静,“小姐,金枪鱼饭团好了。”那边角落里便闷闷“唔”一句,却未见有人走出来。 从货架上方聂言在瞥过去,见是个女子蹲在酒柜前,黑发又长又鬈披得一脊都是,正拿不定主意罐装啤酒是要买青岛还是买燕京。 呵,那个晚上是太寂寞了——冷,冷得生魂要出窍,夜又那么深,而外头还刮着极之锐利的风,积雪好厚。 聂言在为一条广告拍摄已熬足三个通宵,吸很多烟,一手的二手的,咖啡也饮到欲呕,摄影棚的高温跟强光时时令他有失真的感觉。模特是新人,很不好用,倒嫌他拍得她不够靓女,指手划脚对灯光也有诸多要求,又总觉自己脸肿唤化妆师上来替她扑粉补腮红。言在不说什么,每每这时候只是停下来静静等,也并不附和周遭一班同僚的嘘声,但心中想这女郎真正蠢货,以为跟老板睡过几次就此花开富贵了,等不及拿出老板娘的款段来。其实就这样再耗几夜也没有什么所谓,反正他聂言在是资深时尚摄影师按钟点拿人工,好吧,他晓得她蹦达不了几天因为他知道老板的厌倦周期而她还不知道,但这蠢女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恃靓混江湖怎么可以忘记呢,长腿细腰的美人这个城市里头有的是。 好容易今夜终告杀青,老板亲自开跑车上来接了他这位难缠的新欢走。言在的助手是个小男生很兴奋跑来讲,大家商量好要去PUB泡掉剩下的半晚,言在摇摇头说不去了,自往地库开车回家。驶过前厅时正听见他们一班人啸聚成群地下来,他向这帮夜行兽扫一眼,哗,真年轻,开工时又不见这么卖力。言在自问他的PUB岁月已经永久性过去,早几年他像是顿悟般想明白,说到底有多大意思呢,PUB里人跟人挤在一起磕药般拼命表示自己很high,其实个个心里寂寞得要死。 但寂寞,不管你这条肉身躲到哪里,寂寞它总是在的。 这样想着他已不知不觉踱去那女子旁边,学她样子蹲下,自酒柜取两罐燕京,又对她讲,离得近几乎像是耳语,“啤酒呢,还是燕京喝起来比较有劲。”听见人声,女子猛然转过脸来,小而白的面孔,轮廓却很深,尤其眼窝凹下去,乍看像西洋人。她跟他对视一阵,并不笑,只跟他讲“谢谢你”但语气中全然没有谢意,仍然蹲在那处,左手一罐青岛,右手燕京,并且仍然,不作决定。 聂言在想这情形几乎算得上是尴尬了,于是起身便利店内转一圈,拿了两把意大利面去结帐,又要烟,点八的中南海。 这时那女子也挽着购物筐过来,满满都是青岛,柜员兀自一罐罐“笃笃笃”扫描。 言在微微有点不快,忍不住问她,“明明是青岛的死忠,需要在那边考虑半天?”谁知女子却笑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比不笑时妩媚许多,“刚才我是睡着了可以吗?”真令人喷饭的答案。这个城市日间十分无趣,但子夜过后每每有妙人出没,说的就是这个。 此刻外间正天旋地转,银花一簇簇忽明忽暗坠下,分明是雪分明是冬天,倒活生生下得个非用热辣来形容不可了。聂言在将车驶出,前方交通灯恰变作红色。等待的间息,后视镜中见那女子推门出来,也不着急走,站在便利店门口剥开饭团包装纸大口吃起来。一个薄薄的人形,穿简单的衣与靴,皆为黑。啤酒用两只口袋兜起放在脚边。时有大风金戈铁马地来,吹得积雪沿长街奔奔走走,吹梦到西洲,遂也吹起她围巾跟长发飞动不已,一时间简直妖气横生。聂言在一边看一边心想那是什么鬼围巾这么长,明明在她颈上已绕了三圈,两头仍然要垂到地上。他又凝目去看眼前的雪,天旋地转,而人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爱也没有死。言在想他的心如果还可以因恋慕而流血因温柔而痛,他希望对方是这样的女子,——这个女子。 于是他掉转了车头,驶去江亦微面前。这样便认识了。那一个冬天,他们在一起。 这是亲密寂静之冬,江亦微想。 大雪下个不休。关于温柔一事她只沉默领受,并且不问问题。 日常依旧要往返于学校跟住处,修着一门所谓视觉美学,天知道那是在研究什么东西。导师常年泡在欧洲,周游列国之际每每以电邮遥控一干门徒“替我做这个替我做那个”。亦微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却颇会得逆来顺受,因为“反正没有别的事好做”,便也像是认了命似的来对住电脑替导师赶工,手边总摆得有一罐啤酒,当夜深觉得内心寂寞得像个雪洞也会走去窗边吸两支烟。又以细弱音量开着唱机听王菲,亦微实在想念这一把天后级的声线。此刻正到梦游那首,词句寂寞得几近颓丧,她唱“望着他双眼想着别人”,又唱“人其实喜爱梦游,清醒太多诅咒,飘飘忽忽的空间我至觉得真正拥有”,听吧,颓废纪之镇魂歌。 忽闻外间房门响,亦微知是钟采采夜游归来,也知她必会在门厅处“啪啪”踢掉高跟鞋,然后趿着拖鞋走去浴室,衣裳逐件剥下丢满整座沙发,一刻钟后她便会湿着头发来敲江亦微的门,以一把沙沙的甜嗓子轻轻道,“喂,没睡吧,借我支烟”,说时便已拧动门把手进得屋来,俯身趴上亦微的白色大床,并且轻车熟路探去书桌,取来打火机跟烟,点燃。 这时,亦微才在桌前扶手椅里转过脸来看她。室内很暗,除开案头一盏小台灯,便只得电脑屏幕微暗之光。沉寂光影里钟采采素着脸,依稀可辨她花朵般的小肿嘴,秀丽的鼻梁,及眼睑处一小圈睫毛阴影,睡袍自她肩头滑落,灯下金棕色的左肩现出一枚羽毛纹身。亦微想,她真是美丽。 钟采采见亦微正望着自己,便朝她笑笑,笑时双眼狭长如狐,项上蓝钻坠子闪一闪,像电。其时她已颇有些醉意,倦得不欲出声,只垂着头跟住唱机断续哼歌,忽又停了,想起什么似的,道,“亦微,昨天电话里有一则留言,你的。”亦微想了想,是,昨天她整日都在聂言在那里,两人听轻慢的爵士做爱并且事后煮了罗宋汤来吃。“那人姓顾吧好像,我没删,你要听么?”亦微便知是谁,只说“不必了”,钟采采却不依,“可是他说了爱你,而且仿佛在哭。” 是不是,当一个人说爱我,我便必须听见?是不是当一个人为我哭泣,我便必须听见?江亦微以手掌摩挲一回面孔,自觉眉目发涩,皮肤也发木,便走去浴室拧开水喉痛快冲一冲脸。冻水急泻而下,直激得她连打两个寒噤。爱。什么是爱呢?爱在中文里十笔可以写完,英文只用四个字母写作love,法文德文较复杂,分别是l’amour跟die Liebe,也不过是些繁繁简简的字符,而已。凭什么每每这个字眼一经道出,听者便应该义务性地有所颤栗仿佛过电?凭什么? 但是不可以有问题,不可以有思虑,问题与思虑都令人老。——老,就像由黄昏而入夜,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等亦微抹尽脸上水珠返去房内,钟采采已睡着了,孩子气地拽着枕头角,一点心事也没有似的,微微张着嘴,越发显得年幼起来,而指尖的烟尚灼灼在烧,橙红的,亮闪闪似一只甲壳虫。 次日当亦微醒来,采采已走掉,只在床铺右侧留下一个微凹的印子,以及迪奥那一款黑毒香水经久不散的冶艳气味。 懵懂中,亦微想,总是这样,热恋期的男女连早餐也约会,明明凌晨才吻别,几小时后再见竟也好意思拿出阔别的表情。她自问做不到这样,却也不由得衷心佩服似这般投入的恋人。这样一边想一边起身出了卧室,一抬眼瞥见露台深蓝天蓬下支着钟采采的画架,在那处怕是两个月也不止了吧,始终只是张线稿,描着繁花,女子侧立的轮廓,胸腔生出荆棘和刺——不知几时能完工,兴许完不了工了——但总能令亦微想起弗里达来,疯的痛的。呵,对了,她这才记起,钟采采是个画家。十天前刚刚自里约领了一尊奖座返来的“杰出青年女画家”,带回一口巴西腔英语,一身蜜一般的太阳棕,并且一个拉丁裔男友。你看,彼此间过分熟悉就是有这样的坏处,险些忘记了,钟采采是江亦微所识众人中,一个艺术家无恋不欢的典型。 犹记得一年前,江亦微仓促租下这所旧公寓其中的一居,隔天独自拎着只箱来入住,正是钟采采应的门。 彼时伊正讲着电话,拉开门只朝亦微笑笑,笑时双眼狭长如狐,不知多妩媚。指一指左手边的房间,便自坐回到沙发,一把嗓子又甜又哑,正与电话那头商量夜间往何处宵夜去,足尖犹挂住一只玫紫色缎面拖鞋幽幽晃动,鞋面绣着一剪白梅。直看得亦微倒吸一口凉气,噫,这个人,活回五十年代去了简直,真魅惑得恐怖。是老式单元楼的七层且无电梯,不过家具已被采采统统换过,不见得如何别致却都十分称身,想必价格也不菲。住上一阵亦微慢慢就晓得,采采乃是第一贪欢疏财之人,凡事只要住得舒服,道具尽可以奢华些无妨。 社区常常很静,住户多为老人,还有流浪的猫,瘦得整条脊梁一格一格突出来——两者俱有一般萧瑟、难讨好却又渴望被亲近的神气。一开始是亦微太急于找地方落脚,贪此间租金廉,离学校不远,室友又不像难相处,便住下。到后来她对这地方是有了些真感情,因她中意它是这凡事呼啸的都市里,一个略为迟缓的异次元空间。 当天是有课的——江亦微选着一门宗教史。很快出了门来至楼下,单车旁站定,一拍裤兜才发觉车锁匙忘记带,复又上楼取。入内恰听得电话铃响,亦微顺手抄起来,“喂?”那边静了片刻,随即道“亦微,我打去你学院问到这个号码,起码你见我一面”。这时她并不问是谁,也不再开腔,只“咔哒”放回听筒,拿上车匙,关了门,“咚咚咚”走下楼去。 这一日猎猎有风,天空倒蓝得如洗,正是雪晴天气。 亦微自大衣兜里摸出顶手工织羊毛帽子戴上,且把帽沿一直拉到眼皮上,这样才觉得安全。 地上薄薄一层雪,她缓缓踩着单车,微微弓着背,心中也无悲欢也无忧惧,只细细吐纳这一城的风。 小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她便点支烟来吸。已经错过车流高峰,长街空阔得简直荒凉,路口只得她以及一个纯净水公司的送水小弟——还是个少年,骑一架旧的三轮,后车斗内载六桶水。亦微看看时间,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不由得心慌猛踩几脚。不料旁边这小弟却不干了,到底是少年心性,全然不顾自己负着重,耸着肩膀急急赶上。亦微诧异一下,侧头看一眼,只见少年正咧嘴朝她笑,有那样尖薄细弱的五官,冬日的劲风吹起他额角的发,真年轻得让人嫉妒。一时间她也不由得玩心大发,跟他较起劲来。两个人追追赶赶,起起落落,足足骑通整条长街,亢奋到几近麻木,惟觉冷风一刀一刀割上面庞有痛。哗,真疯。最后亦微自觉腿软撑不住,渐渐慢下来。少年在前只顾疯骑,过一阵未见她赶上,才回头来看。亦微便朝他摆摆手,说“你赢了”,也不知他听见没听见,应该是听不见的这么远。那边他却又笑起来,笑得个唇红齿白的,随即转过脸去徐徐减速走掉,给她个背影,且伸出右手向空中挥一挥,那是个“再见”的意思吧。 亦微看在眼里,也笑。朝右一拐便是学校了。 “所以说宗教的意义在于,人生世上,怎么可以没有幻觉?现实世界太沉重了,没有神佛在上担待,人的个体不能够承受它。”这一位教授细瘦如僧,早几年听他讲课还流露点年轻气盛,如今有了年纪整个人倒是一身的静,灰袍灰裤,愈发像个出家人。这时他手机响,铃声是好简陋的一曲《欢乐颂》,亦微坐第一排简直要“噗嗤”笑出来。他接起电话“喂”一声,继又捂住话筒对课室中的学生道,“今天到这里吧。” 闻言,亦微就将大笔记簿扔进书包扯起便走,当晚与一干人等约了在酒吧看演出。等电梯时遇到有多事的同窗,偏要来热切抚一抚她的发,并且说,“江亦微,你的头发也似你的人,这么的不服帖。”呃,真恐怖的评价。这年头人人自危,生怕显出一丝一毫的不驯顺,谁要做人群中嚣张的发型那么刺目,风头出得多只怕人头不保呢,不由得亦微要骇然笑道,“有吗,我简直服帖到五体投地了就要,但凡导师指东,我都不敢打西。”那同窗便很有兴趣,接着问,“替你导师做事,酬劳想必不菲的吧?”亦微心想,假使单单为钱做事,其实意思倒不大,也未必撑得了多久.然而她并不说出口来,没有再开腔,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又去图书馆还掉几本书,出来时已有了夜色,天空正下沙般飘着一点雪。 冬日萧索庭院内,路灯也清寂得可怖。正对着图书馆大门那条绿漆斑驳的木头长椅上有一个人,垂着头正在睡。脚边放只硕大登山包,很脏,穿残旧山地靴,靴面都是泥。他整张面孔都掩在竖起的外套领子里,微尘般的雪花只柔软落上他的发,他的眉骨他的眼睫,但亦微仍然认出他是谁,——错不了。认出他她的内心就又软又痛,身体有错觉如同失血般隐隐发凉,她并不急于走去把他唤醒,只站在那里静静看他一会儿。呵,万劫,万劫。 恰这时钟采采传来简讯叮叮咚咚响,“我们大概晚到些,里头见。”等亦微再抬眼看万劫时,他已醒了,正以手掌揉眼睛,一面咧嘴朝她笑,笑时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势将她揽过去大力抱一抱,“饿坏我,走,陪我去吃。” “今晚跟朋友约了看演出”,亦微不知怎么对他有点莫名恼火,真想从这怀抱当中挣脱出来,然而她的身体却不愿意离开,而且她的面孔已自动贴上那个胸口,万劫的皮衣带点久违了的甜腥还有旅途中风尘的气味,于是接着她又说了,“不如一起。”——与万劫真是阔别了。上一回见还是两年前炎夏,那时他刚刚在南亚野了一圈返来,黑瘦得像个非洲土著——来去如风,比流星更莫测,难以等待,并且不可以对他存着盼望,这是万劫。 他倒也随和,从地下拎了包向背上一甩,“那么走吧”,手伸过来牵住她的手。 那间酒吧在界内颇有些薄名,到时只见光影魅艳,人头攒动,暖场乐队已经开始演出。嘈杂间正与万劫找了角落的位置坐,头顶却有人高呼江亦微的名字。一抬头见是钟采采竟已到了,趴在栏杆上,招手唤他们上去。 采采这还是头一次见万劫,昏昏光影中她佻达开着玩笑,“这一位是谁?聂言在几时整的容?” 江亦微便只简单介绍,“万劫。钟采采。”继而又向万劫解说,“采采是我目前的室友,专职女流氓,副业女画家”,这边采采全然不以为意,反倒悠悠欠一欠身,爽然跟亦微道“承让承让”。说笑间亦微已瞥见沙发软软的暗影内坐着一名漂亮鬼佬,黑头发深眼睛旧仔裤裹住一双长腿,这样冷的天竟只穿件短袖黑T,露出整条左臂龙盘虎踞的苍翠文身,必是采采的拉丁情人无疑。之后他跳起来与亦微行那过分热情的拉丁式贴面礼,当他兽一般贴近,一身大麻香气真令人迷醉。 而台上就有暖场乐队在唱了,“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一曲荒腔走板在向柯本致敬。偏偏那位主唱不自量力也穿件灰色薄毛衫软塌塌挂在肩膊低头弹那不插电的吉他,亦微看在眼里简直好笑,柯本是神话也学得来的么?又记起是马克思还是谁讲,一件事情头一次发生时是史诗,被模仿时立刻成为滑稽剧,果然是真的。但在场的人们都甚宽容,一听是柯本就只顾发狂,人丛中不时爆出锐叫,气氛一时热辣得不得了。不巧聂言在这家伙偏在此刻来电,亦微听不清楚,便下了楼走去酒吧门口。 街面上冷得凝然。雪落得又细又密。 亦微忘记披外套只穿件黑帽衫立在檐下微微瑟缩着身体,听电话那头聂言在讲,“亦微,我这边还有工夫要赶,来不及看演出了。快结束时给我电话,我去接你”,闻言她便点头,突又想起对方怎么看得见,便轻声说了“好”。 收线后她倒已不着急进去里面,却手插衣兜在茫茫夜色中略站了一站。展眼望去,夜色中的酒吧街灯红酒绿一派惨艳。恰这时她指尖触到兜内有半截烟,不知何年何月留下来的。她便问旁边的人借个火点燃了,深深吸一口,烟丝带点潮气,但燃起来仍有焦焦的香。此时的江亦微又倦又松弛,忍不住在心中叹,烟草真与塑料一样,算得上是人类最伟大同时也最混蛋的发明。 冬日清冽之空气令人汲汲于自身的内在,全力呵护住此去经年所余不多的那一点小激情,因此寻欢作乐也像是怀着心事,总不能够彻底。然而亦微笑一笑又自嘲,呵,本来这样含混的人生,要那么彻底来做什么? 真冻,她打个寒噤,弹掉烟头正回身往里走,恰瞥见街边TAXI内走出一个人来——瘦,高,戴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且把条玫瑰灰粗针织大围巾凶猛缠在项上,如是又遮去余下那半张。亦微不自禁在心中促狭地想,这人非得是个美女不可,否则可真当不起这般孟浪的扮相。谁知经过亦微身畔时,那蒙面侠却陡然搭住她的肩,半拖半拥同她进到酒吧如进到昏沉的洞穴。这时亦微已有点晓得她是谁,但等到对方除下墨镜,露出一双微微乜斜的吊梢眼,亦微仍然忍不住高声叫出来,“唐清容”,扑上去满腔满怀抱住,——明知她要来,但真见到她,一样惊喜。 今夜的主场歌手是个黑裙黑发猫一般的女子。江亦微一向偏爱她因她细小胸腔中常有幼女般妖异的声线。进到里面时正值这歌手出场,场内追光裂裂如电劈下,照得周遭有一刹雪白的明灭。是在这明灭之间,楼梯拐角数个潮人装扮的少女惊鸿一瞥见了唐清容便不住指戳,以不甚确定的声线彼此低语,“真是她吗”,“我赌一支啤酒”,“长得相似的人也有”,“今早才在VOGUE封面见过,决计不会错”,“谁敢去问”,说着便朝这边挤来,一面取出手机拍照,唬得清容拖住亦微只埋首往楼上走。 二人在桌边坐定了,亦微才来取笑,“清容,名模不好做,可是?台上风流,台下何等猥琐。”清容一笑,朝舞台扬一扬下巴,“我哪敢抢风头呢?怕给正牌女主角甩飞刀来杀,难道你不怕?”钟采采在旁听见这对话便放声笑,接着朝那歌手望一望又沉吟道,“恩恩,你确定是用飞刀?倒是扑上来抓得你满脸是血比较像是她的风格”,末了又赞清容新换这一款波波头好帅气。如是一时间旧识的初见的彼此厮认过了,继续喝东西听歌。 奇怪自那女歌手上台,酒吧就变得好静,或者也不是静,只是气氛变慢变重。一众红男绿女放缓了自身血液的流速,渐渐如群兽麋集,或站或坐,也不再闹,只静静听她唱。 万劫放下手中空瓶,招来服务生又叫一轮酒。这边唐清容却一反常态要了苏打水来喝。亦微有点诧异,她是晓得清容的,从前在尼斯的海滩这一位的酒量起码排得进前五,这样就质询地望她一眼。对方却几乎不被察觉地摇一摇头,并且诡谲地一笑,眼中有话又像是不方便讲,亦微心中便有数,举了酒瓶略略敬她一敬。 江亦微与唐清容儿时在尼斯的海滩认识,少年时还曾在一所中学做过四年同窗。至今亦微都记得有一回课堂上,唐清容避开老师视线,十分神秘地,递一张字条过来。亦微仔细将它展开,却见上面用中文端端正正写着:嘴角有饼干渣。一摸,果然有。结果害她坐在第一排,忍笑忍得全身痛。——清容在冷笑话方面颇具造诣的。 至于清容的血统,很有点复杂:未谋面的生母遗留给她一双吊梢眼和一个中文名字,必是唐人无疑了,父亲却是带南美口音的意大利人。清容自幼随父亲在海边做事讨生活,从来不问母亲是谁,是否美丽,去了何方,为什么离弃她,——她顾不上这样深刻的事。十五岁她已成名——老天赏她这口饭吃,生得她一副西洋人疏朗的骨架和东方人幽艳的面庞,更何况T台一向是混血儿的天下,不必为美貌的女子担心,她自有办法。 后来亦微回到中国,二人联系便疏少了,直到三年前清容父亲去世后她来华发展,因为,照她的说法,她无法再忍受与那班西方人合作,“他们永远分不清楚中国人和日本人”,然而亦微明白她,其实另有情由。 数曲过后,歌手不再唱,手指漫然将弦拨动几下,像是拿不定主意下一支唱什么歌。场内有种气氛如同梦寐。 清容这才转过脸来,轻声对亦微讲,“这阵子我好怀念从前冬天在你家,喝你妈妈煲的眉豆扇骨汤,唔,那个滋味,简直没齿难忘”,说着便咋舌,啧啧有声,接着又问,“她还好?仍是那样美?我自幼就信她可以一路美到一百岁。” “我跟她已好久没见。她比较中意南方”,亦微不欲多说,拿起酒来遮住了脸。 万劫听见了,便自沙发一角微微坐直了身体,道,“上月我在香港见过崔颜,她有个摄影展在那边。你该多跟她联系,她很挂念你的。”亦微只低低“嗯”一声,没说话,等歌手再开始唱时,她就起身去了化妆间。清容跟过来,镜前哗啦洗一阵手,避开了旁人她对亦微说,“真古怪,我看你跟万劫简直是弄反了。你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德性十足十是死鬼老公丢下的拖油瓶,万劫反倒是亲生的。”谁知江亦微根本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只以手偷袭唐清容的小腹,一面无赖兮兮地问道,“谁的?” 其实何用问呢?虽然坊间流传的八卦小报时常把唐清容的私生活形容得十分冶艳,但实则来华这些年她固定的男伴始终只得程森一个。但是嘘,谈及此唐清容每每作一个噤声手势,不可以给媒体知道——忠诚作为一种美德是很无聊的,在这样凡事但求跌宕的年代,媒体的使命是对“无聊”缉拿追捕,并且,杀无赦。 “亦微你听我说,我打算把孩子好好养下来,眼下只有你知我知。”清容边说边笑那样子真似蒙娜丽莎,踌躇满志正成形着一个秘密。闻言亦微便在背后轻轻捏住她胳膊肘,叫她停下来,站定了,端详她,“想好了?” 是值得好好想一想的,凯特·摩斯即使抱着她的仔满大街走一样拿得到顶级品牌代言,然而,不可以类比的,地球人口逾六十亿,凯特·摩斯只得这一个。美貌为阶级的时尚帝国,符号的丛林里,永远有更鲜美的肉体,等待被赋予意义。 见亦微一下子认真起来,清容便在暗影里笑了。酒吧内的射灯金色红色自她身上掠过一遍又一遍,令她好似西班牙舞娘有陷入情狂的热烈,然而她一双黑眼珠却清醒白醒,非常澄明,“你看亦微,没那么复杂。我又不指望用怀孕来要挟什么人娶我。至于说钱,多一点少一点,什么时候挣都可以,但孩子已经来了,此时此地,就在这儿呢。想想看,你跟它之间,只不过隔着我的毛衣。”当晚清容穿件黑毛衫薄薄贴住腰身,极之细瘦,小腹依旧平坦只要她不说谁也疑心不到她怀着身孕。但亦微望住她,明白她早已下了决心,她的旨意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而且亦微还知道,唐清容生而懂得这世上最温柔的感情,就像火生而有光。 演出结束已近夜半,场灯亮起驱散方才闪红闪蓝光影的魔魅,灯光下,人群散去如被催眠的兽散去。 采采同男友另有节目,打了个招呼先撤了。这边亦微问唐清容要不要搭便车,后者就笑一笑,“程森在后面等我。呵,你忘记吗,这间酒吧他有股份的。”是,程森是个过气的摇滚乐手,——还没怎么红就过气了,之后全仗脸熟在圈儿内混。好几年前他小有节蓄,跟朋友开了这间酒吧,之后就不时有些地下的半地下的乐队来此间演出,久而久之成为圈内人麋集之所,聚在这里齐齐陷入集体无意识以为音乐还没玩儿完呢,哥几个还没玩儿完呢,喝着五倍于超市价格的啤酒一支接着一支,他们舒坦了。——亦微略见过程森几次而已,连眉目也不甚记得了,但这个男人浑身流露着好玩世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她却已分分明明地看在眼里,而且不得不承认,那是颇能吸引人的。 于是亦微别了清容,跟万劫并肩朝外走,不知为什么万劫就来问她,“你还好吗亦微,是否仍同那有妇之夫在一起?” 闻言她就停一停,抬头望住他,双眼灿若宝石,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然后换一副天真神色她笑道,“啊,我有过吗?”,——从头到尾推得一干二净。如是万劫就不再问,只伸手拂一拂她的发,手指却顺势在她额上一弹,接着得逞般对她挤眼笑道,“这只瓜已经熟透了,择日杀来吃。” 说话间两人已到酒吧门口,亦微朝路灯下聂言在的车扬一扬下巴,“那是我男友,他是摄影师。” 万劫便很感兴趣似的,问,“他是哪一种摄影师呢?”不等亦微有所反应,他又坏笑道,“世上只有两种摄影师,一种一辈子只跟同一个人睡,另一种跟无数人睡。”亦微闻之一乐,接着把贫嘴耍下去,“前一种人就像特蕾莎修女,人人都觉得她伟大,但谁也不想变成她”,说到这里她忽又止住了,不知想起什么。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手拖着手静静看了一会儿雪,酒吧街突然非常安详。这座孤独而巨大的北方城市,此刻正悄然涌上一种谨慎的诗意。这时亦微正色望着万劫的侧脸,道旁乔木枯枝的黑影映上他面孔,令他看上去好像纹身的易洛魁人莫测而且狰狞。 她想倘她有勇气便可以吻一吻他的鬓角,这样就踮起脚来吻了一吻。 窄小长街的对面,聂言在已经等了有一阵了,此时正将车窗降下,默默吹那漫漫卷来的雪风,并且点了一支烟。 不久散场的人潮便消退,一转脸他见亦微跟一个男子携着手走出来,一时也不及追究心中是何滋味,只顾定睛去看那男子。 却见那人高高大大,步态不甚积极懒懒的好像一匹兽,正垂首与亦微说话,言笑间姿势温柔。恰这时他二人像是提及聂言在,一齐抬头朝他这边瞧过来,言在只觉那人一双眼睛又锐又亮,像鸟,面孔幽暗英俊,虽正尽力快乐,背后却潜伏着亡命徒好勇斗狠的神情。 聂言在于是就坐不住,索性跳下车,踏着雪向亦微迎过去。到了面前,万劫仿佛知他来意,笑着朝言在伸出手去握一握,自我介绍道,“万劫,亦微的兄长”,见对方神色中似有问题要问,又补充,“我与亦微有同一个父亲”。 是,他与她有同一个父亲,在万劫年纪尚幼而亦微还未降生的时候,死于过量吗啡注射。 万劫出生时,他父亲与他母亲并未结婚。万劫的母亲是个俄罗斯人,早年间也是死在毒品上头,万劫那里只保留着她一枚小像,野艳得令人心悸。成年后他每每十分自律,继母崔颜有时也问起来,“啧啧,你这样周正连烟都不肯吸,真太英勇了,难道不怕寂寞?”他便会得展颜笑笑,轻快答道,“爸妈都是瘾君子,到我这里怕是负负得正了罢”,——肯拿已故的双亲开这样的玩笑,万劫其实并不算是很周正的人吧? 亦微初出生那一年,崔颜独自带着两个幼童,一度过得很吃力的时候也有。又据说她曾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遗赠,不知怎的却被她只留下一处房产,其余尽数捐给了教会,——崔颜一向又不像是那么虔敬上主的人。亦微当时很小不过手抱,无知无觉似一团饭,倒是万劫已懂点事,记得他们三个人是如何像波希米亚人一般流徙,全然无视国与国的疆界,先从德国去到奥地利,五年间迁遍整个南欧,也去过巴黎闯荡,后又搬到法国南部,这才慢慢安定下来。因那时崔颜的事业有了起色,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得到机会举办真正赚钱的摄影作品展。 “等一等,你说我就想起来,崔颜这个人我听过的,她的人像摄影十分特别,每以细节夺目,是我们入行便知的前辈,只她不涉足时尚圈,始终没见过,原来是你母亲”,停一停,聂言在越发好奇,“你如何不跟她姓崔?” “呵,她原也姓江的,崔颜只是她工作时用的名字,想来是为了那帮西方人好发音么不知道。反正大家叫得习惯,久而久之忘记她的本名”。这时亦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接着说,说得很慢,“幼时我与她也很亲近的。彼此视对方为珍宝,母女两个连发式都要一样,刘海很厚齐着眉像埃及艳后。得空她陪我们玩印第安人游戏,羽毛、骷髅项链这类行头一应俱全,面孔上还要抹油彩呢。打赢了仗她比我叫得还要大声,这时万劫也会加入,三个人眼瞪眼比谁叫得久,吓得邻居召警以为我们遇到贼,那才叫热闹。” 听得言在简直神往,“后来呢?”亦微像是此刻才醒觉身边有人,回过神来,转过脸往言在面颊上匆匆吻了一吻,敷衍他,“后来我就来了北方念书。”但言在仍然追问,“后来你与她关系不妥?” 她就有点烦,自床中坐起,走去电脑旁拿烟。之后,在窗前略站一站,手中不自觉把玩她的打火机。火光明明灭灭,金属的噼啪声中亦微又自语般喃喃道,“人跟人之间,做母女也讲缘分。”说时将裹身的被单卷得紧一些,雪夜微暗之光映得她裸肩一片银白。言在倚在枕间看得眩惑,一时间有些恍惚,伸手扯她过来在肩头吻一记才确定这女人是真的。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亦微便枕着他的手臂点燃了烟,放至他唇上,接着又替自己点一支。一屋都是雪光和烟气。 “从不见你提起你母亲,也不见你同她联系,因为你太想独占她,还是太想摆脱她?”言在忍不住又轻轻问,一面转头去看亦微的脸。她却侧转了身,以背对着他,良久良久,他以为她睡了,其实她在流泪。 又一夜,桌球室人不少,话声嗡嗡,夹杂有象牙球滚碰间发出韧脆的撞击声。 亦微跟万劫都嫌斯诺克啰嗦,只玩美式落袋。台面有点旧了,细看甚至有烟痕,颇流露出些潦倒。但亦微仍中意这家只因此间主人擅调一款鸡尾酒名叫“翡冷翠之夏”别家喝不到,且这里时常播放老版本爵士乐用一台真正的电唱机。 今夜她开局就极顺,几乎是一杆收,兴致很高。万劫站在一旁吸烟,看着她将黑八击落中袋之后夸张地仰天笑起来。而他注视她,突然沉声问道,“亦微,你是不是真的快乐?”呵,这也就是万劫,倘换了旁人来问这样无稽的问题,立刻一巴掌搧飞之,——这是最大的隐私,岂容轻易打探。亦微并不回答,举手打个响指示意服务生摆球,又回转身来向万劫一笑,“你想说什么?” “你爱他吗?” “他令我笑。” “吴宗宪也令你笑。” 这时亦微似觉得很倦,以手抹了抹脸,随即露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但依然清秀的小面孔,“是,万劫,我不曾望着我爱的人说我爱你,不曾萌生过与哪一位男友共度一生的愿望,不曾追随情郎跑去阿拉斯加爪哇或是埃塞俄比亚,也不曾为谁割腕悬梁乃至跳楼,我怎么好算是恋爱过?不,万劫,我没有恋爱过。” 身后,服务生正埋头摆球,听见这般骇突的对话,耳朵几乎竖起来。亦微并不介意,点支烟又接着说下去,“唉,有时我真羡慕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人,他们想看跳舞,有金·凯利有阿斯泰尔,想笑,有卓别林,他们若是皮痒了想被勾引,还有玛丽莲·梦露跟丽塔·海华斯轮番上阵哪。那些幸福的人甚至可以在公交车上吸烟!但我们,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谈似是而非的恋爱,结摆设式的婚,否则生命如此冗长,何以打发?” 听到这里,服务生不再感兴趣,随即蹑足走开。亦微便俯低身体在桌边开了球,两个花球应声落袋,这开局真不坏。她像是专心恋着球局,不欲再谈,只放缓了声线又道,“万劫,今晚我讲这些你一定当我在发疯。但假使同样的问题由我来问你,你又怎么说?”亦微摆摆头,随即自问自答,“我跟你,五十步跟百步而已。” 当晚两人便很少交谈,只认真打球。万劫后发制人,不久便扭转颓势,最后有几局都是他设下圈套,诱使亦微触球犯规,兵不血刃结束战斗,十分奸诈。于是他踌躇满志向亦微笑道,“看见没有,什么叫宝刀未老?” 技不如人亦微便怄气,放下球杆,一面朝门口走一面说,“不许笑,你知不知自己笑起来样子像土狼?”万劫闻言就当真追过来拎起她一条胳膊,吭哧啃一口,啃完还要扮鬼脸,“哗,真难吃,念太多书的人,肉都似木渣,没人味儿。”亦微扭身夺了手出来,脸上却绷不住,没有办法,就笑了。 出来只见街面上积着雪。是深宵了,路人来去都似鬼影,形迹十分凄清。亦微悄悄挨万劫近一些,像是有话要说似的,轻轻唤,“万劫。”被唤的那一位便很默契地低低“嗯”一声,仍踏着雪静静走路,并不看她。亦微垂首踩着万劫的影子走了良久,终于说“没事”,隔一会儿又道,“你打算呆到什么时候?” “过了新年便动身。” “上哪儿?” “古巴。古巴境内有一种即将灭绝的鳄鱼,全球不足五百只。” “呵,这就叫濒危?你去问问全世界还有谁在相信爱情,一定比这个数目更少。” 万劫听了哈哈一笑。他在多年前申请到联合国职位,服务于野生动物国际救援行动。有时为一个项目便要在野外扎营一年半载,很是辛苦,而且极不浪漫。——不会有长腿细腰的生物学女博士衣着清凉地跑来陪他在非洲大草原看日落并且拥吻,那纯属好莱坞的意淫,好莱坞还相信内裤外穿的人可以拯救地球呢。 隔一阵他又说,“还有偷猎者。一只野生鳄鱼皮包动辄卖到天价。都会中,时尚女性拿着钞票排队轮候,五年等一只爱马仕柏金包。” 听到这里亦微便冷笑,“用了会成仙还是怎样?”顿了顿又道,“五年呢,女人老起来,摧枯拉朽之惨烈,不要说鳄鱼皮,人皮都救不到。何必珍珠慰寂寥?”万劫听了就回身揽过她的肩,抱她一抱,又问,“你知不知你说这话的语气十足就是崔颜?”闻言亦微神色一僵,虽没有立即从他臂弯当中走开,却不再说话。 四周很静,积雪在两人脚底发出温柔的沙沙声。他们这时并肩走,分明是并着肩,突然又像是生疏了,不曾亲热过。听见黑暗中“哐当”一声响,两人都吓一跳,齐齐转脸去看。看时只见一道软软的黑影轻悄跃上墙头,朝夜色中一钻便消失了,原来是一匹猫。 这时亦微就摸了烟出来点燃,向着夜空吐出一串烟圈,仰起面孔她只觉内心隐隐发痛,于是她想或者不会再有人可以靠近她的心了,她的心已老朽。但她明白的,时空这样浩瀚生命这样细弱,岁月如流的沧海桑田里,悲或欢都是尘埃,是尘埃中的尘埃。而她又想,其实她并不想明白那么多。 “你知不知道古巴的国花是姜花?”冷场太久了,万劫终于决定说点什么。 亦微摇摇头,仍然不说话。适才桌球室里喝的鸡尾酒开始发挥效力,她面孔上流露点欲睡的恍惚。忽然她又像是清醒过来,问他,“你会跟偷猎者在热带雨林里枪战吗,像印第安纳·琼斯?” 万劫见她又活泼起来,就吓她,“会。要不然你以为我去干什么?” 她就深深叹一口气,“不要走”,一面伸手牵住他一片衣角,在街角的灯笼底下站住不肯走。万劫转过身来,见她罩着件又笨又大的厚外套长及膝盖,却敞着领口,两条锁骨又细又硬戳在皮肤里像刺,便心疼了,从脖颈里摘下自己的围巾,替亦微绕上,一圈又一圈。这样她就松弛下来,暖和过来,像回到幼年了。她记得的,第一次入托儿所是由万劫领她去,连鞋带也是由他教会她绑。万劫年长亦微七岁,在早年生活多艰的岁月里,形势比人强,他十一岁已经懂得向不怀好意前来兜搭的陌生人竖起中指,以当地方言讲粗口,并且把亦微拖去自己背后。曾经他们都是wild thing。 亦微站在雪地默默掩住了脸,以沉闷喉音她呜咽道,“万劫,我好累。每一天我都要很努力才能说服自己继续生活。” 他便走去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胸口,将嘴唇压上她海藻般的黑发,轻轻对她呢喃,“我懂的我懂的,有时我也想走得远远的,一切都不理了,去太平洋一角,找一座废弃的灯塔住下。” “为什么不去?” “呵,因为身体里另一个我还恋慕着红尘,还想尝试爱人与被爱,还渴望傍晚坐在花园里听孩子的欢笑声。” 我们渴望,是因为在静默、隐忍与等待当中,我们看不见我们的结局。 不几日亦微便接获导师电邮如接获账单,又丢篇报告要她写。题目是好题目,值得研究到白头,但似这般给条deadline工人盖楼一样赶出来,脑力劳动硬是干成了体力活,亦微颇觉意趣索然,欠缺价值,但也只好打迭起精神来对付。 于是圣诞节前整整一周她都在侍弄数本大部头,又自数据库搜出数十篇论文来读。每一日困坐图书馆内,只听见窗外鸟鸣吱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木知木觉一天便过去,情形十分孤苦,亦微疲累得眼睛都摳下去。 偏这时又有最好狐假虎威的师兄电话过来督工,装模作样,“文章做得可顺利?是否不胜其苦?” “不不不,我受宠若惊”,江亦微说了谎,但她气定神闲因为她是成年人,——事情不可推卸已经做了,无谓再抱怨。 相形之下,聂言在的电话无疑就可爱得多,“地球上就要过圣诞节,你打算几时从火星返来?”亦微在这一端只笑笑,哗,面部肌肉僵硬,多长时间没有笑过? “我订了座,平安夜我们去吃泰国菜好不好?” 亦微最不愿意多事的,叹气道,“太麻烦,前次感恩节在你家喝红酒配芝士就是极好的,何必凑那个热闹。” 那边一听便苦劝,“要那么卓尔不群干什么?再不出门沾沾人气,我担心你就要修炼成精了”,听得亦微又笑起来,这样就说了好。 平安夜当天,午后出了点白花花的太阳,街面上很是清净。呵,人们都蛰伏起来,蓄势待发,要把生动留给黑夜。 钟采采正伏在沙发内,日头浅淡的光斑里,慢慢翻杂志。听见门响,她便微微抬起头来看,只见一个灰色的人形幽幽飘进来,吓得她。钟采采跟江亦微作息不同,两个人足有十天未曾打过照面了。 “你是刚从矿井里上来,还是海难了,只有你一人生还?”采采料定对方此刻决无还击之力,即时予以揶揄。 果然,亦微不接招,只将笔记本电脑抱在胸前如抱婴孩,头也不抬,奄奄一息道,“我终于写完那篇报告”,一面打哈欠。 闻言,采采不忍心再打击她,像是说些类似“做完这篇报告会令你更值得被爱吗”这样的话,只默默重新潜回她的杂志里去。这年月时尚杂志做得也似一坨砖那么厚,专教女子如何花钱置装取悦男人。但其实男人有那么复杂吗,亦微十分怀疑。不过她已没力气说话,放下东西,如蒙大赦般一头扑去床上。 到底还年轻,睡足三数个钟头,江亦微就又活转来,起身洗了澡,整个人香馥馥,头发滴着水,蹲在冰箱面前找吃食。 那边钟采采正以一把又甜又暗的沙嗓子念出来,“极品男的五十五个特征”。亦微一面啃苹果一面凑过去看,只瞥见白得反光的铜版纸上赫然印着,“第十二条,他在街上看美女的眼神,跟看杂志封面女郎没什么不同,不会引起你的醋意;……;第三十八条,他喜欢你一切发型,无论长发还是短发,直发还是卷发”。她一笑退开,“哗,真高难度。一个男人能做足一条已属不易。” 采采这时却又十分天真,自信满满道,“那我会得集齐五十五个。” 听她如此豪言壮语,亦微便走去沙发旁边,弯下腰仔细相看一遍钟采采的面孔——那真是一张十分美艳的面孔——并笑着问,“你果真这么想?” 艳女赌气般点头。 亦微这时就悄悄走远了,且边走边讲,“小姐,我恐怕你这辈子都不要想下床了。” 采采愣怔片刻,随即自沙发内跳起来,扑过去追打亦微,却又笑岔了气,伏在电视机上撑着腰雪雪呼痛。 恰这时楼下响起车号,亦微自窗边探头一看,正是聂言在,便抓起包跑出门去,钟采采犹在背后咬着牙笑喊,“江亦微,你给我记住。” 泰国菜酸辣为主,香料用得很考究,十分爽口。亦微至中意那一味芒果盅,特地留到最后,一勺一勺慢慢舀来吃。 对面,聂言在点了一支烟,随口讲些工作中的闲话,一面看她吃,觉得亦微这个时候最可爱,——全力挂住食物,没一点心事。 听一阵她便想到唐清容,遂又问及清容在界内的口碑。言在照实答她,“清容在界内颇得宠,我只跟她合作过两次,还是在认识你之前。她是个很好用的模特,脸上有故事,不动也有神情。吊梢眼,高颧骨,嘴角微微朝下挂着,像是对一切都厌烦透了。是什么令她失望呢?连我都想知道。但这些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她态度专业,不乱搭架子,不恃靓行凶,红起来是应该的。” 亦微便放了心,点点头,继续吃甜品,忽又没心没肺问道,“你跟不少模特上过床吧?” 听她这样问,幽暗中言在的双眼迅速闪了闪,有点不快,却也坦率答了,“初入行时的确,很快就不了。上床之后我不再有拍摄她们的灵感和兴趣。那时我很穷,借衣服来穿,还欠着房租,我认为工作比较重要”,像答记者问。 但聂言在其实怀念生命中的这个时期:整个行业刚刚兴起,没有根没有传统,正疯狂地接受着外来的殖民。没有人有资格指出你错了,——谁也不晓得什么是对的。一切都很华美但还没有走向妖艳,很精致但还没有走向颓靡。业内足足比欧洲的拍数慢了三十年仍在流行崔姬(Twiggy)那样的无性别少女,没有胸没有臀部,却通通有一双小鹿般笼着林间晨雾的大眼睛,看着真叫人邪念横生呀。呵,那是他的海盗时期。 今夜餐厅满座,但因无人高声,依旧很静,花间传来低回佛唱,令人不知今夕何夕。聂言在放肆了,思绪去到很远,连亦微早已吃完了芒果盅,点起一支烟,正饶有兴趣地定睛看着他,他都不觉得。 出来后,言在拐去巷子后面取车,亦微站在街角等,顺手拨了万劫的手机,听筒里发出单调的“嘟嘟”声,良久没有人接听。亦微摁掉了电话,其实她只是怕他寂寞,但也许他并不。 一抬头恰瞥见近旁某私人会所的落地窗边坐着一双男女。男子正为女伴变戏法,只见他细长手指轻轻一弹,“啪”一声,女郎的发间就开出一朵红玫瑰来,十分趣致。 亦微看得兴起,不自禁打量他们。那男子并不年轻了,但生着细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依旧贪玩,仿佛会笑,这就是所谓“桃花眼”么不知道,左耳戴一枚小小的钻石耳钉,穿电光紫衬衫配萤火绿领带,看上去非常乖张而且邪恶。突然,亦微意识到这人是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妙人了——心中一惊,连忙转眼去看他对面的女子。女子却背对着她,穿深V设计小黑裙,露出雪白的而且薄薄的脊背,头发以旧银簪松松挽一个髻,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 一时间亦微汗毛倒竖,僵在原地,乃至无法扭头跑开。那男子这时正朝外看,立刻认出她来,即时起身敲一敲玻璃,口型是在叫她的名字“江亦微”,并且做手势唤她进去。而他的女伴也转过头来微笑着望向她,一张雪白的瓜子脸,素颜,非常年轻,无须首饰也似熠熠有光。亦微一见顿时松一口气,“呼,不是崔颜”,紧张死她。 可是,为什么不是崔颜?正想时,那人已走到面前,拥抱了她并且亲吻她两边面颊。亦微便笑着唤他“狄叔叔”,心中还是很高兴的。至今她都记得幼年去狄叔叔家做客须得特别小心,因要一直提防从他家的雪青色丝绢面沙发跟椅凳滑下来,——这位先生的品味不同凡响得很。但他也一向懂得提出最最刺激好玩的取乐方式,亦微自幼喜欢他。 不等她开口问,狄重山已经说出来,“亦微,我与你妈妈已经分手。” 他与崔颜在一起很多年,几乎是看着亦微长大,但对于今次分手他也只是说,“呵,我相信是我令她感到厌腻了”,——到最后也不讲女方是非,狄重山是个有风度的老派男人。 不过厌腻总是在所难免的。至于说谁先厌腻了谁,其实讲不清楚,同时也没有太大关系。而且曾经取悦过甲的手段,照样可以用来令乙开心,一般奏效并且博得喝彩,何乐而不为?难怪人们喜欢不停换玩伴。 这时言在已将车驶过来,点头招呼之后,狄重山便不再多说,只拍拍亦微肩膊,同她说,“我寄了圣诞礼物给你。” 亦微追问“是什么是什么”,猴急模样似小孩。 他只神秘地摇一摇头,道,“我想你会喜欢”,说时回过头来向她眨一眨眼。 亦微跟言在目送他回到女伴身边去,灰白头发蓄得长长的,一丝不乱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 “呵,亦微,这位狄先生,简直是华人版的安迪·沃霍尔。他是画家?” “不,他做烟草生意。而且崔颜自幼提醒我不要学习他穿衣的品味。” 言在却不以为然,“我认为他的坏品味,比很多所谓的好品味要来得真诚。既然乖张得起,何必终年黑白灰闷坏人?” “你这个人,倒还有点意思”,亦微侧过脸去看他一眼。 言在为之气结,但也只是牵动嘴角笑了笑,“第一天认识我吗?”亦微不语,只去摁唱机的播放键,一时间车内充满轻慢的爵士乐。街边有少男少女在放焰火,满街火树银花,映得一窗红绿。 “来来来,再跟我讲讲你的狄叔叔”,聂言在好似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亦微便将头抵住车窗,想了想,道,“狄叔叔这辈子是打定了主意来红尘游戏,所以行事十分刁钻任性,肆意妄为。我想只要他愿意,炮弹可以拿来当烟花那样放。” “我好奇的是,这么多年,崔颜甚至没有想过要改变他的穿衣品位?” 亦微却觉得诧异,这种事根本不在她的逻辑里,“为什么?对爱人当然会诸般挑剔,但对于玩伴,我们不至于有那么多要求。”——她深受母亲影响,虽然她与她并不亲厚。 言在沉默了,半晌,才又问,“你呢亦微?你对我也没有要求。” 她便笑,“呵,那是因为你完美。” 不久车驶至一个红灯停下。 彼时长夜未央,斑马线上一对对手拖着手的情侣,正彼此偎依,温柔来去。繁盛都市,最不欠缺恋爱的族群。然而过了今夜他们仍相爱否?到几时?到哪里?或者这些玫瑰也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言在从亦微的膝头拿了她的手过来,贴上自己的面孔。亦微戴一双皮质柔软的手套,腕上有CK one清醒理智的香气。然后他将她的手放至唇边,吻一吻,又翻过她的手心来,也吻一吻。 “亦微,你爱我吗?”突然他问。 真像是轰然一声。亦微望着言在,非常无措,她的表情甚至是无辜的,因为她不知道现实中还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它悬在挤迫的车厢,显得尤其巨大,完全不可回避。而他正静静注视她,等她回答。 于是亦微知道言在是认真来索取答案的,她却无法给他,只能够反问过去,“那么,你爱我吗?” 不料她话音刚落他便说,“爱”,声音很轻但是极之笃定。 亦微心头一热,有一点感动,但并不见得相信,它只是,真的,很动听。 这时交通灯恰恰转绿,言在不过慢了半拍,后面便有司机拼命按车号。于是他只得转过脸去,迅速将车驶出,茫然望着前方车灯红红黄黄耀成一片金碧海,他明白自己不再有机会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次日耶诞,江亦微醒来便觉鼻塞头痛,伤风的症状。连日劳心过甚,苦撑时犹不觉得,逢放假才敢痛快病一场,她笑自己生个病都这样客气,十足劳碌命。言在的卧室拿专业遮光幔做窗帘,合上后当真会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她不知辰光几许,索性闭了眼,又睡,蒙头不理日月。 再醒时就见言在俯身在她面前,一手辛辣气味激得她连打数个喷嚏。窗外昏天黑地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日色远如星辰,黯然无光。是李白吧,写“燕山雪花大如席”,从前读到只觉他夸张,今日这一见,始知夸张是对的。这北地莽然的风情。 “起来喝姜汤”,言在递一只粗瓷大碗过来。亦微便乖乖坐起身接了,“咕嘟咕嘟”屏息喝下去,一额都是汗,忽又想起什么,懵懂道,“唔,刚才我做了个春梦。” 言在笑了,竟也顺口问下去,“对方什么样?可有我帅?” “哗,当然帅过你。好莱坞明星呢,叫什么来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很Man的。”亦微皱着眉,认真想一阵,未果。 言在给她提示,“马龙·白兰度?布拉德·彼特?” “对,他跟布拉德·彼特一道演十一罗汉。” “啊,乔治·克鲁尼。” “是了是了,就是他。”亦微很高兴,终于解开心结。 “这么开心?” “即使是一夜情也该知道对方叫什么吧。” 于是聂言在像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扯来手边靠枕捂上江亦微唇鼻,并且对她装出一副凶相,“放肆。你这样算不算出轨?”两个人笑成一团。 亦微睡饱了觉,发过一趟汗,此刻来了精神,自告奋勇要做意大利肉酱面来吃。 其实也不过是花十分钟把意面煮好,冷水中过一下盛盘,浇现成牛肉酱并且加多一片芝士两枚月桂叶以及一小枝欧芹,再将盘沿抹净,上桌,这一套程序行云流水一般她做得十分像样子,嘴里且哼着歌。 言在夜班飞机要去米兰,此刻已收拾好简单行李,正倚在灶台不声不响看亦微做事。望着她雪白的小面孔,他想如此就已足够,其余尽是虚言,至于说爱或者不爱,他已是成年人何必执意索取一个朝令夕改的回答?这样想着便俯身过去,在亦微后颈窝吻一下,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静静笑一下,笑时眼睛弯弯的,比不笑时妩媚许多。 很快两盘意面摆上台面。背过身,亦微抽出面巾纸大力擤一回鼻涕,擤完了一本正经来质问言在,“你还是不是人哪?病成这样,你让我起身做饭给你吃?”聂言在哈哈大笑,晓得这是《春光乍泄》的台词。 他便也来了兴致,一把拉了她到怀里,笑道,“打墙也是动土,做戏不如做全套。下一个镜头轮到跳探戈。” 亦微听了突然有点黯然,低低叹一口气她说,“跳过那么缠绵的探戈,后来不也一样天各一方了”,但不待人开解,她很快又自觉地振作起来,“嗯,一度缠绵已经足够,不然还想怎样?” 春光乍泄,王家卫作品,关于二人世界里彼此间甘美的抚慰与残忍的消磨,而情爱两造,十分脆弱,如果时间不能磨蚀的,自有相处的细节来磨蚀掉它。该片英文译作Happy together,说得多好,一道寻欢罢了,不开心谁要跟你在一起?亦微于是松一口气,她想,与言在,如此就很好,Happy together。 黄昏时分他们才走出言在的寓所,到外面,两人浑身都是一凛。 地上雪已积得好厚。踏着雪,言在把一只小旅行袋放进后备箱,稍后将亦微送回家,他会直接去机场。亦微朝他简约至极的行头瞥一眼,笑道,“这样简单?我以为会有貂皮和草莓颜色的假发。” 言在不以为然,做出一个凛然的表情,“小姐,我是摄影师,不是牛郎。” 她就坏笑起来,不再与他贫嘴,自顾自拉开车门钻进去,外面太冷,笑起来脸都痛。 不久言在草草拂掉挡风玻璃上的雪,也自另一侧入内,带着一身寒气仿佛有形的。未待坐稳,他便探身过来,扳住亦微的肩头,重重在她唇上吻一记,吻得又深又久,而且是暖洋洋的。冬夜这样凉薄而情人突然地这样热烈,于是亦微便懵懂了,好像从没被人吻过似的,望着言在,慢慢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像是灵魂归了位,亦微醒过来,指尖在他冰凉的鼻头点一点,轻声说,“像狗。” 路上有些塞车,街灯昏黄的,一盏一盏亮起来。 雪中,整座城市显得华丽又沉闷,一路上两人很少说话。亦微觉得身边这个男人今夜有一点叵测,有几次忍不住转头去深究他的脸。直鼻梁,嘴唇的线条是平直的,下颌的线条也是。头发很短,紧紧贴着头皮长出来,好像刺。亦微头一次发现这张面孔其实可以非常冷血,没有感情。这样她就想到,也许她并不认识他。 拨开迷雾般黑暗的情欲和对温柔的需索,江亦微并不认识与之相拥共度这个寒冬的情人聂言在。然而不必惶惑或者讶异,实际上这么多年我们谁不是,在与陌生人游戏? 到楼下,言在停稳了车,亦微知他有话要说,并不急于走,只拿起手机看了看,七点。这时言在从衣兜中掏出一个钥匙圈来,上面挂两把钥匙,递给亦微。她不出声,接过来捏在手里。 他见她接了,有点欣慰,随即说道,“可能是我贪心,亦微,但我真心渴望当我外出有你在家等着我。” 亦微闪着又细又白的牙齿笑了笑,本想打趣他,声称要把他的家洗劫一空,但到底也没有说出来。因为言在面孔上那些绷直的线条告诉她,不是打趣的时候,那是一个男人做出承诺之前的脸。 果然,言在接着说下去,“你就当我是洒狗血吧我还是得说,我想要你,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不止这个冬天。亦微,你甚至不必爱上我。你还没有爱上我,我知道,但我受得了。”说这番话时,言在的眼睛又明亮又安静,目光跟语气都好温柔,丝一样的。亦微望着他,又转头去望一望天空中的雪正细密地落在玻璃上,一粒一粒。她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暗憎恨着这样的时刻,——她憎恨每每这样的时刻自己没有办法给出相应的感情。 然而,假如再给她多一些时间呢?她会不会就爱上他了? 爱是永不止息。 情人间提及爱情,如同一个歃血而成的盟誓。但誓约的订立与执行都是麻烦的,有时会有攻伐有背叛,有时,甚至会有死。 亦微没有说话,只是凑过去在言在的唇角似是而非地一吻,继而抚着他的面孔,在雪夜凌乱的树影中去找到他的眼睛,她的心整个软软的,真想说些什么。然而这样的情形下,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轻佻吧。她明白此刻轻佻是不合适的,索性什么也不说,这样沉默倒像是一种尊重了。然后她下了车。 走几步,听见他在身后摁车号,很短促的两声,像是叫“亦微”。她便又回转身去,在雪地中站定了,朝他挥一挥手。言在见亦微罩着厚外套起码大了两个号不止,车灯的光柱中,她微微眯起眼,表情有一点困窘,譬如小孩子偷大人的衣服来穿被发现了就有这样的神态。言在笑起来,这样,她并不爱他这件事就变得很模糊很淡了,而且这也真是无所谓的,此刻他心头只是涌上些宠溺的感情他知道那就是爱,于是他也向她挥一挥手,之后,掉转了车头。 亦微这才知觉自己已将言在给的钥匙圈套上左手中指,细细一环,泛着幽幽的银白光,像戒指。 竟然在门廊看见了万劫的靴。脏,结实,而且是蛮的野的,胡乱摆在鞋架旁边,站成一个凶神恶煞的外八字。 亦微一阵高兴,又去找他的包,果然,歪在墙角。不在他身边,这个大背包就像放弃了自己似的,瘫下来,不成形了,一团孩子气。于是她也就孩子气地走去拍拍它,好像它是个活物,是跟着万劫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忠犬。呵,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她,无声无息地等着给她这个惊喜。这样想她就慢慢朝里走着,蓄意要延宕这种快乐地朝里走着。 起居室里光线很柔和,沙发一端低矮的黄梨木案上燃着两支细烛,是钟采采的调调。 恰这时万劫正从房间里往出走,一面朝头上套T恤一面笑,笑时右嘴角先掀上去,这点扭曲令他的笑容有了轻微的邪狎,呀,他笑成一个浪子了。不多不少,正是江亦微所恋慕的,但他从来也不向她施展的。条件反射一般她忽然会意,这个笑容的对象不会是她,一时疑惑起来,谁呢?——兴许也不见得有那么疑惑,兴许是心里带着点故意要装糊涂的混不吝,几乎不抱希望地企图制止谜底揭晓。 而下一秒钟谜底就揭晓了,钟采采紧跟着万劫走出来,两条腿又长又直美好地裸露着,顺着它们往上看去那是万劫的深灰色V领毛衣,硬是让她穿成了一条裙。 亦微像是叫人抽了一鞭,身形躲一躲,但随即架住了,不能塌。——塌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江亦微一向是有样子的,多痛都得架住。于是她又迅速朝四周扫一眼,地毯上软垫慵懒的形状,喝残的红酒,连同烛火摇曳里那点子明白无误的风情,都在向她坦白,这里曾有过一个多么淫逸的黄昏。就像苏丹在他大马士革金色的后宫里,所度过的那些个黄昏。 两个人这时才看见亦微,跟她打招呼,说圣诞快乐。万劫一迈长腿跨过沙发,来揉她的头发,像是要把她揉醒,问她,“脸上怎么没表情,原始人似的。”她就拼命举起沉重的脖子去望着他们,烛照中,像是有约在先,钟采采和万劫的脸色都是一派坦荡,那种认了命的表情,他们一早接受了自己浪迹在情欲世界中的波西米亚命运,同时因为这样的坦荡,他们更加美丽了。有时美丽是一种真理,足以令一切都变得天经地义。亦微发皱的心这才渐渐松弛开舒展开,回过神来了,思前想后,兴许是哪一天万劫来找过她,而她不在,是钟采采接待了他,——她接待了他,以肢体的兜搭,以肉身的逢迎。 想到这里亦微便十分得体地对那二位丢出一个痞气的笑容,“回来拿点东西”,扭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她得不在乎,她得真像个浪子的家人一样做出司空见惯的神气,表示她对这样的小事是默许的、纵容的和无所谓的。她不能在乎,就算在乎了,她也不肯给他们看见。 门在身后合拢,没有了光线,楼道里满满的是不甚彻底的黑夜。 亦微木然地一圈又一圈走到了底楼的门洞里,这才觉得腿软,背抵着墙壁略站一站。低头见自己手中正无谓地拎着电脑,还有胡乱从衣架上扯下来的,恰是万劫不久前替她绕在脖子上的那条围巾。这时她的背猛地一弓,好像腹部受了重创,她缓缓蹲下,噎住了似的,喉头一阵干呕,黑发又长又鬈披得一脊都是,有两列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是,她是被背叛了,双重的,如此惨烈,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来提及背叛,——她并不想知道。知道了就太荒唐了。想到这里亦微浑身就发颤,摸一摸眼角,却是干的,她不能流泪,——她甚至也没有立场流泪。呵,江亦微此刻终于彻底像是个野物了,浑身上下都流露着不服从,然而不服从又没有办法,驯顺变成了被压制,她是绝对的,她是绝望的。 注定了是这样吗?万劫掠夺去她生命中每一个视若珍宝的人物,使她与她们的相处变得尴尬,——究竟,是他夺走了她们,还是她们夺走他?——是这样一种单方面的隐秘的尴尬。也许,还有恨意,不,首先是恨意。注定了是这样,他事了拂衣去,心情的残局给她收拾?够了,不能再来了,这样的事江亦微永远不可能习惯,——痛是不可能习惯的。 终于她起身,起身的姿势非常怪异,像一匹兽重新变身为人。她拂开面孔上的乱发,走进细密的雪中。走一程,她回头朝这幢老旧的楼房望一望,心中竟然也只是平淡地想,“这个地方不能住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想得太清楚就可以去做,比方说哭泣、呕吐和分娩,比方说爱一个人,还有,逃跑。 这时就有人唤她,“亦微”,声音有点怯,但还是静气的,见她扭了头来找,声音的胆气又壮些,叫,“江亦微”。 她倦怠地探索到声源,不甚感兴趣地望着那个深色的人形,“嗯?” 朝楼角走两步她就看见顾明辉了,近旁一户人家窗口透出薄薄的灯影正映在他的脸上。顾明辉仍然穿着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三件套跟黑大衣,面色很静。从前与她在一起时他就这样静,常常两个人说着说着话他就停下来,好像被一种叫做“安静”的东西给制住了,静得令她料不到原来在家他也是个会打老婆的男人。 于是这个雪夜他就那样站着,全身都是话,但什么也不说。他打过多少回电话?如何找到她的住所?他怎么就站在这个楼角来了?她要是不出现他怎么办?——都不重要,他知道她没兴趣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没兴趣知道。这样,两个人就都很安心似的站在沉默里,站得一肩是雪。 亦微左手揣在大衣的口袋内,言在给的那两条钥匙还在,然而她迟疑着。投奔哪里呢,今夜?是一处没有体温的所在,还是一个她曾仔细抛弃过的怀抱?她低头看一看自己形单影只分明是这样的寂寞啊,她不寒而栗,像所有得过且过的颓废派,她选择了后者。 没有开灯,这个房间在黑暗里的轮廓,每一个起伏每一个跌宕也跟从前是一模一样的。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一成不变的房间的,只要你相信世上会有顾明辉这样一成不变的人。 江亦微轻车熟路将外套脱下挂好,用脚找一找,换上了拖鞋,它们甚至依然合适得要命。 顾明辉站在门边,看着眼前这个被他追捕了一年的细长黑影,突然变得难忍了,不论是情欲还是困惑。他就走上去用两条手臂箍住她的腰,狠狠将她镶嵌在自己的胸口,他知道她痛因为他也痛,然后他慢慢在她耳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呢?顾明辉自己也不清楚。是追究她为什么突然从这个房间里消失(消失的方式几乎不像是消失,而是幻灭)?还是,追究她为什么今夜这样顺从就回来(回来也不像是回来,而是从未离开)?这个女人曲线清晰,但全身都是盲点,他必须全然地扒开她,扒开她才有答案,也许仍然没有,但那已不重要。 亦微在黑暗里“嗤”的一笑,带着鼻音,甚至不屑回答,只将嘴唇湿湿软软地凑过去,尖细的牙齿咬了他的耳垂。有一点痛,但足够了,要点燃顾明辉,这一点痛就足够了。 到她真回答这问题的时候,他却只顾跟她咬身咬耳解决着自身的肿胀,她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那时雪已停了,窗外传来细弱的猫叫,一屋清寂之光。也许是幻觉但亦微看到天花板上停着一只好大的蛾,她就望着那只蛾,抓着顾明辉律动的肩胛突然说了,“我不喜欢感情上拎不清。”——然而,要那么纯粹来做什么?一切都是拎不清的,人一纯粹,就很寂寞。 所以你看,江亦微不喜欢感情上拎不清,但姿势是热烈的,比从前热烈太多,乃至透着无耻了。在情欲的巅峰,她像是独自一人无法承受它,麦浪般向他伏下来,像征服也像求助,这样,他的肩头就承接了她的脸,是湿的。 不久亦微托了清容找到新的落脚处。 在河边,货仓改建的出租屋,大部分仍堆放着不知年的存货,留下不甚宽阔的空间住人,上下两层各一户,不那么严格来讲,正是时下流行的LOFT,而且便宜,因为偏僻。 当天清容有通告,是程森带亦微去看的房,两个人没什么话讲,但因都是这样的本性也不觉尴尬。一路上人烟荒疏,亦微的心事愈发重了。顾明辉发现她在找房子,前日吃饭时问起来,想知道为什么。她真想告诉他因为他用以藏娇的金屋从来不是个秘密。至少,他的妻知道。他的妻曾静静地上来,在靠窗的那张米白沙发上坐过,喝过茶,带着尊严带着卑微,更或者,也无所谓尊严也无所谓卑微。 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亦微仍记得好清楚,那个女子不是来闹的,肢体中没有敌意,目光中甚至也没有好奇,她来只是来展示她自己,展示她因怀孕而粗苯的身体,母鸭般难看的步态,面孔上的蝴蝶斑还有嘴角跟鼻梁的青肿,展示一个被揍过的孕妇,一个被揍过的妻。用得着闹么?她的存在本身就够让人难受了。 亦微那天没课,恰好做了茶索性与她一道喝,明明是两个势同水火的女人,偏偏都肯跟对方坐在一起静静喝一巡茶,望一望阳台上的花,闲扯两句。而她走后亦微就想,喔,就是她呀,就是她的存在令江亦微和顾明辉产生了那种无法无天的错觉,以至于做起爱来都特别生猛,好像一起反抗了什么似的?真的至于么?深想起来太没意思。要跟这个女人抢男人?抢来做什么呢?让他也打她?江亦微在心里简直笑得花枝乱颤。 是在那一刻她觉出整件事的无聊,于是转身走了。 这些她是不会告诉顾明辉的,没有必要。 “亦微,我就要离开清容了。”程森突然开了口。 闻言,亦微一震,从自家心事中挣出来,猛地转过脸去看程森。 程森的老式吉普车里没有空调,她转过脸恰好看见他吐出一团白气,好像他那句话变成了有形的,就是这一团白气。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嘴唇就皴裂了,甜腥的,痛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电光石火间只拼命想,清容的那个秘密怎么办?那个秘密就是一个月前在酒吧清容对她说“你跟它之间,只不过隔着我的毛衣”,说时浑身笼着魔魅般的光影,令她好似西班牙舞娘有陷入情狂的热烈。 这样想着,亦微就按住了程森的手,疾声道,“不行。” 他仿佛早料到她的反应,反手来拍拍她的手背,像要安慰她,又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告诉她,你也不要告诉她。清容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而我,……”,说着他扭头朝亦微看一眼,废然一笑,“我是那些最好的东西的对立面。” “清容不是那样的人,她根本不在乎好坏”,亦微自信了解清容,竭力代她发言,心情像困兽,负隅犹斗。 程森不再说话,面孔上又变得没有表情,只回转了脸,专注开车。一路上残雪飞溅,道旁高大乔木的枯枝,刀锋般又碎又裂从玻璃窗上割过去。亦微却不罢休,继续凝视他,像要替唐清容把眼前这个男人看清楚。没错,他气质里的浑浊,性情中肮脏而诱人的成分,徒然宽阔却永不担当的肩膀,她初见就已看到。 良久,程森道,“但我是那样的人,我在乎。” 呵,亦微便晓得了,他一早做了决定。也许早到他与清容尚未开始,那时他就明白将来会有这样一天,他要离开她,因为“他是那些最好的东西的对立面”,——不是不可以把自己变成“那些最好的东西”,但是不,他不肯。这已无关爱或不爱,这只关乎程森的限度,在限度之外便是男人的承诺与牺牲,而承诺是跟程森不搭界的,牺牲更是。 见亦微半晌没有开口,程森接着讲下去,“清容整个儿仍是个孩子,太真了,早晚要吃亏的。有你长久照看着她,我比较放心。”她诧异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像个父亲。应该如此,当一对男女相恋得久了,他们的关系就会变得繁复,生出很多层次来:师生,知己,父女,兄妹,母子和姐弟。 这时她已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也并不觉得太悲哀,——悲哀什么呢?为了谁?他就是这样的人呵,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于是亦微就只是微微一笑,“呵,你这简直像托孤”,说完便陡然闭了嘴,觉得不祥。赶紧又去打量程森的脸:鼻子是锐利的,几近突兀,是他五官中唯一年轻的部分,头发很张狂,在后颈和鬓角打着卷,仍是摇滚乐手的范儿,丢不了,但他的整张面孔已经彻底松弛下来,早年的怒气散尽,有点浮肿,——这是一个中年人了。 一个中年人是不可能为任何人而改变的,他已定型,至死方休。 假使你爱他,你就要受苦了,因为他已定型,至死方休。 曾经有过多少故事,是关于一个女人很深很深地爱着一个人,后来她的爱行不通了,就离开了他? 毋庸置疑有过很多,将来一定也还会有,只是属于我们的那些个,它们的收梢还没有来,——暂时还没有来。这样想着,亦微就渐渐在书架上住了手,只盯着清容的面孔看,研究它,寻找它上面爱情的出路和困境。然而什么也没有。阴天,世间的一切都沉潜于晦暗,清容的面孔上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没有被灼伤或是被封冻的痕迹。对此,亦微不是不惊动的,——想想看,一个人,炽烈如唐清容,竟可以潜藏在这样冰静的皮相之下,就像火山。是危险的,因而,是美丽的。 清容的职业就是给人看,一向被人看惯了,不必抬头就知道亦微正盯着自己,这时便也住了手,偏过脸来朝她轻俏一笑,眼梢吊吊的越发斜飞入鬓,面孔上闪电般有了光亮,啧啧,什么叫烟视媚行?亦微被这突如其来的艳光晃了眼,也就不再乱想,只埋头继续拆纸箱,将书一摞一摞搬出来,放在架上。 “我只说你是搬去聂言在那里,钟采采也没多问。”清容随口闲话了一句。亦微“嗯”一声,没说话。 清容又说,“采采这人有点意思,其实可以做朋友的。”亦微听了也不过漫笑一笑。 这边清容见亦微执意不肯搭话,便起了玩心,要逗她一逗,于是悠悠道,“而我跟你可以长长久久地当朋友,因为我不去招惹万劫。” 果然,听她这么说,亦微瞳孔有一瞬间陡然的缩细,抬了脸,从头到脚把唐清容丈量一番。而后者被那目光一罩,已经晓得不妙,自知越了雷池,玩笑开得过分了,即时收声,错身去拿抹布。亦微见她知趣避开,也就反手去窗台上拿来烟跟打火机,不过是火光一明一灭之间,不动声色地,两人换了话题。 入夜,亦微渐渐听得楼下蓬蓬蓬传来强劲摇滚,单听节奏已有怒气,重拳般击上楼板,一震一震。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程森当初介绍说这间LOFT的二层闲置了有半年之久。 不过万幸大概舍友把隔音做得好,声音仿佛来自极远,像雷,再愤怒也是不相干的,无害的。于是江亦微才得以事不关己一般在枕间淡然想,等着吧,愤怒也一样会老,老了就变得瘪瘪的,像被针扎过的气球,曾经怎样饱满鲜艳也不算数了。 到底还是睡不稳,做很激烈的梦,太投入,次日她起身便迟了。 导师今次自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回来,兴致很高,急吼吼召见一众门徒,不知有多少心得要讲,这种情形下迟到,跟讨打没有区别。亦微暗呼倒霉,一面往脖子上胡乱缠着围巾一面冲下楼梯,到转角恰见个极清秀的男孩子正轻轻合拢楼底那一扇又厚又重的铁门。他一抬眼见亦微毛手毛脚撞下楼来,倒吓一跳,随即指指门内,在耳边做一个睡觉手势,又说了“嘘”,样子十分可爱。亦微便也不得不静了,蹑足一级一级台阶走下来,直在心中叹,哎唷,不知里头是什么人值得他这么宝贝。又以为这水仙少年便是新邻了,有心与他攀谈,他却说不是。像是不欲多跟亦微打交道,那男孩子很快在桥头打了个车,走了,背着吉他。 此后亦微又撞见过他两三回,都是晚间来清晨离去,带着彻夜纵情后的困倦跟餍足,而跟那位芳邻,却始终没有机会照面。 言在自意大利回国,见亦微陡然换了住处,虽觉莫名其妙但也不好深究,然而令他觉得更神的是,她住这么久了竟然连室友脸方脸圆都还不晓得,算是诡异了,不过这也就是江亦微,言在有时疑心她在乎的东西其实不在这世上。 转眼已是期末,亦微有两篇学期论文要写,于是成日捧住几卷书来读,也不出去玩。不过一旦做起自己的功课来,她态度好似散漫了不少,有时歪在沙发一角看材料,姿势太舒服以致睡过去,于是言在回家,开门只见一地都是散落的打印纸,活活要笑死,“明明是睡神下凡,假装做什么学问啊?”然后便来她颈项间吻一吻,又去她发间吻一吻,顺势拍拍打打把她从沙发当中拖起来,两个人有商有量叫外卖来吃。 但他怎么会闻不到呢?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浴室里,亦微将手臂弯到鼻端嗅了嗅,没错,是顾明辉的气味,是他整个下午抱她在怀中汗液跟呼吸的渗透。事后的淋浴,当然她有,那是偷情者的道德底线。然则,秘而不宣的性爱的气息,纯粹动物性的酸碱化合效果,笼罩在发与肤之上的那一层雾气般的荷尔蒙,洗不掉的。 卷土重来的顾明辉这一回变得很难缠,从前他不这样,从前他也不会说,“好不好呢亦微,不如我离婚”。闻言,亦微就从他的臂弯当中抬起了脸,冬季淡薄的日色半明半昧照在他的面孔,她清楚看见他松垮的面皮,疲倦的嘴角,还有唇边无比颓唐的法令纹,这样就静静问他一句,“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她自起身着衫,去床尾找她的内衣。——江亦微的性情里有极其冷酷的部分,靠得不够近不会看到。 这样的反应,像是令顾明辉失望了,但他又像是早知如此,也不抵抗也不招架,只是半坐半卧的姿态更加颓然一些,身体皱缩一些,停一停又低声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亦微,你是一个问题少女。” 她就一笑,“呵,我有什么问题?” “你整个人就是个问题。而我以为这个问题我可以解决的,但后来发现并不。”顾明辉记得多年前的江亦微,瘦,焦灼,饥饿。他甚至想,刚成年的小母狼如果化身为人,势必就是当时她那个样子的。如此年轻,全身却已如此渴望,——她在渴望着什么呢?他真想知道。 “你有爱过谁吗?”于是他问,以为在今天自己终于有资格得到答案。不错,他目睹过她的青春,目睹过她最初的滚烫、乖戾和茫然,就自以为了解她,洞悉她的秘密,对她内心的潮汐了如指掌,而其实他已来得迟了,她的渴望要早得多,早在青春之前,比身体的觉醒更悠久,早在童稚之时乃至降生之时,那时她已看到自己的命运:这世上有一种渴望,声如众水、量如海沙,正等着她去承受它。但此时亦微却否认了,“我谁也不爱。我他妈的谁也不爱。”真是够了,这个话题。 顾明辉却根本不以为然,只一面摇头,一面若有所思地讲,“不,你一定爱着谁。爱得连你自己也害怕,不愿意明白,不愿意知道。不能说,不能提及,提及就会痛。一定有的,亦微,一定有”,说完他嘴角一撩,笑了,面孔大半在阴影里小半在光中,笑得亦微一脊的寒毛都竖起来,连忙转身走出房间。——事情是这样慢慢变得不堪忍受。 ——事实上,万劫走后,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在重新变得不堪忍受。 万劫走的那天,按旧历来算,恰好是小寒。他来学院里找她,说是搭下午的飞机就要动身。好些天不见,他蓄起一小圈唇髭,从下巴一路连到鬓角,这一型的胡须很难蓄得好,稍不留神就沦为邋遢,但在万劫这里,只有更性格。亦微忍不住伸手去拂,指尖触觉扎扎的,“好看”,她说。 万劫便扮个怨妇脸,夸张长叹道,“好看有什么用,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听了就纵声笑起来,想起他此行原是要去古巴的丛林中与鳄鱼为伴。 然而这一笑过后亦微有点慌,像突然扑跌了,被自己吓一跳。此后都只得呆站在万劫面前,一面向手心呵气,一面在自己的内心翻检,她的痛呢?找不到了。当她像往常一样暗暗抚上她破败的心器,发现她的痛不见了,——人一站到万劫的面前,痛就不见了。曾经多么沸腾,此刻只有平静,痛是多么肤浅。是萨尔瓦多·达利遇到了宿命中的加拉,忙不迭跑回房间换上他最好的一件衬衫,之前多少颓废阴暗都不算数了,都宝相庄严了,像是被点化,一刹那修成了正果。事情到这一步,有什么道理好讲?亦微笑自己好傻。 一阵暴烈雪风自楼底石柱间刮过,凉薄彻骨,直吹得人跟这个世界简直不再有联系似的。 顺势,亦微将风帽兜起来。这时万劫取出一只信封递给她。亦微低头扫一眼,见上面写着狄重山在纽约的地址——狄叔叔的圣诞礼物。邮件仍然寄去了钟采采那边,而万劫并没有顺势问及她此刻的住处,至于她突然搬离旧址的原因,更连提都不提。不提就是不存在,他们这么多年深刻的默契当中,甚至没有追问和回答,反正当时间过去只有他跟她的关系是永恒的、不被离间的。 想到这里,亦微就心满意足地吸一口气,肺部有针刺般的痛,一腔都是冬天的气味。 稍后,亦微见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要再说,以为就要道再见,谁知万劫却又没头没脑讲一句,“放假就回家去吧,北方这么冷。” 呵,来了。亦微仰起脸来望着他,忽又转了眼去看近旁白茫茫的草坪,良久,才闷闷“嗯”一声,之后一缩肩膀便要钻回图书馆去。万劫一把将她拖住,“来,亦微,今天我们说清楚,你的青春期会不会太长了一点?你要叛逆到什么时候?不错,崔颜是个艺术家,但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你说说看,她到底哪里做错?” 亦微见反正走不掉,倒是镇定回转身来。手腕细细的,仍被万劫擒在手中,她也只是看一眼,倒不着急挣脱。 回头见万劫一脸追问,并且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她便在面孔上先薄薄地浮起个笑容,全身束手就擒般释然了,身体的线条也缓和下来,整个人没有了棱角跟锋芒,柔润得跟个小女孩似的。然后,以十足无邪的语气她说,“她害死爸爸。” 闻言,万劫一怔,松开了亦微,确实是惊讶了,又好像她是脏的坏的,会传染,不能再碰。 亦微脸上的笑影更浓,接着说下去,“她自私,软弱,因为寂寞的关系,分明不爱爸爸却跟他结婚,令他不快乐。之后又无故离开他,叫他痛苦,几乎等于是亲手把吗啡注射到他的静脉血管。”话音未落她便挨一记耳光,接着,万劫反手又是一记。她也不躲,只静静站在风中,望着万劫,好像这一具肉身并不属于她,痛也不属于她。狂风卷落她的兜帽,一时间她那一卷浓密的长发乱飞起来,样子狰狞,像个海妖。 “江亦微,你变态。”万劫气疯了,眼前直发黑,见亦微站在风里没反应,又道,“这件事你根本没有发言权。你参与过吗?你参与过没有?眼看着他死去的人是我。亲眼看着他在浴缸里抽搐死去的那个人是我。”打过人的左手火烧般又灼又痛,万劫把它揣进衣兜,握成拳,右手从地上拎了背包朝肩头一甩,无谓多言,要走,却又不解恨,反身过来咬牙对亦微道,“今天你要是个男人,江亦微,我撕了你。” 之后两个人各自掉头离去,她没有回头看他的背影,他也没有看她的。 ——事情是这样慢慢变得不堪忍受。 后来的日子就不再有雪,却有雪后最阴冷肃杀的天气,一城都是雪化后的泥水,污烂至极,十分不堪。 亦微每日早早起身,捧着热茶来喝,伏在案头奋力看书做笔记,比往常要静默。有课也乖乖去上,坐很长时间的公车和地铁。她的书籍世界是清平的,明晰的。——“恩登布族男巫首先是一个占卜者,他不能吃羚羊肉,因为这种羊有一身乱斑皮;如果吃了的话,占卜就会迷离要点。由于同样的理由也禁止吃斑马,禁食有黑皮的动物(它会投以阴影,遮蔽住他的千里目),禁食有尖刺的鱼类(因为骨刺会刺伤占卜者的占卜器官肝脏)”,亦微的题目选在了原始图腾,日常手边离不开一本列维-斯特劳斯。他的笔下,原始社会建基于名词与名词的关系,那时,动词的统治尚未开始,而形容词的存在完全是出于虚荣。真是最澄明的世界了。一切都等着开始,只有直接的指认,“这是麋鹿”,“这是艾草”,而“生”“死”都还没来得及进入人的视界,更不用说爱情。 另一方面,她也奋力交欢,尝试以情欲之潮扑灭她焦灼的身体,然而无效。在冬之深处,在黑暗中,在欲念席卷而来的昏聩里,男人的面孔她无从辨认,不能确定那是顾明辉抑或聂言在,这样她就不得不更静默了。有一次,在过程中,言在突然停下来,拂开她面孔上的乱发,问她,“亦微,你在想什么?”她才察觉自己发怔,随口敷衍他,“没什么”,但其实她在想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算过去。 然而她知道,不会太久了这个冬天。必须结束,因为再下去她就要疯了,很安静地,很内在地,变疯掉。 是在万劫那两记耳光之际,她三魂七魄都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上,她明白自己,终究,是软弱了。 “亦微,你到底搬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能给我知道?”顾明辉在教学楼的草坪旁停稳了车,转脸问她,眼神哀哀的,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柔情。正值下课时分,车窗外学生热闹来去,又有人高声嚷肚饿,招呼同学一道去吃牛肉炒河粉,亦微听了不禁一笑。 其时天色已暗得如同深夜一般,瞥一眼车内电子钟,差一刻九点。亦微记起自己跟言在谎称晚间有课,约了九时整在学校东门见。琐碎的谎言令人疲惫,而且自厌。江亦微每一次见到自己的卑劣都像是初见,她是永远无法习惯的了。这样想着就突然不耐烦起来,急于摆脱眼前这个男人,于是她冷笑道,“呵,用我告诉你么?反正你找得到。” 闻言,顾明辉也就不再继续劝说下去,只是轻声地,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再也不会找你了。你再跑开我也找不动了。” 亦微转脸打量他一番。他有一丝不苟的肩膀与黑发,条纹领带,珐琅袖扣,三件套西装,黑大衣。这样她才想起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顾明辉,而究其原因,也说不好是因为没契机还是没兴趣。但他确乎比较像是那种呆板无趣的男人,他生命中唯一值得玩味的事件,是有一个他驾驭不了的情妇。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觉得好笑,逗他,心头随之涌起些不善,——江亦微蔑视一切在精神上无法与之抗衡的人。 他就摇摇头,对住亦微笑一笑,“算了,去吧。” 下得车来走不多几步,亦微便听顾明辉在身后叫她的名,回头时见他已追过来,手中拿着她的围巾。 亦微这才察觉颈项间冷飕飕的有风,便缩一缩肩头,伸手去接。顾明辉却没给她,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了,一圈一圈替她把围巾绕在颈上。黑色羊毛围巾又厚又暖,正是万劫那一条。 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就软下来松弛下来,竟也就没有避开,只乖乖站在路灯下由顾明辉摆布。 临了,顾明辉住了手,静静端详她一阵,待开口时,说的却是,“亦微,那时候你多么年轻。” 从这话里,亦微像是听到了什么,听懂了,而且没打算假装不懂,这样她就仰起脸去看他。不出所料地,顺着顾明辉的目光她看到了自己的青春,也不知是被那目光还是被她自己的青春灼痛了,亦微弓了弓脊梁,将额头抵在了顾明辉的胸口。这一刻,她对他全然是放心的。她想或者顾明辉有一点知道吧,她内心秘而不宣的渴望,以及为了磨蚀这渴望她所做的一切。而那些浪掷的时光,讲到底不过是徒劳的消耗,它们不曾令她的心笃定一些。但没有办法,他帮不到她。 之后,顾明辉捏一捏她的下巴,走了。 晚间同言在去了吃烧烤,在一条昏沉的暗巷。 烤肉店橙黄不甚分明的灯影里,言在不知怎么有点闷闷的,说笑都不甚起劲。往日若要开车他都不沾酒的,但这一夜竟也叫了啤酒来喝。 直至送亦微到了楼下,车在封冻的河边停稳了,他才开口问,“亦微,那男人是谁?不见得这一个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吧?” 她就一愣,但随即回过神来,晓得他今晚在学校到底还是看见了顾明辉,这样一来,她竟释然了,长吁一口气道,“你真的要问吗言在,想清楚。我不打算再说谎。”是,她都快累死了。 这时言在却又不似上一刻那么笃定,眼神分明有一点慌,往后躲了躲,其实,何必非得从亦微的口中听到答案呢? 那男人是谁?如果说之前聂言在不能确认,那么到此刻也不得不明白了。不得已他看着亦微面孔上平静的表情,心想,这样的表情算是无耻吗?还是用坦然来形容比较合适?但不管怎样,他的心是被她的无所谓刺痛了。 于是他不能再看她,只将头伏在方向盘上,也不动也不说话。良久,他说,声音低而断续几近呻吟,“亦微亦微,这个世界是否真有爱情呢?如果有,为什么我没有遇到?”好比一个人拉住刑警问,“这个世界是否真有杀人犯呢?如果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杀过我?”但爱情和杀人犯无疑都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没有遇到。 亦微见他难受,想要抚一抚他的头发安慰他,伸手到一半却止住了,在空气中兜个圈,又揣回到大衣口袋,口中只平静对他说,“言在,你看,你是个凡事都要问得清清楚楚的男人,——世上有没有爱?那个男人是谁?江亦微对聂言在动没动真心?叫人没法回答,其实没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言在。今天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假使因此不能再在一起,那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只能算了吧那就。你也不必苦撑下去,没有意义。而既然我们两个是这样的收梢,那么,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这些话,她就推开了车门。 车内旋即涌入冬日凛冽的风,言在没有抬头只是他的耳际突然喧嚣了,虽然那也只不过是些风语而已。很快地,车门“砰”一声合上,周遭复又沉静下来,四下里凉薄的寒气仍在,但江亦微,已经走了。 其后又过了一周或许两周,有一天,聂言在弯腰在副驾座下发现一只手套。 他认得它,亦微找它找了半个冬天。这样就拾起来,掸去上面的浮尘,放在鼻端嗅一嗅。 质地柔软的羔羊皮手套,恰是右手那只,食指跟中指的位置有烟草香,手腕处则是亦微的香水气味,她常年用着一款CK one。他记得,不会忘记。 正如他记得她的乳,有时温柔有时惊狂如鸟,她的面孔,有时七情上脸有时很静,还有她吸烟的样子,慢而彻底,发乎内在的需要,完全是在享受烟草的乐趣,以至言在会想,江亦微之后,他是再也遇不到一个女人这样不玩票地吸烟了。当然,不可避免地,他还记得了她的疲惫,她心不在焉的茫然,他甚至记得连亦微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她脸上那种若有所待的神色,而每每这时倘有人唤她,她回转头来却是在冬日微薄的阳光中眯起眼睛那样灿然地一笑。 为女子亦微,聂言在固然曾有森然的痛、凄然的无望,而泪却是不曾流过的,——为离散落泪,太没意思。 但今天,此刻,循着亦微的气味,他哭了。 隔不久学校便放了寒假,清闲下来,亦微奋起将窄小居室洒扫一番,又换了干净的床单跟被罩。 也整理她的书架,错综在一起的闲书跟专业书在架上堆成小丘,随手取一册来翻翻,当中却掉出一封信来。揭起,只见上面写着狄重山在纽约的地址,呵,是,上回万劫转交给她的那一封,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久,竟忘记了拆。 等拆开来一看,亦微却抚着额大笑了。 去年四月间有一条新闻曾引起不小的轰动,说是克里斯蒂拍卖行高价拍出某国元首夫人从前做模特时的一张裸照,据称,买方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国收藏家。那时节亦微还猜是哪一位神秘的富豪有这样阴暗的癖好,却万没料到买主就是狄重山,而那张拍卖价逾九万美元的手工黑白相片,此刻就在她的手上。必定是狄叔叔某一日玩心大发的手笔,难怪前回见面,谈及圣诞礼物他会得那般诡秘地眨眼。少不得拨一通电话过去向他致谢,之后,亦微又暗笑一回,心想狄叔叔肆意妄为的人生端地精彩。而那张相片,老实讲太刻意并不算是佳作,她拿起来瞧一瞧,随手夹在了书里。 但民众就是有这么怪,最爱在艳星身上找清纯,在贞女身上找淫荡,人性的边边角角都开掘到,他们才觉得满意,之后,一面看国际新闻,一面想象元首夫人包裹在香奈儿套装下香艳的裸体,这是现时代民众的趣味。 除夕当天,正值江亦微痛经到快要死掉。 勉强起身时已近黄昏半明半晦的时刻,床前淡淡映着一线太阳光斑又细又长。 亦微饿得肚皮贴上脊梁骨,惟小腹又胀又痛,好容易拖着腿下得床来,胡乱扯件大衣裹身,蓬头,且脚上套着两只不登对的棉袜,站在厨房里煮速冻水饺来吃。几枚热乎乎的三鲜肉饺落肚,她的精气神才聚拢来,双目渐渐恢复了焦点。一回首见门缝底下塞着当日的报纸,拾起,顺势跌进房东提供的那套烂沙发当中,信手翻到娱乐版。 该版的头条,标题下得极之耸动——“当红名模上门捉奸,过气乐手当街伤人”,并配以热辣的偷拍,一男一女在街头拉扯,双方都激愤到面孔走形,情状十分不堪。噫,真真惨不忍睹,亦微扫一眼,撇嘴一笑,随即翻到下一版。想一想,却又还是翻回来,凑近些去辨认图中人物的面孔,再转眼看配文,只见旁边如蚁的小字写着,“昨天午夜时分,名模唐清容大闹绯闻男友程森的住所。据大厦保安称,在唐小姐抵达前,程森家中已有另一位女性访客。几位目击者均异口同声告诉记者,当时唐小姐情绪极度失控,不停高声叫嚷,并搧了程森两记耳光。后者随之恼羞成怒,两人发生推搡乃至厮打,场面混乱不堪。程森出手颇重,记者亲眼目睹唐清容嘴角眼角的大片瘀痕及墙上的血迹。中意混血的唐清容是模特界的领军人物,近来更频频出现在世界顶级时尚杂志的封面,何以如此不肯爱惜羽毛,实属匪夷所思……”。——似这般绘声绘色大曝别人隐私过后,一转脸作扼腕叹息状,猥琐也就算了,又再加上虚伪。 也不及细想,亦微只探身摸索了手机在掌中,拨一记电话给清容,却是不在服务区。呵,势必是山雨欲来了,清容要先避开媒体的锋芒再说,假使清容需要她,自然会得找她,这样就放下了电话。 继而亦微心中一酸,看吧,这就是我们以爱之名所做的事情,它的全部深沉跟浮躁,它的肃然跟无稽。爱一个人有时是可以爱得很折堕的,好比说清容现在。程森要离开清容的决定一早作下了,亦微是晓得的,但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做得这样难看。 到底,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而情字路上,究竟我们还要辗转过多少生关死劫才算数? 其时外面天光正渐渐退去,暗影正幽幽压进这个房间。 亦微只觉胸口憋闷,叹一口气,起身走去了窗口。 正是昼与夜交替的Magic Hour,西边的天际线上有灰蓝浅橙的渐变云影和楼宇清晰的伏线。城市的灯火如钻般璀璨,弥漫浮浪好似夜光海。人间无事,不过是来去如流。我们每一个人所能肩负的,无非是那几样有限的事,那几种有限的感情,——甚至,也不能分担旁人的负累。 这样亦微就觉得很寂寞了。然而当她抚一抚胸口,竟察觉那心情比寂寞要深,比寂寞要广阔。她猝然省悟过来,这个,莫非就是孤独么? 凛然于孤独的切近,江亦微不禁一颤,发现自己更虚弱了。 恰手机在沙发角叮叮咚咚响,她获救般赶忙拿出来看,不过是每逢年节时必会有人发来的致意短信。亦微却也不及细读,只在手机里键入了崔颜的号码,盯着它思忖一阵,手指明明已经去到接通键,却几番没能摁下去,转念想一想,又把那些数字一个一个删掉了。 抛开手机她便找烟。 烟盒在床头,拿起来摇一摇,空的。这样亦微才想起来,昨夜已吸完最后一支。 又拉开冰箱冷藏室,前不久她买了一条烟放这里,原打算慢慢抽,真是低估自己了,也就不到半个月吧,消耗殆尽。干,竟有这样弹尽粮绝的时候,亦微站在房间的中央,微茫不可名状的夜色里,皱着眉骂了三字经。 烟店在公车站附近,距离亦微居所差不多有七、八分钟行程。但江亦微自问天寒地冻更兼痛经,去到室外非得要了她的老命不可。这样想着便将大衣卷得更紧些,一步一步踩得铁楼梯空空响,下得楼来,去拍邻居的门。只拍得两下,那扇铁门又厚又重竟然“嘎咕嘎咕”地应手而开,亦微想主人既然这样大方,那她也就不客气了,于是闪身进去。 室内很暗,亦微却也一眼就看到房间一隅立着的那一整套亮锃锃的架子鼓,——太醒目了,想忽略也不可能。 下一秒才闻到焦糊味,心知有异,急忙转脸去找。只见床尾烧着一盆炭,棉被一角垂落到火盆里,烧着了,火势正往上蹿。见状,亦微一惊,饶是腿软,却也不失神勇,立刻扑过去,一抬腿踹了火盆去墙角,又扯起旁边一条毛毯,凌空一抖,将棉被上那一团火狠狠压住,半晌,再揭开看时,火已熄了。 这时,床中高被大卧那人才动一动,徐徐抽身坐起来。发现身旁有人也并不错愕,只气定神闲地问道,“怎么啦?”是个男人,喉间还有沙沙的睡意,看不清面孔。 这边厢江亦微经此一役尚未回过魂来,手中兀自拽着毛毯一角,怔怔立在床前。听对方问,才恍然记起来意,遂以手指一指上面,说,“我住楼上,想问你借包烟”,停一停,她像是以为对方不知道,又说,“刚才你的棉被……着火了。” 那边只闷闷“唔”一声,在枕间摸索一阵,摸出一包烟来,先取一支自己点着了,深深吸一口,再把烟盒跟打火机递到亦微手上,且一侧身扭亮了床头的台灯。“我知道你”,他说,“我是厉承友”,说着朝亦微伸出手来一握。借着灯光,亦微见这人剃颗青森森的光头,眉骨高高的压到眼睫之上,在面部投下莫测的暗影,但一双大眼睛却如星般亮而多芒。还有他赤裸的肩和胸膛无疑都是年轻的,灼灼有光的,这太阳神一般令人垂涎的肉身呵,亦微不是没阅历的人,也还是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我知道你,小安说他见过你”,他又道。 于是亦微猜小安应是前几回在楼梯间遇到的那个男孩子,极清秀,来去都背着吉他。 或许是因为说起漂亮的吉他手小安,厉承友就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不知为什么格外带着点天真,但因为他本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男人,这点天真在他的身上,突然地,就变得很妖冶了。 亦微心中一动,瞬时明白了他,还有小安,势必是属于人世间更为妖娆、欢快、且绝望的那一个族群。 当天将近夜半,亦微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听时,却是满耳咆哮的风,很吃力亦微才辨别出其中尚有一把飘忽至不可闻的人声,问是谁,那边说她是唐清容。亦微心头又惊又热,随即问她在哪儿,清容却像是喝了酒,醉茫茫,只勉强捋直了舌头,含混道,“我忘了去你家要怎么走。我在公车站。”那必是亦微家附近的公车站无疑。闻言,江亦微纵是腰酸腹痛也顾不得了,拼了老命即刻蹬上靴往外跑。 到楼底,恰见厉承友自楼梯下面推了他的挎斗摩托车出来,戴顶羊毛帽子帽沿一直拉上眼皮,也是要出门。亦微就匆匆对他一笑,随即埋头一错身,抢一步来到门外。 其时正满城又野又烈呼啸不已的妖风呵,直吹得她往后却一步,也没有办法,只能将大衣的帽子兜起来,半眯着眼,咬牙顶着风走。 这时承友已经赶上来,贴在她耳边喊,“上哪儿?” 她也喊过去,“车站。” 于是承友拽一拽她胳膊肘,招呼亦微上了他的车。 很远就看到唐清容了,根本不用找。 她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吸烟,迎着风,也不知道避一避,黑大衣上细细白白的全是烟灰。亦微就疾步走上去,替她拍一拍,清容没站稳,向后趔趄两步,却也不管,只吸烟,眼睛空茫茫的,不知在望什么。 这样亦微就仔细端详她,——脸上的伤已简单处理过,从鼻梁到整个左边眼角青肿成一片,额角的纱布还渗着血,右手包扎过,只从白纱布间探出手指,木然地夹着一根烟。 亦微此刻不欲放肆情绪,只克制地搂一搂清容的腰,在她耳边说,“来,我们回家。” 清容却不走,直直戳在原地,突然间犯起浑来,殷殷向亦微垂询,“亦微,程森还会要我吧?” 怎么办?装没听到?亦微简直不敢去看清容的眼睛,却也无奈看了,再没见过比这更热烈更饥饿的眼睛了。但她不能骗人,江亦微是个笨蛋她甚至不会自欺,所以她只能斩钉截铁地告诉唐清容,“他不会。” “他会的。”清容坚持。 “他不会。” “他会。” “他不会。” 这时清容就停下来,不置信地盯着亦微看,继而拼命皱起眉头,像小女孩觉得手中的公仔不称心了,不打算再要,厌恶地把她推开。亦微自然不计较清容的失控,只静静走过去揽她的腰,要带她走。谁知尚未近身清容已轰然退开,浑身的线条绷得又直又硬,突地锐声叫起来,“他会!” “他不会!”亦微随即吼回去,比清容更高声,一张小而白的面孔骤然因暴怒而变形,呲着牙,样子像野兽。 像是终于被慑服了,清容抖一抖,随即在狂风中松弛下来。她摇晃地蹲下,将面孔埋在膝头,“亦微,我好痛”,她说。亦微便也蹲下身去抱她,轻拨她菲薄的肩头入怀,听见她的喉间因疼痛而发出“嘤嘤”的声音,比哭泣更令人心碎。是,一定很痛,连江亦微隔岸观火的人都觉得痛。 疼痛的时候人没有尊严。——假使女人无须成长,不必理会生命之多艰,……,不及想完,亦微便已觉自己好荒谬,随即摇摇头,把这念头截然甩掉。清容,亦微想,清容该是值得一个男子来倾心爱慕,予她一点一滴聚沙成塔的安全,带她远离昏暗、疲倦和虚伪,令她得以终生保留顽童的神色,并且有资格始终稚气,同时她也不必太深刻(凡深刻都会痛),他可以爱她很深,但不必给她知道。而程森,终究是辜负了唐清容爱与被爱的天分了。 不过事到如今我们谁也说不好,这是他的残酷么?还是他万不得已的恩慈? 不久,始终等候在一旁的厉承友跟亦微对望一眼,竟像是彼此有了心照,完全不提问,待清容坐进摩托车的挎斗,亦微跨上后座,承友便发动了引擎带她们回家。 一路无话。亦微却伏在厉承友的背上,别转了面孔,默默流了两行泪,也不敢抬手拭,恐给清容看见。 猛然之间,也不知是到了哪一个吉时,满城的爆竹尽数炸起来,拼了命似的,整个人间都惊动了,除了热闹,不能再有情绪。真是除夕之夜呵,喜乐正与邪祟交战,沿途所见所闻,尽是电光石火,极其嚣张的声响,二踢脚时时发出锐叫,火龙般冲天而去。 眼看到家,厉承友却也不与她们商量,只缓缓将车一拐,驶去了封冻的河岸停下。 隔着浑浊的冰面,纵眼望过去是都市如群山般跌宕起伏的楼宇,恰是午夜,忽然地,城中各处爆发出无尽的颜色和光亮,呵,是烟花。不断腾起的焰火令到整座城池都在不住闪动,而当闪红闪蓝的光影不住跃上她的面孔,清容就像是被惊醒了,转脸找亦微。恰这时亦微也正看着她,两人就相视笑一笑。 稍后,亦微自大衣口袋里摸出烟跟打火机,低头点了,吸一口,安心了,忽又想起厉承友还在身后,便回头看他。只见承友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微微缩着背,一副不上进的流氓样,但那双谜题般的大眼睛却无尽艰深、诡秘、华美。承友见她看他,就淘气地向她眨一眨眼,猝不及防江亦微一时间眩然了,呵,非我族类,却也如此诱惑。 随后,三个人各自转回了脸继续去看那倾城的花火。谁也没有出声。这个冬天过去了。 又几日,清容悄然返回欧洲大陆,——其实本来没有归属,又如何谈得上离开跟返回,只不过寻一处地方姑且安放她残破的心境罢了。当然,最要紧是避开嗜血成性的媒体,以免作了民间茶余饭后的牺牲,众人唇舌间的祭品,让人嚼得烂烂的,尚且不吐骨头。 更何况,清容此时怀孕已逾四个月,渐渐身形面容已有些改变,自与程森惊心动魄那一役过后,对这个孩子,清容变得十分茫然,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亦微看来,始终觉她有一副悬而未决的诡秘面孔。 较之从前她孕育胎儿像是孕育着一个欢天喜地的秘密,此刻的唐清容,孕育的倒更像是个阴谋了。 但不管怎样,人在国外,孩子不论去留,事情都会比较简单。 清容走后,江亦微跟厉承友做了朋友。 时常,在北方欠缺暖气的倒春寒里,两人也烧一盆聊胜于无的炭火,围炉煮一壶绍兴花雕来喝。姜丝切很细,放一点枸杞,花雕煮出来酒香四溢,端地美妙。 承友喝一点就会脸红,酒量却不小。醉倒了他们便混在一处蒙头大睡,次日厉承友醒来最多嘟囔一句“你好香”,自去刷牙洗脸换一件衫。来往得久了,他抱怨一屋气味都是江亦微的CK one。 承友是个鼓手,他们的乐队组建不到两年,主唱、键盘跟贝斯手倒是依次换了一轮,成员各自做着多份兼差,偶尔得到机会在酒吧演出,出场费也极其微薄,——“常常连来回打车的钱都不够”承友说,但亦微听了也只是点点头,不觉得有必要付出同情,因她晓得承友不需要这个,他做着自己钟爱的事,他不能说自己不快乐。 年初,乐队主唱回老家结婚,他们的排练因之有一搭没一搭,惟独吉他手小安一有空还来,望向厉承友的目光中有十二万分滚烫的爱恋,又见承友跟江亦微已经混得这样熟,并不掩饰脸上的不快跟忧郁。 “我看,像你跟小安这样也不错,彼此没有追问,走到哪儿算哪儿”,有一天亦微说。 承友正伏在沙发里,面孔给一堆抱枕埋住,闻言,昂了头来看亦微,用半只眼睛,“呵,你还真是天真。没有未来的,我们不过在比谁坚持得久一点”,他冷笑。 亦微听了有一点心寒,却也笑道,“论坚持的话,我认为小安会赢。” “反正谁最后离场谁败得比较彻底,感情也是,音乐也是,任何事都一样”,承友从那一堆抱枕底下掏出遥控器,打开了音响,接着道,“不过,倒也虽败犹荣。” 有一回承友喝到七分醉,徐徐俯低了他的脸到亦微面前,酒气昂扬地说,“要是有一天我非得爱女人,江亦微,我就爱你吧”,亦微随之仰面笑了,顺口答道“我很荣幸”,一面向小安眨眼睛。 小安却别转了面孔,假意没看见,像是不屑于理会这样低级的玩笑。 然而稍后,当亦微自卫生间走出,一抬头却见承友迷离歪在沙发一角,手指间燃一根大麻,星般眼眸半开半合,脸上似笑非笑,火光映得他颧骨又高又亮,而小安正凑过去吻他的嘴唇,起先是迟疑地跟不确定地,渐渐他像发了狠,吻得极之狂浪,承友这时也有了回应,身体暗暗起伏着,迎向他。一时间两人的欲念之火几近可见,步步进逼以至无路可退的情欲,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到达。 亦微心惊肉跳,非礼勿视又不知该怎么回避了,只呆在当地。 正踌躇间,那两位已分开。小安是一早晓得亦微在这边的,眼风扫过来,那样毒辣冶艳,带着挑衅带着威胁,明白宣示,厉承友是他的领地,不容旁人染指。好在亦微心中本来月白风清,故而能够坦荡回视过去,于是她发现这时小安的眼睛特别亮,特别锐,就像钻。 电光石火间,江亦微明白了,触类旁通了,她看见小安一如看见她自己,看见镜像般呈现的,占有的笨拙、占有的焦渴、以及占有的绝望。 不久天气就回暖。亦微结束了漫长的休眠,这天也与承友结伴外出,浩荡春风中,乘很久的公交车往城东的艺术工厂区闲晃。 从前的厂房一幢一幢现在成为画廊、工作室、艺术中心、酒吧和咖啡馆,内里坐着颇有些风流自命的主人,先不论作品有意思没意思,面孔上一概牛逼哄哄,连带着顾店的小妹迎宾的门童也忙不迭操起艺术家的孤芳劲儿,尤其的不爱理人。是十分好玩的现象。 承友对此很不以为然,出得门来,点支烟,对亦微道,“像这样艺术家扎堆,竞相摆谱,你不觉得其实成问题?” 是,创作者应该孤单生猛,全凭内心的驱使工作,就像西伯利亚的狼,为一次猎杀可以在雪原中静静潜伏一夜甚至更久,因为饥饿。——饥饿是最真诚的力量,甚至超过爱。 但商业运作渐次驯化创作者的野性,收买他们的血气,怀柔他们的棱角,想到这里,亦微开口道,“所以你看如今,有力量的作品也少见得很了,——除非不要见光,一世暗地妖娆,不过,老实讲,在今天谁还肯做梵高?” 承友听懂了,接下去,“梵高当年潦倒,却也不是他肯。钱送到眼前,名声临到头上,谁不要?死后的身价于他何益?亦微,我可不怕被你瞧不起,倘真有一天时来运转轮到我,我势必是要即时的名望,还有现钞。” 停一停,他又咧嘴一笑,“支票都不行哦。一定要红艳艳的票子一沓沓拿到手上我才最开心”,说着,一面作势数钱。 奇怪,这样俗伧的动作承友做出来却十足天真,孩子过家家似的,一点也不讨人厌。 亦微侧身过去搂他一下,当他是个小玩意儿。 那时已近午间,扑面是杨柳之风。北地初春浅淡的树影里,他两人浑身懒懒散散有煦然的暖意,是时候吃个饭,饱足之后晒一阵太阳。但他们嫌那里的餐厅贵,于是走出伪后现代主义的工厂区,在附近街边吃八块钱一碗的牛肉面。 创作应该如何保持尊严,保持与现实之间勇猛的张力? 江亦微一边埋头吞面一边暗忖,但也始终没有答案。 她只知当年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顶绘制《创世纪》,全然单干,历四年完成,长久仰头作画伤害他的颈椎,折磨他直至故去。而目前坊间的这些,速成、平滑、靠一点小聪明支撑的作品,有多少可以传世,两千年后一样动荡后人的情绪,极致他们的想象,并且,清醒他们关于本质的追问? 又或者,那样的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地过去了? 这是现代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悖谬,亦微不愿常想,但偶一思之,总以头痛作结。 吃完了面两人就去公车站。走一阵,承友忽停步,抚一抚他青森森的光头,笑道,“噫,我们忘记找小安”,转身又朝工厂区里走。亦微跟上去,也笑,真是忘得干干净净,前日小安跟承友闹别扭,负气出门,走时拿了承友最称手的一对鼓棒,此际得问他要去。 于是他们重又折返来,迂回寻到小安打工的咖啡馆。 亦微没好进去,只在外面等,却见承友推了咖啡馆的仿古木头门。门边坐个女客,正抽烟,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在等人吧,听见门响就抬了头,见承友那样一身阳光地进入也就不由得看多两眼。他的色相,的确令人心生艳羡。隔着落地窗,亦微瞧他嬉皮笑脸蹭到小安旁边,晓得他少不了做小伏低一回,哄得小安回心转意了,好把鼓棒还他。又估计承友这边一时也完不了事,转眼见隔邻有间画廊,门口挂着海报标明是内有个人画展,这样便举步走了进去。 画廊装潢走极简风,举重若轻地,四面墙漆成白色,白如春光之明媚,亦微愉悦地眯起眼睛。迎面一墙蓬勃的花事,色彩很艳,玫瑰有血,鸢尾之间深蓝有风,每一幅都有近一人高,却不是油画,大胆用了粉彩。亦微且看且叹,真厉害,粉彩那么容易脏,却也画得如此干净。这样洁净的艳丽感,太难得了。 一转脸,左面墙上,江亦微却看见了旧相识——女子侧立的轮廓,胸腔中有荆棘有刺。 曾经无数次她看过这一张线稿,想象过它完成时的全貌,此际见了,却也没有惊奇,心中只是想“哦,是这样”,这幅油画像是天生如此,不经历修改,甚至,不经历过程。它就是这样天然,作者必是江亦微的前任室友,钟采采。 但亦微其时已不及细看,只不欲跟钟采采照面,游目四望,画廊里人不多,并没有采采。 亦微心下一宽,随即又想此地不宜久留,遂抽身朝外走。 不料,外面花径上恰恰过来一双男女。乍暖还寒气候,那女郎却已赫然裸着细洁小腿,穿黑色洋装,腰间一朵白茶花,裙角飞扬,蝶一般靠近,见了她便叫“江亦微”,一面疾步走上前来,带同迪奥那一款黑毒冶艳的香氛,又随手抹下头上系的风巾摘了墨镜,她的双唇,如东瀛艺伎般搽决绝的血红,——钟采采,始终是江亦微所知最艳丽的女子。 对于这样的狭路相逢,两人显然都很错愕,彼此对望,脸上都有点讪讪的。 到底采采反应快些,介绍了她的男伴给亦微认识,“这间画廊的主人,傅先生”。 那男人也颇上道,立刻伸手过来,自报家门道,“傅存光。”亦微瞧过去,见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戴眼镜,穿西装,气质却练达,斯文而不迂腐,伸出手来与她握时,亦微留意到他右手虎口有个纹身,过后想来想去,竟觉那是个“寿”字。她想这人真奇突,怕死到这个地步,而且不介意给别人知道。 略站一站,那男人就进到画廊里头去,十分得体,留采采跟亦微在外面吸烟。 这时采采才偏头向亦微道,“亦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 亦微没开腔,但也不否认,只垂首吸烟,一身都是树影又淡又静,她抬起脸时,却起了风。 亦微一头又长又鬈的黑发,让风吹得荡开来,额发有一点长,此刻拂得一脸都是,采采就伸手去替她拨开,她却身形一凛,往后一仰,避开了。这样采采就想起她跟亦微曾经那么要好,每每在仲夏的黄昏,殷殷为对方将头发吹至半干,然后一道坐在露台吸烟,彼此谈心的时候居多,或者又只是默默望着天际线上无尽冶艳的印度红如何黯淡以至孔雀蓝。于是,采采便加倍不能忍受亦微此刻的疏远,使起性子来,看定了亦微的脸,扬眉问道,“是不是万劫?” 北地初春悠然的午后,杨花正纷纷落下,日影薄金色,映得江亦微跟钟采采的影子,无尽修长。 这时亦微想到万劫,心中一动,不知是喜悦还是焦灼,这个人,毕竟她已许久不去想起,甚至,也不再听见旁人提及他的名字。有一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即使一生多出一根刺,没有刺痛别要知”,但这一次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采采,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万劫被你吸引,性情或肉体,都是很自然的。而我跑开的原因无它,只是不想受折磨。我跟万劫的关系,是个死局,没有人能够开解,也没有人能够进入到我们之间,甚至,魅惑如你。这辈子,我是不可能离开他了,但我,总还能够离开你吧?”说着,将尽的烟头被她拇指跟中指捏起,一弹,恰落在不远处一个水洼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哧”的一声。 采采的目光跟过去,停一停,又回到亦微脸上来,再停一停,像是恍然悟了,口中只喃喃道,“万劫他……,亦微,你……”,说不出话来她像是放弃了,低了头怵然一笑,吸完剩下的小半支烟,重新开口时却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亦微,万幸我其实从不懂得爱情。” 后者这时已不欲讨论下去,流利转了话题,“我不知道你也画粉彩。” 采采如释重负,顺水推舟道,“呵,是你搬走之后的事了。” 这一年开春不久就来了雨水,时断时续下了有一个星期,楼角绕过窄窄一道柏油路被雨水冲洗得银亮如绸,展眼一城柔绿,北地的锋芒一时隐遁了,服帖了,几乎像南方。 下雨的时候亦微跟承友都不乐意出门,亦微就逃课,承友新近被打工的唱片店辞掉,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只不见他找工作,于是两个人呆在房间里喝一点酒,弹弹唱唱,一天很快就过去,——承友有一条暗嗓子,又骚又哑,他唱起歌来像个久经情场的老男人。 兴致高时,厉承友也卖力向亦微展示他那一套炫丽至极的鼓点,敲罢,将鼓棒在掌中抡两转,朝亦微挑眉,分明是在等赞美。亦微却故意气他,只埋头喝酒,笑道“听不懂”,在酒意中微微扬起脸,半闭了眼睛,样子不知多妩媚,她自己却不晓得。 承友倒稳重,也不显出失望,见亦微醉了便只垂下他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望着她,像是很早就明白她了,“亦微亦微,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说时手伸去她的头顶,揉一揉。这一位就恹恹敷衍道,“是,因为我听不出厉承友打鼓打得有多高明”,却也不自觉抬起手来寻到承友的手指,拽住,弛然放空了视线,发一阵呆。一具躯体,只有在没有欲望的时候,才真正谈得上快乐不快乐。但多数时间他们不提这个,毕竟快乐,那是一个太严重的命题了。 合适的玩伴,令生命变得比较容易打发,虽然我们内心深处虚妄的坚执与不休的幻觉往往又令它变得并不。 隔邻那座仓库的地下,开得有一间桌球室,人员复杂道具陈旧,不过价格很低廉,亦微跟承友银钱上虽不宽裕倒也消费得起,于是这个春天有时也耗在那里。 承友自问是个不错的玩家,但每每当亦微手感上来,出击之漂亮也令他心中一叹,不由得要问,“你这个打法,哪儿学来的?”亦微这时就会面露得色,一边卷袖子,一边对他扬眉一笑,“我无师自通。”但其实这是十五岁时在尼斯,整个夏天泡在美国人开的一间酒吧叫做夜鹰,万劫教会她。是的,江亦微这一生,早已遍布印记,彻底逃不掉的了,当然她根本,也没打算逃掉。 是这样江亦微跟厉承友同出同入,度了一春,也不知他们两个到底,是谁陪了谁。 暮春将近的时候,亦微去了一趟新加坡。导师出席一个研讨会,带了她跟一位师兄随行。 题目尚算有趣,关于东南亚原住民的面具跟纹身,连着一个礼拜讲座听下来,少不得抄笔记做功课,夜来也在狮城的街头逛一逛,方寸都干净得叫人心惊肉跳,举步就是禁烟区,处处受掣肘。亦微这些年在国内是疏懒放纵惯了的,如此谨小慎微了几日,已然归心似箭,故会议一告结束便不再随导师等人逗留,即刻买了返程的机票。 抵埠当日,原是承友自告奋勇要来接机的,航班号也告诉给他,谁知出关却不见人,电话拨过去几次也无人接听。 回到家,亦微瞥一眼楼梯间那架挎斗摩托车不在,知承友是出去了,也不计较,只觉肚饿,自己煮一锅方便面来吃。 晚间不知怎么就失眠,躺在床上转侧不休,良久,听见摩托车引擎轰鸣由远而近,直到窗下。亦微翻身拿了手机来看,凌晨三点过一些。之后便听有人拍门拍得山响。她披衣下楼去开,门外站着个黑黢黢的影子她知是承友,搀了他的胳膊领他进来,已经醉得不成样子,门口早已吐了一滩秽物在那里,而人显见得是喝昏了,只在口中反复嗫嚅“我操”,不知他醉成这副德性还要操谁。 于是亦微一面暗笑一面甩沙包一般丢了承友在沙发一角,转身去水池拧一把热毛巾来给他擦脸。还未走到面前,便见承友腾地从沙发当中跃起,旁边搁着的一具木吉他已让他双手抡起来,高举过头,往墙上砸去,一面发狠道,“我操你妈北京!” 亦微眼睁睁见吉他弦“嗡”地崩断了,往承友脸上一卷,正中眉骨,即刻见了血,红蛇一般蜿蜒爬下。但承友已感觉不到痛,把那吉他连砸了数十下才丢开,血已流了一颈都是,手上也是,一道一道。他站在那里只是喘,斗室里满是他的气息,像有巨大的风影在晃。这时他抬眼又见墙角那一组架子鼓,摇摇走过去,抬腿便踹,大鼓小鼓连番倒下,一时间满室金石之声裂裂震耳,如同天上有雷直打到屋里来。 亦微也不劝,也不出声,只微微掩了耳,站在一旁看他。 她想他是寂静了太久了,要很大的声响才能湮盖那样长久的寂静吧。 这时承友已跌坐在地下,埋了头在双膝之间,像是一条虫被烫伤了,拼命蜷起身体。她知他已累了,就走上去,轻轻捉住他的肩,在他抬头时吻了他的嘴唇。承友挣扎了一下,但看了看亦微的眼睛他很快静下来,一拥她入怀,抱她抱得好紧,塌了腰,将面孔伏在亦微的肩头,流泪了。过一阵他口齿含混对她讲,“亦微,亦微,乐队解散了,小安走了”,一面哽咽。亦微没说话,只一下一下又轻又坚定地抚他的背。他停一阵,接着道,“小安走了,亦微,他说这样坚持没有意义”,后来亦微才知小安这一去,是跟了个美国人,美利坚固然不是黄金国,但加利福利亚,是一众GAY人销魂蚀骨的天堂。而承友此刻犹在哽咽不休,喉头吭吭哧哧,几乎泣血,“小安说的,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是,意义是多么虚妄。爱和音乐是多么虚妄。坚执是多么虚妄。 唯一真实不虚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的,生之艰辛。假如,只是说假如,死亡不是那么疼痛而绝对,亦微想,人类会成群地自杀,就像鲸。 附近的民居猛地噪起一阵疯狂的犬吠,这样的夜里听来尤觉惊心动魄,诡异莫名。 承友倒在沙发当中,伸手在后裤兜内摸索半天,取出一样东西“啪”一声拍在茶几上,面上苦笑,道,“亦微,我一生没收过情书,仅有的这一封,竟然是写在酒吧的杯垫上。”亦微没说话,默默把那圆形的杯垫翻过来看时,只见那上面以很稚拙的字体写着“反正坚持没有意义,承友,你我早晚是要分开的。之前是我先喜欢了你,那么,不如,也让我先离开你吧。”见了这几行字,亦微就很惊动,心想原来小安是个有智慧的人。——关于行不通的爱情,其发生的时机与放手的时机一样重要。懂得及时抽身的人,虽然很痛,但至少保持住尊严。 天亮时承友睡得沉了,呼吸很平稳。 亦微则整宿没睡意,也懒得回自己房间,后半夜就歪在承友的沙发上看了一套费里尼。 意大利人,戏剧冲突强烈的面孔,即使在黑白片中出现,感觉上依然无比艳丽。费里尼的银幕化身马斯楚安尼,唇角秀美如神,下巴却很肉感,情欲的标记,相当动人的一张脸。半梦半醒地,亦微盯着屏幕,偶尔一分神,揣测现实中马斯楚安尼其人有多勇敢,——要有多勇敢才会不怕爱上费·唐娜薇,即使最终以惨烈收梢。看完她将碟片收起来,回头扫一眼承友,床角一线灰蓝光影里他仍在睡,可能正发恶梦,不自觉皱着眉头。 亦微突然觉得很寂寞,这样就披了承友的蓝毛衣在肩上,起身走出去,掩了门,拨一通电话。 那边一把女声有点哑,却分明带着笑意,极清新地,应了“喂?” 这时亦微才发现自己的心其实又薄又脆,再也支撑不住想要变得很幼小很幼小的欲望,也来不及清嗓子,只沙着声音叫了“妈妈”。 此番崔颜刚去了一趟柬埔寨返来,接到亦微的电话老实说她心里很快活。 亦微自幼古怪,凡事往往一个人死扛,不爱诉苦跟求告。九岁那年她生荨麻疹,皮肤痒烂成一片尚且不吭声,是万劫无意间碰她发觉烫手,体温计一量飙到三十九度以上,赶忙送医,打三天吊针方救转来。所以这时当崔颜想到电话线彼端正是自己的女儿,情绪上是有点错愕在的,不像是真事儿,应对都吃力起来。是,武艺荒疏太久,崔颜并不天生是个母亲,要找一找感觉才做得来。 亦微却捧住话筒,在这边暗暗流了泪,开口打断崔颜不知所谓的寒暄,寂然说了,“妈妈,我想你。” 这样崔颜才明白,她的女儿不快乐。 并不饿,但中午承友起身做的蛋炒饭,亦微还是吃了。 坐在窗边的太阳光斑里一粒一粒扒着饭,日色又白又艳无休无止如同焰火,亦微只觉双目刺痛,又抬了头来看承友的脸,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承友却已在卷大麻。穿着蓝毛衣,袖子很长,掩住他半个手背。见亦微在看,点燃了顺手递过去,她接了,吸两口又还他,想要正经同他讲话,却又不自禁为大麻带来的欣快跟晕眩微微一笑。而他并没有回答问题,只说,“亦微,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变得强壮,而有的人会情愿死于幻觉。” 天空中有鸽子扑翼飞过,眼前一暗,江亦微骤然想起生命中的坚持与违背,于是不能开口劝说。然后她发现厉承友的脸已经不再天真晴朗,但该刹那他脸上的阴影,她却不能给它一个名字叫做绝望。 隔天江亦微正听课,忽接到某间医院打来的电话,问她是不是唐清容的亲友。 亦微一惊,情知清容有事,忙起身快步走出教室,手心暗暗捏了一把汗在那里。耳边外科手术般精准无情的嗓音,听亦微答了是,就告诉她,唐清容三天前做了引产,目前精神状况堪忧,需要亲友陪护。闻言,亦微身子不禁晃一晃,好歹手按在窗台上站住了,心中只一味地想唐清容这真是不要命了。遂返回课堂拿包,复又速速奔出去,台上老师一面讲柯布西耶的设计风格一面白她一眼她也没看见。 计程车中已想好最严厉的辞令跟最刻薄的道理,但当江亦微看见病床上躺着唐清容,既白且薄,像个纸人,周围墙壁又是那样一种阴惨惨的绿色,于是辞令跟道理全部不知所踪,只飞身扑过去攥住清容的手,冰的。 妊娠二十五周的胎儿,身体已不小,骨骼也变硬,大夫把它取出来时,已经死了,托在手上,血淋淋地拿给清容看。昏聩中,清容勉强辨出那是个男孩儿,但却噩梦一样,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她始终记得大夫的乳胶手套是那样一种莫可名状的浅绿,之后每每想起,都会作呕。她不能再看见那样的绿色。 主治医师是个中年男子,白袍白帽,冷着脸,一靠近带来好刺鼻消毒水气味,见亦微到了,就请她去问诊室,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个人来,坚持要做引产。那样糟糕的脸色,一见就知是营养不良,实在怕出危险,一开始我没肯替她做。她就坐在走廊里,不吃不喝,一整天。不得已,我们收下她,她自己签了病危通知单。手术后醒来她就不再跟人说话,连目光的交流都没有,也不吃饭。根本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生理盐水跟葡萄糖输再多也不会有用。术后的抑郁症,她这种情况真的很严重了,所以自作主张叫了你来。她的手机通讯录里,你在头一个”,说到这里他破例笑了笑,应该是因为尴尬,“算是侵犯病人隐私了,但我们没有办法。” 亦微却打断他“不,你做得对”,一开口心头便是一阵锐痛,来不及转脸,泪已经下来。 回病房看时,清容正歪在枕上,合着眼,头发长了不少,有两缕拂在脸上,样子像是睡过去了。但亦微今天这颗心真的受惊不轻,尚不敢确定,遂疾步趋前,伸手去清容鼻端探了探,有呼吸。 唐清容对程森,已经不独是一意孤行的爱恋,更是某类无力自拔的偏执。 不错她已爱得全身都是血,可是事情到今天这一步,血,已经不重要了。 太无常,所谓爱慕、眷恋乃至缤纷一宵的情欲,甚至都谈不上“有无”,从来是只有“来去”的。而说到底,人在这世上,所有的,不过是一个自己而已。——有者为真为存,否则为妄为毁。 江亦微一念之间悟了,倒把自己给吓一跳。 猛然抬头四顾,眼前忽地窜出重重黑影,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孕妇正挽着老公的胳膊从B超室出来,公婆鞍前马后地照料,一家人喜气洋洋走过去。世上是有很简单的快乐,很安宁的人生,不过要凭运气才能到手,并且兴许,也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这样似乎是想得很通透了,但有什么用?江亦微无疑是个七窍玲珑的聪明女子,可是内心照样,纠结不休。 的确是疲倦极了。亦微出来在医院大门口站一站,眼见人间依旧来去如流,不由得叹一口气,以手掌抹了抹脸。 又想起钱包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现金打车,遂摇摇走去公车站等巴士,掏了烟出来吸。到第三根,车来了,烟却只吸了两口,亦微没舍得扔,掐灭了烟头,剩下大半支仍然揣进衣袋。下车时却落了雨,路人纷纷撑开伞。亦微什么也没有,倒不慌,先顾着把那半支烟点起来,拇指跟食指捏了,手心一窝,将烟身仔细笼住,这才将帽衫的兜帽拉上来遮住头,一面吸烟,一面慢慢朝家走。 走几步便听有车在她身后鸣笛,她往边上避一避,却听车内有人笑道,“小烟枪,上车。” 扭头一看,是崔颜。亦微讶异,“你怎么来了?” “难得你说想我,以为听错了,来当面核实一下。”崔颜笑,举重若轻。又不知她是怎么说服了计程车司机准她在车内吸烟,此刻车厢里浮着一层淡蓝的烟气,她就在这淡蓝的烟气当中笑,灰衣黑裤,莫测得像个巫。 也顾不上说其他的,亦微犹豫一下,镇定陈述,“清容怀孕半年,三天前做了引产手术,眼下人在医院,精神消沉得很。” 闻言,崔颜也不由得正了脸色,沉默片刻,说,“恩,是,她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次日,亦微就从早市上买了一捧大丽花去医院,问护士要一只桶装起来,搁在窗台,颜色红橙黄蓝,吵得不得了。她想,这样清容就不必看那么多天空。长安白日照春空,实在是,太寂寞了。 还有崔颜连夜熬的乳鸽枸杞汤,亦微也一勺一勺喂给清容喝了。之后替她梳头,洗手,剪指甲。清容只一味任亦微摆布,也不吭声,一双吊梢眼愈发吊起来,间或眨一眨,似人偶。只有外面不知谁开着收音机正听戏,先是《女驸马》,然后是《霸王别姬》,一把女声极清越,“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心”,多少年前的这一夜,她的霸王在睡,而女子虞姬在荒郊站定,猛抬头看见月色清明如雪,是在那一瞬间宿命感击中了她吧,——她知道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有一点忧愁,却并不害怕。听到这里,清容翻了个身。 隔一阵,亦微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瓶指甲油来,陈酿红,仔仔细细逐个手指给清容涂了,涂好给她看,十个指头红得像是宝石,一个一个似要滴下来,唐清容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点。 崔颜则每天变着花样地煲汤:姜丝鲤鱼汤,花生芸豆猪手汤,乌鸡白凤汤,为着清容,口味特意做得偏清淡,却很滋补,不出半个月,连带着承友跟亦微的气色都好起来。 又千里迢迢托了人从北海道弄到一种深海鱼,赤色,大眼,崔颜说日本人唤作Kinki,“吃这种鱼最好是在冬天,春天不够肥美,不过也只好将就了”,清蒸,淋上薄薄一层勾兑好的酱汁,放姜丝葱丝。刚端上来,承友便忍不住伸箸搛一块来尝,味道很是鲜甜,口感滑润,“好像接吻”,他形容,说得另外两个人都笑起来,当然,清容照例是没有反应。 到底年轻,清容的身体恢复得并不慢,只是精神废弛,不欲跟现实生活搭界,拒绝开口说话。 亦微明白心急也没用,这日却来跟崔颜打趣,“喂,你煲的汤里面是不是放了哑药?”闻之崔颜一愣,继而大乐,料不到亦微会跟自己开玩笑,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多年来母女两个疏远惯了,如今一句言辞的缝隙却令崔颜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想起自己起码有十年未曾抱过自己的女儿,于是伸了手过去搂亦微的肩,甫触及,后者已过电般肩背一僵,轻巧将身闪一闪,避过去了。一时间两个人都很尴尬,也不对视。 崔颜默默放下了手臂,心中忍不住有点颓然,但当然她知,温柔需要过程。 暗地里她也研究亦微,看的书,来往的朋友,常去的几个网站。她也知在家时亦微爱穿海魂衫,外面罩宽身开襟毛衣,也有黑的也有雪青的,同款衣裳亦微图省事乐得买好几个颜色,倘出门便加多一条灰围巾,绕在颈上,像烟。不止一次当亦微出门,崔颜就静静站在窗口看她的背影,见她黑发又长又鬈披得一脊都是,觉得她真像是一匹小兽,刚成年,头一回走在春天里去觅食。于是她猛地省悟到亦微已经长大,过程里头却没有她的参与,这样,崔颜的心突然就很渴了,她比从前任何时刻都更想念她的女儿,虽然这时亦微还在她的视野里,还没有消失。 亦微一心鼓舞清容生机,千挑万选,拣了一套皮克斯动画给她看。岂料清容却皱眉,消极抵抗,闭目不肯瞧电视机,嫌吵。 不得已,承友在旁边出主意,不如换成希区柯克,据说可以治疗抑郁症。 谁知那些黑白片清容倒真的感兴趣,《贵妇失踪案》、《蝴蝶梦》、《深闺疑云》,一部一部往下看。 然后这一天,《群鸟》看到一半,清容突然转过脸来,望着亦微,慢慢说了,“手术前一天,亦微,我在医院的宣传画上看到的,25周大的胎儿已经能够尝出食物的味道”,停了停,又道,“他们喜欢甜食。” “我等了很久,等程森打电话给我,亦微,只要他打来,哪怕臭骂我一顿。但是他没有。” “春天的时候我在尼斯,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隔两条巷子就是过去我跟爸爸住的地方,现在已经转租给一家波兰人。四月有一天,黄昏时我经过那里,院墙上种的九重葛垂下来,你见过的,还跟从前一样,起风时绿幽幽地翻起来,底下有鬼影浮动似的,那样子也跟从前一样。你看亦微,这个世界可以改变的是那么的少。不知为什么我一念之间想到,当年爸爸的死因是溺水,但现在我怀疑他是自杀。” “是在那天夜里我终于打给程森,才知,他连号码都换掉。” “亦微,我突然感到绝望。” 于是清容回国,实在想见程森一面,孤注一掷,找去了他的酒吧。就是那间无数摇滚老炮在那里喝酒、泡妞、追忆其实也并不算太辉煌的过去的酒吧。 那时的唐清容没有光彩,孤单地揣着一个胎儿,并且一枚百孔千疮的老心脏,相由心生,她已面目全非,该时刻,恐怕,就连最敬业的狗仔队也不能够认出她。 程森自然是不在的(就算在也不会现身)。清容坐等半天,却听楼梯上“空空空”转出一个女人来,很年轻,身体紧绷绷的穿一袭毒粉的裙,搽沙金色眼影,走来清容面前坐下。这女人的小腿很美,跷着脚,白森森的一条压着另一条,点了根烟,看着清容笑了,姿态无疑是冶艳的,可是一笑起来样子却很稚气,开口是个甜嗓子,“呵,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哪个月不替他们打发掉一个两个?姐姐你搞清楚,我们这里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医院妇产科。我年纪比你轻都知道,一个男人肯让你委屈成这样,他根本不再爱你。” “亦微,听到这里我心里打个寒战,当下站起来,也没说话,推门走了。是,我以为我都已经痛得不能动弹,但她令我懂得起身离去。我不晓得她是谁,但那句话,她说得真对。”经此一役,唐清容闭门痛哭三天,哭毕,自问不再有勇气生下程森的孩子,“我不知道这个小孩生下来,我是该爱他,还是该恨他。”清容一向斩截,爱与憎都无比清脆,如此摇摆的情感她不可能负荷,所以扼杀胎儿简直是一种必需。 美狄亚的故事有否听过?公主美狄亚手刃亲子,以此报复她不忠的丈夫英雄伊阿宋。原始,决绝,惨烈,一爱不得,遂反目成仇,也是个不走中间道路的女人。唯一的差别是在这里:当美狄亚抱着孩子的尸身跨上龙车,望见伊阿宋至悲至恸,满意了,会得那样倾国倾城地一笑,而唐清容只是,从此不再流泪。 北地之夏一向来得颇决断,仿佛不过一宵之间,已不得不换上薄衫。 干爽热烈的空气里,亦微承友几个人时时交投以释然眼色,——大家心里有数,唐清容算是熬过了这一关。这样厉承友才出去找了一份兼差,到琴行打工,不必成天孵在家中以防江湖有事。实在是,前阵子,他们连菜刀都锁起来。 崔颜是本就不清闲的,电话中助理已经再三再四催促,次日务必要动身,往温哥华筹备下一个摄影展。 承友舍不得她,提议众人喝一回酒再散,“哎呀,我最近很脆弱,可受不了静悄悄的告别”,他抱怨,却又咧嘴一笑,半是认真,半是小孩使性子,并且一点也不介意张扬他的多愁善感。其时已经夜了,他自告奋勇去熟食铺切了酱牛肉跟卤水鸭胗,顺路扛回两件啤酒,燕京青岛各一,他知青岛亦微喜欢。女士们在家另备小菜若干,时蔬沙拉是清容的手艺。 是夜有风,长夏淹然将至,楼外一丛丛暗碧,正是单衣试酒时候。 他们四人围住一张矮几,在沙发边半歪半靠随性坐了。背景乐浅浅放着几首崔健,——承友近来返璞归真,听的歌都在往回溯,“凡事越往开端走,元气越充沛”,承友总有他不可反驳的道理。清容却不饶他,冷冷打趣,“小心了各位,过不多久承友会得开始欣赏猿叫”。闻言,亦微没撑住,一口酒喷出来。对面崔颜笑岔了气,给烟呛了,直咳嗽。承友自己也笑得个面红耳赤,又嚷热,走去开了窗。 当晚崔颜兴致很高,三杯两盏落肚,讲起当年在海德堡求学的种种:华人不多,但万幸室友是台湾人,很美丽,是个舞者;海德堡冬天有倾城之雪,春天内卡河中有天鹅飞来降落;生平第一场个人摄影展,在二十岁。 听时,亦微渐渐变得很静,只在暗影里坐着,头仰在沙发靠背上吐烟圈。 旧事听罢,唐清容对崔颜说,“多好,你像是没有受过苦。” “哦?”崔颜不禁抚一抚面颊,手指上钻石一闪一闪,眼睛里惶然神情一晃而过不知那是至恸还是别的什么,但很快她已收拾了心情轻轻一笑,“凡事不太多想,也就过去了。”人得学着自己放过自己。 旁边承友咕嘟咕嘟只喝酒,喝完抹一抹嘴道,“清容你多么幼稚。谁不是强忍绝望活在这世上?来来来,什么都别说了,吃好喝好。”是,人生的基质,孤独的本貌,纷繁世相背后的直白跟残忍,口说都很虚妄,惟有以具体的快乐,聊作抵挡,但却不能够追问跟言语,聪明人纵然明白,往往也假作不见、假作不知。 但崔颜却很有兴趣,问了,“你们,从哪儿学得来这么绝望?”说时捏着杯子,翘起食指悠悠点一点他们,皱起眉头,嘴角却在笑。被问的三人彼此对望一番,不能回答。 承友喝得最凶,这时借了酒意,在一室静默中高高擎了杯,叫道,“敬梦想”,说着跟空气中无形的对象碰一碰,——或许是在跟梦想告别也未可知。喝完他又斟满,洒得一地皆是酒,这一回嚷的却是,“敬最不像母女的母女”,自顾自喝了,摇摇走去卫生间洗脸。清容忙去看亦微,亦微没有表情。 眼见众人东倒西歪都有了几分酒,亦微突然朝崔颜举了举杯,郑重地,没笑,只说“谢谢你”,说完自己先干了,也不等崔颜有所反应。后者像是受了震动,嘴角抽一抽,却还不依,遂又千方百计看牢亦微的眼睛,问她,“为什么?”但亦微已经不肯继续这个话题,只转开眼珠,撇嘴一笑,“For everything”。 至夜半,初夏的虫唱中昂然响起车号,是承友新识的一干朋友来找。他已经喝过一场却还是跑出去赴约:夜游,痛饮,次日回家,面白如纸,夜间则再度蜕掉昨宵的腐蚀返生如同尸变,周而复始,这是厉承友为自己选择的生活,——“不要用寂寞试炼我”,承友太擅长那样天真又软弱地一笑,“我经不起试炼”,说着唇角的法令纹明了起来,显得尤其的残酷,不负责任,对一切,包括他自己。 清容早已告了乏,上楼,先睡了。崔颜不胜酒力,正团身歪在沙发一角,畏光,脸伏在靠背里,发髻已经有点散,垂下来一绺给汗水濡湿了,弯弯地贴在她的颈上,像蛇。一时听见手机在窗台上响,又迈不开步,只得高呼,“亦微,亦微,替我听一下电话。”她恐是策展人电话过来讨论开幕酒会的细节。 其时亦微正在厨房洗杯盘,湿着手跑出来,两个指头把电话搛起,放到耳边,听筒内传来一把沉厚声线,叫,“崔颜”。闻之亦微一呆,也不出声,也不问是谁,只静静走去沙发,递了手机给崔颜。转身时突然就很心悸了,她忍不住掩了掩胸口,心火,焚心之痛,轻巧之痛,咬啮之痛,她已无言。 隔一阵,崔颜讲完电话,转过脸来,见亦微站在门边,就笑了,说,“是万劫,他到了温哥华。他还问起你。” “他不是在古巴?”亦微仍发怔,口不对心。 “他告了短假”,崔颜一笑,借着酒意抱怨,“万劫一向捧我的场,不像你。” 被抱怨的那一位听了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把手边一枚烟盒拿起来摇一摇,只得一根,埋首点烟,点了两次。 “你跟万劫……,还好?他说去年冬天来看过你。” 呵,对,是冬天,天寒风劲,他两记耳光掴得她魂不附体。顺着他的掌力,她的脸往左面歪一下,再往右面歪一下。楼底呼啸而至的狂风中,她海藻般长发扬起如妖。是的,是冬天,江亦微忘不了。 崔颜这时已坐正了身子,倾身来拉亦微的手,确乎是醉了,声气有一点浮,“亦微亦微,我希望你快乐。” 这一次亦微没有躲,站在那里只把左手由她拉着,右手执烟,慢慢吸,一口一口。 崔颜接着道,“亦微,快乐真的有那么难?” “总之不简单。”她答,很有把握,她江亦微从小就是“不快乐专家”。 那边就沉默了,过一阵,崔颜叹一口气,说了,“万劫并不是你的兄长,亦微”,说完,眼神细细密密地,带着探问织上,“你跟万劫,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亦微徐徐抬了头,目光又静又暗,却很痛,像个伤口,低声说了,“是,我知道”。 因为有些话不能说尽,于是有些痛,彼此不能分担。 而且到头来,一个人实则并不能为另一个人的痛做点什么。即使很愿意,终究还是不能的。 故事有点曲折,但并不长。 亦微的父亲名叫万念,早年岁月太不羁,是个反出家门的浪荡子。 他的家族在奥地利做酒店生意,颇成功,一家人都精明,冷酷,十分注重形象。那年万念因毒品暴亡,出席葬礼的只有他的家姐,穿了昂贵的黑裙,冷着脸在仪式上略站了一站。之后两边长久疏于联系,直到万劫十六岁。还是这一位家姐,孩子们的姑母,来同崔颜交涉,称垂暮之年的家长膝前寂寞,渴望有孙儿做伴,而万劫是目前孙辈里唯一的男丁。条件也提得很露骨,说是自十八岁起,万劫就可以领取一笔数额相当可观的年金。当时崔颜并不表明态度,只把万劫唤来,当他大人一样凡事摊开说明了,叫他自己拣。万劫自幼颇具主见,并没有考虑太久他决定回去万家。 隔半年,却是万劫独自回来,带着一纸亲子鉴定的报告数据跟一封信。他在暗房找到崔颜,后者也不及出去,就着暗房里幽幽的红灯把信看了。信上说,万劫的生母生前行止不端,兴许她的伴侣不止万念一人,之类之类,结论是,万劫身份不明,数据显示,他跟万氏无关。 那时江亦微九岁,无意间在暗房的桌底,悄悄洞悉了万劫的身世。同时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万劫哭泣。 沙发里,崔颜已经睡熟,身上胡乱搭着一条黑披肩。 亦微揿灭烟头,扭暗了房里的灯。 她一向自持,不常怀想过去,但每每不得已记起,再回首都恍如隔世,目眩神迷。 于是她扶着沙发靠背,在屋子的中央站了站。迎面有风在吹,闻见花香,仿佛是栀子,但亦微又迟疑了,北地可是有栀子的么?侧耳听时,已经滴滴答答下起雨来。她突然感到下身一阵潮热,走去洗手间,褪了内裤,看到一小团乌红的经血。她来了月事。 次日亦微醒来时,已经正午,日色璀璨如钻,一窗都是。 揉一揉眼望出去,房间的另一头,唐清容穿件土耳其式样白色长衬衫,立在窗口,正吸烟。初夏的日光端地暴烈,照亮她的白衫好像轻纱一样,女体嶙峋而幽美的伏线,清晰可触。见亦微醒了,清容便走去厨房煮咖啡,到床边,停步对她道,“亦微,我打算复出。” 呵,又活过来了。不然怎样?多偏执的人一样须奋力求生,谁不是曾经野性难驯? 晚间两人一道送了崔颜去机场。“哎,她还是美”,望着走向安检通道崔颜灰衣黑裤的背影,清容忍不住说。 “是,她是美的道成肉身”,亦微一笑,不再目送,回身往机场大巴站走。 清容愣了愣,但很快记起圣经,回过神来,大笑,不住点头。 周围二三男士闻声转头来看,一见之下,不能再把眼珠错开。——唐清容度尽劫波,仍然是一位颇为够看的女子,勿庸置疑。 但时尚界自有它严酷的丛林法则。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唐清容早已难敌张牙舞爪的新生代。 复出是复出了,但不再有杂志肯约她拍时装大片。一来身败名裂,再者人走茶凉,引产一役虽不为外界所知,但到底皮肤跟身体的状况已有回落,再也拿不到优质的活计。经纪公司只能替她接一些中低端厂牌的路演走秀,跟尚未毕业的女模班学员一道挤在后台吃冷掉的盒饭。其中当然有人认出她来,明面上的踩踏虽不存在,但暗地里鄙薄的神色是有的,看低她一把老骨头来跟小一辈争食,十分折堕。但清容认了,她已明白一些事,有时生活的微妙之处就在于不可以口吐怨言。 倒是有一个人始终在关注她。注意到唐清容复出后气质上多出的那一部分颓废,——它非但没有令她色衰,反倒令她色盛了,这一点似是而非的枯萎在她肉身的暗部,就像是一笔突兀的反衬,使她复杂,有了层次,能够承担意义的重量。于是当这一年深秋,某知名品牌要为新推出的冬季香水拍一组广告,聂言在提名了唐清容。 不出所料,对方一听,惊得变色,直呼“太险,不可”。 但言在坚持,“什么了不起的事?用得着一脚把人踩死?你们大可选择别的摄影师。但如果是我来拍,我只属意唐清容。” 如是几番理论未果,僵持良久,到底签了约,不过该名负责人仍不忘放话道,“聂言在,别怪我没有警告你,这样做根本违背物竞天择的原理。” 言在却不以为然,扬手道,“放心,我会准备足够多的粉底。” 拍摄中,唐清容作男装打扮,戴爵士帽,穿燕尾服,腰身那么细,几乎欲折,里头却穿金色胸衣,裸着一截雪白的腰,以及一痕雪白的胸脯。清容的确专业,有太多历练了,更难得是她姿势不油,性感不怒而威,气场够,相当夺人。那一组香水广告拍出来,真能感觉到她的体热欺身而近,咄咄逼人地环绕不去。设在灯箱里,路人瞥见了,没有不转头再瞄两眼的。聂言以险制胜,建了奇功,这才抹一把额上冷汗,吁一口气。再次印证了,时尚这回事呢,骨子里倘没有一点乖张在,那就只好等着滥大街,分分钟泯然众人矣。 自此一役,唐清容重拾旧江山,很感恩,特地在一间日本料理店请了言在喝酒。 酒酣耳热过后,两人却渐渐有点拘谨,话也变少。清容是明白人,于是主动说了,“言在,你是怎么看亦微的我不晓得。她那种无所求的感情方式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情分薄寡。但我旁观这些年的结论却是,她实则是太热烈了,热烈到内在燃烧起来她还不知道,所以从不叫喊,始终寂静,持续内耗。言在你是运气不够好,倘果真够运,该是在亦微熄灭的那一刻现身。余温之恋,比燃烧来得要幸福。” 他捏了酒杯,垂首道,“我懂”。 临别,言在又突然叮嘱清容,“这一整件事,无需给亦微知道。” 殊不知这一夏一秋,江亦微却过得很疏旷。 七八月间,正是暑气最迫人的时候,她伙同一众同门,反出都会,打马走了一趟大西北,——名义上是采风跟调研,其实她不过是想散散心。 同行俱是没心事的人,行止甚为放达,租两辆旧吉普在国道上开得风驰电掣,一顿吃得下五个馍,大碗喝酒,醉倒便睡。倒真是近朱者赤,连带着亦微也沾染不少豪情,笑声都比平常大。 在敦煌,亦微一个一个洞窟看过,每每到最后都觉遍体生凉,仿佛一身都是壁上飞天阴凉的艳影。 而她也真的目睹了所谓海枯石烂的本相:没有哪一则誓言比石像更长久,也没有哪一种爱长得过生命本身。 从莫高窟出来她独自走到一处危危断崖,四望天高地阔,远方涌着层云,这时劈面而来一阵大漠风,荡气回肠,吹得江亦微胸中阴霾散尽,只觉长情大爱全是狗屁。 她已没有信仰。 回来不久便收到了花。由承友从门外抱进来,一捧长茎玫瑰,红如血色又艳又烈。 亦微眉开眼笑接了,感动道,“承友我知你想念我,但何至于这么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我不过是恰好遇到花店的小妹,顺便替你签收了”,承友不敢掠美,遂老老实实回答。 于是亦微就拿了卡片来瞄一眼,“唔,是他”,说时三两下扒开包装纸,顺手取一只广口陶罐,把花插进去,“一个师弟,我们一道去的西北”。 “就这样了?不挂个电话过去致谢?人家在追你”,承友见亦微无动于衷,特地提她一句。 “是呀,我知道。”亦微自去桌前开了电脑。 承友挑起一边眉毛等下文,“然后呢?” “他才刚刚成年,这位兄台。社会学上管姐弟恋叫“提前消费”,导致现时代情感分层紊乱的罪魁。正常情况里,适合消费他的姑娘眼下应该还在念初中。” “哦,你是嫌他年纪小?”承友摸着下巴听得头顶起雾,不过到底还是弄明白了。 亦微气馁,放弃装蛋,废然收了假道学面孔,“唉,这是官方说法。其实是,我对他没有感觉。” 听她讲了真话承友就哈哈一笑,“有个人跟前跟后不也挺好?不少姑娘顶喜欢有观音兵前呼后拥”,到底不是直男,视异性为敌国,承友讽刺起女人来极为促狭,看透大部分女性被不合意的人追求,表面上不胜其烦,内里多少有点enjoy的成分在,少不了要使些手段把对方笼络住,保持个若即若离的局面,壮大裙下臣的阵容,满足自身虚荣心。 亦微耸耸肩,“我不喜欢。”是,她不喜欢感情上拎不清。而一个人倘若真心不想被打扰,怎么可能办不到? 闻言,承友脚跟并拢,立正,朝她行了个吊儿郎当的军礼,“江亦微,这就是我为什么敬重你”,忽又想起来,多嘴问一句,“可怜,那他怎么办?” 这时亦微已坐在椅中上网,屈起一条腿,下巴抵在膝上,对着电脑敲字,全然事不关己,“二十一世纪生存指南第一条,人应该学会处理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停一停,头也不抬,又道,“具体方法,请参考排泄,剪指甲,以及自慰”。 承友拊掌大笑,“靠,你丫真残忍。” “喂,公平点承友,总得有人来给他上这一课。” “那恕我冒昧问一句,在这个科目上,你的导师是谁?” 完全难不倒亦微,她回转头来对住承友飞一个眼风,又辣又媚,“MR. Gay,你不知道我一直爱慕着你?” 这一年江亦微真的不再恋爱,只断断续续仍跟顾明辉见着面。 她厌恶情感的消磨,决心仅仅服膺于肉欲的诚实。——她已没有信仰。 如此一季过了又是一季。寂寞却很忠贞,持续地蚀骨而来,慢慢随着北方大陆性季风气候的冬天封疆而至。 你可知寂寞倘有血肉滋养,简直会得长出牙齿,啃噬人的脊柱,一寸一寸,令人变矮变低,萎顿到尘土里,卑小得连自己都无颜相认。 渐渐地,亦微就有点害怕,好几回夜里实在受不了也曾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哀哀对承友道,“承友抱着我。”老好厉承友真是寂寞良伴,也不问为什么,慨然展臂揽她到怀里。 有一次睡到凌晨,承友拼老命摇醒她,一面拍她面颊,“亦微好了,亦微是做梦,是做梦。” 她挣扎着醒过来,一臂都缠着长发,很懵懂,口齿不清地问,“怎么?怎么?” “你一直尖叫,喊一个名字,像是王杰。” 于是她就默默按上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头部充血,眼前一闪一闪。亦微便知自己叫的是谁,也不纠正承友,只回忆那个梦,却百般记不起内容了。再躺下去时,才觉一枕又凉又湿,全是眼泪。是的,逃不掉,她想念那个人,纵然从来不去记挂他。在地铁里见到一个人蓄的唇髭像他,她也忍不住目光追过去诚惶诚恐看半天,虽然明知不是。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睡得着。承友叹一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口琴,试了试音,吹给亦微听。 起先调子很缓,渐渐欢快起来,这样才听出是好老旧的那支Oh Susanna,驿马车上,少女带着她的斑鸠琴去路易斯安那,想找一个情投意合的牛仔恋爱。她找到了没有呢?如此志在必得地去找,想来该是找到了,而那甜心牛仔有没有伤过她的心,让她流泪?后面曲调越发地令人雀跃,亦微简直想下床去跳一支捷舞,怕冷,到底没有。 说起来,这支口琴是厉承友眼下唯一的乐器。吉他是早让他砸得个稀巴烂了,而两个月前为了付房租,他又再卖掉了那套架子鼓。承友仿佛已经自觉地要放弃音乐,连琴行的工作也不再干,跑去旁边的美术学院做人体模特,脱光光给人画,有时,当然,也裹条布。 这天刮很狂的风,日色却好,冬天像匹野兽伏在山巅上,呼呼喘着气,蓄势待发。 学院的走廊上,一位师姐遇见了亦微,便向她道,“江亦微,听说你们今年夏天去了趟西北?那么多本科生研究生一道,怎么也没见谁拿篇论文出来?借着项目的名义出去,光是玩可要不得”。 亦微脸上没露出来,只随口敷衍了一番,但其实心里想“干你屁事”。 正说着,那位师姐朝亦微身后一瞥,倒吸一口凉气,提醒她道,“那个人,……,是不是找你的?” 亦微便转头,看见了钟采采,慢说这位师姐,连她都吃一惊。 今天采采扮得似个韩国留学生,手工做旧的牛仔裙在膝上十公分,朔风中光裸着一双小腿,赤脚穿球鞋,足踝青苍苍的,半透明,像是某种昆仑玉,透过皮肤,几乎看得到蓝阴阴的血管。旁人看着她分分钟要冻杀,她却很自如,口角含笑,眉目生春,想必又在恋爱。当下采采也不跟亦微寒暄,只抓了她的手臂问,“程森被捕的事,唐清容知不知道?” “嗄?”亦微几乎以为自己晃了三晃,但当然她没有,是稳稳站在原地的,却仍没回过神来,口中又喃喃道,“清容跟他,早已不再联系。” 闻言,采采顿了一顿,不过还是接着道,“反正我也只是报个信。被捕是今天凌晨三、四点的事,进行得很秘密。清容或者还在乎这个人,想帮他,趁现在事情还没曝光,可以替他想想办法。” 亦微抬头看一看学校钟楼,才是上午九时许,“为什么?”她问,心中很困惑,程森无非是个过气乐手,的确是无政府主义者没错,但厌世总不致罪。 “是涉毒。” 亦微心中一凛,这才警觉起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故又问,“你怎么知道?” “是傅存光告诉我。他有他的渠道。傅家世居东北,有黑社会背景的。” “傅存光是谁?”亦微听了愈发茫然。 “你见过的呀,在画廊。”噢,亦微想起来,是那一位斯文得体的先生,右手虎口纹一个“寿”字。原来真有这样的家庭,祖辈刀头舔血挣下了基业,乐得让子孙过得随性些,卖书卖画都是一生,亦微自问,她比较喜欢这样的家长。 说完这些,采采也不多逗留,很快走了。那边有车在等她,她跑过去,狂风中按着头上的棒球帽。 一回头,亦微见背后站着一名同窗,神色痴痴地,也在目送钟采采的背影。一转眼珠发现亦微正看他,这男孩子倒很坦率,说,“她好漂亮,介绍给我?” 亦微已经无心跟他应对,只漫然点了点头,转身走掉。那边犹在追问,“她是韩国人?日本人?” 亦微不答,却在心中暗笑,“她是妖来的,哪里是人?” 事情还是很要命,但也先不急着告诉清容,弄清楚来龙去脉比较重要。 这样想着,亦微就拨了厉承友的手机,却是已经欠费停掉了。遂立刻找去美院,拉住个学生问有个光头的人体模特在哪间工作室,看样子人人都认得承友,那学生扬手指了路,亦微很快就找过去。 恰是在休息,亦微看见承友披件又脏又大的黑袍子坐在门厅里一件雕像的基座上抽烟。这么冷的天,他光脚趿着拖鞋,因为觉得冻,十个脚趾头都蜷起来,紫紫的两团。不知为什么,他那一副颓然的坐姿令亦微想起尼金斯基墓前那一尊彼得鲁什卡的铜像,心中尚来不及有念头,眼角却是一跳,已经掉了眼泪。她急忙转去旁边一丛灌木后面,尖着指头把眼泪勾掉了,这样才走出去。 承友见她来了,很惊讶,亦微却把在自动贩售机上买的一罐热咖啡丢给他。 “程森在做毒品生意?”她开门见山。 很明显承友有一点紧张,大眼睛飞快地眨几下,并没有开腔,不知道亦微的用意。 她耸耸肩,“人已经给抓进去了。我对这整件事没兴趣,我不过是为了清容。” “程森?被捕?”承友这阵子太少在圈内混,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但这个结果像是并不那么难接受,很快他就镇定下来,扔了烟头,领亦微到走廊里避风处坐下,长话短说,“程森原本只是个下家,K粉,摇头丸,LSD之类都做。后来圈内盛行飞叶子,门槛低,好上手,他便找了门路,发展到自家私种。你有没有去过他在郊区的房子?大麻品种在五个以上,满院都是,啧啧,像天堂。种子都是上好的,从荷兰买了带回来,过海关的时候藏在麦克风里。” 一席话听得亦微瞪了眼睛称奇,“你一直都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的大麻从哪儿来的?” 哗,当真是个妖兽都市,亦微同它根本早已肩并着肩,却不自知。 晓得了这些她就要走,承友一把拉住她,问,“你上哪儿去?” “我去找清容。” “等一等,我跟你一起。” 她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放心,不用,我应付得来”。——适才工作室里的学生已经探头出来两次,催他进去,承友需要这份工作。 在路上,亦微瞥见车窗外慢慢走着一个乞丐,赤身罩件破蓝袄,腻嗒嗒的泛出油垢的乌光,腰带上系着一串饮料瓶拖在身后,蜈蚣一般,足有两米长。他正迎着风走,脸吹得皱起来又脏几乎看不清五官,但亦微竟发现他咧着唇角,在笑。 她心中幽幽一颤,别转了脸,陡然记起少年时在尼斯见过的一名流浪汉。 其实完全是个nobody,但此刻他的面孔却如电影里瞬时的变焦,“咻”一声从脑海中飞扑出来,——眉毛形状特别凛然,灰色,展在眉骨上,翅膀一样的,双颊凹陷,很劲,像个公爵。这个人总是在海滨区出没,无论晴雨都在街头栖身,天气好时,又常常在街心花园里看书,不知是不是捡来的,但亦微亲眼见过他读本雅明跟萨特。有时他会抬起头来,向给他零钱的游客道,“嘿,伙计,你明白吧,我生来不是为了定居”,路人听了都是一笑,甚至有人掏出相机跟他合影。 后来有一天早晨,亦微去海边晨跑,远远看见他倒在街心,身体皱成小小的一堆,风卷起他深棕色的衣角,一飞一飞。她就有一点害怕,没有走过去看,但她疑心他是死了。 果然,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她还记得他的脸,很劲,像个公爵。 出乎意料的是,清容得知程森的消息时,却并不太吃惊。 她脸上可曾有片刻的抽搐么,事后亦微拼命回忆,却也无论如何不能确定之。 其时正午,恰逢清容收工,只见她心平气和地转去化妆间大致把妆卸了,带着一脸一颈卸妆液茶之清味走出来,碰一碰亦微的腰,说,“走,街角有家麻辣香锅味道绝赞,我们去吃。” 就是这样?如果当他落难,而她已无动于衷?亦微深感自己跟钟采采,咸吃萝卜淡操心,端地多事。却也留神观察清容,疑心她这样漠然是装出来的,左看右看倒也不像,除非她演技真有那么好。这样亦微松一口气,本也不是专为看清容失态来的,她能表现得这么淡,必是心头的劫火已经烧得不那么炽烈了吧。 谁知喝了一点酒清容却来同她说,“亦微,其实我都知道。程森酒吧里头那些个不见光的勾当,以及后来他搭上荷兰人那条线,在郊区签长约租了一院房子,开始自己种,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明白他是在保护我,怕我担心,不愿意我晓得这些,于是我也就顺着他,假作不知。这一整件事里,他是藏奸,我是装傻,我们互相都隐瞒了点什么,也都瞒得很好。亦微,那时我是真爱他,明知他是人渣也爱,——因为当初我爱上他并不在于他是人渣或者不是。对于我,亦微,他不是好人或者坏人,他只是程森。” 听到这里,亦微忽想起去年冬天,程森跟她讲的,“我是那些最好的东西的对立面”,又赫然想到中世纪有一个教父叫做德尔图良,曾对上帝说,我只信你,不需要论证。这样她就一骇,呵,深爱令人变成信徒。 那一天清容脸上还有淡淡哥特式的残妆未曾卸净,眼睫冥黑如鸦翅,肤白如雪,很有点像午夜伦敦街头的吸血鬼走到东方的灯影里来。见亦微只默默点头却说不出话,清容接着道,“现在他被抓,我的确是有点吃惊,但也不至于那么吃惊——结局是一直摆在那里的,来的时间早晚而已。他从一开始就把我推得那么远,是铁了心要我离开他的黑暗面,这个道理我若不明白倒也罢了,我却懂了,从此也不能再假装不懂。现在看起来,我跟他纠缠这么些年,热烈过,封冻过,如今,竟也只剩凭吊。回忆最好了,回忆里谁也伤不到谁,现实中呢,两个人各自活着,也就是了。” 亦微亲眼目睹唐清容面孔上浮起一层云影般的祭奠之色,呀,他还活着,她却已经在追悼他了。 这时邻桌的客人当中有两个姑娘认出了清容,大大方方走过来问她要签名,于是她住了口,含笑签了,再抬头时,亦微也没好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等到两个人走到了街面上,枯枝间呼啸有风,低温中亦微轻轻仰脸跟清容道了再见,又上前去抱一抱她。清容却在她耳边道,“也许刚才我说的那些全是借口,我不过是仍在恨程森。是的我恨他,亦微,我恨他把别的女人带去我们的床上。不,不要说我现在帮不到他,就算帮得到我也不会做”,说完,惨艳的白色日光中,清容嘴角痉挛般抽了抽,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如此,过了一个礼拜,程森被捕的消息见了报,也上了电视,审理时判了个无期。这件事沸腾几日,接着就平息了。呵,天大的事也一样,——地震,海啸,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寻常百姓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 这一冬,倒是亦微跟钟采采恢复了邦交值得记上一笔。 采采如今在美院附近租住一间工作室,空间很大,离亦微承友他们不远,两边不时往来走动。她开始进行大尺寸的创作,最小的也有两米见方,从前的那套两居室显然已经不能满足她。 亦微看着她这些日子的作品,发现采采目前的风格正日趋写实,尤其近期,已经不大采用意象化的表现手法。她的画,粉气变少,质地变重,扎实,瘦硬,几乎像拳头,亦微诧异于这种转变,直觉它背后应该有个故事在,却也没好意思开口问,毕竟只不过是臆测。 有时采采也画些小品,傅存光从日本带了几支仙鹤的羽毛给她,她剪一剪,做成羽毛笔,蘸了水色来画画,都是花草,多用金色棕色,蓬勃中见颓败,送给亦微跟承友,一人一幅。 她仍在跟傅存光的画廊合作,签了五年的长约,但当然她跟傅存光的关系不止于此。 这天存光不知上哪儿找了一管颜料给采采,让她试一试。她就兑了松节油在调色板上扫两笔,金灿灿的,很干很艳,直扎眼睛。 存光问,“怎么样这款撒哈拉黄,够不够饱满?” 采采却并不满意,歪着头看一看,扔了笔,扁嘴道,“可是明明像咖喱。” 傅存光气得笑起来,倒是不争辩,只看着钟采采。于是采采也不再开腔,隔一会儿,竟被他盯得埋了头,轻轻红了脸。 亦微恰在旁边,整场眉目官司让她一瞥之下恍然悟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钟采采千帆过尽,竟然学会了动心。 “侯麦拍过一部电影叫做女收藏家,你看过没有?那里头女主角换男友勤过换衫,我一直觉得你像她”,亦微刚洗了澡出来,湿着头发站在衣柜前选衫——稍后跟顾明辉有约。 采采听了,就歪在床头笑,笑时双眼狭长如狐,媚气得不得了,“噢,真的?她美还是我美?” “小姐,那不是重点”,亦微觉采采有时真肤浅得可恨,一面套上黑色高领毛衣跟牛仔裤,“但这次你跟傅存光,我看倒有点不一般。如今年纪不小,反而玩儿真的?” “我开窍晚,有什么办法?我一直说我寂寞你又不信”,采采漫声道,嗓子沙沙的很性感。唉,真是,老天倘存心要厚待一个人,就连给她一把声线都会很合衬。并且她一点也不介意亦微的讽刺,只坐在那里晃脚。 亦微就叹一口气,“其实我信”。 ——如果不是因为寂寞,我们的生命里原本不需要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亦微暗自扼腕,世上自此又少一枚尤物,她突然想念采采从前神态中那种“我不属于任何人,不为任何人心痛”的绝对与超然。 过一阵,采采替亦微把头发吹到半干,潮潮的,握在手里更像海藻,随口问,“你跟顾明辉约了去哪儿?” “先吃饭,之后兴许看个电影,晚上不会回来”,说着说着,亦微心头突地涌上一阵疲倦,她跟顾明辉,没有未来的关系,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怪胎,畸形,无害,而且死灭,但是,往深了看,有一点恐怖。 “恩,说好明早陪我去建材城买画框的,别忘了。”采采提醒她。 亦微便说声知道,从椅背上挽了大衣在臂弯,“蹬蹬蹬”下了楼。 当晚的电影乏善可陈,不过收梢时拍到一场喜宴却实在很搞笑,整个电影院的人都笑,亦微也给传染了,在无厘头的声浪中肆无忌惮地咧着嘴。 之后,黑暗里,顾明辉突然低声对她说,“亦微,我想过跟你结婚。” 她坐在他的右手边,听了这话,没出声,也没动,但心里很不舒服,像在水果沙拉里看见一具蝇尸。好在不久就到了剧终,场灯一亮,她头一个站起身走出去,不想看到顾明辉的脸。有些话,在有些人之间,说出来真会令人不悦,其实倒也无关讲对或是讲错,只是把它讲出来,没意思。 已经是深夜,空气中荡着几粒雪,亦微站在电影院门口抽烟,身畔涌走的人潮中,有人“伊伊哦哦”哼着电影里的主题曲。顾明辉把车开过来,她僵持一会儿,忽然不想上车,但后面跟着一条车龙已经在摁喇叭,不得已只好拉开门坐进去。 “怎么了?不高兴?”他明知故问。亦微冷着脸没答他。 但顾明辉却敢接着说下去,“我真的想过娶你亦微。两年前,我甚至买好了戒指”,一面竟从怀里掏出一只粉蓝色盒子递过来。 亦微不由得转头看他的脸,觉得这人今晚真正诡异,十分厌恶,并没有接。 顾明辉就从鼻子里笑一声,像是晓得她在想什么,把盒子搁在她的腿上,顺手抚一抚她的膝,“铂金圈,六爪托,八十分圆钻。不要嫌石头小,你手指细,戴大颗钻反而显得粗蠢没格调。也不必抗拒成这样亦微,我又不是在向你求婚。无非是个寻常礼物,只要我愿意我当然可以送你钻石。” 听他这么说,亦微便抓起那只盒子揣进大衣口袋,朗声说了“谢谢你”,这样总可以结束这个话题她想。 顾明辉咧嘴笑起来,街灯投下树影织上他的眉目,蛛网般,又静又暗,“没有什么能让你快乐是不是亦微?多数女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很会为一颗钻石快乐的。”她轻轻嗯一声,只在心里想“不过是碳”,她甚至没有打开它。然后又听顾明辉接着道,“医书上说抑郁症只能减轻,但永远不可能根治。不过没有关系亦微,我喜欢你,我会帮你解决。”亦微早已在走神,不知他什么意思,也就没有再开口。 这样一路上两个人都很静。途中经过一幢很高的写字楼,顾明辉向她道,“前天早晨我路过这里,亲眼看见一个人跳下来。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只塑料袋,但他落得比塑料袋要快。亦微,谈论生命的意义是很荒唐的,我总算知道”,说时语气很安详。亦微就转头看了看他,心想今晚顾明辉真是异样,但一时又说不上是怎么异样。 再静一会儿,顾明辉又说,“亦微,我相信你考虑过自杀。” 这时亦微却笑了,觉得他反常得厉害,倒显得有点滑稽了,应道,“是。但我怕痛,下不了手。” “也有不痛的死法”,说起死亡,顾明辉面孔上的表情松弛而且愉悦,“你知不知道煤气中毒九十分钟之后,人的尸体上出现的樱桃红漂亮至极?” 那天亦微有一点伤风,鼻塞令她辗转难眠。 躺在顾明辉身后,默默折腾到后半夜才安稳下来,睡过去。 入睡不久却魇着了,恍惚看见卧室一角立着个黑影子,亦微有点害怕,知道那影子正盯着她。过一阵那影子一动,雾气一样淹到亦微身边来,俯低了脸来朝她面孔上吹气。那人的样子很像是万劫,宽肩膀,蓄着唇髭,但亦微心里又分明晓得他不是,正寻思他是谁,猛地,那人伸手在她额上一敲,一下子不见了。 “好痛”,亦微腿一蹬,醒过来,恍惚中额头还有点痛似的。 但周遭的空气却很奇怪,密度大得惊人,压在胸口一阵一阵闷痛,仿佛有形。一时间亦微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想要起身吸一吸外面的冷空气,这样便掀了被子下床去开窗。谁知脚一触地却是软的,整个人跌下去,跪在柚木地板上,冷和痛都很钝,像跟亦微隔了很远,她的意识缩到极微极微,小成一个核,无法撑满她全部的身体。 江亦微始终是个聪明人,极微的意识已足够她真正醒过来,明白出了事,——“你知不知道煤气中毒九十分钟之后……”,她想起顾明辉说,再多的她也无力追记。这样她就放慢了呼吸,挣扎起来去开窗。亦微抠住窗框推拉了良久,窗户悍然不动,终于,借着外面杏黄的路灯光,她看见,窗户的接缝处贴得整整齐齐全是黄色的宽胶带,封死了。一窗方方的,覆满冬木的枯枝,像爪。——顾明辉是真的想寻死,还要捎上她。 原来肉欲的诚实一样险恶。 想到这里,江亦微一脊的寒毛都竖起来,却也来不及恐惧了,内心只是一片空明,清楚自己全然不愿这样死去,以这种方式,跟这个人一道。是的,死,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到众人中去,千秋万载,燃亮熄灭,没有人逃得掉,死者永远比生者要多,死界也注定比生界要广阔,但是不,她江亦微还没有寂寞到那个地步。 弄明白了这一点,亦微心中囚着兽,发狂了,在体内冲撞、摇撼,几乎就要咆哮起来。 窗前搁着一张书案,她忽记起那上面一向放得有一只黄铜烟灰缸,很沉,有时她也拿它当镇纸。这样就定了定神,伸指在案上摸索一回。好容易摸到了,亦微暗暗提一口气,奋然合指抓起来,扬起胳膊,紧紧闭了眼,拼全力把那只烟灰缸朝窗户扔过去,“再也不能够了”,垂了臂她想,她已经尽了力,成败只在此一举,此外,她是再也不能够了。 昏聩前一刻江亦微听到玻璃哐啷哐啷碎了,声音亮烈无比,寒冬的风千军万马般灌进来,很冷。 原来肉欲的诚实一样险恶。 缠抱,交叠,肌肤彼此触压的温存,性之孟浪与轻柔,原来终于有一天要以死来相拼,为官能的愉悦交付性命,啊我不肯,亦微遭电击般张开眼,轰然醒了,万幸自己仍苟活在这世上。 正是凌晨,病房里一屋青紫的灯影,隔邻病床上那人呼吸绵长如龟。 江亦微醒了,她的心,是早已无处安放了的,而此刻她的身体,也忽然变得,非常多余。 于是她几乎不好意思占据原有的空间,卑微地缩了缩手指,这样才看到床沿上趴着一个人,头皮青森森的,面孔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起一伏,正在睡,是另一个孤苦无告的冗余生命,以他的存在,来守护她的。呵,江亦微转而吁一口气,真好她有厉承友。 不能再入睡,亦微终夜躺在枕间发呆。手背上插着一枚输液针,床头的架子上高高挂着透明液体,正冷冷地注进来。从前她不知道冬天也看得到这么圆的月亮。 清晨六时左右,天边不时飞掠过灰淡的云影,也无风雨也无晴。邻床的病人正起身,见亦微睁着眼,吓得小叫一声。 恰这时房里的灯陡地全数亮起来,噼啪闪动的日光灯影中,万劫已经站在床头,风尘仆仆,登山包从肩上拿下来,随手朝地上一扔。听到声响,厉承友一震,醒了,循声望见一个男人恶狠狠地立在房中,便站起,挺身挡在万劫面前,也不问他是谁。 “那个人在哪儿?我去杀了他”,万劫却不看承友,只隔着他的肩膀对亦微道,声音又沙又粗,已经红了眼。 亦微望着万劫,眼里分明起了风暴,开口却很静,“好啊,去吧,记得斩成八段。” “你当我在开玩笑是不是?”万劫拧眉,语气很坏。 “你当我在开玩笑?”亦微却不怕,反问过去,慢慢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笑。 这样万劫就静下来,看着亦微看很久。 他认识她,已有一生那么长,但此刻他想,他已不能靠近她的心了,突然他就感到一阵软弱,不知道为什么。 对峙,明明那么多时间我们可以用来温柔我们却用来对峙。永远是,等待,揣测,欲言又止的追究,不动声色的探问,沉溺于词锋的劈杀与缠斗,却不再拥抱彼此——只因我们是人不是猿,不是七情上脸,勃然于外的兽类——人类这样抑制、默认、承担跟耐受,并且沾沾自喜于此等隐隐作痛的文明,难怪我们无以疗治的时代病症,是癌。 承友看不下去,一错身出到门外,站在走廊里点了一根烟,随即听见护士厉声喝他,抽烟请去室外。 他走之后,万劫怔忡良久,这才突然意识到没有人挡在他跟亦微之间了,于是一步一步走近,在枕边停住,不甚确定地,伸手来触亦微的手背,亦微的发,亦微的额,——想要再次认识她,了解她,但不知从哪里开始。她就从他的手指间看着他的脸,渴极了地,看得很用力,看到最后,累了,才慢慢眨了眨眼睛,睫毛在他掌心一抖,再说话时,唇角皴裂,却出了血,“万劫,你杀他不如来杀我。早晚也是个死,但死在你的手里,我想应该会比较快乐。” 万劫听了心里一乱,给她看得好痛,而且很疲倦,这样他就缓缓蹲下,掩住了面孔,“对不起亦微,对不起,你不要这样。” 稍后护士进来查房,尖着嗓子问,“谁的包,太脏了,赶紧搁到外头去。” 亦微一听倒幽幽笑起来,万劫才晓得是在说他,这样就起身,走去把背包拎起来扔到墙角,护士见他凶巴巴的,也没再说别的。 一问才知,她以为她睡了有三生三世,其实不过三十几小时,轻度一氧化碳中毒,也算是有惊无险,事发后采采替她办的入院,万劫是清容打电话叫回来的。 医院的早饭难吃得要命,承友要了一份蛋花汤,喝一口就皱眉放下了。亦微则勉强咽了半碗青菜粥,不明白怎么可能有人把粥都做得那么难吃,也算是一种天分吧。剩下的大半碗,却是万劫一口喝掉,咂一咂嘴他说,“好久没吃中国的饭”,——万劫是个凡事很能将就的人。此番坐了一昼夜的长途班机,亦微见他憔悴得眼袋发青,很不忍,叫他跟承友一道回去休息,万劫却不肯走,“我再陪陪你”。谁知承友去后,两个人竟也不知该说什么,相对无言,也没有人流泪。 不久,漫天便荡起雪来,白汪汪的,一窗乱纷纷。 北地之冬,杨木枯枯瘦瘦参天而立,青黑色的树身上,十分惊怖的,一树都是眼睛。 该是后遗症,亦微依然渴睡,很快又闭目睡过去。万劫站在那里看一会儿,见她侧卧着,身体小小的,既瘦且薄,在病院白得发灰的旧棉被中缩成一个殚精竭虑的问号,那形状竟跟她幼儿时一模一样,——二十年过去了她竟不曾成长,于是,一瞬间万劫就很心痛了,望着亦微的睡脸,眼神一绞。接着,明知她听不到,他却仍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这样自毁是想惩罚谁?不管是谁,已经够了,亦微”。 近午时分,亦微腹中空空响,硬是给饿醒过来。 睁开眼,不等眼神聚焦,先四下里转头找一找。“我在这里”,万劫恰坐在一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样亦微眼中一闪,有欢喜,脸上只不流露出来,仍静静躺着,目光跟着万劫,这里那里。 吃罢了午饭,她牵一牵万劫毛衣的袖口,说闷,要下地走一走。万劫便替她穿了袜,戴了毛线帽,病号服外头罩了大衣,左手提着她的输液瓶,高举起来,两人一步步挨到走廊尽头的小阳台。 “刚才清容来过,见你在睡,坐坐就走了。出去时我见好几个护士已经等在那里要跟她合影,清容竟已出名到这个地步”,万劫自认是个粗人,不沾时尚的边,却也明白像唐清容这样,不算计,少营谋,凭天性做到今天这一步,放到哪一行看实在都已是个小奇迹,而这样的奇迹惟愿世上多一些才好。闻言亦微点点头。 停一停,她忽然问万劫,“崔颜知不知道?” 万劫晓得她是说住院这回事,只答“还不知道”,亦微便截住话头,低声吩咐,“不要告诉她。” 万劫听了就默然。默然的意思就是“好”。有点像小时候他替她隐瞒她一个下午吃光了家里所有的糖。 这幢老建筑的阳台很浅窄,没有窗,水泥护栏铸成一个接一个的三叶草图案。雪已停了,这时正刮风,砖缝间吹起风哨,十分尖锐。 万劫一面单手替亦微掩一掩衣襟,一面叹,“唔,这样的风声,我只在西伯利亚听过,想不到这里也有。” 亦微便冷笑道,“呵,这里最最妖异了,什么没有?这里还有变态男子硬拉着情妇寻短见。” “你还敢说?分明是你自找的。我还不晓得你?表面不声不响,其实最乐于玩火,认真是个喜欢自毁的人。正常的人际关系太平淡,可满足不了你”,话说得很重,亦微听了却也不反驳,竟默默受了,大衣口袋里掏了烟出来点,到底是在病中,才吸两口她已觉很上头,身体一阵昏软,忙把烟在雪里揿灭了。 沉吟一阵,她问,“万劫,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那边便道,“你想说什么?” “事发那天夜里,我像是看到了爸爸”,亦微说,挨万劫紧一点,“宽肩膀,蓄着唇髭,样子很像你,但我心里又知不是。万劫,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怕,要不是他惊醒我,此刻你已在替我办后事。” 万劫便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垂首在她头顶吻一吻,“唏,好了,好了,你不过是想念他”。 是,江亦微是遗腹子,她只见过自己父亲的照片。其实没有鬼。其实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不在这世上,就连对他的想念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幻觉。 与生命有关的一切都如此空虚,一个例外都没有。 亦微忽然觉得软弱,欠缺力量,这样就转过身去,双手扣住万劫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呜咽起来。万劫身上有雪茄的气味。 一时间万劫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顾捏着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来,替她抹眼泪。 亦微却在风中仰起了面孔,疯人般又静又暗地望着他,目光有火,万劫给它灼得好痛。 她突然问了,“万劫,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其时风正狂浪,扬起周遭的积雪,尘暴一样,剧烈,温柔,而杨木又枯又直,青黑而惊怖,一树都是眼睛。 他便一下一下抚她的发,口中喃喃道“我知道,当然我知道”。 亦微却不耐烦,拼命甩开他的手,“不,你不知道”,说时猛地转了脸,内心负着痛,五官纠在一起。生命从来如此,时常荒芜,偶然华美,收梢总以消失作结,国王与乞儿无异,都没有来生,也没有第二次。——要爱尽管爱,切勿罗唆,因为,反正不会有第二次。她心中就起了海啸,天昏地暗,但当她望着万劫的脸,却依然,不能发作。 听见钟响她便一抖,看时,却是医院隔壁一间高中正放午课,铜钟一记一记,敲了一十二下。 随之,学生们潮水般漫上街头,皆穿校服,红红蓝蓝的,一街青春横行,无端地就很艳丽。他们两人都若有所动,站在那里注视一回。 亦微已经平静,稍稍恢复了神采,一笑,回首向万劫道,“从前我念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名叫莉迪亚很迷恋你。她有一半吉普赛血统,样子风流,又会占星术。或者你还记得她?有一天她弄到了你的星盘去算,算完她很困惑,当着全班的面来质问我,‘万劫究竟是你什么人?他是你的情人还是你的兄长?原来你们东方人,暗地里真有这么龌龊。’那时我气得发抖,一掌把她推开,她跌在桌角,眼睛流了血。但其实万劫,我推开她,只不过因为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你不能回答?亦微,你傻了吗?那个问题你竟不能回答?我是你的兄长,我跟你有同一个父亲。” 她暴躁起来,昂首直视他的眼睛,“呵,可是你不是。我从九岁就知道你不是。”他打算欺瞒她到什么时候? 万劫便不吭声。 亦微等一等,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她颓然耷拉了肩,不顾后果,脱口说了,“万劫,所以你看,你不知道我爱你。” 成长令人变得复杂而聪明,她却怀念从前的雷雨夜,抱着枕头跑去躲在万劫床上的那些岁月。——在变得昏暗与寂静以前,江亦微也曾细小而热烈,并且不必懂得世上有一种疼痛名字叫爱情。 当下,万劫终于明白亦微在说什么,脸上虽控制得很好,到底还是失了神,举着输液瓶的那条左臂不受控制地垂下来。 江亦微手背一痛,立刻回了血到吊瓶内,乌红的一注静脉血,汩汩涌入,很刺激。 她也不叫,只望着那一注血在透明的药水里扩散开,变淡,接着手背一痛,又是一注。等万劫醒觉,低头看时,整瓶药水已经变成很浅淡的粉红,他赶忙把瓶子举起来,却不能再看亦微的眼睛。 见他如此,亦微体内也不知哪里就有一点痛,——到底还是令他难办了,一下就有点慌,向他解释道,“本是不打算说的。早知会弄成现在这样。没有意义。假使没发生顾明辉这桩事,假使今天你没回来,我绝不至于软弱至此。万劫,你明白我的,其实我原本不至于……” 他打断她,不能再听下去,“你是特别的,亦微。对我来说你是不一样的。” 是,万劫曾经有过不少女人,将来也一定还会有很多,但他跟江亦微的关系,是不同的。 闻言亦微面孔一僵,撇了撇嘴角,一种很吊诡的表情,不知那是在笑或是别的什么,她说,“呵,我倒希望我普通一点”,眼里一闪而逝那是某种至恸的悲哀吗? 他却道,“亦微,你不要任性。” 她凄然笑了,又痛又倦地垂了头,呵,原来是当我在任性。却不说话,只把手握了拳,在薄薄的积雪上印脚印,一个一个。 过一阵,她停下来,搓一搓手,沉声道,“你走吧,万劫。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至少,让我陪你到出院。” 亦微听了,并不抬脸,只是斩截地,摇了摇头。 出院时是个晴天,日光又冷又劲,枯枝上结了冰,在强光中一闪一闪,夺目如钻。 是采采来接的她,这一阵伊人不再走韩风,中规中矩穿一袭长及脚踝的鼠灰色大衣。这几日,带累得钟采采都清减了,嘴里却不饶人,脱口向亦微道,“嗯,高兴了?您老人家总算是上了社会新闻。” 亦微则敷衍地笑一笑,“行了采采,我不想知道这些。” 两人比肩走进电梯,里头已经站着一个女子,见亦微进来,她就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不记得亦微的名字,放弃了,只朝她点点头。亦微自忖并不认识她,却也随和地回了礼,垂头细思这人的容貌,面孔的印子仿佛是在哪儿见过的。不料,电光石火间,江亦微突然知道这女人是谁:她是,顾明辉的妻!——没有了怀孕期间的浮肿跟脸上的瘀伤,她竟也是个细致端丽的女子。如此,她们三个人就在电梯内默然站一会儿,尴尬得全部要阵亡似的。 结果还是顾太太开了口,“眼下景气差,航运本来就很难做,明辉之前的一项投资失败,带累到整个生意。我们名下的房产抵押出去全都不止一次,一星期前他已告破产。不要说他,连我都想过自杀。”听得亦微一脑门汗,自问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情妇,西晋时绿珠为石崇尚有一死,她江亦微却连顾明辉走投无路也全然不知。她只晓得他经营一间航运公司,至于说是赔是赚,老实讲,又不靠他养,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时那位太太一笑,道,“明辉是个怪人,我从不明白他。江小姐你是读书人,或者是明白他的吧。” 亦微心中一骇,噫,我怎么敢明白他,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明白任何人。——人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躲开都来不及。但她口中却还勉强嗯嗯啊啊地应着,同时也很努力地对顾太太笑了笑,又抬头跟钟采采对望一眼,见那厮正看好戏,并且忍笑忍得嘴角一颤一颤。 这时电梯已经快到地下一层的车库,——采采前不久进阶为有车族,那台mini cooper该是傅存光送的,不过她没提过,亦微也不问。眼看就要出电梯,亦微吁一口气,终于可以抽烟,正把手揣进大衣口袋里掏打火机,一触之下,那只天鹅绒盒子竟然还在,呵,钻石璀璨,却是死亡信物。于是她顺势把盒子拿出来,交给顾明辉的妻,“这个,不值什么,但兴许可以救个急。”从头到尾,这枚戒指江亦微都没有打开看过。 那位顾太太也很妙的,竟不推辞,只默默接过来放在手袋里,又问道,“明辉昨天刚刚醒过来,你不去看他?你会告发他吗?你会不会起诉他?”呵,顾太太真是一位好妻子。 其时亦微已经走出电梯,听了就回头对她道,“不,不会,我不认识他。” 江亦微已不能记认,却还依然,懂得爱恋。 病愈之后一日接着一日,她徒然眼看心中有一片黑影壮大,出没,猎杀她枯涸的心智于无形,却束手无策,也不能喊叫,而且她甚至,不能除灭之,——毕竟除了万劫所带来的阴影,她再也不能有更多他的,可以得到。 也无法与人交流。回忆可以诉说,但此时此刻,当下的痛苦,往往令她无言。 这样,亦微的心就变得很重很老,像一枚浆果,在深秋的枝头,危危欲坠。 那段日子,她常常梦到跌落万丈断崖之下,而她醒时,总是,忍不住掩一掩胸口,似要扶正她隐隐作痛的心器。 于是她强令自己正襟危坐,着手研究业已废毁的早期文明:火山尘覆灭了庞贝,洪水浸没了亚特兰蒂斯,另外一些如巴比伦如玛雅,或是由于战事或是由于疾疫,曾经多么壮丽,一样轰然倾颓。反正一切有形无形,到头来都将废毁,时间凌驾于所有,——极远与极近,至大与至微。甚至有一天,她知一定会有这样一天,将不会再有概念,譬如“爱”,譬如“生命”,——意义的黑洞怎容凡人抗拒? 但,在废毁之前,她依然会得灼灼于爱,并且终生,渴望不休。 有一天下午,亦微忽想起她有一套安东尼奥尼的碟片前次放在了承友那里,便下楼去找。 在门上随意敲几记,没人应,熟不拘礼,她便推门进去了。 那房间里有股异味闻起来似烂香蕉,混合可疑的腥臭跟大麻气味,污浊几近有形,亦微警惕极了地掩鼻而入,心想好些日子不过来承友竟已放纵成这样。 地上,雷阵般布满泡面杯跟空酒瓶,亦微趔趄迈两步,脚下忽一滑,脚掌移开看时,却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见之,亦微挑了挑眉,随即朝床上望去,呃,真精彩,棉被间正缠着两个人,室内不高的温度里,他们交相裸着白色的臂、腿和臀,大概是做得累了,伏在彼此臂弯,正在睡。 亦微自知来得孟浪了,赶忙蹑足退出去,不料这时却有第三个人掀被探出头来,这一位,才是厉承友。——他妈的,竟是活生生的三P。承友认出是亦微,就坐起身,抓一抓头,问她有什么事。 她早给惊得忘了此行是来干什么的,只轻声地,半是责备半是取笑,说他,“真堕落。” 承友也不恼,嘿嘿笑两声,突然沙着嗓子道,“亦微,这些天我突然察觉,有没有我在,之前我混的那些个圈子照样有意义,或者没意义。不,兴许本来,世界上就不存在意义这回事的,我们一直都被骗了。” 他蓬着头,嘴角甚至还有涎水的浅黄印子没有抹去,但竟说出这番话来,亦微吃了一惊,不知他已想过这么深。 因为房中有动静,床上那两人似要醒了,动了动,双双呻吟起来。 虽说亦微并不是个怕羞的人,但也不至于太厚颜,恐大家照面尴尬,便匆匆向承友敷衍道,“我们改天再聊”,拔腿出去了。但她晓得,不会有“改天”,他跟她再也不会触及这个话题。 不过亦微可以体会他,体会当厉承友在虚妄中,意义的废墟里,他只能竭尽全力去做一枚快乐的小Gay,——并无本质区别,有的人是以文字顶住绝望,而有的人,则以肉身的荒淫。 却是钟采采张罗着,要替出院不久的亦微洗尘,“去去秽气”采采说。地方定在了一间意大利餐厅。 当天清容先到了,跟亦微相偕在二层的露台上喝咖啡。 其实也不算是露台,只是一间温室般的玻璃房,其时正有近晚时分最后的日色细如金沙,四面八方,静静泻下。 外面刮着风,这里却有一团不散的怡人气味,乳酪,糖浆,蜂蜜,松饼一咬开,里头的黄油会得流到下巴上,——甜食令人忘忧。服务生轻悄来去,私语时间,她们两个人享受着某种气氛仿佛睡眠。 “万劫什么意思?好容易飞回来,他就只在医院呆了一个上午?”清容问。 亦微淡然应道,“哦那个。是我叫他走的。” 清容便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亦微的脸,“你怎么回事?”她不是很明白,有些人怎么会永远在做跟意念相反的决定。 闻言,亦微轻轻侧了脸,拉一拉肩头的羊毛披肩,从她这里,能看见一群少男少女在不远处的冰面上玩耍,其中有一个,竟然单足立定,双手抱着肩,旋转起来。当他旋成一团淡蓝色的雾影,他的同伴们便都围上来,拍手叫好。看吧,只要肯放低期许,生命里其实是可以有这样多的快乐,亦微眯起眼,笑了笑。 清容知亦微不会答她,便轻嗤一声道,“呵,算了,问你不如去问水晶球,那样怕还知道得多点”,停一停,她不甘心,又道,“但是亦微,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一件事十分费解。”冰面上那群少年已经散开,亦微就转过头来,望着清容,眼睛很亮像有眼泪,但其实不是,她问,“什么事?” 这回清容不敢望着她,只盯住桌上的一块光斑,它正在渐渐变淡,道,“为什么,是万劫而不是别人?为什么竟然是他,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偏偏亦微的手机这时却响,她就没有应清容,只嗒嗒走去一旁接听电话。 回来时她说,“狄叔叔恰在城里,想见见我,我告诉了他这间餐厅的地址。” “狄叔叔是个很有趣的人”,清容点头,却已经不抱希望亦微会回答她的问题。 但亦微坐下后竟然缓缓说了,一面点了一根烟,“关于你的那个问题,清容,你有没有留意过万劫的脸?我见过不少人,各式各样,但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缺乏信仰的脸。那张脸的意思是,谁都可以,怎么样都行。那是一个人,从来没有被爱人驯服过,所留下的空白。你没有这样的脸,采采从前是有的,现在,也没有了”,说着她以右手拇指揉了揉眉心,烟灰好长一截,掉到地板上,“清容,或者我有一点夸张,但几千几万人当中,只有在万劫那里我才能够确认我自己。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像我”,说完,亦微不知怎么,心中水银泻地般骤然一凉,好像给覆上一块旧时的绸,——她想她恐怕是真的有一点伤心。 爱不需要理由,因它本身,是最确凿的论证。 清容听了很难过,忍不住皱眉道,“那你为什么叫他走?留下他呀。为什么不?”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了,亦微看了看,又吸一口,在烟灰缸里摁灭了它,同时,摇了摇头。“从前的江亦微比较有勇气”,清容愤然下结论。 这时采采恰好走近来,把这句话听全了,立刻接口,一面解她黑大衣的钮扣,“这话怎么说?” “亦微十五岁那年,因为不喜欢万劫的女朋友,就烧掉了那女人送给万劫的跑车。” “噢,你说那次。那次真是无心的”,说着亦微转头向采采解释,“那年我们在唐人街过除夕,不小心把二踢脚扔进那辆车里。” 清容向钟采采挤眼,问她,“采采,你信不信?” 采采多精灵的人,才不会正面回答,只微微一笑,道,“亦微其实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看她愿意不愿意。” 三个人正说话间,狄重山带着他的女伴也到了。 亦微细看伊人两眼,却已不是上回那个,样貌要艳些,多点风尘气,一条蛇腰,穿着仔裤,臀部又小又翘。 而狄叔叔仍是老样子,左耳戴一枚小小的钻石耳钉,头发又灰又长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他大力拥抱了亦微,又笑着向女伴介绍清容道,“国际名模唐清容。” “呵,狄叔叔你夸张,不过是个活动衣架”,清容甩头一笑,是真的没把头衔当回事。 “唔,如此说来,我不过是个烟贩子”,狄重山若有所思,故意耍贫嘴,一面向他的女伴眨一眨眼睛。是,如此说来,拉卡菲尔德不过是个裁缝,默多克不过是个卖报纸的。 这边亦微抱臂看着他们,觉得很愉快,笑一阵,忽想起什么,向钟采采问一句,“傅存光呢?不是说好要来?”自跟钟采采走在一起,傅存光还从未跟她这班闺蜜吃过饭,难得今天又聚得这么齐。 采采的眼睛往暗影里一躲,答了,“存光他临时有事。” 狄叔叔的女伴在一旁不知怎么听见了,有点好奇似的,探头出来插嘴,“存光?你们在说傅存光?” 被问那两位便一齐转脸看向她。见采采没作声,亦微只好点头接了,“哦,你也认识他?”一面提心吊胆,暗暗恨道“美则美矣,可惜是个二百五”,深怕这位艳女爆出什么猛料来。不过那女郎像是看出些苗头,到底是江湖中人,知冷热,也识趣,当即换了轻描淡写的口吻,低眉道,“呵,朋友的朋友,好长时间不见了。” 稍后,等采采不在场时,那女郎才低声向亦微道,“我猜你这位闺蜜也不是省油的灯,喜欢玩,就同傅存光玩玩好了,也蛮有趣。但不可以认真,否则到最后痛死都不知怎么回事。”咦,傅存光原来是这样的人?而眼前这一位,她可是跌了跟头过来的?亦微打量她的脸,却找不到情灭后的废墟,是,七情上脸怎么出来混?自己心中一笑,便也作罢了。而听到的这番话,虽然令亦微小有不安,但终究没有转告采采,——她还不至于是那么多事的人。 厉承友这天却来晚了,他到时,大家已经在吃餐后甜点,——这间餐厅做得一款好柔滑的芝士蛋糕。 他穿条卡其色的工装裤,皮衣里面是件黑帽衫,当胸印着巨大一张柯特·科本的脸,脏、旧、廉价,深得Grunge风潮真传。门卫没好拦他,只因看到亦微他们已在桌边朝他招手。承友乐得长驱直入,大马金刀地坐下,不待跟众人打招呼,已扬手问服务生要了两只生鸡蛋,打在啤酒里,摇一摇,一气喝了,这才定了神,恢复了元气,解释道,“整天没吃东西”,又跟亦微说,“对不住亦微,今天完事晚,路上又塞车。” 承友喝酒的样子十足是个酒鬼,手腕一甩,杯子朝嘴里一倾,手落时,酒已没有了。 狄重山就眯着眼望住他笑,一面斜身过去对亦微说,“我看这孩子就很好。” 亦微便道,“狄叔叔,承友喝酒很厉害,我从来胜不了他。” 闻言,狄重山有心跟承友比一比,便问,“唔,他怎么个喝法?” “我没算过,只是有一晚我跟他喝光两支大香槟,还有三打啤酒。我吐得昏天黑地,他服侍我一整夜。”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江亦微跟厉承友是醉乡知己,因为在现实中,他们各有各的不如意。 狄重山听了朗声大笑,“哈哈,真痛快。不过亦微,你们这个量却也不算什么,从前我在圣彼得堡混事,没有钱,倒天天把伏特加当饭来吃,否则一早给冻死。” 听到这里,承友本来一直没出声,这时却咧嘴一笑,开玩笑地起身,对住狄重山半跪下去,双手抱拳,叫道“义父!”端地有娱乐精神,逗得亦微那样满腹心事也笑起来。在座的几个姑娘皆笑得花枝乱颤,纷纷撺掇狄重山,人家承友嘴那么乖,不如顺水推舟,从今往后,厉承友便是狄重山的义子了。 那夜他们一干人等兴致很高,从餐厅出来又往附近的夜店接着喝。 红红蓝蓝的光影里,轻慢地,浮着几首布鲁斯,狄重山便对承友道,“我一向怕听摇滚,破铜烂铁似的,要人老命,倒是爵士可以听一听。你做的是哪种音乐?” “呼,快别提做音乐。看看我,我已给音乐做得不成人形”,承友大笑,嘴角带点淫意,玩世地,一气喝光手中整支啤酒。 狄重山也笑起来,又问,“承友,现在给你挑,做音乐,还是出名?” 承友完全没有考虑,爽快答道,“后者,当然。” 这时亦微已经喝得醉茫茫,正蜷在沙发一角静静听他二人谈心。醉了,脑子却很清醒,当她隔桌望着厉承友俊朗莫测的苍白面孔,全然明白此时此地他的选择,曾有多么惨烈的以身试法为代价。她目睹过,旁观过,她也曾经历过坚执的痛楚跟虚妄,所以她知道,坚持有时会有多么的难,而且多么的残酷。 不再坚持或许是对的。但又或许,在这件事上,本来没有对错可言。 你知道,世上也许并没有善,也没有美,只有真。善与美,不过是聪明人造出来安抚庸众的幻象,对于曾笔直面对过“真”的人,它们失去了效力。 听承友这么说,狄重山放了心似的,大力拍拍承友的肩,道,“呵呵,这样的话,义父帮得到你”,接着又回头向亦微醉笑道,“看,多直接。亦微,我真怀疑承友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彼时亦微虽已醉得只懂点头,却也在灯影下瞥见狄重山笑起来鱼尾纹一簇一簇,眼皮耷下来,沉甸甸地垒在眼角,一时间她又惶惑又萧然,惊觉狄叔叔竟也老了,怎么,狄叔叔那么飞扬一个人也会老? 而他仍在说话,“有时我真希望能有自己的子女”,今夜的狄重山像是非常松弛而且善感,“人老多情。亦微你看,你的狄叔叔也逃不掉。” 在一个浮躁而百无聊赖的时代,成名其实不难,只要有雄厚的资本给养。 再说,厉承友丝毫不介意唱口水歌,好合作,加之卖相漂亮,人又年轻,很快红起来。 某日,亦微路过一间家电卖场,看见临街的橱窗里摆着一面电视墙,数十台液晶彩电里都是同一个男孩子唇红齿白地在唱,听不见声只见他嘴巴一开一阖,哑的,但一双大眼睛却亮如星芒,宝光流溢,十分夺目,前额也跟通常的男偶像一样覆着一片驯良刘海。江亦微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那是承友——她都好久不曾见过他——呵,他已蓄起头发(光头太具侵略性?)。 她知道,那个野性的男孩子已经死了,但目前的厉承友,得到了数钞票的乐趣。 就在这年盛夏时节,承友推出了他首张个人专辑,而几乎同时,传来程森死在狱中的消息。 官方给出的说法是猝死,并没有公布死因,是程森生前的两个哥们儿去认的尸,后事办得很仓促,清容照样,没有动静,也没有前往观礼。 之后,这件事按下不表,谁也不再提,而程森这个人竟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惟独有那么一次,清容突然问亦微,“当时,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伸手帮他,不论帮不帮得到,至少现在噩梦会少一点。” 其时她二人正并肩在路上走,夏日烈焰,有焚身之痛。林间传来蝉噪,嘶哑,空旷,地老天荒的错觉。 亦微转头看唐清容穿着吊带衫跟牛仔裤,通身黑色,锋利而绝对,愈发瘦得像根刺。 日头陡地隐入云层,树下变得很幽暗,亦微只觉遍体生凉,忍不住抚一抚手臂,口中只道,“不要责怪自己清容,是他推开你在先。” 清容垂首没有出声。她们此后,再也没有碰过这个话题。 之后隔不太久,清容认识了一个法国银行家,两人一度走得很近,给八卦小报拍到,赫然唐清容艳传中的又一则绯闻。 殊不知清容这回,竟把那男人带来跟亦微见面。亦微见这人不过三十多一点,已经开始发福,长着西洋人常有的红脸蛋,肉嘟嘟。也不知为什么她竟对这个人有点敌意,望着他的脸,只在心里促狭地想,像屁股。其人是比较沉静甚至木讷,吃不惯辣椒也不声张,对着一桌川菜,终席只搛了几片黄瓜。 哪晓得又过了几星期,清容竟说要跟他回法国,结婚,定居。 亦微听了吓得直发抖,拼命拦阻,“清容,不要嫁给他,你不会快乐。” 清容却像是晓得亦微在担心什么,徐徐按住她的手背,嘴角抽一抽,不知是不是在笑,说了,“亦微,绝望是很容易的。困难的是绝望之后该怎么生活。” 听了这话亦微本来垂着头,忽然抬了眼,目光变得很锐利,问清容,“嫁给你不了解也不爱他的男人?这就是你的答案?” 被诘问的那一个却很宽容地笑了,“马修是个善良的人。之前,你知道的,我没有遇过善良的男人。” 但善良不善良的男人,伤害起人来也都一样。这个道理,亦微不相信清容不懂。 算了吧,亦微转念又想,毕竟那是唐清容的人生。 名利场,华丽国,纸醉金迷,其实最残酷了,清容逗留太久,也该有个下场了。人疲惫起来,总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至于说快乐,亦微猜,清容其实并不奢望快乐那么多。虽然她也隐隐担心,对于唐清容,生命倘不激烈,就全然没有意思。 于是那年秋天,亦微目送清容跟她的未婚夫一道,登机去了巴黎。 此去经年,她二人的关系渐渐就疏淡了。 却跟情分无关,亦微明白,只不过人经历到某一个时候,总有些往事不想再提,总有些故人不想再见。 时过境迁,所谓伤痛、黑暗、辗转过幽寂的生关死劫,回头望过去总有点无力感,也很虚妄,甚至自羞,不如,就不要回头望了吧。 虽说如此,但清容怀孕亦微还是从清容口中得知的,不必从报章杂志上晓得消息。次年清容生了一个女儿,还把相片email给亦微看过。新生儿的样子总有点像猴,眼睛大,脸小,显得老相,不过趴在床上,两团屁股却很幼嫩,粉红的,亦微一见就笑起来,想起婴儿父亲那张脸——千万他的基因切勿发挥太大作用——她仍然不喜欢他。收到相片的第二天,她在网上订购了一只一人高的限量版泰迪熊送到巴黎。 某种程度上也仅此而已了,江亦微跟唐清容。 “钟采采那位傅存光,究竟怎么一回事?”电话里,承友问亦微。这些年厉承友虽说成了名,却还是多情而恋旧。在演艺圈站稳脚跟之后,也懂得不时跟亦微吃个饭,通个电话,八卦一些新闻旧闻。的确他已不再激烈,但仍然很怕寂寞——从来如此——成名之后,据他说,其实更难交到朋友,因为大家从人格上就不真。现在他隔三岔五也弄出点绯闻来,当然,对象是女人,说来也怪,如此竟也一样跻身Gay男性幻想对象的TOP10,——这年头,没有Gay众粉丝怎么好算是明星? “你想说什么?”亦微知他有话要说。 “昨晚我在一个发布会上看到傅存光,领着个女人,据说是未婚妻,多少年前就订了婚的,家族联姻。不过平心而论,那女人样子很看得过去,是个名媛。旁边有知情者说,突然这样子高调出现,这两个人,怕是好事近了。这件事,你说呢,采采知不知道?” 亦微猜钟采采知道,她又不傻。但女人,总爱抱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跟智力无关。 “我替采采不值,白白奉陪他这些年。”承友口中忿忿的。 “呵,我们局外人能讲什么?只要她自己觉得高兴。再者,谁陪了谁这种事,怎么说得清”,亦微语气很淡然,但她知道,这几年的钟采采其实不快乐。她现在简直怕看采采的作品里流露出来的那一股结结实实的愚勇。——有些人一爱起来,就会像个注定要牺牲的烈士,除非不要上沙场,否则就是个死。 然而,人生这么虚妄,有一样东西可以坚持,毕竟好过没有。真的这些年,江亦微见过太多的放弃了。 随后那一年的春天,在西班牙,江亦微明白了弗拉明戈。 “没有人笑着跳这种舞”,舞者胡安告诉她,“因为弗拉明戈是燃烧也是熄灭”。 如果一个人明白了生命,也就明白了弗拉明戈。 那时亦微已经毕业,在一间研究所谋到职位。 不久,即被派往巴塞罗那大学做访问学者,参与到某个以高迪建筑为主题的文化研究项目当中。算是很优的差使,落到她这个新人的头上,的确曾令一部分同僚不忿,但她自幼在南欧长大,有语言优势,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抵埠过后,住的是校方安排的那种小公寓,仍像是在当学生,很简朴,也日常化。下楼走不多几步就是自由市场,水果摊、奶酪店、糕点铺一应俱全。里头市声扰攘,一开始总令亦微惊恐,心里想“啊呀他们就要吵起来了”,因为很大声,而且听不懂,——加泰罗尼亚有自己的方言。 门口卖海产的那位妇人,八字眉、大鼻子,兼戴一具边框粗黑的笨重眼镜,活脱脱就是伍迪·艾伦的女性版本。亦微头一回发现时,暗笑了一个礼拜,之后也忘了人家是叫法碧安娜还是法维奥拉,一直在心里管她叫艾伦太太。西班牙人不懂得吃鱼头,每每亦微跟胡安手拖手走去市场,这位艾伦太太甚至会得把碗口大的鱼头免费奉送,倘再配合亦微从唐人街小超市里搜罗来的剁椒,同香菜一起红烧,好算是人间至味了。 跟胡安是在奎尔公园附近认识,当时他正跟同伴在街头表演弗拉明戈。 虽是露天表演,倒也不肯自暴自弃,精气神俱在。起舞时剧烈,停顿时截然,旁边一架手风琴伴奏,舞者指间响板铿锵清脆,在黄昏的街角,惊飞了鸽群。加泰罗尼亚地区其实并非弗拉明戈的发源地,但这样的表演还是少不了的,而且受欢迎,反正每个观光客一踏上西班牙的国土,就是要看斗牛跟弗拉明戈来的,还要吃海鲜饭。 那天街上人不多,也不知怎么亦微就驻足看一阵,继而发现其中有一位舞者,帽子上别一朵红石竹,黑眼睛特别深特别暗,鬓角有点长,在耳畔轻轻打着卷。真是很莫名但他的脸令她感到愉悦,心里像是起了细细的风,突然就很缠绵。他们舞完了她还对他一笑。笑过她才有了记忆,——这个人的样子,像万劫! “全世界都是他”,森然一念之间,亦微自己骇着了,匆匆丢下几个硬币就走,她想她不可以变得这么可悲。 但是,逃不掉了。胡安已经张口叫住她,“喂,漂亮的东方人”,他说,并且对着她,浮浪地一笑,笑起来右边嘴角往上掀,竟然,也像万劫。 巴塞罗那也有狂欢节。 毒粉艳金魔窟红,闪绿萤蓝电光紫,这座城市不愧是高迪之城,一街都是颜色,妖冶而不知所云,用得简直发了狂。 亦微乍一临到街头,恍若跌进鬼域,只顾站在人群边缘看得目盲,周遭笑闹震耳,她也笑着仰向胡安,道“之前我以为中国已经够吵,原来还有西班牙。”一时又下起雨来,三月,其实还很冷。游行的队阵作鸟兽散,纷纷逃往檐下避雨,一乱起来,更是妖氛四溢。亦微跟着胡安跑进一个小小的石头穿堂,在那里胡安吻了她,感觉也很幽暗,不大像是人间的事。 雨停后她跟胡安在路上走,忽然有人拍她肩膀。 她转过头去只见那人一脸蓝紫,唬一跳,定睛看,才认出是大学里的同事。三十好几的人了,恁地会玩,今夜作绝代歌姬打扮,眼睫下镶水钻,红的,似流出一行惊情四百年的血泪,脊上展着一双夸张黑翼,镂空的,有一人多高。旁边是他的女朋友带着草莓和香槟,稍后他们打算去海滩,有人会在那里放映露天电影,阿莫多瓦,情迷高跟鞋。 这部电影,亦微早年看过好几遍,片名虽冶艳,其实是关于一个女子和她的母亲,情感中的僵局。 人与人之间除了爱,还可以有很多别的。但是没有爱,就不会有其他的一切。 望着临时张起的布幕给海风吹得一浪一浪,江亦微半梦半醒,几乎欲睡,忽然鼻端却闻到一股极为浓烈的体嗅,肉馥馥的。 受了嗅觉上的刺激,她彻底醒转来,逆着风扭头去找,却是身后不远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西班牙女子团团坐下,她们的体嗅随风鼓荡,澎湃几近有形。哗,如此强劲的存在感,亦微心里笑得起皱,同时也觉得震撼。 西班牙女人上了年纪,几乎都很不服老,嘴唇仍要搽得血红血红,穿很艳丽的洋装,腰间竭力勒住一条皮带,陷在肉里。也不知为什么,西人一老,体嗅就随之变得无比雄壮,亦微暗忖,这就好像花朵在彻底萎败之前,香味会尤其剧烈,其实已经混合了腐烂在里面,细想很有点悲情。在巴塞罗那的海滩上,年轻美丽的西班牙女子也多,蜂腰猿背,乳房一颠一颤像兔,笑起来像狐,有时亦微几乎不能相信她们有一天也会变老,变胖,气味变得肉馥馥。 “你几岁?”胡安随口问,他望着身后那群妇人,眼神却很柔和。 亦微答“二十七”,自己都有点吃惊,这样就二十七了? “唔,你们东方人,到三十多岁仍可混充少女”,胡安笑言。 停很久,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亦微道,“我二十三岁结婚,妻子比我年长十八岁。从前她住我家楼下,开一间裁缝店,整个街区的男人都到她那里订做西装裤。贝妮塔,她年轻的时候,人人都爱她”,胡安说,声线哑哑的当中混着海沙,“十五岁我已被她教晓性事,后来她老了,不再相信爱情。我跟她离婚,是因为如果她不相信,我也就不能够相信。” 耶稣说,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而从此胡安只相信生存,或者,还相信了弗拉明戈。 但舞者胡安只在黄昏至子夜时出现,日光下,他另有一重变貌:胡安受雇于一个二手车卖场,在那里,买车的人可以获赠二手色情杂志;热浪袭人的中午,他爱在一辆旧卡迪拉克的后座听音乐睡午觉;没有什么钱,但不大乐意让女士付账,这是胡安。 “你呢?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而之后,你不能再相信爱情?” 亦微被问得胸口一闷,不能言语,举目只见海面上粼粼闪着银沙,她望着胡安的脸,突然涌起情欲。 她知道她可以很快乐,当她躲开她的心。 回来亦微看当日的相片,有一张胡安替她拍的,她很喜欢。是站在地中海的晨光里,她身上裹的黑披肩让风扬起一只角,样子像鹫,敛着翅膀。 入夏后,城里突然涌出不少站街女。这两年全球经济衰退得很厉害,多数移民找不到工作,出国时借了钱,又得还债。其中不乏中国人,很容易辨认,个头小小的站在那里,姿态很僵,见了亦微这样的东方脸,眼神总是一躲,——生活有时可以很没有希望,但不表示人没有尊严。那几条街此后亦微往往刻意避开不走,她不过是怕那些中国女子心里难过。 正式到了旅游旺季,日本和北欧阔绰的观光客开始大批前来,海滩人满为患。 而胡安跟他的同伴们终于有机会在一间酒吧驻店表演,逢三五六的夜间,从子夜跳舞到凌晨两三点。 酒吧的名字叫“红”,格调不高,很俗艳。但因为是在海边,占着个地利,生意还不错。主人是个中国东北女子,高颧骨,嘴唇很丰厚,又爱搽血样的口红,很老派地勾着唇线,有点年纪了,亦微跟着店里的华裔伙计叫她红姑。 “呵,昨天一个同乡的儿子办婚事,室外婚礼,就在前面靠近灯塔的那片海滩。新郎新娘乘着快艇出现,一切都很完美。结果你猜怎么着?新郎的相好跑来搅局,还把新娘的妈给打了,一脸都是血”,红姑显然有点惺惺相惜,“当年我也算是个野货了,但那个妞儿,哇噢”,一面说,她一面把左边眉毛挑很高,“really a tough bitch。” 亦微笑起来,知道红姑纯粹是兴奋于婚礼上出了这样的事,毕竟,至少,红包给得值回票价。 “中国人?”她问,凑红姑的兴。 “是,样子媚得咧,啧啧。不过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不会娶她,因为不像一个老婆”,说时红姑脸上一动,许是想起了自己,但很快又接着道,“那姑娘,据说是个搞艺术的”。 这时胡安恰换好了衣服从后台出来,穿着无袖T,露出两条暗金色的胳膊,像古罗马的神。胡安是那种夜行兽,夜越深生命力越旺盛。见她二人在聊,他对她们一笑,然后朝门口歪歪头,对亦微说,“走吧。” 长夜未央,巴塞罗那的半空中依然浮荡着音乐、酒精和夏日的荷尔蒙,不远处海滩上有交缠的人影,寻欢作乐是很正当的,如果你是一个成年人而且已经知道生命其实充满了悲哀。 夜风中,亦微仰起脸来,问胡安,“据说这个季节的巴塞罗那,空气中会有微量的可卡因,是不是真的?” 他便低头吻一吻她,道,“那有什么,南美洲人在新石器时代已懂得嗑药。”说完他放肆地咧嘴一笑,走去街对面开车。 亦微则站在原地,也笑,点了一支烟。忽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去。吧台旁,红姑已经跟一个芬兰客人打得火热,亦微不得已插话,问她,“嗯,红姑你那位同乡,姓什么?” 红姑回过头来,耸起一只肩头,感兴趣地望着亦微,答道,“姓傅,傅松岩。你听过?在东北,黑白两道都得买他的账”,接着她眼神一跳,整张脸突然闪出一种魅艳的光芒,“信不信由你,早年我跟他,有过一段情。这间酒吧,是他送给我。”江亦微信。一个女人,再沉沦,再疲惫,当想起自己曾经被爱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依然会亮如神迹。但现在亦微的担心被证实了,——那个大闹婚宴的tough bitch,就是钟采采。 仲夏的西班牙开着一种花。 紫色,花瓣的质地很厚,从高高的树顶坠下来,发出很响的啪嗒声,像自杀,起风时落得一地都是。 亦微对植物一窍不通,却也认得这种花其实国内也有,只不过颜色没有那么艳,花朵也小一点。 客里无宾主,花开即故山。蓦地,亦微记起有一年冬天,唐清容在狂风中摇摇蹲下,对她说的“我好痛”;还有那年承友喝醉了酒,额角流血,蛇一样蜿蜒,对她说的“坚持没有意义”。亦微心里很重,坠着她,不能动,不能起落。 胡安觉她今夜尤其静默,看她时,只见伊人正襟坐在副驾驶位,右手微微掩着胸口,面孔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年龄,无色无相,似一尊观音。 这时亦微却已想到那年初春,佻达的白色日光里,采采艳丽如蝶般靠近,她说“万幸我不懂得爱情”,而如今她懂了,并且,没有办法假装不懂。爱情就是,天地之大,没有你,走到哪里我也只是异乡客。没有你,我如此孤独。 然而,人必须承受孤独,正如他们,承受生命。 但性爱又黑又甜,如火如荼,情人的嘴唇和手指都在激烈地邀约她,共赴温柔与暴烈。 于是江亦微再一次臣服了,黑暗中,她的双腿无比驯顺地延展,白蛇般盘绕上胡安的腰线。他的腰细实光滑,就像豹。他起伏如兽。 忽闻车外啪嗒啪嗒两声,她跟他都听到了,以为有人,就停下来,但两具身体仍缠在一处,四手四足,是欲念最原始的造像。听一回,没有动静了,他们再继续。餍足过后亦微才想到,其实那声音不过是那种紫色的花,落在车顶。 回程时亦微突然说,“胡安,帮我找一个人。” 傅存光出现时样子很宜人,完全不像是被搅乱了婚事的倒霉丈夫。 白色亚麻衬衫,卡其裤,也十分从俗地,赤脚趿着人字拖,眼睛在镜片后面弯弯的,像在笑。 见了亦微,叫她江小姐,并且依然很客气地伸出手来跟她握。 她有点抗拒,却还是把右手伸过去。恰是因了这两秒钟的迟疑,江亦微终于看清楚,傅存光虎口上的刺青并不单单是一个“寿”字,而是从手腕开始,青蓝色细细小小的一行写着“情深不寿”,横平竖直密密地织着,似一条伤口。这真是她见过的最奇突的刺青了。亦微心下骇然,却也多少有些释怀,——原来是个跌了跟斗过来的,难怪钟采采那么艳异都奈何不了他。 亦微也不跟他寒暄,直接问道,“你把采采怎么样了?” 傅存光听了,料到亦微只会把他往坏处想,竟跟她玩笑道,“江小姐,你放心,采采还活着。我不是杀人犯,我只是不能娶她为妻。” “你一直给她错误的希望。” 对方被指控得笑起来,“采采是很好的玩伴,只要她肯让步哪怕一点,我结不结婚其实有多大关系?江小姐,你说说看?你一向比采采讲道理”。 呵,讲道理?那不过是因为我不爱你的缘故,亦微暗想,摇了摇头,这个人千好万好,到底只当采采是个宠物。 总是这样,当事人焚稿断痴情,弄得泣血,其实旁观者好比说此刻的江亦微常常会在心中默念一声“何至于”?这样她也就无心恋战,干干脆脆地问,“采采现在哪儿?” “她从婚礼上被警方带走。放心,只是吓吓她,没打算来真的。虽然,她把我的岳母大人抓得满脸是血。”傅存光说着,挤了挤眼睛,像是觉得很有趣。——这个人,其实并不真的在乎任何人吧,除了他自己。 但傅存光实在很是斯文得体,送亦微到车上。 胡安正在车里听收音机,恰好不知哪个频道在播比才的《卡门》,一把艳丽的女声反复唱着,l’amour, l’amour,爱情,爱情,不像是告白,更像是胁迫,很绝望的。隔着车窗,亦微忽又仰头看了看傅存光的脸,金色的日影中,他微微眯着眼睛,看上去很安静,他的心是否已不再被爱的幻象困扰?亦微便问,“你,根本没有爱过她吧?” 傅存光骇笑了,“呵,我怎么敢爱她?我怎么敢爱任何人?” 闻言,江亦微没有再说话,也没有道再见,只回转了脸,哑着嗓子对胡安说“走吧”。去警察局的路上,胡安在一侧看见她咬牙咬得耳根一震一震。 在警局,亦微去交了保释金,那边采采已经被领出来,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站在走廊。 鞋是Christian Louboutin,红鞋底很触目,远看似开膛手杰克拎着一堆新鲜的脏器。还有,她去大闹天宫竟然穿着一袭深V领迪奥,胸前本钱几乎是和盘托出,哗,真虚荣,但也真痛快。亦微笑了,想起当年查尔斯国王特地穿了两件衬衫上断头台,“如果我因寒冷而颤抖,他们会以为我怕死”他说。 但毕竟是美人落难呵。此刻采采的眼妆已经彻底晕开,黑糊糊的两团,似熊猫,假睫毛一边有一边无,头发随手抓两把,在脑后挽个散髻。 当然,人依然很抢眼,来往的人都看她,警察,嫌犯,男人看女人的那种。出警局时终于有个门岗忍不住向她吹口哨,她早已憋了一肚子邪火在那里,立刻扭头呛过去“Hijo de puta”。那人吃了亏,却也不恼,只默默咋舌,恐怕心里在想这个亚洲女人不好惹。 “……,你知道那老女人怎么骂我?‘半辈子没见过这么下贱的,骨头轻得哟,满地球飞着追男人’。我就火了,立刻丢下傅存光,指着老女人的鼻子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她张了张嘴,竟然还要再说,我就刮了她一个大嘴巴。打完她要扑上来,我反手又是一巴掌。那天我戴着钻戒,她的脸流了血。旁边的人都惊叫起来,我也不管,反正没人来拉我,趁势又死命抓了几把,呵,她的假发套也让我扯下来,脖子上项链的碎钻石掉得一地都是”,说到这里,采采像是觉得滑稽,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她却流了泪,一滴一滴,坠在亦微的手臂,“亦微,我真是爱他,我渴望跟他过一生”,说完这句话,采采自己都觉得很讽刺,无端冷笑了一下,很快抬手把眼泪拭去了。打过人的那只手,指头肿得似小香肠,戴戒指的部位乌青成一片,也肿得完全看不到骨节。她打得痛快,但她也受了伤。又因为心痛,说话时一直下意识地在咬嘴唇,咬出血来采采都没觉得。 胡安不懂中文,之前只在旁边坐着抽烟,一直没讲话。可是见了眼前这情形,他却低声道,“我们西班牙人有一句谚语:神说,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价。” 是,痛成这样也不过是代价。——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保释金两千美元,谢谢,承惠。”亦微朝钟采采伸出手。——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但事后的清账一样重要。 采采正坐在镜前涂睫毛膏,听亦微提到经济问题,就从镜中看着她,眼睫如蝶,对她笑道,“我囊空如洗,亦微。” “你的钱呢?”这几年采采应该有些节蓄才对,她的作品在中南美洲的上流社会颇有市场。 她却埋头打量一下自己,“都花在这儿了。”的确,她的行头极尽奢华,在钟采采的人生观念里,扮靓是美女的基本行为规范,等同于饭前便后洗手,过马路走斑马线。“之前我也做过不少投资。谁料得到呢,金融海啸一来,钱就不见了。人说花钱听响,我连一声再见都没听到。来西班牙之前,我单方面解除了跟傅存光画廊的合约,仅剩的积蓄用来付了违约金。” 看吧,这是为什么上帝必须把钟采采造得这么美,否则她就,死!定!了! 听了这些,亦微废然挥一挥手,“算了,别说了,从今天起,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胡安那班朋党很高兴有钟采采的加入,鞍前马后,亦步亦趋,捧得她什么似的。 亦微则惊讶于欧洲人也懂得欣赏采采的媚,——之前她见过不少他们口中的东方公主,统统长得似迪士尼的花木兰,古怪有余,媚艳不足。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以为从前的那个钟采采又回来了,谈情而不动肺腑,不属于任何人,不为任何人心痛,但是从前的钟采采不会叹气,也不会,借着浴室的水声哭出来,以为这样就不会给人听见。 这天在广场旁边的一座凉亭,他们一群人围坐在那里喝香槟吃葡萄,有人在弹木吉他,周遭浮动着蔷薇科植物甜而厚的香气。生命很长。男人们开始谈论欧洲杯。 采采拨了拨头发,姿势很艳,面孔却很寂寥,她说,“亦微,过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违心,明明爱着万劫,却一直跟别的男人恋爱。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没有办法”。 亦微听了就笑,但内心同时涌上疲劳感。她不打算再讨论他。 记忆依旧清晰,头一回来西班牙她才六岁,崔颜带着她还有万劫来此地工作。人生第一颗乳牙掉落时她正坐在沙滩上吃烤鱿鱼,牙齿和着食物吞落肚,口中一腥,自己觉得了,吓得大哭起来,万劫为此笑了她一个夏天。那时一切都是初次,新鲜的,直到今天,再没有什么能够令她惊奇。 十月的巴塞罗那起了风。 街头翻飞着作废的传单、海报、酒吧的优惠卷“星期三女士免费”。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有点小感伤”,胡安微笑道,“因为最热闹的部分过去了”,他拖着亦微的手,“而且,不论练习多少回,我还是不能习惯说再见。”巴塞罗那大学高迪建筑的那个项目成功结项,亦微交了两篇报告,做了工作总结,不日将离开西班牙。 “哇噢,原来你是这么的柔情”,亦微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胡安好像上一秒才认识他,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可是你跳起舞来样子却很决绝,咬牙切齿,像是要去杀人。” “呵,因为那是弗拉明戈。没有人笑着跳弗拉明戈”,胡安道,“弗拉明戈是燃烧也是熄灭”。 如果一个人明白了生命,也就明白了弗拉明戈。 随后两个人十指紧扣,走去街角一间餐馆,虽然天气已经有一点凉,他们还是选择坐在室外。桌上点着彩色的小蜡烛,在风中危危地晃着,人影树影都一浪一浪,像坐船。 “第一次见到你,我以为你不喜欢异性”,亦微向胡安坦白。 “嗄?”他吃惊,“为什么?” “因为你的屁股太漂亮。我不能相信直男有这么好看的臀部。” 胡安闻之大笑不止,一边伸手捏她的脸,“你跟我在一起该不就因为这个吧?” 亦微却点头,“也许,再加上你讲的那些荤段子”,说着,狡黠地眨一眨眼。胡安无奈极了,笑得垂下头来,金棕色的面孔在烛影里显得尤其暗。亦微相信无敌舰队时期的西班牙人也有同样的面孔,危险嗜杀的海盗脸。她这才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像万劫。 “几时回中国?” “我们会先去一趟巴黎。” “啊,是,女人都不会错过巴黎。” “顺便探访一个朋友。”她跟钟采采打算给唐清容一个惊喜。 “你很特别,我会想念你”,胡安说得动了感情,眼角一潮,连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亦微却不以为然,身子向椅中靠了靠,道,“唔,你不会,一转身你已忘了我的名字。你天生不能记得每一个女人。这是你的天赋,不要辜负它。” 胡安听了,只是看着她微笑,并不反驳,却又拉起她的手,在掌心深深一吻。 飞抵巴黎已是深夜,亦微跟采采找了个家庭式小旅馆住下。 房间临着河,黑沉沉夜色中,风吹林动,传来一阵一阵凉凉的水腥气,巴黎的秋意已经很浓。亦微狼吞虎咽吃完一份奶油蘑菇汤,又对采采说,“天,我真想念清容。要不是已经到这里我也不会承认。”因为如果不能相见,想念不过是徒劳。江亦微一贯是个行动派,她不喜欢徒劳。 “我打赌清容胖了”,采采道,“赌一欧元。” 亦微暗笑,钟采采在西班牙胡吃海喝增了五磅,巴不得全世界都变胖了来陪她。 第二天很晴朗,天空中却有银灰色的云朵,一团一团叠在天际线上,清晰,静止,有绸的质感,似印象派的画。她们两个在街边的咖啡馆随意吃了一餐,之后一道找去十六区,清容的家离巴黎第九大学不远。 “唔,我更喜欢左岸。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都住在左岸”,采采说,语气很武断。 “但清容的老公既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艺术家,他只是有钱。”亦微很耐心地解释。 采采却已换了话题,“四年不见,你说清容会不会认不出我。” “小姐,你又没被泼硫酸,你只是,长胖。”亦微奸笑着答。采采听了,气得扑上去拧她的嘴。 清容的家占住一整只街角,大铁门斜斜的,开在街面上,铁阑干上锦重重地缠着复瓣红蔷薇。 风水上讲,这个方位的房子带杀,不宜住人,不过管他呢,这里是巴黎。 对讲机那头是个英国女人,讲法语也带苏格兰腔,听亦微说找唐清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启动电闸,打开门让她们进去了。亦微跟采采对望一眼,都有点懊恼的样子,早知事先打个电话来。 房子很大也很堂皇,但不知怎么一进去就冷飕飕的,亦微心头一凛,一脊的汗毛都炸起来。 那开门的女人该是个仆佣,站在沙发边绞着手,似做了错事,还没等亦微开口,她便道,“五天前夫人自杀死了。今天先生又被请去警察局做笔录,还没有回来。” 一听之下,亦微失声笑了,碰一碰旁边采采的手臂,指着那个女人问道,“采采你听到了吗?她在说什么?”——不方便接待的话,告诉我夫人不在家就可以了,不必说她死了这么彻底。 采采脸都白了,反手抓住亦微的手腕,“她说,清容死了。” 亦微笑得更厉害,“怎么可能?你信她?” 倒是采采还清醒着,转脸问那个女佣,“夫人怎么死的?” “开枪自杀。” 亦微噔地站起来,“采采,我们找错了,这里不是清容的家。” 但这分明是清容的家,对面墙上挂着唐清容的相片,巨幅的,橡木镶框,清容穿着丝衬衫修身长裤,通体金属黑,似圣洛朗的女模穿着吸烟装。 采采见亦微失常,赶忙伸手去拽她。亦微却很抗拒,不耐烦地甩开,到底失控了,一挥手打翻了桌上的一只大花瓶,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花瓶里插满深紫色的迷迭香,已经枯萎了。花朵似血痂,扑落落掉得一地都是。空气中,一种植物的腐臭弥漫开来。大理石地上亮晃晃的一滩水,日光照在上面,起了一层很淡很淡的虹。亦微垂头看一阵,突然觉得很刺眼,痛得快要盲了,就缓缓抬起手来掩住了面孔,“采采”,她低低呻吟,“采采带我走。我不能再呆在这里。” 次日在警察局,法医领她们到停尸间门口。 亦微走在前面,迈一步,终于还是退出来,对采采道,“你去,我在这里等。” 说完,回身坐到门口的白椅子里,脸上木木的,没有眼泪,没有表情。采采便进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满脸都是泪。 回旅馆的路上采采对亦微说,“清容还跟生前一样,只不过右面太阳穴有一个弹孔。”亦微一听就受不了,走去路边干呕,胆汁都呕出来,苦绿色的,吐在地上。 清容死在她的卧室。那把手枪是马修买来防身的,此前一直锁在书房的抽屉里。 开枪时用了消音器,子弹从太阳穴射入,血斜飙起来,溅得一墙都是。 “她疯了”,清容的法国丈夫马修对亦微说,“最后一年她的神智完全不正常。” 亦微飞快地回过头去,盯着他,“她没疯。她只是人格太鲜明。” 马修给盯得浑身发毛,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很快拔腿走开了。亦微望着他的背影,换了中文,低声道,“你不知道你错过一个多么棒的灵魂。” 见到清容的女儿宝琳却是在葬礼上。 不到四岁,却有模有样地穿着一件很小的黑大衣,黑靴黑帽,还很荒谬地戴着一双黑手套。保姆牵着她的手默默站在一边,但是看到亦微,宝琳就挣脱了跑过来,一把抱住亦微的腿,“你是Yvette”,她说。那是亦微的法文名字。 连采采都吃一惊,忍不住弯腰问她,“你怎么知道?” “妈妈给我看过你”,她仰起脸,望着亦微笑了,笑起来脸上有酒涡,一边一个。 保姆跟过来,有点尴尬,解释道,“夫人常常看过去的照片和录影。” 仪式上,牧师念到“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时,宝琳突然附到亦微耳边,用手掩了口,很小声几乎是气音对她说,“Yvette,我妈妈死了”,很秘密地,像是生怕别人也知道。那时天空落着一点雪,亦微简直不能转脸看她,并且头一回,在清容死后,流了泪。 “或者,不是自杀。”采采轻声道。 “凶手呢?动机呢?”亦微问,神色却毫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宝琳在儿童乐园里荡秋千。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太太死了,凶手总是丈夫。”采采看太多侦探小说了。 亦微就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马修在她们面前,总是哀叹自己的不幸。 他依然是个胖人,但的确憔悴很多,每天总去酒吧买醉,喝得半死。可是亦微不相信他爱过唐清容,也许当初娶她只是觉得她漂亮,名贵,摆在家里很好看,谁知道?他也丝毫不觉得清容精神失常有他的责任。他以为妻子跟烤箱一样,如果买到一个坏的,无非是因为自己运气差。 清容说过,“马修是个善良的人”,而亦微却认为,马修的善良只不过是平庸,再加上没有心。 临回国前有一天清晨,雪下得很大,日色垂落枯萎,很静。 亦微在房间里上网,邮箱打开,竟有一封邮件是来自唐清容。 她一见,额上已出了汗,点开看时,邮件很短,只有两句话——“或许安宁只是深渊的另一面,亦微,我是有罪的,我不能这样生活。请照顾我的女儿。”后面没有具名。再看发送时间,是清容自杀当天,事发之前三小时。 绝望之后该如何生活?亦微突然觉得需要一个答案。 她捧了头,在电脑前呆坐一阵,之后揉一揉脸,起身去隔壁房间叫了采采来看。 看过之后,采采也不能言语,只站在床边机械性地不停梳头,头发掉得一地都是。 “从前我们还在念中学的时候”,亦微突然开了口,“有一次,我跟清容逃课去看电影。那时正好有一个意大利影展,影院在放映《露滴牡丹开》。清容不明白施泰纳为什么会自杀,出来时不断问我,一个生活优渥的人,怎么可能了结自己的生命。我想她现在明白了。” 江亦微至今记得施泰纳在夏夜的阳台上对马契洛说,即使最悲惨的生活也好过一个封闭的人生。 她们的航班还没有起飞,马修却已死了。 清洁工人发现他倒毙在一条暗巷,警察的结论是劫杀,他又喝得烂醉。 江亦微跟钟采采不得已从机场赶返市区,巴黎脏脏的,一地都是残雪。采采一路上很静,不时望一望亦微的脸,目光复杂而焦灼。亦微也无言,却在警察局的台阶上跌了一跤,两个膝盖都是雪水。马修的母亲多年前已过世,父亲患阿茨海默症,住在老人院加护病房,亦微并未费太大周折就争取到宝琳的监护权。之后又忍受了十分繁琐的法律程序,终于可以带宝琳回国。 “宝琳你愿意吗,跟我一起生活?我们回中国去。” 小女孩点头,金红的卷发在脑袋上颤颤的。亦微从口袋里摸出一管润唇膏,替她上嘴唇涂一下,下嘴唇涂一下,之后牵了她的手出门。走到街上,有红气球升空,宝琳仰面看一阵,又问亦微道,“Yvette,中国在哪里?” “如果你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就可以到。”亦微指一指东边。 “噢”,宝琳很老练地点了点头,抿了抿嘴唇,颊上隐隐现出两个酒窝,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小孩。 亦微一面走一面微笑,路上闻见清香像是百合抑或风信子。——巴黎的花店四季营业,此地人们的生命里不能欠缺花和香槟,奢侈一点还会要求宝石和爱情。人在巴黎,可以沉溺的事物有很多。但这些当中,没有一样能够满足唐清容,“我是有罪的,我不能这样生活”,她被绝望埋葬,很冷很静,像大雪覆上原野。 在机场大厅,宝琳突然很沉默,垂下头看她的雪地靴,又抬起一只脚来给亦微看,声气嫩嫩的,道“爸爸买给我”,停一停又问,“Yvette,爸爸在哪里?” 采采办了登机手续回来,刚好听到这句话,僵在一旁,只看亦微如何动作。 亦微却很镇定,蹲下来,跟宝琳脸对着脸。 “在这里”,她说,一面亲吻宝琳的面孔,“还有这里”,又牵起她的小手吻一吻。然后她逐一吻遍宝琳的头发、鼻子、耳朵和嘴唇,一面说“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宝琳给她吻得咯咯笑,往她怀里钻去。亦微便拥着她,抚着她的背,轻声道,“爸爸就在宝琳身上,到哪儿都在的。” 宝琳听了很安慰,又贪心,接着追问,“那妈妈呢?” 亦微就笑了,“宝琳跟妈妈一样有一双中国眼睛。” 的确,宝琳的样子虽然完全是个白种人,但那双黑眼睛却无尽艰深,幽远,两丸眼珠又润又亮,好像龙眼的核。她大概是把她身体里所有的中国血,都用来长这双眼睛了。 机舱里气氛静谧,大多数人在睡,有人戴着耳机听歌读小说。 舷窗看出去,星子特别的亮,夜色垂落如蓝丝绒垂落,周遭充满机械化的温柔,无所谓时间,似微茫的太空飞行。人不该离开地面太久,狭小孤寂的空间令人忍不住朝本质逼近。但其实生命不应当离本质太近,除非是兽或者是神。 宝琳已经睡得很沉,身上搭一条天青色绒毯,肚子一起一伏,发出幼儿才有的很小的鼻鼾。 亦微发现,宝琳一睡着,周身就会散发类似痱子粉的婴儿香。 这时采采才静静发问,“亦微,你做了什么?” 没头没脑,亦微转脸望着采采,很茫然。但是钟采采的眼睛幽暗得恐怖,又有点像受了惊吓,睫毛张很开,于是亦微明白她在说马修的死,便道,“警方都说了是一桩意外。我能做什么?” “呵”,采采冷笑了,摇了摇头,耳铛乱晃,啪啪打在两腮,“我晓得你恨他。” 亦微随即截住话头,“钟采采,不管你要说什么,想清楚再说。” 采采却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骇笑道,“江亦微,你真可怕,你不过因为清容说‘请照顾我的女儿’,……” 闻言,亦微伸手关了头顶的阅读灯,戴上眼罩睡了,没有再理会她。——钟采采实在是看了太多的阿加莎·克里斯蒂。 回国当晚承友就来了。 亦微刚给宝琳洗了澡,哄她去床上睡了,弄得一身汗,听到门铃响便去开门,见门口站着厉承友脸上泛着幽幽的金属光,神情郁郁的,明白他是在为清容的死难过。“怎么回事亦微?我一直认为最后会自杀的那个人是我”,承友在沙发里颓然坐倒,“你不知道,我常常想等到把生命最棒的那一部分过完,我就去死。”但生活的真实在于谁也没法断然区分它的美丽与残忍。 电视里在播一档连续剧,男主角正是厉承友,跟一个女人在大雨中拥吻。 亦微扫一眼,转过头来望着承友笑,“我不知道你还会演戏。” 他自己也笑了,样子很无耻,“之前我也不知道。” 推开幼儿室的门看时,只见一线杏黄光影里,宝琳在睡,头发金红色的,披得一脸一颈,像只小动物。 承友低声道,“真不敢相信这是清容的女儿。而清容已经死了。”说着他便流了泪。这是厉承友,——善感,天真,而且从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亦微拍一拍他的肩膀。一个人如果消失,眼泪无法挽回正如言辞无法挽回。亦微渐渐不明白哭泣的作用,——也许人们只是用它来表达悲伤,而她也渐渐不明白为什么要表达。 “如果当年清容生下程森的小孩,事情会两样吧?”承友蹲在酒柜前选了一支纳帕山谷红酒,起身时,他的鼻子流出血来。 亦微看着他,“承友,你改吸了古柯碱还是海洛因?”她问,面不改色,但眼皮还是不由自主跳了跳。 “呵,是海洛因。我终于买得起”,承友以手背抹一抹鼻子,低头见有血,从容走去水池冲掉了。回来时他也不解释,只望着亦微笑笑,星般眼眸一闪一闪。这样亦微就有一点悲伤。那个在春天的雨声中弹吉他的厉承友已经死了,世事静静的杀伐里,厉承友是第八百万个殉梦者。 那天承友喝很多,末了醉倒在沙发上,口中反复哼着他新专辑的主打歌,“我需要你我需要你”他唱,亦微想,他需要戒毒并且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她给他的助理一个姓孟的男孩拨了电话。 孟很快过来把承友带走,笑嘻嘻的,样子很清秀,她知道他不只是承友的助理那么简单。 宝琳慢慢懂得说中文,亦微就送她去上幼儿园,并且替她改了中国名字叫唐幻。——生命的得失不可避免,但如此急促也不过是幻觉。“亦微,你不要那么悲观”,承友埋怨她,替小朋友抱不平。 说来很有趣,承友跟唐幻十分投缘,两个人常常很认真坐在一起聊半天,亦微凑过去一听,原来是在讨论哆啦A梦的口袋里究竟有哪些神奇道具,笑得她。承友带着唐幻同进同出,给八卦小报拍到了,就有人编故事说那是他的私生女儿,承友倒也毫不在乎,“我理会不过来”他说。 有一天承友又要把唐幻领走,“借来玩一下”,他缠着亦微。 亦微瞪他,笑斥道,“芭比娃娃五百块一只,自己去买”。 “芭比怎么算?芭比不会扯我头发,也不会跟我讨冰淇淋吃”,算了,厉承友脸皮越来越厚。 回来问他们去了哪儿,唐幻奶声奶气回答,“打高夫球”,她不懂得发“尔”字。 “才五岁你带她去打高尔夫?”亦微哭笑不得。 “唔,至少我证明了她不是老虎伍兹。”承友吐舌。 接下来的冬天,亦微带着唐幻去了斐济。 其时南太平洋正值炎夏,一岛灿若云霞都开着扶桑,女孩子鬓边往往别着一朵两朵,明艳照人,很有风情。 唐幻极兴奋,不住跑来跑去,水果也不停吃,拾到大一点的贝壳她会得举起来遥遥给亦微看,并且在嘴里发出尖锐无意义的呼啸声,野气蓬勃,像个迷你版的猎头族人。路过的游人也忍不住逗她,替她插一朵扶桑在头发里,深酒红,白蕊,这个品种的扶桑花有个名字叫快乐。 有天傍晚,亦微洗了澡出来,坐在风里,周身凉幽幽的,望着露台旁边的花丛里唐幻钻进钻出,一个人不知在玩什么。 海平面上如火如荼,正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日落,亦微独自看一阵,心里空荡荡的,就埋头点了一根烟。 近海的地方忽然喧哗起来,游客和酒店工作人员纷纷往礁石那边跑。唐幻从花里探头出来,朝海边张望,手里捏着几只甲虫,还在挣扎蠕动。亦微叫住一个跑回来的人问了问,原来是有人坠崖,“真可怕,他今晨刚到,特地来自杀”,那人摇了摇头,一面说一面走开了。 唐幻已经悄悄蹭过来,伏在亦微腿上,抬头问她,“亦微,什么是自杀?” 她便抚着唐幻的头,道,“自杀就是,不能再负担生命。”就是不能再负担生命的真实与幻觉。 当晚唐幻入睡之后,亦微一个人在露台上抽烟,喝一点酒。不远的海滩上有人用点唱机播了几首老歌,听得她甚觉岑寂,便也起身跟着那音乐的拍子扭腰扭臀跳了一回恰恰。不久海上就起了风,树影晃动得厉害,斐济这地方时时有飓风来袭,亦微就回了房,恰听见唐幻在房间里说梦话,嘟嘟囔囔似在讲法语。亦微正听得发笑,忽然唐幻音调变高了,拼命喊妈妈,哭着醒过来。她急忙扑过去,搂了唐幻在怀中,轻轻吻她的头发,“唏,唏,不怕,我在这里。”小女孩慢慢平静下来,自己拭泪道,“我梦见妈妈”,停一停,她问,“亦微,自杀的人是否很糟?” “不,当然不”,亦微说,很多话猝然涌到嘴边,但终于,她喉头发干,只有默然无语。 唐幻却不依不饶,黑眼睛盯着亦微看,而亦微已无法面对,那黑暗汹涌的中国血。是这样江亦微开始有一点明白崔颜,她的母亲。——崔颜从不向她解释她父亲的死。或者是因为,死,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没有人能够解释另一个人的死,最亲近的也不可以。对死亡不作解释,如果活着那就去生活,事情只能是这样的。 回家是在一个礼拜之后,电梯门叮地打开,唐幻一马当先冲将出去,在楼道里跑得蹬蹬蹬,声控灯大概是坏了,没有似往常般一盏一盏亮起来。 亦微拖着行李箱跟在后头,一面叫她“慢点儿”,一面掏钥匙开门。 突然,黑暗里一个男人扑出来将她抱住,口中连连唤道,“崔颜,崔颜,原来你在这里”。她惊呼一声,奋然挣开,定睛看时,那人却是万劫。 “崔颜,我找了你好久”,万劫捏着亦微的肩,几乎捏碎掉。 亦微吓死了,借着楼外路灯的光线去找万劫的眼睛,他的眼发着狂人的光,又红又炽,明明看着她,却不像是在看她。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竟会疯成这样?亦微的心突然柔软如云,轻轻松懈了肩头,不再抗拒,反伸手去摸万劫瘦得凹下去的双颊,“你怎么了万劫?这么瘦。我不是崔颜,我是江亦微”,她把面孔转向稍有光线的那一边,“你看,我是江亦微,万劫。” 于是他就松开她,像是有点明白过来,“你不是崔颜,你是江亦微”,重复了一遍,又指着唐幻站在一角小小的黑影子问,“那么她是谁?” “这是唐清容的女儿,清容已经没了,你忘了吗?”去年清容死后,亦微给万劫打过一个电话。 “啊,你不是崔颜,你是亦微”,万劫清醒了,往后退一步,背抵住墙,一脊凉凉的都是汗。 他极为干涩地记起这些年的事,记起崔颜已经老了而亦微已经成年,他的心隐秘地痛了,“亦微,你听我说,崔颜搭乘的飞机失事,她失踪了。” 亦微听了一愣,并不说话,埋头找到钥匙开了门,影子先进了房间,然后是身体,这时却总觉室内有什么东西格格响,一惊,才发觉是自己的牙齿。 一定是有什么在我的里面很细微地碎裂了,亦微想,整个身体又麻又凉,脱线人偶般,她挪到沙发边坐下。 耳边万劫仍在说,“当时她由多伦多飞纽约,飞机在安大略湖上空坠毁,残骸已经找到,但是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亦微听着就点头,一面从大衣兜里掏出烟来。手指夹着烟才发现手抖得厉害,她放弃了,把那根烟丢在桌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生命里是有很多事情不能被你我左右,像爱,像死,她因此不能原谅生命。她不能原谅。 这时在房间另一头,电话响起来,万劫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亦微就起身,慢慢走过去,一脚一脚都似踩在云上,听时,那边却是狄重山,“亦微,我是狄叔叔,你妈妈……” “我知道了”,她打断他,那个消息她不想再听第二次。 “前日事发后,我们一直拨你手机,接不通。” “我的手机在斐济跌落海,原以为不会有要紧事,……”亦微漫声说着,忽觉胸口一紧,急痛攻心,一径昏倒在地上,手里兀自握着听筒。真的扛不住了她想。她不能原谅生命。 北半球的冬天,凛冽如刃。 昏聩中,江亦微感到有人来抚着她的额,手凉凉的,喃喃对她道,“亦微,亦微,你太累了”,她直觉那是她的父亲,口中叫了“爸爸”,却不知对方听不听得到。 凌晨时有人在她耳边咳嗽,她便醒了。其时北风正劲,刮得窗棂咔咔乱响。亦微勉强扶了头四下看一看,却见万劫跟唐幻,一边一个,各自蜷在她身畔,想是倦极,竟都和衣在她床上睡了。万劫咳很凶,整张床都在震,他却没醒。唐幻胡乱趴在枕头上,脸给压得变了形,嘟着嘴,似小猪。亦微便替她翻个身,手脚都整顿好,扯来一块毯给她掩在身上。又自忖,倘若想哭,现在倒是不妨放肆落几行泪,凝神想一想,却哭不出来。只好作罢,暗暗起了身,潦草裹条披肩,走去厨房倒了半杯威士忌来喝。继而团身坐在水池旁边的木头方凳上,望着窗外干裂无情的北方天空,抽了几根烟。 厨房的天窗常年不关,这时正有一线一线寒风灌入,亦微伸手将披肩拉紧一点,忽想起这条黑披肩还是数年前崔颜在她那里小住忘记带走,她日常拿来御寒,这里那里,竟也跟了她这些年。亦微于是吃了一惊,方想到她一定是深爱她的母亲,自己却不想知道。她又记起崔颜说,“亦微,我希望你快乐”,说时拉着她的手,有点醉意,微微乜斜着眼。啧啧,两个人徒然对峙这么久,还没来得及亲近,如此竟已错过了。就这样?一时间江亦微十分泫然,她知她将抱憾终身,不自禁将面孔埋在膝头,这样才流了泪。 然而事情像是也只好这样了,否则她应如何原谅?如何靠近?如何诉说爱与痛与温柔?她想她不能。因为她是江亦微而她是崔颜,所以情形困窘不堪而她们不能。这是她生命里又一个无能为力的僵局。想到这里,亦微愈发哭得浑身打颤,良久良久,才站起拧开水喉洗了脸,之后双手撑在水池边,盯着面孔上水珠一滴一滴坠下,她才觉心里静一些,渐渐平复下来。 不一时,亦微听得背后有极微极微的脚步,回头见是唐幻,蓬着一头金红的发,勉力举着一张睡脸,低声说饿。 亦微这才惊觉东方已有了曙色,外面市声渐起,又是全新一日。乌飞兔走,不曾快一点或是慢一点,世上有一样最平凡及无情的东西叫做“日子”。于是她洗手做了鸡汤面给唐幻,自己却没胃口,闻见淡淡的油腥气,几番欲呕。 唐幻呼噜呼噜吃着面,一时却又停箸来问她,“亦微,你为什么难过?” 亦微抚了抚手臂,垂眉道,“唐幻,我的妈妈死了。”说完她自己先吓一跳,原来这么轻易。不过一宵之间,她已接受了这个消息。 当真有草菅人命这回事,一个人的死如恒河下沙,这么轻易。 卧室里,万劫仍在睡,睡姿却甚紧张,一条胳膊弯起来压在额上,手里握着手机。 唐幻对他很好奇,站在面前看半天,又怯怯伸手过去摸他的胡髭,——之前她没见过络腮胡的男人。 亦微环着臂倚在门上看一回,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待要走开,万劫的手机却响了。他被惊醒,在床上猛然一震,突地坐起来,唐幻吓得倒退两步,急回头找亦微,见她在,慌慌张张扑过来。万劫抬起腕上的表看了一眼,遂以英文跟那边对答起来。亦微牵着唐幻走出去,顺手替他掩上了房门。 隔不久万劫便出来,见了亦微就问“你还好?”见她默默点头,他像放了心,走去门厅拿他的背包,已经很旧了那个包,口中一面说,“美国军方已决定在湖区展开打捞,我有个朋友说可以让我参与进去。亦微,生要见人,……,”他却有意吞了后半句话没说。她晓得他还抱有希望。她想原来万劫比她要天真。 没有开灯,门厅里仍然暗暗的,亦微立在一角,佝偻着,像是有点吃力,以手撑住鞋柜。她说,“万劫,不要走”,说得很轻,说出来已不抱希望,只是说出来,“不要离开我,万劫。”江亦微从不哀恳,如此求告已是她的底线。 万劫埋头穿靴,没有看她。 “你明知她已死了”,她故意刺痛他。 这样万劫才抬了头,看着她,眼睛是红的,像一匹狼饿疯了,很嗜血。 显然他痛极了,却也只是咬着牙皱了皱眉,并没有流泪。 是亦微开车送万劫去的机场,临时找不到baby sitter,遂也带着唐幻一道。 刚上机场高速不久,天空就下了雪,粉白银蓝,一簇一簇旋转着坠下。万劫呆呆看一阵,忽扭头向亦微道,“其实你并不恨她”。 亦微自己却不确定,只说,“当我明白她多一点,就少恨她一点”,——等到全然明白,她已失去了她。 亦微想有些女人就是有那么费解,非得给人体会一辈子,少一分少一秒也不可能懂。从很早她就记得崔颜出门工作总是骑一台很旧的摩托车,南欧的日色冶艳非常,她戴墨镜穿棉布吊带衫,衣裳每每给风吹得贴在身上,很瘦,胸部却有优美的起伏,相机是一台很大的尼康斜挎在身上。崔颜无疑是个很帅的女人,但她常常令亦微忘记她是她的母亲。 “记得吗亦微?她不属于任何人”,万劫的声音听上去嘶哑而憔悴,但很平静。 亦微就点了点头。爱她的人有祸了。 如果说有一个人,晓得幻觉的滋味而依然宁静,晓得亲密的滋味而依然自由,是的,是崔颜。成年后亦微总是疑心,崔颜对世人的热情,该是在早年的某个时刻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余下只是无嗔无痴,生命本身。但其人的消失如此迅速,诡谲,令人错愕,并且,终生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这是崔颜的代价。——神说,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价。 “唉,万劫,不要走”,在机场海关,亦微揪住万劫大衣的双襟,抬头望着他,面孔又小又白,一脸都是渴望,“我只有你了万劫。没有你我会死。”是很无聊的戏码,但亦微终于还是不由自主演了个十足十。——有些话有些事就是俗不可耐,但不说不做会很遗憾,虽然就算说了做了,也没有用处。 而万劫只是静静说,“不,你不会”,一下一下抚她的发,末了又抱她,抱离地面。 亦微内心如鸟垂死,沉重凄凉。她想他到底还是不能爱她。 “反正你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只是为了躲开我”,亦微低声道,语气中却没有怨意,因为是事实。 万劫听了这控诉却很诧异,像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只向她坦言,“亦微,相信我,我颠沛至今,并不是为了躲开你”,说完他拍一拍亦微身边唐幻的头,转身过了安检通道。 亦微拖着唐幻的手在那里静静站一阵,等不到他的背影消失她就走了。 是,没有了他她也不会死。她刚才只是在夸张。人在爱人的面前,总是比较容易夸张。 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望出去,漫天寂寂的都是雪雾,风起云涌,却跟幻灭无关。 亦微心中凄惶,兀自蹒跚走在前面。唐幻本来站在那里看人家行李车上放着的玩具狗,一回头见亦微已经走到门口,赶忙拔腿追上去。奔至亦微身后,唐幻并不伸手去拽,却“吭哧”一口咬住了亦微短大衣的下摆。亦微察觉了,扭身看时,不由得掩口笑出来,口中道“你这小怪物”,一面蹲下替她把帽子戴起,帽沿拉到眼皮。这样唐幻就凑过去吻了亦微的嘴唇,棉花糖般又轻又软。亦微一怔,突然想到多么无辜她们两个都是孤儿了。 是这样的,注定了没有什么可以完整,爱情也是,人生也是。 飞扬有时,沉落有时,完满有时,残破有时,今天江亦微明白了很多,从此对生命不再有怨言。 出来到停车场,车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唐幻嚷着要坐前面,亦微却不许,仍然抱她到后面的儿童椅里坐了,自去开车。 其实是上午,因为大雪的缘故,天色却很暗。 机场高速铅灰而沉静,亦微开了车内的唱机听伦纳德·科恩,老男人的灰嗓子在唱,All men will be sailors then 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宿命般跨越岛屿和岛屿无从停止的族群,直到有一天大海还他们以自由。亦微听了就很难过,因为令她想起万劫,——“我颠沛至今,并不是为了躲开你”,他说,双颊瘦得凹下去。 万劫对人性一向欠缺敬意,“太造作”,他断言,语气十足轻蔑。所以他宁愿花时间亲近一群非洲狮,也不肯属于任何人。 不属于任何人,——万劫也是这样判断崔颜。“她不属于任何人”,他的声音里有畏缩及恐惧,虽然听起来很平静。他说她不属于任何人。 “他爱她!”蓦地,亦微懂了。 啊,原来他爱她。亦微心中震动,耳边轰然一响,天塌地陷般,懂了。一切都变得可以解释了,亦微的心极快地皱成一团,像起了火,她的心化为灰烬。 误会了太长太久,而参破时已经太迟了她想。于是亦微向窗外望一望,雪雾扬起如尘,高大笔直的北方乔木飞速后退。白的是雪,灰的是公路,但她的心一片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很快,事物的边界变得模糊,亦微想她得看清楚一点,但是,她却看不到了。 出事的是一辆灰色福特。 目击者称,该车无故冲上高速公路的隔离带,撞到中间的水泥路挡后侧翻下来。 事发时车速不过刚好开到限速,并不算太快,但撞击已使车头严重变形,唱机给撞坏了,反复播放着一句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 …… 手术台上站足整个下午,康澄的腿有点酸,也懒得动,只站在那里微微展着臂,由护士替他脱掉手术袍。 隔著玻璃望出去,刚才接受手术的那个病人已经给推进麻醉恢复室。 一宗车祸的伤者,送来医院时已失去意识,头部、胸部和四肢不同程度受创,是一例实施全身麻醉的大手术。麻醉级别为最高,施术过程中,病人完全失觉,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控制也没有感知,连呼吸都由呼吸机来提供,但不知为什么,康澄感到她非常非常的痛苦。那种痛苦跟生理运作全然无关,几乎是有形的,有时像水泥,有时像沼泽,有时像雾。康澄站在这种痛苦的中心替病人做完手术,连自己都觉得尤其的疲惫。 由于病人颔骨骨折,为方便手术,护士替她推掉了耳后三寸的头发。手术中康澄就看到,她右耳背后的那一小块皮肤上,有一枚印章般的纹身,是一个汉字,却是古篆体,他不认得,这样看着竟分了神,“太不专业了”,很快他醒觉过来,暗暗自嘲。 此刻那病人正兀自躺在窄小的推床上发抖,隔那么远都能看到她嘴唇乌青而皴裂,抖得一颤一颤。大概是手术室里温度太低,康澄想,瞥一眼室内温度计,十七度,难怪,近四个钟头的时间里,她身上只勉强盖着一块布。他就低声吩咐身边的护士“给她一条毯”,漫然朝恢复室指一指。 之后他一面洗手一面想起那个纹身,那样隐秘、奇突而魅惑,——令人想要吻一吻。 是这样康澄对这个病人留了心,看一眼姓名栏,原来叫做江亦微。 “江亦微,下次你找死,不要再带着唐幻”,采采气得直落泪,也不坐,只悍然站在床头,几乎要冲过去刮她耳光。 亦微刚恢复神智不久,眼神定定的,望着钟采采,没有出声。这时护士走来问她感觉如何,她倒应了,哑着嗓子说疼。那护士已经有了点年纪,看着亦微也许想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很温厚地劝慰道“忍一忍姑娘”,一面替她把止疼泵的剂量调高一个额度。 采采看得也很痛心,终于忍不住趋前握住亦微的手,又含泪道,“唐幻伤成那样,还只顾着找你”。 万幸小家伙当日是在后座,车侧翻时跌破了额角,缝了几针,另外胳膊和腿有几处擦伤,都不算重,不过精神上受了惊吓,一味要找亦微,后来用了一点镇静剂,也就睡过去了。采采去看时,只见她金红色的卷发披得一颈一脸,似只小野兽。 两人正说话间,唐幻却已由护士领过来,额角包着一块纱布,苍白着一张小脸。见了亦微她就扑进来,也不叫也不哭,只是矮矮地站在床边,双手抱住亦微的胳膊,面孔贴上去,不声不响。 亦微就流了泪,以唯一能动的左手抚着唐幻的脸,怃然道,“唉呀,破相了”。 “女孩子小时候,要破一次相才养得大的”,旁边有人接话,看时却是个大夫,随随便便敞着白大褂,听诊器撩起来揣在胸口的兜里,头发很短,微微见青,年纪不小了,不知道有没有四十岁,眼睛却很亮。 采采便同亦微介绍,“这是你的主治医师,康大夫”。 亦微在枕上轻轻点头致意,却没忘记他刚才的话,接道,“噢,你们科学人士也信那个?” 那人撇一撇嘴,似笑非笑,“我这不是叫你信吗?信了心里比较好过。” 手术后亦微的嘴唇有一点扭曲,她就这样扭着唇笑了,眼睛跟过去瞧这大夫的胸牌,“康澄”,她看了就眉目一振,什么也没说。康澄看在眼里,知道亦微在想他的名字真女气。 有一晚地动山摇刮好大的风,病房里暖气烧很足,却因没有亲友探访,显得非常冷清。 同室的两名病友正看电视,跟着里头的综艺节目笑得嘎嘎嘎。 亦微倚在枕间发呆,听外面的风声,心想不知唐幻此刻正做什么。今晨唐幻出了院,委委屈屈跟着钟采采走了,临走时泪汪汪地叮咛亦微“你不要忘了来接我”,采采在一边醋得顿足,挑拨道,“她害得你这么惨,你还惦记她?”唐幻听了却回转头去,老着脸,眼睛眨得嗒嗒响,正色对采采道,“你这样不好”,说得一屋的人都笑了。 采采终日也忙,只得替亦微雇了陪护,是个三十出头的胖妇人,又贪心兼着数份差,往往同时几间病房的跑,做起事来半心半意,刚才亦微差她去茶水间灌暖壶,半天不见回来。算了,亦微想,谁没有点自己的打算,自己的贪图跟私心?似这般忙到头顶起雾脚板生疮,也不外为了挣多几百块,这个城市,着实不易居的,算了。 这时手机在枕边嗡嗡震,接起来才知是承友。 他在外地拍戏,隔几天倒总想着给亦微一通电话,“我是没什么,我不过是怕你寂寞”,他说。嘴硬,亦微也不点破他,可可·香奈尔怕寂寞成日住在丽兹饭店,厉承友呢就是打电话给江亦微。 得知今天亦微腿上的石膏拆了,承友便问她有没有试过下地走走,亦微答他,“我今天做的最剧烈的运动,是把烟送到嘴边”,说着,对住话筒百无聊赖地一笑。承友听了也笑,嗤嗤嗤,听筒里传出他的鼻息,很清楚,像在耳边,有热气一样。这样亦微的心就悸动得很厉害。一念之间,她想起原来他们都是青春的生还者。——活下来的亡命之徒,苟延残喘,痛定思痛,各有各的妥协跟放弃,而另一些,执意开到荼蘼,最终殉葬于他们剧烈的坚持,好比唐清容。 搁了电话亦微仍垂着头,心里只觉乱纷纷的,说不出是何感觉。 正想着,忽觉眼前莫名一暗,吓一跳,猛然抬起脸来,看时,来者却是康澄。 对面的病友见了,在床上欠身跟他打招呼,“康大夫,今天值夜班?”他顺势点一点头。但亦微晓得康澄在说谎,他周身带着室外的寒气,臂弯里尚挽着他的卡其绿外套。 康澄却很泰然,随手把外套扔在旁边的空床上,口中问她,“还烧不烧”,亦微如实报了体温。接着他又替她检视其他各处的伤口。亦微心中纳闷,又不便开口问,只由他摆布。这样康澄就像是不经意地问起来,“那是个什么字?” “嗄?”亦微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里。我做手术时看到,猜半天”,他指一指她的耳朵。 “啊,那个”,亦微心一抽,眼神本能地往后躲,但随即又想,这一生谁没有错爱过什么人?她也不恨万劫,也不恨崔颜跟宿命,只是她想,她爱他的时间该过去了。有这个刺青那年她十六,万劫工作后头一次出任务去了非洲,她想他想得全身痛,最后默默跑去刺青店纹了他的名字在身上,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但没有那么多一生一世,也许除了生命本身。这样亦微就横了心,道,“是个劫字,劫后余生的劫字”,说出来自己竟也觉得释然,灵魂如气球升空,她想她终于自由。 “你信佛?” “嗳”,亦微敷衍他。 康澄就放了心,“哦,我还以为是爱人的名字。” 亦微心想我不会给你知道那么多。 这时电视里忽然在播体彩的中奖号码,康澄赶忙从裤袋里掏出几张彩票来,又回头向亦微道,“你先等一等,如果中了奖,我就立刻丢下你不管,辞职,去南美旅行”,结果当然是没中,康澄夸张地耸一耸肩,继续来看亦微的腿,轻轻按着骨头接驳处,问她痛不痛。 她却不答他,只讥讽道,“康大夫,我还以为你热爱这份工作”。 他就挑起眉毛,满脸惊奇,“呵,你以为我喜欢在刀口上讨生活?刀头舔血,不容易的。”明明是外科大夫,给他说得似黑社会,亦微听了不由得大笑,笑得伤口痛。 末了她抿抿嘴,压低了声线,故意问康澄,“你们医院这么晚还查房?”同时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康澄见她问,遂也看牢她的眼睛,坦荡回答,“是这样的亦微,回家路上我走到一座天桥,桥上风很大,我突然,很挂念你。”对于某些人,爱的意思是怜惜。 但康澄喜爱江亦微也因为伊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人又聪明相,说话爱打机锋,端地有趣。 他记得她头一回进问诊室,尚未坐定,即指着他满是茶渍的杯子问,“这是你的烟灰缸?”康澄气得倒仰,却也无奈,只好望着她笑。还有一回她听他讲手术过程,听得敛声静气,一脸肃然,很满足他的虚荣心,末了却丢出一句话来,“刀功这么好,你大可改行做厨师”,他几乎血溅当场。 康澄早年结过一次婚,离婚时也弄得五痨七伤,他自此明白了生命的琐碎,人所能把握的无非是有限而卑小的快乐。 所以亦微出院时他们拥抱,她把面孔凑过去给他吻,他却吻了她的嘴唇。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那天夜色来得特别早,地上有雪,从楼的背面传过来很稀疏的炮仗声。 亦微自觉大好了,遂搬张凳子坐在一旁看康澄做西湖醋鱼,一面吸烟。康澄见了就心痒,把头俯下来要烟抽,亦微伸手过去,他就着她手上吸了几口。 “唔,我很安慰,也有大夫是烟枪”,亦微笑他。 康澄正专著勾兑汤汁,不以为然道,“死于肺癌的固然千千万万,不抽烟的也未必长命百岁呀”。 正说着门铃却响了,亦微拄着拐杖走去开门,门口站着厉承友,左手拎着好大一只袋里面装着酒和食物,右边胳膊底下夹着唐幻,“看,我在路上捡了什么?”唐幻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喉间嘶嘶响。承友把她放在地下,“哗,好沉,你是不是铁人?”问她。小家伙听了就很恼怒,哇哇叫,“才不是,我是羽毛人”,一面引臂做一个芭蕾大跳,猫般轻捷落地,——去年秋天她已开始学习芭蕾舞。早年亦微听清容说过,如果今后有一个女儿,她会送她去学芭蕾舞。 他们这边笑闹未定,那边康澄却已接了急诊不得不走,匆匆嘱咐亦微道“鱼在桌上,趁热吃”,又跟承友点点头,顺手抓了包饼干揣在外套口袋里出了门。亦微跟去电梯间,在等电梯的时候踮起脚来吻他,他双手扶着她的腰,像扶着一阵风。亦微突然觉得很静,只有电梯门开了叮一声,他们两个给笼在杏黄的光里。 回去时却见承友倚着防盗门,手插口袋,寂寂地在笑,亦微就问他,“怎么?” 承友的大眼睛垂下来如星垂落,看着她道,“亦微亦微,我想你这只妖怪总得有个法力高强的来收你,原来是他。” 闻言她就低了头,眉目掩在灯影里,笑道,“看你要不要被收吧”,说着又扬起脸来,很肯定地,“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个生活过的男人。”——她对生活已不再抱有敌意。 吃罢年夜饭,承友搂着唐幻给她说故事,“从前,有一个女人昏睡了很久很久,后来她爱上了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亦微正拄着拐笃笃笃从沙发背后过,听得一头冷汗,不由得心虚问道,“你们,在讲什么?”唐幻便把脑袋仰在承友的肩上,望着亦微,天真道,“睡美人故事”,亦微白承友一眼,“唔,这么后现代的讲法,我以为在说我”,承友捂着嘴偷笑了一晚上。 近午夜时他们盘膝坐在地毯上痛饮承友调的鸡尾酒。 咖啡甜酒跟伏特加,兑牛奶搅匀,承友说酒的名字叫做白俄罗斯,调法是狄重山教给他,“义父,唔,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带戏的人”。唐幻趴在沙发上眼巴巴地望他们一阵,终于说“我也要”,承友像是早有准备,应声把牛奶瓶子递给她,三个人还干杯,互相说新春快乐。 突然之间天空亮如白昼,耀得人眼角一闪一闪如有星跌落。 承友急跳起,霍一下掀开窗帘,先自惊呼一声,又叫唐幻来看。 原来是对面楼的天台上有人放烟花,扬起时如炬如钻,落下时如花如雨,金色烈焰,紫色熄灭。 亦微抱臂立在窗前默默看一阵,面孔上给映得一瞬蓝一瞬红,末了她轻声问,“承友,记不记得那年除夕?”他也不问是哪一年,只点一点头。——他跟她都记得,终生不会忘记。 “七年这么快”,亦微唏嘘。 承友听了不禁打一个激灵,“七年?已经这么久?像是昨天的事。”他不由得抚一抚额头,茫然在室内打了个转。那一年唐清容在狂风中为一个男人落泪,瘦削的肩头抖动如刃,凛冽,卑微,埋下死亡伏笔。承友当时站在一侧静静看着,心头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现在他知道那是悚惧。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多少少是疯的,他想,只有疯人才会偏执于某一件事某一个人,把疼痛的感觉当成爱情本身,其实,到头来,也没有那么多好坚持。生命是燃烧也是熄灭,承友想。 旁边,唐幻好兴奋从沙发上跑下来,脚上着一对彩色条纹羊毛袜,拖鞋也不穿,只在地板上乱蹦,口中不住说,“这里,这里,这里”。真神奇她的手,指向哪里的天空,那里就真的会腾起一朵烟花来。 承友跟亦微几乎看得呆了,相视乍舌,漂亮的小孩子都像是有魔力,连烟花也要听她的。 东方曙色初动,映得一街的雪都是很淡的粉色。 康澄踏雪而归,进得门来,只见一地都是爆米花,他们三个已经睡着了,电视兀自开着,播着一档乏善可陈的综艺节目。 独霸一座单人沙发的是唐幻,蜷趴在那里如幼犬,身上搭着不知谁的睡袍。承友跟亦微则各自歪在长沙发两端,脚都几乎伸到对方嘴里去。亦微长头发拂得一脸都是,伤腿垂在地上,睡姿很惨烈,但竟然,在轻微地打鼾!无奈至极但康澄笑起来,转身从卧室拿两条毯来替他们盖上。 亦微跟承友这样亲热,刚开始颇令康澄不适,但后来他渐渐也明白了,有些关系看似复杂其实单纯,好比现在康澄忽然有一种感觉——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人逾越了年龄性别,以绝望为仅有维系,他们是难友是生死之交,精疲力竭栽倒在沙滩,而之前他们曾在暴风雨中泅过整片黑暗的海洋。 那年夏天亦微搬了家,邀采采跟承友来暖宅。 采采前不久刚去了一趟澳洲,仍然惯性地保持着热裤人字拖造型,整个人看起来年纪很幼,头发染成金栗色,松松散散结一条辫子,她本就胸丰臀翘,如此更似洋女。见了唐幻,她就淹然百媚地蹲下来逗她,“瞧,我们两个头发颜色差不多”,唐幻则很认真地撩起自己的发梢跟采采的比一比,然后说,“我的颜色比较好看”,把采采噎得打跌,直起身来扬声抱怨,“喂,亦微,唐幻还是不喜欢我”。 “你赢得全世界的爱还不够?不如就放过我们唐幻吧”,接话的却是承友,笑吟吟地从厨房走出来。 采采见他穿条苏格兰红格子裤,戴一顶浅灰色平呢软帽,似从杂志里走出来的,浑身还带着铜版纸的反光,鲜丽得不像真人,遂也反戈一击,笑道,“哦哟,扮得这么出位,你是怕狗仔不跟你是不是?” “过气明星一个,买他们来跟都未必跟”,承友坦荡自嘲。 “嗄,这才红了多久”,采采诧异,以为才红了没多久,但扳起指头细算起来,也有五六年,其实不短了。 “我很知足的,有风驶到尽,无风潜到底,反正再唱三百年我也成不了鲍勃·迪伦,我甚至成不了刘德华”,承友说得很怡然,一点焦灼也没有,自顾自走去酒柜挑酒喝。 今时今日采采换了伴侣,拉了人过来厨房跟亦微介绍,“黎天舒,我的女朋友。” 亦微正以木勺舀了汤喂到唇边,咂一咂嘴,觉得滋味刚刚好,这才从灶头抬起脸来,笑问采采,“怎么,傅存光彻底败坏了你对男人的胃口?”再转眼看那位黎小姐,却是简单穿着一袭黑色府绸连身裤,双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两枚白莹莹的锁骨,不动声色却有种很强劲的性感,像个阿玛宗女人,心中先喜欢了,对她点点头。 天舒微微笑一下,又道,“我也是采采的经纪人。我真心热爱她的画。” 康澄在一侧听了就开她们玩笑,“哦,我知道,帮采采把豆腐卖成肉价钱的就是你。” 谁知采采竟一点也不生气,只亲昵将下巴搁上天舒的肩膀,笑言,“你都不知天舒有多能干,我提供一碗粉丝,她能卖出鱼翅的价。” 饭后天色暗下来,却还能远远望见西山一脉清晰的伏线,东三环上汽车的红色尾灯,耀成一片艳丽的珊瑚海。 他们支个桌子坐在风口打麻将,立式台灯拖过来把台面照得明晃晃的。 康澄兀自在厨房里头善后,唐幻则搬张椅子坐在亦微旁边,专心吃雪糕。 采采一面摸牌一面瞥唐幻一眼,不由自主对她道,“喂,唐幻,你怎么能一直这么漂亮?” 小家伙听了,便懒洋洋地转过脸来,嘴角还沾着雪糕,语气很无奈,像是不胜其扰,“唉,一直漂亮也很无聊啊。”承友在旁边噗哧一声爆笑出来,拍着桌子笑道,“看看,看看,只有好看的人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采采忽又想起什么,遂跟亦微告状道,“唔,这家伙,在你面前倒很会卖乖。你都不知这个唐幻有多惊世骇俗。上回你住院,我带她去吃西餐,叫了一份羊排,她竟然直接用手抓着吃,吃完还敢吮手指,窘得我不行”,其实不止,采采尤其记得当天邻桌坐着一个小男孩,打个蓝色的小领结,很绅士派地,认真用刀尖把面前的黑椒腓力切成丁,看到唐幻的野蛮行径下巴几乎掉下来,以为见到鬼。 谁知亦微听了却不甚在意,悠悠打出一张牌,口中向采采道,“东西还是用手抓着吃比较香。你说是不是?”转过头去问唐幻。小家伙完全在状况外,但见亦微来问,也一本正经地点头。——人类为了文明付出太多乐趣为代价。 “啧啧,你倒是惯得她”,采采无奈。 黎天舒却笑道,“天使面孔,魔鬼行径,这家伙长大不得了”,又碰一碰采采的胳膊肘,道,“我看绝对胜你多多。”恰这时承友丢下个一筒,天舒便叫胡,将牌放倒来看,原来是副带幺牌,承友咽了口唾沫,连呼倒霉。 哗啦哗啦洗牌时,亦微像是今天头一次看到承友,笑道,“承友今天穿得似大河之舞的舞者”,一说出来大家都说像,亦微手里不停码牌,口中又道,“不过,我最中意的,还是你在狄叔叔葬礼上扮粉红兔女郎”,众人一听都笑了,拼命点头。 两个月前狄重山过世,葬礼谨遵他的遗愿,办得似狂欢派对。发出的治丧函上,特地以大号字体提示“请勿着黑”。他生前没有配偶子女,朋友却来了个漫山遍野,三教九流都有,艳异非凡。承友因有个义子的名分,还混充家属站在一侧答礼,作兔女郎装扮,有粉嘟嘟的耳和尾,十分抢镜。最得趣的是那个墓志铭,只写着六个字,“下世纪再嬉戏”,没有姓名,没有生卒年,没有逝者相。儿戏到底,端地是极其快意的一生。亦微他们几个由衷折服于狄叔叔的游戏心态,当他们回想起这个人,心里面怅然是有,但几乎没有悲伤。——因他生时,真的,真的,很快乐。 那位黎小姐好生豪爽,明知采采在做清一色,却也肯拆了张来给她吃。 “啧啧,你倒是惯得她”,亦微照捡采采的话来揶揄她俩。 “呵,既然惯得起”,黎小姐笑答,手上翻来覆去玩着一枚筹码,她的下首坐着采采只顾看牌,兴奋得眉毛满脸飞,果然,下一张就自摸了。 等到康澄从厨房里出来看时,承友竟一把也没胡过,输得个脸绿。抬头见了康澄遂向他诉苦,“三娘教子的牌桌,万万不可以上”,语气懊恼透顶,康澄拍一拍他肩膊表示同情。 入夜下了一场雷阵雨,浓云堆在天边,一时层层叠叠像岛屿,一时又游移如同恐龙和鲸。 雨势突然变得很狂,打在窗台的一盆茉莉花上,叶片溅起水来,沾湿亦微的衣角。周遭都是凉爽夏之空气。 他们四人正战到酣处,承友的手机却响。是朋友约出去喝酒,他赶忙一叠声说好。搁了电话承友长吁一口气,“真真好友,救我贱命。留在这里结局是给你们三个输得清光”。 倒是真话。承友一路输得底儿掉,却是黎天舒攻城掠地大获全胜,采采跟亦微些许小赢。采采坐承友的上首,顺势拿了他的钱包来看,“喏,这不是还有一沓,慌什么?”承友却嬉皮笑脸道,“尊严,主要是尊严。” 说话间雨已停了。采采跟天舒看看表,也知时候不早,遂一并都散了,各自打着哈欠跟亦微说留步留步下回再约。 亦微关上门,在客厅里呆呆站一阵,嘴角有一个灰淡的笑影,鼻端还似有访客留下的香风细细,一时又不知怎么像是闻到栀子的气味。 她打开唐幻的房门,蹑足走去床边看一看,深蓝的夜色里,唐幻已经睡很熟,睫毛扇子般覆在眼上,跟着呼吸一起一伏。 亦微转而走去卧室找康澄,他还没睡,却是在书房看电影。她也不打岔他,先倚在门口看一看,认得那电影是戈达尔的《筋疲力尽》,已经演到收梢,男主角中枪后沿着长街踉跄跑走,后来倒地死了,而女主角的脸上没有悲喜,头发如少年般清简顽劣,中性的,像个神。呵,1968年。——伟大而徒然的1968,那些美丽的年轻人以为自己能对虚无做点儿什么,但其实并不。 等到字幕起来亦微才走过去康澄背后环住他,“重温新浪潮?” 他竟一点没受惊,只伸一伸懒腰,道,“唔,他们都走了?” “嗯”,亦微的鼻子触在康澄耳后,那里散发着一种很淡的汗味,她很贪恋地嗅一嗅,又道,“那位黎小姐很美,风度也好。” “可是我更喜欢你。” 亦微便哧地一笑,拧他的下巴,“嘁,洒狗血。” 康澄倒是认真的,轻轻抚着她的臂问,“亦微你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 她答不晓得,也许是吃东西的时候她暗想。 康澄却说,“是进门踢掉高跟鞋,整个人瞬间缩小一圈,不知多好玩。”亦微听得肺腑一颤,心想他真的爱她。 这时书房里有了月色,室内晃动着蓝紫色的风影。人的面孔很幽暗,眼睛却很亮。 康澄倾身把碟片取出来放回封套,一面偏头对亦微说,“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我还在念大学,看完只觉这一男一女都是混蛋。现在我知道了,真是绝望,爱呀死呀都是宿命,自己挑的,也逃不掉。” 亦微突然想起电影里引用的那句福克纳,在悲伤和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Between grief and nothing I will take grief。 于是她问康澄,“在悲伤和虚无之间,你选择什么?”他却没有回答,只以手掌大力揉了揉眼睛。末了他的手攀上来揽住亦微的脖颈,他蓝色的侧影幽幽贴上她的。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亦微,不如我们结婚。”她听了,就弯着眼睛笑,点了点头。蓝色求告,以及蓝色允诺。 有一年春天,亦微收到万劫寄来的一份快递,拆开看时却是一张光盘。 她把它拿去电脑里放,是一段家庭DV录制的婚礼视频。新娘是万劫的同事叫做卢文丽还是卢文秀亦微永远记不清。万劫左侧胸襟上别着一朵红花,纸条上写“新郎”,人胖了不少,往浓艳的灯影里一站,更觉一脸是油,当然依旧是个不难看的男人,然而他的神采,已经不再了。仿佛是可见的,在万劫周遭有一股向下的力量不住拽着他,而他竭力抗拒着挣扎着,在人群中,显得异常疲惫。 他是否终于,顺从了贪恋红尘的心,享受爱人与被爱,并且能够在傍晚的花园里听孩子的欢笑声? 亦微看得很心酸,腹腔一阵抽搐,急忙把那张光盘取出来,潦草包一包,随手放进装碟片的抽屉。她明白他已尽力。 万劫曾把一生中全部的力气用来离开崔颜,而在她死后,他的离开不再具备意义。他恍然自顾,才发现自己老了。是有如此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量叫做“老”,而他诧异之余几乎不能负担。呵,他一定曾经非常非常痛苦。亦微吁一口气,不自觉抚一抚车祸后接驳过的右面锁骨,当时真是痛。 她知道自己帮不到万劫,也不打算为之唏嘘太多,因为她晓得,其实她也是一样的。 剧烈的青春已经过去。 余下只是无嗔无痴,生命本身。 不过真的不必悲哀,——人不应该为必然性悲哀,因为悲哀也没有用处。除非年轻的时候死了,否则免不了要给日子来消磨的。 正自想着,她眼角凉凉的以为流了泪,伸手一摸却是干的。 亦微就回过神来,慢慢眨了眨眼,在镜前搽了一点口红,取出一件黑色开衫披上,走去门口蹬上一双平底便鞋,这样就出了门。 舞蹈教室在一条胡同的深处,门口早已七零八落站着一些家长在等放课。 亦微走去站在树荫底下,埋头只见自己一身都是深灰浅灰的影,像是另一件衫,觉得好有趣,就笑起来。 等她抬头望时,唐幻正从教室里出来,细瘦四肢,玲珑五官。黑布鞋,黑色练功裤,白T恤在腰间挽一个结,芭蕾舞鞋两只系在一起搭在颈上,一头金红色的发在脑后紧紧地盘成一个圆髻,走路时不自觉扬着下巴,已经很像是个真正的舞者。清脆而雀跃,如同小鹿在香草山上,如同金苹果掉进银网。旁边站着几个家长竞相打量这初初长成的少女,眼神不是不惊艳,亦微见了就很骄傲,却也不声张,只默默站在那里等唐幻靠近,之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走了。 路上经过一个街心花园,满园郁郁的,很秀气。唐幻一瞥之间,只见里头静静立着一树晚樱,极细幼的粉红,扬起如云,不由得惊呼一声。 亦微眼睛跟过去看时也吃一惊,成日路过,却不知此地春色繁丽如许。 唐幻拖住她的手往里走,“进去看看。” “唔,好吧,五分钟,康澄已经在餐厅等我们”,亦微嘴里虽这么说,脚下却已迈步过去。 春风起伏一场樱花雪,唐幻极巧倩跑去树下,缤纷中忍不住做一个倒踢金燕,还不尽兴又做一个挥鞭转。 亦微安静笑望,在黄色鸢尾旁找了一张木椅坐下,四下里草木华美清凉。 “唉”,唐幻坐下来在风里却像是有了一点烦恼,她的腿紧贴着她的腿有热。亦微想如果爱有形状有温度,大概就是当她的腿紧贴着她的腿。 “有心事?”亦微问她。 “今天放学我看到隔壁班的马可跟别的女生走在一起。为什么我会有很揪心的感觉?”她微微拧着眉,不安地抬起头来望着亦微,眼神清亮,却又有艳色一闪。 呵呵,来了,亦微弯起眼睛笑一笑。 生命里并无所谓坚持与违背,只不过一生一代皆有其自己的时辰,曾经热烈激越,到后来也免不了静暗凉薄。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岁月的风声鹤唳里,柔凉的是月色,亮烈的是日色,而情焰生生不息,无休无止。 题记: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石头花园的歌女,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